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卡萝尔心里很想去看看埃里克。她是那么需要有个人跟她一起玩!可是现下,哪怕像给肯尼科特去烫裤子那样名正言顺的借口,她都找不着了。她仔细检查一下,发现他的三条裤子都很干净,这不免叫她泄了气。要不是她碰巧看见纳特·希克斯正在弹子房里玩,恐怕也就不会去冒那么大的风险了。要知道只有埃里克一个人在店里!于是,她惴惴不安地往裁缝铺走去。她终于闯进了那个邋里邋遢而又闷热难熬的房间,实在好笑,那里还有一头可恶的蜂鸟正在乱啄一株枯萎了的卷丹。直到她进入室内后,方才找到了一个借口。
埃里克正在后面的房间里,两腿交叉着坐在一张长桌子上缝制一件背心。他在缝制那个怪里怪气东西时的样子,好像是在给自己消愁解闷似的。
“哈罗!你能替我设计一身运动服吗?”她气喘吁吁地说。
他瞪了她一眼,愤愤不平地说道:“不,我可不行!我的天哪!我才不会当您的裁缝呢!”
“埃里克,你怎么啦?”她说话时的神态,就像慈母一般,眉宇之间稍微露出一丝惊疑的神情。
她突然转念一想,她根本用不着定制什么运动服,要不然将来在肯尼科特面前恐怕就很难说清楚了。
他从长桌子前转过身来说:“现在我要给你看一个东西。”他就在那张可以卷上来的桌子里兜底翻寻起来,纳特·希克斯藏在那里的有账单、纽扣、日历、带扣、被线团磨出凹槽的蜡块、气枪子弹壳、缎面背心的样品、钓鱼竿上的线轴、春画明信片,以及硬布衬里片等等。埃里克从里面抽出来一张早已污损了的布里斯托[9]造硬纸板,急忙递给她看。那是他设计的一件长袍图样,画得并不好,太讲究奇巧精致;后面衬托的几个柱子又矮又粗,显得十分可笑。不过,长袍的样式倒是非常新颖别致:背后领圈开得很低,从腰背一直到挂着一串亮晶晶的黑珠子的脖颈,中间露出一块三角形的空白。
“太漂亮了。不过,克拉克太太看到了一定会厥倒的!”
“是的,您说的准错不了!”
“你画的时候还得要放手一些才好呢。”
“恐怕我还办不到吧。我开始学画毕竟太晚了。不过,请您听我说!您猜,我这两星期以来干些什么?我几乎看完了整整一本拉丁文文法,还看了二十页恺撒大帝。”
“好极了!你真走运!你没有老师,但画得并没有不自然的地方。”
“不,您——就是我的老师嘛!”
他说话的声音里带有一种危险的意味。她不由得生气了。她心里十分激动,猛地身子背着他,透过后窗仔细观察这个典型的大街街区所组成的典型中心区——这是偶尔路过的行人难得看到的街景。戈镇各大建筑物的后面,都有一块四四方方的没人管理而且乌七八糟、满目凄凉的地方。豪兰·古尔德食品杂货铺的门脸还算整洁,可是铺子后面却搭上了一间披屋,四周钉上了风痕历历可见的松木板壁,而屋顶上则浇铺了一层掺进沙子的焦油沥青,在这间东摇西倒的破披屋后面,就有一大堆煤灰脏土,破破烂烂的装货箱,一堆堆的细刨木花,压皱了的马粪纸,破瓶子底里还有一些橄榄以及腐烂了的水果和完全变质的蔬菜:橘红色的胡萝卜已经发黑了,土豆简直烂得一塌糊涂。再看看时装公司后面,有一排黑漆铁皮百叶窗,气氛显得阴森森的,窗底下有一堆从前耀眼的红色衬衫纸盒,因为最近下了一场大雨,早被淋成了一摊烂纸浆。
要是从大街上望过去,奥利森—麦圭尔的肉铺子好歹合乎卫生要求,店容也还算过得去:柜台上砌了崭新的瓷砖,地板也撒上了新锯下来的木屑,钩子上挂着一块切得有棱有角的小牛肉。可是现在她看到的却是肉铺子后面的那个房间,里面摆着一台自己制造的粘满黑乎乎油垢的黄色冰箱。有一个腰里束着斑斑驳驳的干硬血迹的围裙的伙计,正从冰箱里拿出一大块硬邦邦的冻肉来。
在比利午餐馆的后面,那个厨师身上束着那条早就不成其为白色的围裙,一面抽着烟斗,一面冲一堆被胶汁粘住、还在乱挤乱爬的苍蝇吐唾沫。那一个街区的中心地带,不用说早已成为运货马车夫的三套马的厩房,厩房旁边还有一堆粪肥。
埃兹拉·斯托博迪银行大楼的后墙壁早已粉刷得雪白,沿墙根是一条混凝土人行道和一块三英尺见方的草地,但各个窗子外面,一律都装上了铁栏杆。就在铁栏杆后面,她看到威利斯·伍德福特正在费劲地辨认一本本又大又厚账簿上写得又小又挤的数字。他抬起头来,揉了一下眼睛,又低下头去,泡在那一堆永远算不完的数目字里去了。
至于其他商铺的后院,看上去很像这么一幅印象派画面:在邋里邋遢、灰不溜丢的一片昏暗的黄褐色衬托下,到处乱七八糟的都是垃圾堆。
“我恁地会在后院——跟一个云游四方的小裁缝来了这么一段风流艳史呢?”
她想到这里,自己不由得感到又可怜又可鄙,但是,一等到她设身处地替埃里克着想的时候,心中又释然了。于是,她转过身去,愤愤不平地对他说:“你整日价眼看着这些也不觉得恶心吗?”
他好像沉思默想了一下。“是不是窗外那些东西?我很少去注意呢。我只管看屋子里面的东西。当然,要做到那样,可真不易呀!”
“是的……我该走啦。”
她在回家路上一面不紧不慢地走着,一面回想到她父亲曾经对她——一个年仅十岁,但神情严肃的卡萝尔——说过这样的话:“我的心肝儿,要知道:只有傻瓜蛋才瞧不起精装书;但是,只读精装书的人,更是双料的傻瓜蛋。”
这时叫她大吃一惊的是,她不知怎的回想到了自己的父亲,她突然坚信在这个长着淡黄色头发的年轻人身上,看到了那位白发苍苍、沉默寡言的老法官的影子——而老法官在她的心目中是圣洁的爱和正确的谅解的化身。她为此不断进行申辩,强烈地予以否认,却又重新加以肯定,最后不免感到自己太荒唐可笑了。不过可悲的是,她深信无疑在威尔·肯尼科特身上却一点儿也找不到她慈父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