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珠的远房亲戚三角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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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角梅虽然同常永三的妻子珠是亲戚,可他并不是珠的娘家那个地方的人,他同珠之间也没有来往。不过珠从前见过他,在珠的印象中他有点像流浪汉。

三角梅虽不是流浪汉,但确实没有固定的工作,也没有固定的住处。他有时捕鱼,有时去砖厂烧砖,有时又成了看鸭人。他没有老婆和孩子。他对常永三说自己是扎染工,其实并非如此。他不过是曾经住在一名扎染工的隔壁,同那人做过多年的邻居罢了。工作之余,三角梅最感兴趣的事是钻研洞庭湖的历史。他生在湖区,长在湖区,却从青年时代起就感到了大湖是一个不解之谜。当然三角梅所说的钻研同文字无关,他所认为的历史也不是一般人所说的历史。简单地概括,他认为钻研大湖的历史就是钻到湖底,进入那些祖先的恩恩怨怨,同先辈们对话交流。这种事当然也是不可能的,至少是十分艰难,但是否可以在一个人的头脑中进行呢?三角梅经过长久的思考,认为自己不仅仅是要在头脑里钻研大湖的历史,他最渴望的是进入洞庭湖的历史,去亲自充当一个历史人物。他自己也知道这是狂人的计划,可他就是摆脱不了这个计划的纠缠。为什么摆脱不了?因为大湖总在向他展露一些秘密;因为他总是看到一幅同样的蓝图;因为他接触的人都在说关于谜底的事;因为夜里总有人在催促他,要他投身于历史的洪流;因为他根据某些蛛丝马迹,看出了某位祖先的足迹;等等。

某一天劳动之余,三角梅躺在堤上晒太阳。初夏的风吹在身上很舒服,他仰面看着上面的蓝天,这时那个轮廓就出现了。那是他三岁的时候看见过的一个图案,图案里还有几朵小花。他记得自己在后来的岁月里,在梦中,还常常与同一个图案邂逅。童年时代他问过大人们,还用铅笔画出那图案。他所问的人都对他的问题摇头,包括他的父母。仅仅有一次,爹爹迟疑地对他嘀咕:“是不是——是不是……洞庭湖?”但爹爹说完后马上又用力摇头。他不愿相信小孩子的胡思乱想。

湖的秘密是渐渐地展露的。三角梅有过欣喜若狂的日子,也有过沉闷抑郁的瞬间。不过从整体来说,他是个开朗的人。父母去世后他就开始了他打零工的生活,他将这种生活称作“随心所欲”。哪里有活干,他就去哪里。他生活得非常快活,因为到处都有新的发现,到处都在变化。不论是人,是物,还是劳动本身,都深深地吸引着他。他被全身心地卷入生活中,不知不觉就度过了青年时代,进入了中年,现在又将迈向老年了,而他觉得生活才刚刚开始呢。他没有走出过湖区,一直在湖区转来转去,因为这里的生活从未让他厌倦。时常,他解开了某个长久以来萦绕在心头的谜,沉浸在快乐之中。但过了几天,他又觉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更大的网状之谜,他到处碰到它,却拿它毫无办法,只能静候,积蓄精力钻研得更深,等待时机再次冲刺。他动身去野鸭滩的亲戚家中时,就正好处于这样一个静候期。当时他听到了关于珠的丈夫常永三的一些风言风语,那些话在他心中激起了很大的波澜,竟促使他日夜兼程,赶到了野鸭滩。

啊,这就是野鸭滩!大湖的历史的中心会不会在这里?他一见到他的亲戚常永三,就感到这名男子是被历史故事萦绕的人。滞留在他家的那几天,无处不在的蛛网和撞在额头上的鸟翅总令他一惊一乍,好像某个疑案要水落石出了一样,然而并没有。大约有两次,他差一点就要脱口而出对常永三说:“伙计,您就别装了吧,我看到了您的心底。您不就是那——您不就是那过去时代的幽灵吗?”但他两次都没说出口,因为他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傻瓜。到底是谁在装?是对方还是自己?也可能两人都没有装,只是旁人看起来在装?他,一个随心所欲的人,怎么能用旁人的眼光看待这位历史人物?

在野鸭滩的风景里,三角梅有种新生的感觉:他没有一刻不是心潮澎湃,没有一刻不是在焦急中四顾。他要找的东西如他所说的扎染,花样百出却又难以把握。

机帆船上的年老的渔夫问三角梅,愿不愿意同他学捕鱼?他几乎是噙着泪点了点头。

“两天之后的凌晨,我在堤岸这里等你。我猜你用不了两天时间来决定。”

那条船开走后,三角梅看见在船的尾波里出现了奇形怪状的大鱼。

有人递给他一支烟。那人是南。

“您在看什么?”南问他。

“我想找一种图案。”他机械地回答。

“我们这里,一切事情都是顺理成章的。您会成为这里的永久住民吗?”

“可能会吧——我还不知道。”三角梅慌乱地回答。

南走开了,他好像是在巡视。

三角梅还在看湖水。后来他显得很懊恼,用拳头捶着自己的太阳穴。他是因为自己的迟钝而懊恼。他看见了那种迹象,却没有紧紧地追上去。老渔夫还会不会来呢?也许他已经永久地错过了机会。当时他的确没反应过来,因为那完全不同于从前那个图案,直到南暗示了他,他才恍然大悟。

“这里有奇形怪状的大鱼。那不是鱼,是一种图案。”他迷惑地向空中说道。

他在浑浑噩噩中度过了两天时光。他在小饭馆吃饭,睡在别人家的柴棚里。他来到了一个沸腾的地方,到处都是匆匆的脚步声,再有就是水浪的声音。就连水渠里的水都那么不安分,当他过桥时翻腾起来,溅湿了他的裤子。脚步声都来自地下,仿佛成百上千人来此地赶集,你撞着我,我撞着你。然而就在吵闹中,那个时辰终于到了。

“你到舱里面去躺着吧,这湖里没什么好看的。”老渔夫对三角梅说。

“我想学捕鱼,爷爷。”

“捕鱼用不着学。”

他只好在舱里躺下了。船一驶向湖心,他的脑袋就开始像风车一样旋转起来。“爷爷,爷爷!”他用窒息的声音喊道。没人回答他。

他听见有人在他上方反复地说一句话:

“湖啊,这大湖是怎么回事……湖啊……”

大概在那人说到第七遍时,三角梅的头就不晕了。不过他想坐起来时,却坐不起。他暗想,原来这就是捕鱼啊。他在心里感谢老渔夫。

“爷爷,我们到哪里了?”他喊出声来。

“不知道啊,它要往哪里开,从来也不告诉我……”他的声音在风中飘摇。

三角梅明白了,这是洞庭湖的游戏。人不应该反抗,也不应该逃离,人应该投入游戏中去。他看不见老爷爷,但能闻到他的气息,随风吹来的劳动者的气息,亲密而干净。他闭上眼,开始想象自己坐在冬夜的炭火边同这位爷爷促膝谈心。在那竹片织成的泥墙上,他看见了洞庭湖的历史。三位同爷爷长得一模一样的老渔民出现在屋里,他们仿佛是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那是一九五八年……”当中的一位轻声说道。

“你就是我等的人啊。”舱外的老爷爷的声音传到三角梅耳中。

“这么多年,我一直想——”三角梅回应道。

“你不用想,你要做。看这条大鱼!”

“我听到了,爷爷,它是自己跳上来的,天哪!

这条船仿佛被那条大鱼的挣扎弄得猛烈地摇晃起来了。三角梅想,那到底是多大的鱼?比人还大吗?水灌进了舱内,淹到了他的身体,他的头部因为垫着枕头还可以露出水面。不知为什么,他竟然感到非常舒适,他希望那条大鱼更加用力挣扎,让机帆船沉到湖底。但是并没有,那条鱼大概是平静下来了。

“爷爷!”他拼全力大喊。

没有人回答他。他还是动不了。有人在舱外说话。

“我看它并不是鱼,怎么会有这种鱼?”女人说。

“不是鱼,难道是人?”男的说。

“很难确定啊。如今什么怪事没有?”

三角梅猛然醒悟过来:他们是在议论自己。

“救命!”他再次拼全力大喊。

“这家伙很不安分啊,瞧它的鳍,那是鳍还是人腿?”女人说。

三角梅听见两人商量着还是去潜水有趣,接下去听见两声水响,他们跳下去了。发动机也熄火了,船上一片寂静。三角梅想,也许老渔夫一开始就计划好了将他一人留在船上?他是一位什么样的老人?是像他的亲戚常永三一样的历史老人吗?一想到常永三,三角梅的思维就变得活跃起来了。他同这位亲戚应该是殊途同归吧。这大湖地区,有那么多的契机让同类型的人相聚,他活了这么多年,仍对这种事惊讶不已。实际上,他仔细地看过了常永三的稻田,常永三在他面前故意装得对稻田不在乎的样子,是怕他看穿自己。当时他一眼就在无边的稻田里看出了熟悉的图案,当然那并不是他的图案,可为什么他会那么熟悉它?刚才那女人说他不安分倒是没说错,看来那两位也是同类,眼光独特,一下就将他的腿看成了鳍。那天在堤上时,他不是也将常永三的头部看成了老树的树冠吗?英雄所见略同嘛。

他希望黑夜到来。当一切界限消失时,也许有新的景象出现?

“一九五八年的时候……”

那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然后又沉寂了。舱外很亮,出太阳了。三角梅感到自己正身处历史的中心,有无数的故事在水中摇曳——童年的故事,青年的故事,本地的故事,外乡的故事,古老的故事,新的故事,等等。这些故事都是他从未听过、见过的,就像那棵苍天古树上的数不清的枝丫。又有什么东西在往他的这条船上爬,还是那一男一女。

“今天他们的情绪不够振奋。”女人说。

“因为什么呢?因为水晶柜的失窃吗?”男的在思索。

“在那下面,难道会有什么东西失窃吗?”女人口气辛辣。

“刚才我糊涂了。那种事的确是不可能的。”

三角梅也在舱里想象湖底的情形。他认为女人说的“他们”应该是历史老人,跟刚才又提到“一九五八年的那人”一类的。老渔夫为什么不让他到下面去直接同那里的人们见面,却要让他留在船上,间接地获取这些信息?真是个老狐狸!

那两人在窃窃私语,其间提到一种“龙鱼”。三角梅很想听清,但怎么也分辨不出他们在说什么。他们的谈话里有恐惧,也有决绝的意味。说着说着,两人又跳下去了。

他们一跳下去,三角梅的身体就恢复了知觉。舱里的水也无影无踪了。他走到舱外,看见老渔夫背对他站在船头,老渔夫脚边的网钩上已经有一些鱼。这条船正在朝岸边驶去,发动机响起来了。

“你能适应捕鱼的生活吗?”老渔夫问他。

“您是指躺在舱里?”三角梅犹豫地说。

“是啊。”

“我觉得——挺特别的。我还没有细想。”

“你不用想,小伙子,你要做。凌晨,我在这里等你。”

“我不知道该怎样做,爷爷。”

“你做得很好嘛。”

三角梅没有回常永三和珠的家,他认为自己已经同他们告别了。他又找到一个废弃的堆房,踢开锈迹斑斑的门锁钻了进去。堆房里竟然有一张蒙灰的大床,床上还有被褥,也蒙着灰,好像几个月前有人在这上面睡过一样。

他很累,就躺下了。躺在灰尘里令他很惬意,他却一点睡意也没有。这些天在野鸭滩的新发现像星星一样在他脑海里闪光。他在湖区生活了这么多年,走的地方也不少,可以前从未到过这种地方!他觉得这里就好像是,一切事物全是有序的,一环扣着一环。来到这里的外人,像他这种探寻历史踪迹的人,应该马上就会明白自己到了什么地方。比如在这个堆房里,就连灰尘都散发着远古的气息,让他浮想联翩……每当他翻一下身,空中游动的灰尘就像无数细小的银鱼在湖里穿行。在这种氛围里休息了好一阵,他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他起身走过去,打开门,却见到了他熟悉的大黄狗。这是他十岁那年养的狗,后来走丢了。一条狗怎么有这么长的寿命?真是同一条狗吗?可这忠诚的目光不会错。他让它进屋,心中很欣慰,也很感动。

“大黄,你终于找到我了。”他说。

狗趴在地上,显得昏昏欲睡。三角梅想,也许它在梦中?

他口里唤着“大黄,大黄”,将它领到床上。一会儿他就听见了它的鼾声。他将鼻子凑近狗的皮毛,闻到了湖水的气味。“又一件,”他想,“看来它也是来自那个地方。”

人狗同眠。

睡到半夜,他莫名地激动起来,向着黑暗的空中说:

“常永三,你就别装了吧!”

他刚一说完,就听见大黄从床上跳下来,自己开门出去了。

他重又进入昏沉的梦乡。

天快亮时又有人敲门。这回是老渔夫。

“村口那里发生了地陷。这可是个机会。”他说。

三角梅看不清老人的脸。他连忙穿好衣服跟他走。

本来三角梅以为老人会带他去船上,可他们并没上堤,而是沿一条七弯八拐的野路拐来拐去地走。三角梅看不见路,因为天还未亮,他只能靠倾听老人的脚步声往前走。忽然,他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完全黑暗的地方。

“这就是地陷发生的地点。”老人的声音响起,“你要相信自己的腿脚,它们不会将你带到不该去的地方的。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请重复一下。”

“听见了,爷爷。我的腿脚不会将我带到不该去的地方。”

“好。你快接近光明地带了。那就是那个人,你看见那一大块黑影了吧?”

“嗯,看见了。”

“你自己去接近他吧。这里到处是警报声,我得走了。”

老渔夫隐没了。三角梅朝那光亮走去。他走到那一大堆黑影面前时,才发现那黑影是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争吵。听声音很熟悉,三角梅笑起来,他们就是昨天到船上来的那两个人。三角梅走拢去,大声问候他们。

“您就是船上的那一位。”两人齐声说,显得很紧张。

三角梅担心他俩要跑掉,就赶紧问:

“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最私密的地方。您想见到死者吗?”男的皱着眉头问他。

“是啊。”

“那您就待着吧。”

两人说完这句话也像老渔夫一样隐没了。

三角梅后悔了,觉得自己中了他们的圈套。刚才他其实是想问他们如何从这里走出去。他为什么要说自己想见到死者?他脑子里并没有这个念头啊。可是老渔夫说现在是个机会,还说他的腿脚不会让他走错。这样一想,他又觉得应该抱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

他坐在地上,等待死者出现。

他没有等来死者,他等来的是他的亲戚珠。

珠慌慌张张地奔到他面前,两手比画着说:

“快跟我跑,前面溃堤了!再不跑就晚了!”

于是三角梅紧追着珠往一个方向狂奔。

他远不如珠跑起来轻巧,速度也比她慢。他在奔跑中难受得快要窒息了,一个发狂的念头掠过脑际:还不如死了好。他停止了奔跑。奇怪的是珠也停了下来。

走了一段,两人喘过气来。珠问他:

“你经历过溃堤吗?”

他摇摇头。

“那可比死还可怕!”她提高了嗓门。

“难怪你能跑这么快。”三角梅有点明白了。

“这里是高地,我们脱离危险了。你看见右边这几块墓碑了吗?很久以前,他们都是这里的地主,他们将自己的墓建在高地上。”

但是三角梅什么也没看见,他眼中的这地方光秃秃的,像是小山包。三角梅想问珠关于常永三的情况,可是珠一听他的问题就很紧张,连声说她不想回答,因为这是三角梅个人的思想活动,她不会介入。“各人自扫门前雪吧,这是我们做人的原则。”她说完这句话就跑得无影无踪了。三角梅追不上这女人,也不想追。现在他感到了饥饿,也很郁闷。早上同老渔夫出来时,他是抱着某种希望的,没想到经历了这样一些荒唐事,一点趣味都没有,就像被人戏弄了一通似的。他走下小山包,看见了远方的湖水,那地方的轮廓好像是野鸭滩。

一辆农用货车开过来了,司机扬手叫他上车。

“你要回野鸭滩吧?可是那边溃堤了。你打算在哪里吃中饭?”

“随便找个地方吃吧,我都快饿死了。”

农用车在一家大院的外面停下了。院子里有很多人,围着长长的条桌在吃饭。

“坐进去吃就是,没人会拦着你。这里到处都可以随便吃。”司机对三角梅说。

三角梅饿得一身颤抖,他盛了饭就坐下来吃,一连吃了三大碗,又吃了好些菜,这才感到舒服了。他一舒服就昏昏欲睡起来。旁边那人对着他笑,说起话来。

“欢迎您加入我们团队。我看见您来了好几天了,一直在等您主动来联系。”

三角梅想说话,可是他的目光变模糊了,一秒钟内他就伏在桌上进入了睡眠。

那人在笑,旁边吃饭的人也在笑,他们一齐站起来,轻轻地挪开椅子,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有人在收拾桌子,他轻轻地收拾,怕吵醒了三角梅。

三角梅醒来时月亮已升得很高,院子里很亮。房主人站在大门口看着他。

他走过去向房主人道谢。

“不要谢我,这是历史的盛宴,谁都可以来吃。”那人不动声色地说。

“这里每天有宴会吗?”他鬼使神差般地问。

“是啊,您每天都可以来吃。我知道您是野鸭滩大队的,我们大队同你们大队是邻居。这是死者的宴会,我们大队的人全是死者。”

“多么奇妙。我以前没有过这种体验。你们大队的人都很深奥吧?”

“不,一点都不深奥。我们从前都是做小买卖的,我们扎扫帚卖到城里去。”

三角梅感到背脊骨一阵阵发凉,于是匆匆地同主人告别了。

因为好奇,他回头打量了那家大院好几次,每次都看见有毛色艳丽的大鸟从院子里飞出来,停在大路上。三角梅怕鸟儿追上他,就加快了脚步。

他不知道自己应该往哪边走,幸亏迎面来了一个挑着柴捆的小姑娘。

“小姑娘,请问野鸭滩怎么走?”

“就在前面。”她回答说。

三角梅猜测她也是去那家大院的。难道这么小的女孩也是死者?

他从水渠上的那座小桥走过,再往左一拐,就到了野鸭滩。他心里想,他刚刚见证了大湖的一段历史,现在又回到了他的亲戚所在的大队。

他又去那间堆房。他渴望好好睡一觉。

床还在,但床上的被子和褥子不见了。他只好蜷缩着躺在木板上,想这样将就着过一夜。他实在太困了。

在梦里,有个人进来了,问他怎么躺在木板上。他说太困了,顾不了那么多。那人就说这床上的被褥不是为他准备的,是为邻村的死者准备的。他难道就没有觉察到吗?三角梅听了这个人的话就咕哝了一句:“我也诧异,床上怎么这么多的灰尘?”那人活跃起来,告诉三角梅,邻村那些人不嫌弃灰尘,因为在湖里待久了,还觉得灰尘可贵呢。因为村里的灰尘里总是裹挟着许多故事。三角梅听得入了神,他回忆起夜里睡在灰尘中的情景。当时他也很喜欢这些灰尘,觉得有种奇妙的吸引力。他问这人是怎么回事。这人回答说,当他跨进这间堆房时,他其实已经同死者差不多了。但他还不能算死者当中的一员,所以那些人发现了房里的异样,就将被褥搬走了。这人还说这件事是真实的,不是做梦。三角梅又问这人此刻他,也就是三角梅自己,是否在做梦。这人对这个问题很生气,说三角梅“疯了”。然后他就出去了。

三角梅完全清醒了。他来到屋外,呼吸着有湖水气息的空气。有个黑影立在晒谷坪的边上。三角梅走近一看,发现是老渔夫。

“看来你今天收获不小啊。”他声音洪亮地说。

“嗯,我是有点收获。可我又觉得我没有收获。”三角梅苦恼地说。

“生活嘛,总是这样的。过一段时间你就厘清了。”

“我想去湖底看看,可是却去了邻村……”

“那就是湖底,傻孩子。你不相信的话就再去找找看,看你还能不能找到那个邻村。陆地上会有那样的村子吗?”

“啊,爷爷……”

“我今天不带你进湖。瞧,你的命运来了。”

老渔夫指着前方的地上,那只老龟正朝着三角梅爬过来。老人弯下身拍了拍龟的头部,然后走到大路上去了。

在三角梅的眼里,这只龟并不是海龟,他觉得这种灵物应该属于洞庭湖。

龟同三角梅在珠的院子里见过面,是老熟客了。它在示意他跟它走。

三角梅边走边问:“是最后的旅行吗?啊?”

龟当然不会回答他,它只是不停地走。他们走了一段大路,然后绕到水渠那边。他们沿着水渠走时,天就蒙蒙亮了。谁家的大公鸡冲三角梅猛地一叫,三角梅吃了一惊,摔倒在地。他一手撑地爬起来时,那龟就停下来等他。

水渠通向大湖。湖边停泊着一些式样很旧的渔船。三角梅只在很小的时候见过这种旧式渔船,那船上的帆有一个一个的大洞。趁他没注意,那龟居然跳进了一只船的船舱。三角梅连忙也上了那只船。

舱里铺着被褥,被褥上也是蒙着厚厚一层灰。老龟蹲在被褥上一动不动。三角梅将粗布被子盖在身上,在龟的旁边躺下了。熟悉的声音又在他的上方响起了:

“湖啊……大湖。”

三角梅还听到了水声,流动的水发出的声音。水声里又夹着很多嘈杂的人声,他虽听不清,但知道是各种各样的人在说话。他被这些声音迷住了,一直在凝神细听。

有两个人上了他所在的渔船,其中一个是常永三。

“你常来这些船上回忆往事吗?”另外那个人问常永三,“他们说你是资深原住民。这一带也属于你吗?”

“是啊,都属于我和我老婆。不过这只是种心境。”常永三说。

他俩说着话就跳进水里了。

“常永三,你这个老骗子……”三角梅用力喊出来。

可是他的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他看见那两个人游得很快,正一头扎向幽深的处所。像风吹过树林一样,水中的人声一浪压过一浪。


第九章 荆云和老曹与孩子们重逢第十一章 女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