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卡萝尔少不得要添置几件新衣服了。原来肯尼科特向她许过愿说：“我们今年秋天要出门到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去，痛痛快快多玩几天，到时候你就不妨做几件考究的衣服吧。”她一检查自己的衣柜，就把她的那件黑丝绒老式长袍子扔在地板上，火冒三丈地说：“穿出去实在叫人丢脸！我的衣服件件都已开了线。”
镇上新来了一个女裁缝和女帽商，她的名字叫作斯威夫特韦特太太。据说她作风不大规矩，一见了男人就拉拉扯扯，哪怕是有妇之夫也都不放过。如果说她的那位斯威夫特韦特先生确有其人的话，那么，“不用说，真怪，这里好像没有一个人知道那位斯威夫特韦特先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不过，她给丽塔·古尔德做了一件透明的蝉翼纱长袍子，还特地配上了一顶女式小帽，大家都一致公认“好看得简直没法说了”。于是，那些太太们都纷纷登门拜访斯威夫特韦特太太去了，要知道这时她已在弗洛拉尔大街卢克·道森旧宅里租下了好几个房间。那些太太们进门时个个都很谨小慎微，两只眼睛一直在滴溜儿乱转着，但是她们的态度却显得特别彬彬有礼。
在戈镇，人们买新衣服时，通常总在心里来回盘算，可最终老拿不定主意，但卡萝尔却不然，她一跨进斯威夫特韦特店里，就挺爽快地说：“我很想选购一顶帽子，可能的话，再加上一件褂子。”
斯威夫特韦特太太在那个阴暗的旧客厅里摆了一面穿衣镜和好些时装杂志的封面，还有一些色彩灰暗的法国版画，尽量设法使它显得漂亮些。斯威夫特韦特太太步态轻盈地在那些模特儿衣架和帽子架中间穿来穿去。过了半晌，她拿来了一顶红黑相间的无边小圆帽，花言巧语地对卡萝尔说：“太太，您看这顶小帽，准保你一定说好看极了。”
“大红大绿，简直太土气了。”卡萝尔虽然心里有这么个想法，但她还是泰然自若地说，“我觉得这顶小帽——我可配不上呢。”
“这是我店里最好的一种帽子，相信您一戴上它，准保满意。真是太漂亮、太时髦了。您就不妨试一试吧。”斯威夫特韦特太太比刚才更加油嘴滑舌地说。
卡萝尔仔细打量一下眼前这个女人。她简直虚假透顶，明明是一块玻璃，硬要冒充一颗钻石。她越是想装作城里太太，结果反而显得土里土气。她身上穿着一件素净的高领口、并排镶着黑纽扣的褂子——这对胸脯平坦、身材又很细长的斯威夫特韦特太太来说，还算是十分相宜，可是，她的那条方格子裙子色彩太刺眼，腮帮子抹的胭脂粉也太厚，两片嘴唇简直涂得鲜红耀眼。看起来她活像是个地地道道的离婚女人，明明是年过四十、目不识丁的婆娘，偏要打扮成年龄在三十岁上下，而且聪明伶俐、楚楚动人的模样儿。
于是，卡萝尔就降尊纡贵地去试戴帽子了。一会儿，她摘下帽子，摇摇头，就像对待下人那样笑着说：“这顶帽子我觉得恐怕不大合适，但是，在这么一个小镇上，就够特别漂亮啦。”
“可是话又说回来，这是真正地道的最最时髦的纽约款式呢。”
“哦——”
“不是我夸口，凡是纽约款式，就数我最清楚啦。要知道我曾经在纽约住过好多年，而且在艾克龙[11]差不多还待过一年呢！”
“是真的吗？”卡萝尔很客气地说了一句，就悄悄地走了。她闷闷不乐地往家里走去。她心里在纳闷，是不是她自己的那副样子也跟斯威夫特韦特太太一样令人可笑。她把肯尼科特最近买给她看书用的那副眼镜戴上，看了一下杂货铺送来的账单，就连忙走到自己的房间照镜子去了。这时她心绪不宁，也有点儿自惭形秽。不管镜子里的映像是不是十分真切，她从镜子里看到的自己，恐怕就是这个样子：——
戴着一副素净的无边框眼镜。乌黑的头发，乱七八糟地掖在最适合老处女戴的绛紫色草帽底下。两腮煞白，没有一点儿血色。瘦削的鼻子，柔和的嘴唇和下巴颏儿。一件朴素大方的、领口缀着花边的透明薄纱褂子。脸上还是透着少女般的温柔娇羞的神情——可惜一点儿都没有欢乐的表情，不消说，更看不出她来自大城市、爱好音乐和嬉笑的任何痕迹来。
“现下我已然变成了一个乡下女人了。而且可以说是地地道道、不折不扣的。要谦虚呀，清心呀，庄重呀。生活里忌讳特别多。还要我摆出阔太太的架子来！明明这些是‘乡下病毒’——却偏偏要说成是‘乡下美德’。我的头发早已乱糟糟地搅成一团。埃里克要是看到镜子里那个结了婚的老处女，又会作何感想呢？他的确很喜欢我！因为在所有女人中间，只有我待他还算说得过去！啊，他何时方能领会到我的心意呀？现在我已然对自个儿认识清楚了……难道说我就是那么老，真的就像我的实际年龄那样吗？
“不，我并没有老！只不过是有点儿懒于梳妆打扮，所以看起来像个老处女。
“我要把我所有的衣服通通扔掉。乌黑的头发和苍白的脸颊，就得配上一套西班牙舞女的服装才行！在我耳朵后面，还要插上一朵红玫瑰，一个肩膀上搭着一条猩红色透明薄纱披巾，至于另一个肩膀，就让它全部袒露着。”
她一手抓起胭脂拼命往脸颊上乱搽，用朱红色眉笔死劲儿抹嘴唇，直到唇皮发痛方才住手。这时，她就敞开衣领，猛地伸出两条清瘦的胳臂来，那姿态简直就像正在跳西班牙舞似的。可她又突然垂下两臂，摇摇头说：“我的心儿并不想跳舞哪！”她一扣好领口，脸儿也都涨红了。
“不管怎么说，我至少要比弗恩·马林斯大方得多吧。
“我的天哪！想当初我刚从明尼阿波利斯和圣保罗来这儿的时候，姑娘们个个都模仿我。可现在呢，我自个儿反而要去模仿一个城里来的姑娘。”
[1] 美国作家查尔斯·迈耶（1856—1913）写的一部长篇小说，于一九〇二年出版后，深受美国青少年欢迎。
[2] 美国作家爱伦·坡（1809—1849）写的一部著名长篇小说，主要内容是写一个贫苦的青年跟富商女儿的恋爱史。
[3] 蒲柏（1688—1744）是英国著名诗人，这里指他把荷马的两大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译成英文的版本。
[4] 约翰·萨金特（1856—1925），美国画家。
[5] 勃拉姆斯（1833—1897），德国作曲家、钢琴家。
[6] 佩特（1839—1894），英国散文家及艺术批评家，对古希腊及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哲学、文学与绘画颇有研究。
[7] 奥布里·比尔兹利（1872—1898），英国艺术家、作家。
[8] 苏珊·B.安东尼（1820—1906），美国争取妇女参政运动中一位领袖人物。
[9] 布里斯托，英国一工业城市，制造的硬板纸质地优良，颇享盛名。
[10] 希腊神话中太阳神，也是司艺术、音乐的神，后来比喻年轻的美男子。
[11] 当时纽约一家著名时装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