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其次,贤王制礼乐法度(1),乃作五刑,兴甲兵,以讨不义(2)。巡狩省方,会诸侯,考不同(3)。其有失命乱常,背德逆天之时,而危有功之君,遍告于诸侯,彰明有罪(4)。乃告于皇天上帝日月星辰,祷于后土四海神祇山川冢社,乃造于先王(5)。然后冢宰征师于诸侯曰:“某国为不道,征之。以某年月日,师至于某国会天子正刑(6)。”
【注释】
(1)其次,贤王制礼乐法度:其次,指次于至德之世、社会风气变差的时代;一说第二,与现代汉语中的“其次”同义。贤王,指统领天下的贤明天子。施子美曰:“结绳之政,尧舜不能及;衣冠之治,三代不能及。时异世殊,其治安得而同哉?况上古降而中古,圣治杂而贤王,淳浇朴散,又岂可以上古之治而治之乎?此贤王之世,其事所以异于上古也,礼乐法度所以化之也,五刑甲兵所以威之也。贤王非不能寝兵弭刑也,而以五刑甲兵言者,防奸也。非不能正名治物也,而必以礼乐法度言者,文治也。然而尧舜之世,法度彰而礼乐著,非无礼乐法度也,而于贤王则以制言者,上古之世,中和之性,人皆存之;典宪之制,人皆知之,而礼乐自尔著,法度自尔彰,不待上之人制之而后化也。惟贤王之世,取上古为莫及,苟不制礼乐,无以导人之中和,不制法度,无以示人之常,皆所以化之也。”朱墉引《通义》曰:“其次即次于至德之世。世风既降,德逊古初,势不得不详于礼乐法度之制,以约民于准绳。”王联斌说:“《司马法》讲礼甚多,可以说是以言军礼为主旨的,诚如近人余嘉锡在《四库全书提要辨证》中所言:‘盖《司马法》为古者军礼之一。’汉《艺文志》亦谓《司马法》为《军礼司马法》。通观《司马法》全书,所言军礼兼指道德与法,但更多的还是指道德而言。因在《司马法》中已明确将礼与法作为两个并列对应的概念使用,如《仁本第一》中有‘贤王制礼乐法度’说,便是将礼乐与法度作为两个不同概念使用的;再如《天子之义第二》中有‘故礼与法,表里也;文与武,左右也’之说,亦是表明礼与法有别;而‘表里也’的界说,又说明礼与法密不可分,如同表与里。至于‘以礼信亲诸侯’之‘礼’,则是指道德而言。但是《司马法》亦有将礼与法通用的迹象。就此而论,所谓司马之‘法’,亦可称之为司马之‘礼’。尤其是作为军礼,明显地具有法的意义,因为它一经产生,就具有某种强制性,实际上如同今日所讲的军事纪律。但是这种军礼(军法军纪)乃具有明显的道德意义,可以说是一种带有强制性的、他律意义的武德道德规范。如《定爵第三》中说:‘三乃成章,人生之宜,谓之法。’就是说某些行为准则经过反复执行,行之有效,形成了规章制度,就成了法。显然,这种法就具有礼的道德意义。”
(2)“乃作五刑”三句:意谓设置五种刑罚,兴师发兵,征讨不义之国。乃,语助词,无义。五刑,指商周时期设置的墨、劓、剕、宫、大辟五种刑罚。施子美曰:“乃者,继上之辞也。惟其礼乐法度有所不能化,然后五刑甲兵用焉。五刑者,墨、劓、剕、宫、大辟也。甲兵,兵也。《刑法志》曰:‘大刑用甲兵,其次用斧钺,其次用鞭朴。’兵亦刑之大者也,兵刑之用,岂圣人乐为是?故不得已而以讨不义之人也。贤王之世,岂诚有不义之可讨乎?非真有也,设之以为备也。言此五刑甲兵,将以讨不义也。人知之,则将为义之归而无不义者也。非贤王不足以继文武之治,非文武不足以成太平之治。成周之时,贤王之治也。宗伯掌礼,司乐掌乐,其详见于六官之所考者,皆制度也。周之王者制此,将以为驭人之术也。有大司马之政,有大司寇之刑,皆作之兴之,以讨不义也。成周之时,未闻以甲兵而讨不义。其作之者,所以防于未然也。春秋战国之时,有请观周乐者,有问周室班爵禄者。礼乐法度之制,于此泯矣。而五刑甲兵之用,无日无之。故踊贵屦贱,铸鼎作书,鲁、卫相侵,秦、晋、齐、楚之师,无时不至诸侯之国。春秋无义战,信矣。”刘寅曰:“其次有贤王者,制礼乐与法度,乃作墨、劓、剕、宫、大辟五刑。礼,度数之节文,教民以中也。乐,声音之高下,教民以和也。古礼有五:吉、凶、宾、军、嘉。古乐有六:《云门》《咸池》《大韶》《大夏》《大濩》《大武》。法,法则也。度,制度也。五,天地之中数;刑必用五者,盖欲民协于中也。”朱墉引黄皇肱曰:“贤王之初心惟以礼乐法度整齐斯民,不得已而用五刑,非其意也。使天下而皆能修其侯度,则兵亦可不用。奈不能不兴师,亦必告诸侯、告群臣、告祖庙,行有定期,集有定地,会于天子,明正典刑,入其国而吊其民也,如此诛其君而恤其后也,真能本于仁兼义勇智信而有之,而权亦行于其间矣。”又引纪燮曰:“制礼使人敬,制乐使人和,制法使人畏,制度使人守。”又引许济曰:“先王制礼乐法度,其心原只是要无刑止杀,但为有越于礼乐法度之外而为不义者,故不得不兴甲兵以讨之。”
(3)“巡狩省方”三句:意谓贤王巡视各诸侯国,视察四方民情,会集诸侯,考核出他们高低不同的政绩。巡狩,指天子巡视各诸侯国。省,视察。施子美曰:“人君以一身之尊,处九重之邃,垂旒蔽明,安能见万里之外?纩塞耳,安能听万事之多?又况南海北海,马牛有不及之风;大邦小邦,周戎有不同之索。人君将欲以周知天下之故,于此有巡狩之礼。孟子曰:‘巡狩者,巡所守也。’巡守之设,岂以略地而为鲁公之如齐乎?省四方,会诸侯,考不同也。先王之时,尝颁以度量矣,又尝颁以正朔矣。车则同轨,书则同文,固不容有不同者。得而考之,亦所以防之于不同之先也。巡守之设,有尝次以设其帷,有虎贲以夹王车,有诵训,有士训,有行人,皆人君巡守之礼也。于以省方,则采诗观民风,内贾观好恶。记《礼》所载,是也。狩于东,则会东方之诸侯,狩而南,则会南方之诸侯。诸侯各朝于方岳之下,如《书》所载,是也。所以省方会诸侯者,将以考不同也。舜之时尝行是礼矣。五载一巡守,同律度量衡。叶时月,正日,谓之同,谓之叶,盖所以省方会诸侯而考不同也。成周之君,十有二岁,王乃巡守,而先之以同度量,同数器者,亦将以备王之巡守,而省方会诸侯考不同也。若夫春秋之世,斯礼不讲,晋侯召王,夫子恐君臣之礼不如是也。书曰:‘天王狩于河阳。’岂无意乎?”刘寅曰:“兴甲兵以讨不义之人,巡诸侯之所守,察方国之善恶,会天下之诸侯而考其有不同者,如《书》‘辑五瑞’及‘明试以功’之类是也。”朱墉《纂序》曰:“必先巡行诸侯之所守,而察方国之善恶,会集诸侯以考其礼乐法度之不同。”
(4)“其有失命乱常”五句:意谓对于那些违抗命令、扰乱法纪、违背道德、悖逆天道并且危害功臣的国君,就会通告各地诸侯,公示他们的罪行。施子美曰:“王者之兵不轻举也,罚以当其罪而不滥及也。方其会诸侯以考不同,其间有不同者,是必失命乱常背德逆天之人也。失命者,违上所令也。乱常者,其彝伦者也。与夫暴虚以残民,骄奢以纵欲,皆背德也。淫汩礼典,自用失时,皆逆天也。且夫妨功害能而危害有功之君,有功之君,似可安也,而反危之,斯人也必与天下共诛之。君者,诸侯也。司马温公曰:‘有民人社稷,通谓之君。’合万国而君之,立法度,颁号令,而天下莫敢违,谓之王。惟王者为能为天下除其害。然人君亦未之敢私也。盖师出无名,事故不成。名其为贼,敌乃可服。是以遍告诸侯,欲与同除其所恶。彰明有罪,所以著其恶也。”刘寅曰:“其下有违失上命,紊乱典常,反背道德,不顺天之时,而欲危殆有功之君。遍告天下诸侯,彰明有罪之人。”
(5)“乃告于皇天上帝日月星辰”三句:意谓禀告上天的所有神灵,并向地上的所有神灵祷告,还到祖庙向先王祷告。皇天上帝日月星辰,指天上的一切神灵。后土四海神祇山川冢社,指地上的所有神灵。后土,地神。冢社,大社,指天子祭神的地方。造,到。施子美曰:“既告诸侯,彰明有罪,而天下之欲诛之者,固已属望矣。而圣人犹以为未也,又告之天神人鬼地祇,方其在天也,则皇天上帝日月星辰,罔不举矣。天者帝之体,帝者天之用也。日月五星二十八宿,吾从而告之,则在天之神,无不知矣。其在地也,后土神祇山川冢社,无不备举,四海山川冢社皆地祇也。而后土为大焉。吾从而告之,则在地之祇,无不知矣。不独告于上下神祇,而又且造于先王以陈其罪,使人鬼无不知也。既明其罪,告之鬼神祇矣,而始召于诸侯之师,以行其罚。武王伐商,昭告于皇天后土,所过名山大川,载祖木主而行。诸侯会者八百国,正此道也。记曰:‘征类于上帝,宜于社,造于祢,受命于祖。’亦此意也。”刘寅曰:“乃告祭于皇天上帝日月星辰,祈祷于后土四海神祇山川冢社。皇,天也,天以形体言,帝以主宰言。日者阳之精,月者阴之精。星,五星。木曰岁星,火曰荧惑,金曰太白,水曰辰星,土曰镇星是也。辰,十二次也。子曰玄枵,丑曰星纪,寅曰析木,卯曰大火,辰曰寿星,巳曰鹑尾,午曰鹑火,未曰鹑首,申曰实沈,酉曰大梁,戌曰降娄,亥曰陬訾是也。后土者,皇地祇也。四海,东曰沧海,南曰溟海,西曰瀚海,北曰渤海。神祇者,四海之神祇也。或曰:凡载在祀典之神祇也。山川者,名山大川也,如五岳四渎之类是也。冢社者,大社也。先王,如周文王、武王。造于先王者,告之祖庙也。”朱墉引《通义》曰:“盖惟王尽制,而德意未尝不行乎其间,亦一治也,而不能无奸民暴客,非五刑五兵之制,胡以禁而戢之?然而彼弥此作,彼寝此兴,此《司马法》所谓追慕于上古也。礼乐制度自王朝颁于侯国,天子巡行诸侯所守之国以考其不同。大一统之治也,有不同者便是失命乱常也。告于诸侯,声其罪也。告于皇天后土而及于先王,重其事也。”
(6)“然后冢宰征师于诸侯曰”五句:冢宰,上古官名,六卿之长,统领百官。正刑,指实施严正惩罚。施子美曰:“知战之地,又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此兵之常也。天下有道,礼乐征伐自天子出,故惟天子乃可以讨有罪。冢宰征师于诸侯者,冢宰,太宰也,如山之尊,故曰冢宰。冢,大之上也。冢宰以统百官,均四海,为职者也。古者六军之将,皆六卿也。冢宰则六官之长也,入为卿,出为将,故冢宰召诸侯之师。然虽召其师,彼未知其何往也。故遍告于诸侯曰:‘某国为不道,征之。’某年某月某日,某师至于某国,盖欲使之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可以某日而会天子。正刑者,明其征伐自天子战也,会出非臣下所专。”朱墉引《通义》曰:“大司马统六师平邦国,而征师布令乃出于冢宰。”李零说:“案此以上见《御览》卷六三六引,作‘先王之治,从天之道,设地之宜,乃作五刑以禁民僻,乃兴甲兵以讨不义,制瑞节以通使,巡狩省方以会诸侯,考不同,正礼月,正时历,名文章车服。比德逆天之时,乃征师于诸侯征之’。下面并有一段话与今本完全不同,作‘不会期,过聘,则刘;废贡职,擅称兵,相侵削,废天子之命,则黜;改历史、衣服、文章,易礼变刑,则放;娶同姓,以妾为妻,变太子,专罪,大夫擅立,关绝降交,则幽;慢神,省哀,夺民之时,重税粟,畜货,重罚,暴虐自佚,宫室过度,宫妇过数,则削地损爵’(此节又见《晋书·刑法志》引,作‘或起甲兵以征不义,废贡职则讨,不朝会则诛,乱嫡庶则絷,变礼刑则放’)。”黄朴民、徐勇在《〈司马法〉考论》(载《管子学刊》1992年第4期)一文中说:“在兴师程序问题上,《司马法》中有一段很具体的描绘:‘其有失命乱常,背德逆天之时,而危有功之君,遍告于诸侯,彰明有罪。乃告于皇天上帝日月星辰,祷于后土四海神祇山川冢社,乃造于先王。然后冢宰征师于诸侯曰:‘某国为不道,征之。以某年月日,师至于某国会天子正刑。’它的真实性也可以通过有关史书一一得到印证和落实。如《国语》载,(宣子)曰:‘会宋人弑君,罪莫大焉。’于是‘乃使旁告于诸侯,治兵振旅,鸣钟鼓,以至于宋’。由此可证《司马法》所谓‘冢宰征师于诸侯’云云并非虚言。而《周礼·大祝》郑玄注有一段文字除个别之处外,与上述《司马法》的话基本一致。在可能是晚出的《礼记·王制》中,也有‘天子将出征……受命于祖,受成于学’的说法。这表明,三代的兴师程序业已为先秦典籍所普遍记载。”
【译文】
后来社会风气变差,天子制作礼乐法度,设置五种刑罚,兴师发兵,征讨不义之国。天子还巡视各诸侯国,视察四方民情,会集诸侯,考核出他们高低不同的政绩。对于那些违抗命令、扰乱法纪、违背道德、悖逆天道并且危害功臣的国君,就会通告各地诸侯,公示他们的罪行。禀告上天的所有神灵,并向地上的所有神灵祷告,还到祖庙向先王祷告。这样做了以后,作为百官之长的冢宰会向各地诸侯征调军队,下令道:“某国国君行为不合乎道义,各诸侯国的联合军会在某年某月某日到达该国,会同天子,实施严正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