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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卷十一 唐文
圬者王承福传
韩愈
逐段发出人生世间无数至理，却又无叫骂嬉笑之态。细细玩其句法。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¹。（抑。）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²。听其言，约而尽³。（扬。）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⁴。天宝之乱⁵，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⁶，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⁷，馀三十年，舍于市之主人⁸，而归其屋食之当焉⁹。视时屋食之贵贱¹⁰，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¹¹。有馀，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第一段，写其自叙。自叙是第一等人品。）
又曰：“粟，稼而生者也¹²。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¹³，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¹⁴。（以上，彼此各致其能。）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¹⁵；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¹⁶。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¹⁷，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以上，小大不怠其事。）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¹⁸，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易力强而有功也¹⁹，心难强而有智也²⁰。用力者使于人²¹，用心者使人²²，亦其宜也²³。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以上，难昜自择其宜。）嘻！吾操镘以人贵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²⁴。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²⁵。＇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应。）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²⁶？（应。）非多行可愧²⁷，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应。）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²⁸？（不应。）抑丰悴有时²⁹，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不应。）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以上，闻见久悟其理。便将前文，如应不应，错落写成。）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于人哉？”（找此一笔又妙。第二段，写其议论。议论，是第一等名理。）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俸也博³⁰。（句。）妻与子，皆养于我者也，（句。）吾能薄而功小，（句。）不有之可也³¹。（句。）又吾（句。）所谓劳力者³²，（句。）若立吾家而力不足³³，（句。）则心又劳也。（句。）一身而二任焉³⁴，虽圣者不可能也³⁵。＂（第三段，写其守分。守分，是第一等见识。）
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曲折。）然吾有讥焉³⁶，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³⁷？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³⁸，不肯一动其心，以蓄其妻子³⁹，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⁴⁰？（曲折。）虽然⁴¹，其贤于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⁴²、以济其生之欲⁴³、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⁴⁴，其亦远矣！（曲折。三十六字成句。）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⁴⁵，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⁴⁶。（以自结，妙，妙！）
【注释】
¹圬（wū巫）：泥水匠用的抹子，这里是指粉刷墙壁。贱：卑贱。劳：辛苦。
²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有位从事这工作（指泥水匠行业）而看他的脸色却像非常满意的人。
³约而尽：简单而明白。
⁴京兆长安：长安（今西安市）属京兆尹管辖，故称京兆长安。
⁵天宝之乱：唐玄宗天宝十四年（公元755年）十一月，安禄山在范阳起兵叛唐，南下攻陷洛阳，长安形势危急，当时朝廷曾在长安招募士兵十一万人以抵御安禄山叛军的进攻。
⁶官：官职。勋：勋级。唐制，官分九品，勋有十二级。
⁷手镘（màn曼）衣食：亲手操镘做工赚钱来养活自己。手，用作动词。镘，抹墙用的工具。
⁸舍：住宿。
⁹归：付给。屋：屋舍，指房租。食：食物，指饭钱。当：相称。
¹⁰视时：看当时。
¹¹上下：增加或减少。佣：佣金，工钱。
¹²稼：耕稼，耕种。
¹³遍为：样样工作全由自己去做。
¹⁴各致其能以相生：各自在自己所从事的工作中作出努力，相互支援，以求生存。致，尽。能，技能，能力，才干。
¹⁵君：君主，皇帝。理：治，治理。所以生：指人们赖以生存下去的各种生产活动。
¹⁶承：奉行，推行。化：教化。
¹⁷怠：懈怠、懒散。
¹⁸直：同“值”。
¹⁹力：用力气的活，指体力劳动一类的事。强：强行。功：功效。
²⁰心：动脑筋的工作，指脑力劳动一类的事。智：智慧。
²¹用力者：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使于人：被人（统治者）所使用。
²²用心者：从事脑力劳动的人，指封建社会的统治者。使人：役使别人，使用别人。
²³亦其宜也：其，指上述“役于人”和“使人”的两种情况。宜，适宜，恰当。以上三句维护封建统治秩序的话，虽然出自圬者王承福之口，实际上也代表了作者韩愈的观点。
²⁴墟：废墟。
²⁵公归之官：收归官有。
²⁶冒：冒进，指才干不足而还在仕途盲目求进取。
²⁷可愧：内心感到惭愧，指味良心的事。
²⁸薄功：功绩微薄。厚飨：享受丰厚。飨，同“享”。
²⁹车悴：丰满与憔悴，这里是说昌盛和衰落。有时：有一定的时限。
³⁰自体也博：自己用来享受的也就多。
³¹不有之可也：没有妻子、儿女也是可以的。
³²吾所谓劳力者：我是个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³³若：假如。立：支撑，维持。
³⁴二任：指承担“用力”与“用心”两种任务。
³⁵圣者：圣人。
³⁶有讥：有所批评。讥：批评。
³⁷杨朱；见韩愈《送孟东野序》注17。
³⁸夫人：那个人，指圬者王承福。
³⁹一动其心：指稍微动动脑筋。蓄其妻子：养活妻子儿女。
⁴⁰为人：为社会上其他的人谋利益。
⁴¹虽然：尽管如此。
⁴²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患得患失的人。患不得之，以得不到富贵为忧虑。患失之，既得富贵之后又忧虑富贵生活的难保长久。
⁴³济：满足。欲：欲望。
⁴⁴亡道：无道。亡：同“无”。
⁴⁵警余：使我有所警惕。
⁴⁶鉴：鉴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