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灾害对军队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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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九年开始,全国连续三年发生了严重的自然灾害。对灾情可能给部队带来的危害和影响我是特别警惕,力求防止军队饿肚子,发生浮肿病,在困难的时候要特别注意保持军队的战斗力。军队搞农副业生产,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发展起来的。

我参加过全国救灾的领导工作,对这次遍及全国的自然灾害,从局部到全国的情况,都有所了解。农村是天灾人祸都有,两者是夹在一起的,自然灾害是基本的,由于工作做得不好,没有及时有效救灾,以至发生灾上加灾。

这里,我不去说灾害的一般情况,只说周总理要我处理的有关灾情的几件事,就可见一斑了,我举三个例子。

第一个例子,广西饿死人的情况。一九四九年我是率领四十五军参加解放广西的,在广西剿匪的整个战役中,我又同他们一起工作了一年多时间。一九六〇年五月间广西横县的驻军给我发了一个电报,称政府机关因饥饿不能工作了,要求借军粮几万斤,我特将电报呈周总理批示,为了掌握第一手材料,总理让我亲自秘密去看一下。

我是直接到广西贵县由驻军派车到横县去的,在随行卡车上带有数千斤粮食。我到达横县时,正是群众做晚饭的时候,但所看到的情况是有些凄凉,家里冒烟的都很少。我见到县委书记的时候,他躺在床上起不来了,只是有气无力地向我作揖流泪,他只伸出四个手指,意思是四五天没有吃饭了。我立即要人去车上搬下粮食,熬了两三锅稀饭,并端给他们每人一碗。多数人喝了稀饭之后不久,就能坐起来说话了。

由于周总理交代,我是秘密去的,不同自治区党委联系,也不公开露面,只是亲眼看一下情况。第二天,县委书记的身体继续好转,我同驻军的师政委和县委书记三人到城外附近的各村庄看了一下。几乎村村都有饿死人的,每家每户家里都有病人,大家吃的多数都是青菜叶、树叶,一粒米也看不到。我问:「你们家的粮食哪里去了?」他们回答说:「我们家里就没有放过粮食,收到的粮食都交给食堂,大家早都吃完了。」我们又问:「现在食堂还管饭吗?」回答说:「要有人管饭,就不会饿成这个样子了。」

当天的晚上,县委书记和其他几个干部同我们谈了全县的灾荒情况。他们说:根据现在已经知道的情况,全县饿死的人,大约在一千人左右,但是每天都还在死人,数字很难掌握得准确。我问县委书记,你们为什么不报告,不想办法搞粮救灾,连党政机关都饿死人了!县委书记以沉重的心情说,我们县是一九五八年的「卫星县」,宣布粮食增产一倍,一年产的粮食够三年吃,其实根本没有那回事。另外在食堂集体吃饭,无计划、无节制,今年的春节期间就把粮食吃完了,食堂也垮掉了。上面不准我们报灾情,说是要保护「卫星县」的名誉:全县有三分之一以上的生产队确实是丰产了,丰收的生产队现在都戒备森严,不准向外运粮食,为了粮食的问题,已经有些生产队之间进行械斗,根本不会互救。

我们向县委书记提出:应当立即向地委如实报告灾情,不要再保留「卫星县」的虚名了,否则就要犯大罪了。由于我的目的是了解情况,第三天就回北京去了。

第二个例子,一九六一年冬,空军作为一个社情,报告了甘肃河西走廊玉门地区的灾情很严重。周总理又叫我立即去看一下,并当面交代由军粮拨出五万斤,调几台汽车,把粮食直接送到村子里去。总理说:「争取时间,实行紧急救灾,把口粮早一天送到,就要少死好多人。」我把周总理的命令直接下到兵站去了,并要他们星夜兼程把粮食送到安西敦煌去,由汽车团派副团长带队,在二十四小时以内就到达了指定地区。对此,周总理非常满意。

玉门、酒泉地区发生了这样严重的灾情,死人估计上万。对此,甘肃省委一个字的报告也没有,周总理追问也回答不出一个所以然。总理是不爱生气的人也生气了,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周总理向毛主席作了比较详细的报告,毛主席立即调省委书记到北京,向中央报告全省的灾情,为了此事,张仲良也就下台了。

第三个例子,国务院直接发放锄草粮。一九六二年吉林省进入夏锄的时候,只锄完了第一遍草,第二遍就不能进行了。因为农民没有口粮,必须自己上山下河采野食,度过灾荒。在周总理的办公室,吉林就有人提出,如果能供给一千万斤粮食,全省主要产粮区,锄第二遍草,有的锄第三遍,今年可增产粮食十亿斤以上,这是一个公私都有利的大事。

对吉林提出的问题,在会上周总理沉思没有轻易表态。过了一会儿总理对着我说:「会作呀,怎么办?有办法吗?」我了解总理处理问题方法,如果他对我不是胸有成竹,就不会向军队开口的。我对总理的问话立即回答说:「军队借出一千万斤粮食,但在秋后要归还,这样就完全不影响军队的供应。」

我的几句话,周总理立即转忧为喜,并连说:「好,好!总后对国务院是很大的支持。」吉林的同志听到我的话,尤其听到总理同意向军队借粮的话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问题解决了。周总理指示给到会的人,每人上了一包饼干,一碗汤面条,大家都吃了夜餐才散会。

黑龙江知道吉林经周总理批准,向军队借到了粮食,他们也找到国务院去了。周总理批准,也借给该省部分粮食,两省的夏锄没有吃的问题都解决了。

在三年灾害的时候,我参加周总理主持的救灾工作只是部分的。我认为用举例的办法来说明情况,比抽像的总结能够比较好的说明问题。

一九五九到一九六一年的人祸天灾,是全国性的,总的情况是北方严重些,南方稍微好些。灾情并非全国一律「赤地千里」,那为什么抗灾能力这样差?主要是由两股风造成的,一股是浮夸风,一股是本位风,除这两股风之外,也还有工作上的问题。

浮夸风害死人。一九五八年,我们国家农业确实是丰收了,是解放以来最好的年成。那么粮食又哪里去了?去路主要是三条:一是没有收起来,地里粮食长得好,但是颗粒还家之类的口号连说都没有人说了,头脑发热,认为粮食吃不了,据事后推算,全国掉在地里的粮食平均在四分之一以上;二是敞开吃吃掉了,当时全国很多地方都吃食堂,都放开肚皮吃饭,一般的要比在家多吃二分之一以上;三是饲料粮过多,用粮食喂猪,喂大牲口是普遍现象,家禽则根本不愁没有吃的,这三条都是「人祸」问题了。

一九五八年全国粮食产量究竟多少,这是神仙也说不清楚的问题。从中央到公社的会计都是「丰收」二字。一九五九年全国粮食就减产了,但究竟减到什么程度,也是神仙都说不清楚的问题,浮夸风、假话风害死人。

本位主义害死人。在一个省,一个县之内,对于缺粮情况,如果能及时调剂,近水可救火,可以解决很大问题。但在「恐粮病」的情况,要调剂粮食实在是太难了,极大多数地方则根本不可能办到。

除「两股风」之外,还有工作上的问题,例如存粮情况究竟怎样?很难搞得清楚。又如运输条件也是很大的问题,农村有粮要运到铁路线是很困难的。当时,不少农村连公路都没有,人力运输往返消耗的数量就很大,北方有粮运不出来,南方可调剂一些粮食也存在运输困难的问题。

由于自然灾害的影响,从一九六〇年春起,部队生活开始紧张了。凭证领不到东西,已经习惯按供应标准过日子,突然来个不能保证供给,对我军是个致命的问题。这就是自然灾害对军队影响的实质问题。

三年灾害对我军的影响,由杂粮代替细粮,凭票买不到东西,有钱买不到蔬菜成了普遍的问题。部队报告很多例子,但谁也提不出怎样解决问题。这里我回忆三个例子,来说明当时部队生活的紧张程度。

地瓜干。一九六一年夏天驻山东的部队,百分之八十以上是吃地瓜干,有时一个星期也领不到一颗粮食,这种地瓜干又是一九五八年、一九五九年存下来的,原来根本不是当口粮的,而是做猪饲料,多数都是有霉点的,吃这种地瓜苦得难以下咽。胶东还是山东比较好的地方,部队都得不到粮食供应,驻该省其他地方的部队就更困难了。

杂质面。一九六一年秋驻河南周口的部队吃的面粉,有百分之三十以上都有杂质,树叶、草、麦杆等都有。这种面就像麦麸子拌干草喂牲口吃的细料差不多,河南周口是比较好的地方,对部队供应的粮食都是如此之差,驻其他地方部队吃的粮食就可想而知了。

砂子米。一九六一年驻四川绵阳部队吃的大米有百分之二十以上的稻壳,砂子,泥土等,驻在天府之国的部队都吃这样的粮食,真是令人不可想象的事。

这里回忆的三个例子,是我亲自在部队看到的,同部队一起吃过这种粮食做的饭。这样做是粮食不够充数而为的,部队的粮食定量每人每天一斤半,除去不能吃的东西,每天每人真正下肚的粮食也就是一斤多一点。战士都是二十左右的年青人,见天吃这种饭能行吗?粮不够瓜菜代,当然是出路,但部队哪有瓜菜?

部队除了干巴巴地吃一斤多粮食之外,蔬菜,肉食,食油都没有,多数部队一年也尝不到几次肉味。自己没有生产,凭票证领不到东西,这种生活不能长期下去。军队困难,国家也困难,看到总理那忧虑、疲惫的面孔,向国家要粮我是张不开口的,为了不「自取灭亡」,必须自己动手解决问题。


第十八章 军队农副业生产生产渡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