三
可是一星期以后,埃里克没有征求她的意见,就自作主张筹办网球比赛,使她觉得特别气恼。原来埃里克在明尼阿波利斯早就学会了打网球,而且,从全镇来说,他的发球技术也仅次于久恩尼塔·海多克。戈镇人虽然喜欢大谈特谈网球,但几乎很少有人真正打过网球。整个戈镇只有三个网球场:一个属于哈里·海多克私人所有,另一个在湖滨别墅,还有一个在市郊,早已废置不用,原是为那个业已解散了的网球协会设立的。
人们看到埃里克身穿法兰绒裤,头戴仿巴拿马草帽,正在那个早已弃置不用的网球场上跟斯托博迪银行里的职员威利斯·伍德福特打球。后来,他又忽然开始到处游说,要求重新恢复网球协会,并且特地从戴尔店里买了一本一角五分钱的拍纸簿,把愿意入会者的名字一一记下来。埃里克以发起人的身份去看卡萝尔的时候,心情显得异常兴奋,所以谈到自己和奥布里·比尔兹利[7]的话题时总共只花了十分钟左右时间。他用一种恳求的口吻说:“您来介绍几位熟人入会,好吗?”于是,卡萝尔就点点头,表示欣然同意。
他提议不妨先来一次非正式的表演赛,让这个网球协会创出牌子来;他又建议举行男女混合双打,由卡萝尔和他为一组,另外由海多克夫妇、伍德福特夫妇和狄龙夫妇分别组成三组;而且他认为,凡是热心网球活动的人都可以入会。他邀请哈里·海多克担任临时会长。据他说,哈里一口答应,说“好吧。一言为定。不过,所有工作都得由你去安排,我就点头支持得了”。埃里克计划星期六下午在市郊那个旧的公立网球场举行表演赛。他头一次跟戈镇公民不分你我,打成一片,心里自然觉得美滋滋的。
就在那个星期里,卡萝尔听人说届时镇上许多社会名流都将前往观看球赛。
肯尼科特却大声咆哮着说,他才不想去看呢。
难道说他是反对卡萝尔跟埃里克在一起打球吗?
不,当然不会的!她很需要打打球,活动活动。
那天球赛卡萝尔到得很早。网球场位于新安东尼亚路旁的一块草地上。只有埃里克一个人在那里。他手里拿着草耙,跑来跑去正在平整场地,拼命想把它弄得像样一点儿,免得叫人见了,说它是一块刚犁过的耕地。他说,一想到观众马上要一窝蜂拥到,心里就紧张得要命。转眼间,威利斯·伍德福特和他的太太就到了,威利斯穿着自己裁制的灯笼短裤,脚上是一双钻出脚指头来的黑色胶底运动鞋;随后,哈维·狄龙大夫和他的太太也都驾到了,他们跟伍德福特夫妇一样,态度都很随和,从来不损人的。
卡萝尔不知怎的反而有一点儿窘,但是却显得格外客气,就像一位主教夫人在浸礼会为慈善事业而举办的义卖会上一样,尽量不让自己在举止言谈方面出纰漏。
他们都在鹄望着。
比赛原定在三点钟开始。专程赶来看球的观众,只有一个杂货铺里的年轻的小伙计,他让自己那辆送货的“福特”车停下来,就坐在车里凭窗眺望;此外还有一个面容严肃的小男孩,死劲儿把他的那个挂着一串鼻涕的小妹妹也给拉来了。
“我真不知道海多克两口子上哪儿去了?过一会儿,该是他们出场的时候了。”埃里克说。
卡萝尔却对他会心地微笑着,偷偷地看了一眼通往市区的那条路,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只见一片沸热的气流、飞扬的尘雾和沾满尘土的杂草。
到了三点半钟,还是不见有人来。那个杂货铺的小伙计等得实在不耐烦了,从车上跳下来,用曲柄摇动了几下,来发动他的那辆“福特”车的引擎。他无可奈何地瞪了他们一眼,就嘎嘎嘎地开车走了。至于那个小男孩和他的小妹妹,他们嘴里正嚼着嫩草叶,一个劲儿在叹气呢。
网球选手们发球时都故意装出兴高采烈的样子来,但每辆汽车驶过时扬起的弥天尘土却叫他们吓了一大跳。没有一辆汽车直接开到草地上来的,直到四点差一刻,肯尼科特方才驾着车子开进来了。
卡萝尔心里觉得很骄傲。“瞧他多么忠心耿耿!他这个人真靠得住啊!即使别人都不到,他是风雨无阻的。尽管他并不喜欢打网球。真不愧为我的好丈夫!”
肯尼科特并没有下车,只是大声嚷道:“卡丽!哈里·海多克刚打电话给我,说他们决定把这一场网球赛——不管你叫它什么玩意儿都行——移到湖滨别墅举行,这就是说地点不在这儿了。他们那一拨人,这会儿都上那边去了:海多克夫妇、戴尔夫妇、克拉克夫妇,还有别的一些人。哈里要我把你送到那儿去。我想了一下,我可以抽空送你的——吃过晚饭以后马上就回来。”
卡萝尔还来不及把肯尼科特的话仔细琢磨一下,埃里克早已抢白了一句。你听,他在结结巴巴地说:“真怪,海多克可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要改场地!当然咯,他是网球协会的会长,不过话又说回来——”
肯尼科特脸色一沉,瞪了他一眼,就气呼呼地说:“这事我可一点儿都不了解……卡丽,你跟我走吗?”
“不,我不走!球赛既然定在这里举行,那就应该在这里举行嘛!劳驾转告哈里·海多克,说他简直是蛮不讲理!”卡萝尔把面前五个被哈里摈于门外的人召集过来——因为哈里不仅这一次没有邀请他们去,就是在平时,他们也常常是被摈于门外的——说:“来吧!让我们来抽签,看哪四个人参加第一届福雷斯特·希尔斯、德尔·蒙特和戈镇的网球联赛!”
“好吧。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肯尼科特说,“反正我们得在家一块儿吃晚饭吧?”说完,他开车走了。
她见了他那副冷冰冰的样子就讨厌。她刚才的那种好斗架势一下子给他毁了。她一转过身去,看到她蜷缩在一旁的伙伴时,就觉得自己好像跟苏珊·B.安东尼[8]还差得远呢。
狄龙太太和威利斯·伍德福特没有抽到签。剩下来的人,好像个个都是愁眉苦脸似的,慢慢腾腾地打起网球来了;他们不是摔倒在坑坑洼洼、凹凸不平的场地上,就是连最容易接住的球也接不住,幸好在场的观众只有那个小男孩,还有他的那个拖着鼻涕在假哭的小妹妹。网球场那边,是一望无边的留下残茬的麦田。这四个牵线傀儡在球场上笨手笨脚地来回奔跑着。他们置身在炎热笼罩下的茫茫大地上 ,简直越发显得渺小和寒碜了。他们即使得了分,发出的喊声听上去不像是在叫好,倒像是在表示道歉似的。比赛结束时,他们抬眼环视了一周,就像在等着别人来嘲笑他们。
在步行回家的路上,卡萝尔挽着埃里克的胳膊,透过自己薄薄的衣袖,感到他的那件褐色细线夹克衫怪温暖的。她发觉那是用紫色、金色和褐色细线编织在一起的。她头一次看到它时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
他们一路上尽兴谈到的话题是:“我从来就不喜欢海多克。他心里想的,只是为了自己图方便。”狄龙夫妇和伍德福特夫妇走在他们前面,谈的是天气和B.J.高杰林那幢新盖的平房。关于这次网球赛的事,却一句话都不提。卡萝尔在自己家门口跟埃里克紧紧地握了一下手,并且还朝他笑了一笑。
次日,正是星期日早上,卡萝尔刚好在门廊那里,海多克夫妇坐着车子来了。
“亲爱的卡萝尔,我们并不是存心叫你生气!”久恩尼塔恳求着说,“我想你一定不会见怪的。原来我们打算请威尔和你一块上我们别墅去吃晚饭的。”
“不,我相信你们不是存心这样的。”卡萝尔显得格外亲切似的。
“但我觉得你们应该向可怜的埃里克·瓦尔博格道歉。这对他的自尊心来说打击太大了。”
“哦,你说是瓦尔博格吗?随他有什么想法好了,我才不管它!”
哈里不以为然地说,“他这个家伙自以为了不起,就是好管闲事呗。久恩尼塔和我都认为他把这次网球赛搞得过了头呢。”
“可这些事不是你说过要他去安排吗?”
“我知道,但我并不喜欢他。我的天哪,你倒说说看,究竟伤了他的自尊心没有?他一打扮起来,就像歌舞团的女戏子,是的,他看上去真是惟妙惟肖呀!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种庄稼的瑞典佬的儿子;反正这些外国佬脸皮就是厚,跟犀牛皮差不多。”
“但是,他的自尊心确实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是的,可我觉得我也不应该仓促从事,哄呀、骗呀地讨他的欢喜。我倒是愿意递一支雪茄给他。他就会——”
久恩尼塔一直在舔着自己的嘴唇,目不转睛地瞅着卡萝尔。她突然打断了她丈夫的话,说:“是的,我也认为在这件事上,哈里应该向他赔个不是。卡萝尔,你很喜欢他,是不是?”
卡萝尔惊魂稍定,谨小慎微地说:“喜欢他?这个念头我可根本没有呀。我只不过觉得他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年轻人罢了。我心里一直在琢磨,他为了组织球赛的事确实辛辛苦苦地忙了一阵,到头来我们还要刁难他,这实在是太不像话了。”
“你说的也许真有道理呢。”哈里咕哝着说。过了半晌,他一看见肯尼科特手里拖着一根红色水龙带子从墙角那里走过来,就像松了一口气似的,大吼一声说,“医生,你这是在干啥呀?”
肯尼科特一个劲儿摸着自己的下巴颏儿,煞有介事地解释了一番,说:“我突然发现草叶上有许多黄斑,所以我想最好还是浇浇水。”哈里听了也马上附和说这是个好主意,久恩尼塔就像老相识似的还在吵吵闹闹,但是,她那脸上的动人笑容,好像盖上了一层镀金网罩似的,便于她暗地里观察卡萝尔面部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