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的城市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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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是一名单身汉,住在雁城梅花小区的三十七楼。南住在这套公寓房里已经有二十多年,他刚满四十六岁,在一家事务所做审计工作也做了二十多年了。做审计工作工资比较高,但经常要去外地出差。南喜欢他的工作,也喜欢出差,因为出差就会有艳遇——南相貌堂堂。不过南在业务上并不出色,他的心思也不完全在业务上。他的心思也不在组建家庭上,他集中不了注意力去组建家庭,因为一些模模糊糊的紧迫的事萦绕在他的脑际。近两年来,那些紧迫的事越来越紧迫了,甚至到了这样的程度,使得他在同某个女友在大街上走时突然一愣,让女友到对面商店里等他,而他自己则跑得不见踪影了。由于已经有了两次这种可耻的行为,南决定不再找女友了。他这种行为令自己痛苦。既然不找女友了,南对出差也就失去了乐趣。很快,审计工作对他来说也成了负担。

南一回到三十七楼的公寓里,那些模模糊糊的紧迫的事就令他坐立不安。他一直想弄清那是什么事,但一直没有成功。现在他的最大兴趣,就是想通过回忆来弄清这些事。

通常他是这样做的:喝一杯清茶,然后去洗一个澡,换上睡衣,神清气爽地走到阳台上,坐在藤椅里,半闭着眼开始回忆。上面是不太干净的城市的夜空,底下是离得较远的人间生活的噪声,南的回忆就在这二者之间发酵。经过半年的努力之后,他发现自己的进展还是不大。他的确记起了某些标志性的事物,比如新铺的草坪里的一行脚印;从前父母家中的一张樟木板凳;初学游泳时差点被淹死时看见的那棵树;刚买到这套公寓房时所发现的挂在厨房墙上的陌生老人的肖像;吃大米饭时埋伏在碗底的毒蜈蚣;永远只说半句话的猴脸邻居;事务所大门上那个别人看不见的脸谱;等等。可是记起这些又有什么用呢?他并不能因此就挖出他想要知道的那件紧迫的事,他只能在外围绕圈子,甚至连外围都不是,只是在胡思乱想罢了。唉,只是到了这时,南才发现自己完全不能随心所欲地生活。他有一件紧迫的事要办,却想不出那是什么事,当然也就不知道从何着手。

有一天,南在刮完胡子之后仔细看了看自己在镜中的脸。老天爷,才过了两年,他怎么就已经老成这副模样了?镜子里活脱脱是一个“大伯”型的、正迈向老年的男子,可他才四十六。不说别的,单看这眼袋,两个大蒜头,正是夜间失眠又爱鬼混的那类人的模样……他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了吗?沮丧之余,他又退一步想,如果他碰巧破解了他的生活之谜,也就是想起了他应该马上着手的那件紧迫的事,他会不会重返自己的青壮年?或至少生出一种强烈的兴趣,就像从前追女人的兴趣那么强烈?南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现在很烦恼、很空虚,就好像要出什么事似的。

休息日那天,南决心清理一下旧东西,将能扔的都扔掉,不要留下太多的从前生活的痕迹。其实他在青年时代就有这种“清理”的冲动,但那时他注意力不集中,总是隔一阵就将这种想法忘得干干净净了。他有两个精致的大樟木箱,是用来装这种旧东西的。他首先想到的是他从高小到高中毕业写下的四大本日记。那时他并不天天记日记,但四大本也不算少了。可要处理这类文字,他还得去买台碎纸机来。日记本躺在箱底,南却不想看一眼里面的内容了。他抓起那两双从前心爱的足球鞋,还有一本集邮册,嗵嗵嗵地扔到垃圾桶里。接下来,他的目光落在了一条灰蓝相间的羊毛围巾上,那是他的前女友送给他的。既然他连她的模样都记不太清了,这条围巾也应该消失——这围巾不是女友,而是他自己。扔了羊毛围巾后,他又看到了一件躺在旧物当中特别扎眼的东西——他的大学毕业证书。那是京城的一所特别著名的大学。他毫不犹豫地将毕业证书也扔进了垃圾桶,他下意识地感到这东西不会再有什么用了。

垃圾桶装满后,他又找出了一个很大的塑料编织袋,往里面塞了不少旧东西。这时他听到有人居然不敲门就像一只猫一样溜进屋了。是他事务所的同事小竹,脸色苍白的阴沉的青年。小竹往沙发里一坐,用明察秋毫的目光将南正在进行的清理工作扫了一遍。

“要帮忙吗?你请我吃饭吧。”小竹说。

“好啊,你来得正是时候。”

小竹走过去背起编织袋,南提着垃圾桶跟在他身后。在电梯里,两人都沉默着,只偶尔对视一下,两人都似乎看见了对方的内脏。

他们来到大垃圾箱跟前,将那些旧物(毕业证已被南撕得粉碎)一股脑倒进去,然后拎着编织袋和垃圾桶上楼去了。

坐在沙发里,喝着咖啡,小竹慢条斯理地说:

“南哥,我发觉你挺在乎自己的形象,对吧?”

“我这臭脾气改不了了,要不何必费这心思来扔东西。你可别学我。”

“我就是想学,也学不像啊。”小竹做了个鬼脸。

“你啊,人虽小,实际上是我的老师。”南诚恳地说。

“你把我拔得太高了,南哥。”

那一天,他俩在饭店里待了很长时间。在旁人看来,两个人是在打哑谜,没人听得懂他们在说什么,而且一来一往之间停顿的时间也太久,有时连他们自己也弄不清是谁在提问,谁又在回答了。他们甚至觉得提问就是回答,回答就是提问。到后来两人都喝醉了,一齐倒在餐桌上呼呼大睡。

南醒来时,小竹已经不见了,整个饭店里只有他一个顾客,那位保洁员好奇地看着他。

“他扔下我走了。”南自言自语道,一股凄凉之情从心底升起。

南仍然每天上班,出差。要是丢了工作,他不知道如何体面地养活自己——他暂时还改不了注重自己形象的“恶习”。于是过了不久,南又出差到了内蒙古的包头市。

包头是一个奇怪的城市,城里高楼大厦不少,但到了夜里,城里看不到几个人。

南待在高层楼房的房间里,不知怎么的心里有点发慌,一时竟忘了自己身处何处。他用窗帘挡住那青色的夜空,盯着那盏台灯口中念念有词:“审计……包头市,香格里拉饭店!”这样念了三遍之后,却并没有给他带来多少现实感,就连白天同小组成员一块完成的工作他也忘记了。一会儿同事小伍就敲门进来了,他是来向南汇报工作的。南瞪着眼看着小伙子的嘴唇在嚅动,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小伍汇报完就走了,关门的声音让南的身体颤抖不已。他听见自己在说:“这个人,真可怕。”为了防止别的人进来,他将门闩上了。

“要不要记下来?”他问自己。这个念头是出其不意地来到他的脑海里的。虽然不久前他扔掉了四大本日记,这个念头却又像鬼怪一样出现了,挡也挡不住。他有一个工作笔记本,他就在那本子上写下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句子,那句子只有他自己懂。合上笔记本之后,南的心里踏实了很多,他觉得可以入睡了,但时间还太早。有人来电话了。

“南哥,你听到了吗?”是好久不见的小竹。

“听到什么?喂,小竹,你说听到什么?”

“就是水的声音啊。你一点都没听到?奇怪,奇怪。”

“我什么都听不到,除了你的声音!你能不能说清楚点?”南对着话筒发怒了。

但电话线的那头一阵沉默。南等了将近五分钟后便不耐烦地挂上了话筒。

南洗完澡打算上床睡觉时,电话铃又响起来了。

“谁?”他问,同时感到毛骨悚然。

“没有谁,是我啊。”小竹的声音又响起了,“南哥,我已经潜水一天一夜了,在一个封闭的大塑料薄膜罩里头。这里很热闹,你听到水在流动吗?”

“没听到。你去水里干什么?”

“还不是为了我和你的事业。我们离开事务所之后,总得有所追求吧?”

“你这个小鬼头,什么叫‘我们离开事务所之后’?我并没离开啊。你说实话吧,你到底怎么啦?在干什么?”南急躁起来。

“你会离开的。我这里非常热闹,居然还有人玩水球,他们都不露出水面,像水中幽灵一样,你相信这种事吗?现在我要睡了。”

接了小竹打来的电话之后,南的瞌睡全消失了。他关了灯躺在床上,想要设想一下小竹话里头的暗示,但什么也想不出来。其间他又起来两次,在房里走来走去,做出用手臂划水的姿势,注意聆听,看有没有水流的声音响起。当然没有。小竹是生活在一种什么样的幻境里面?他还说是为了两人的事业,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将自己和他绑在一块的?

小竹常常令南感到隐隐的尴尬。他很安静,说话慢条斯理的,南常常不知道他在说谁,说什么事。南很欣赏小竹这种时刻能从事务中抽身的本领,可是以前他并未同他有过深交。

回到家中,南照旧忙忙碌碌。每天晚上他都要问自己:某件重大事情、某个转机要发生了吗?他掀起窗帘,看向那青色的天空。隔壁有一个男人将上半身伸出窗外,发出狞笑。南立刻放下了窗帘。

包头那个夜晚发生的怪事又过去了一段时间。南在事务所里遇见过小竹两次,但那两次他们都没有主动谈那天夜里的事。南感到自己是在等待,他觉得小竹也是。

当南在雁城时,表面上,一切都未变——他白天上班,晚上坐在阳台上发呆两三个小时,然后去睡觉。不过现在这种发呆已经不再是回忆了,南觉得自己已经无事可回忆,他的脑海里空空荡荡的,用力去想也想不起过去的什么事情。所以他就放弃了回忆。那么他坐在阳台上干什么呢?他仔细想了一下,觉得还是只有一件事:等,等待魂牵梦萦的那件事发生。他又见到过一次隔壁的男人,那人也坐在阳台上,不过却没有发出狞笑,而是一会儿消失一会儿又现身。南看得十分清楚,几乎是目不转睛,而且邻居的阳台上开着灯,那人离他也不远。南不能解释这件诡异的事。他又想,也许诡异的是自己,而不是邻居?

有人从外面用钥匙开他门上的锁。南听见那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两圈,门居然开了。这一下南可吃惊不小。出现在面前的居然正是那位大胡子邻居。

“您给我的这把钥匙还挺好。”他笑嘻嘻地说,“南先生啊,今后您有什么事需要我关照,只要向我开口就可以了,免得您去麻烦别人,我尤其担心您被人利用。比如上次同您搬垃圾下楼的那人。还是邻居靠得住,‘远亲不如近邻’嘛。”

“上次那人是我的同事加朋友。”南说。

邻居老符站在房间中央不肯坐下,南觉得他有什么事要对自己说,还觉得他会将钥匙的事对自己解释一下。

“南先生啊,您还有什么需要扔掉的吗?”

他说的却是这件事,南的脸愤怒地涨红了。

“暂时没有?再想想看?那我先回去,等您想起来了就叫我。”

老符一转身就大踏步地走掉了,他的动作那么利落,竟然将南镇住了,南一时哑口无言、羞愧不已。忽然,他想起了他向这个人求救的事,也记起了钥匙是怎么到他手上去的。前天深夜他被莫名的恐惧摄住,一下子惊醒了。一条长长的黑影从天花板那里垂下来,晃荡着。南跳起来向外跑,却发现房门已经被闩住了,怎么也打不开。他跑到阳台上大喊救命。当时老符在那边阳台上出现了。老符命令他将房门钥匙扔过去,南往睡衣口袋里一摸,果然摸到了钥匙,于是他将钥匙扔给了老符。南听到老符又发出了那种狞笑,他两腿哆嗦着回到房里,摸黑爬到床上,将屋里有黑影的事忘记了。老符的狞笑还在外面响着,南却感到昏昏欲睡,就睡过去了。第二天早上他找不到房门钥匙,就用起了备用钥匙。果然是南自己给了老符房门钥匙,可老符为什么要他的钥匙?为了向他表明他是受到老符控制的吗?

他在停车场遇见老符,便向老符讨要钥匙。

“不,我现在还不能还给您,因为您还会需要我。”他说,“有什么人能比邻居可靠?外人能够天天陪伴您,随叫随到吗?”

南看到了老符脸上邪恶的表情,于是凭直觉预感到,自己的这个家恐怕真的不是久留之地了。可他能上哪儿去?

“到露天广场来吧,那里夜夜莺歌燕舞,单腿的老光棍举着酒杯跳舞。当您同这种人面对面了,他们就不会再钻进您的卧室,他们甚至还会敬您一杯酒。”老符又说。

他似乎给南指出了出路。可这叫什么出路?他知道那个露天广场,甚至偷偷地溜去看过一次(像贼一样)。黑夜里,水泥场内一个人影都没有,几根莫名其妙的水泥柱子立在广场中央。他鼓起勇气在场内走了一圈,老是听到有人在嘿嘿地笑。

南在事务所里遇见小竹,就将钥匙的事告诉了他。奇怪的是小竹很感兴趣,也很想打听老符这位邻居的情况。可是关于老符其他方面的情况,南一无所知。他仅仅知道老符是隔壁邻居,还有老符在阳台上和窗前的那些奇怪表现。

“有些事快要发生了……”小竹说。

南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

“小竹,你待在水下时,通体都很痛快吗?”南看着小竹的眼睛说。

“对。”小竹点了点头说,“可是怎能一走了之?你先得将你那位邻居的事处理好。”

“你说起话来像我的上级领导。小竹,你是如何将自己磨炼成今天这个样子的?”

“我没有刻意去磨炼自己,也就是凑合着过吧。”小竹轻描淡写地说。

后来南暗想,也许小竹的意思是说,要等到他从老符手里要回钥匙,他才会同他一块去一个什么地方。不管去哪里,小竹是不是指从此远走高飞?这个小青年可真是深谋远虑!但是老符已经说了他要留着那把钥匙啊。南觉得自己太不像话了,他得去要回钥匙,抢也要抢回来!他下定了决心。

南在电梯里碰见了老符,电梯里还有另外两位女清洁工。南侧身移到老符后背那里,凑近他的耳边说:“请将房门钥匙还给我。”

“什么?”老符大叫。

“把钥匙交出来!不然我要打人了!”南也大声叫嚷,比老符的声音更大。

那两位女清洁工笑嘻嘻地在旁边看热闹。

老符反而沉默了。电梯门一开,老符和南相继走出去。老符做了个手势,让南上他家里去。南故作镇定,其实心里忐忑不安。

南一进到老符家里就紧张起来。他房间里的窗户全部用黑布蒙上了,门一关上,里面什么都看不见。老符伸出大手一把将南按在椅子上。“要干什么,你?”南把声音放得很低,他真的害怕起来。但接下来并没发生什么。过了好久,南的眼睛才辨认出一团亮光。发光体是一个巨大的玻璃金鱼缸,鱼缸靠窗而放,几乎占了房间的一半,它的高度直冲天花板。一条大鳗鱼躺在水中一动不动。南感到窒息,他嘴里咕哝道:“又是水乡……”

“对啊,正是水乡!”老符热切地冲着他说,“您瞧,您的钥匙在它肚子里……还有什么更好的保管处?”

南朝着那一团黑东西用力看,果然看见了一点银色的闪光,像星星一样地眨眼。南感到自己心里腾起了一朵火花,他变得犹豫不决了。

“啊,对不起,老符。我觉得,你和我要去的是一个地方。那么你……能给我讲讲水乡的情况吗?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知识。”

“水乡的情况?那是不可言传的,我怎么能够讲述这种事?您不是都看见了吗?当然,看见了并不等于就懂得了……我白天黑夜都在观察。现在您也来加入了,真好!”

“我要回去了,谢谢你。”

“不,您不要急着走,再等等。我的朋友还要翻身呢,它一翻身啊,说不定我们可以看到水乡的真面貌。哈,它翻身了!”

南看见巨型玻璃缸变得一片昏暗,上面和侧面的小灯全都灭掉了,只有窗外射进来的微光勾出那庞然大物的轮廓,它正在水中翻腾。南移动了一下身体,老符立刻抓住了他的肩膀,热切地说:

“快走吧,老邻居,我要同您说再见了,我们还会重逢的……”

老符用力推着南,将他推到门口。

南转身一看,发现老符已经砰的一声跳进了水中,也不知他从哪里爬上去的。那水里面的两个身体扭打成一团。南不敢看下去,连忙进了自家的房间。

他坐在沙发上喘气,好像刚做了剧烈运动一样。原来隔壁就是水乡啊,那么,小竹说的水乡也是在他自己家里吗?

他的疑问很快有了答案。小竹说那个地方肯定不在他家里,到底在哪里,目前他也不知道。小竹又说这种事用不着老去想,还说南已经清理干净了自己先前的记录,现在凑合着过就可以了。“我可没有像你这样一身清爽。”小竹说这话时满脸忧虑。小竹没有再问起南关于钥匙的事,当南向他描述老符家那个可怕的鱼缸时,他心不在焉地听着,仿佛不再对老符这种人感兴趣了似的。于是南在心里判断:小竹感兴趣的不是老符这种守株待兔似的冒险家,他想独辟蹊径……

“南哥,你还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吗?”他的语气像公事公办。

“暂时没有。”南沉痛地说。

南觉得自己同这位年轻同事之间的默契已消失了,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南一时感到不知所措。他想,他们都说要帮自己,可到头来谁也不帮自己。

“主任,他们说您要休长假了,这是真的吗?”同事小洛姑娘问他。

“真奇怪,我并没有同人说过这事,你这小鬼头怎么知道的?”

“我们都知道了。您的邻居老符请大家喝茶了。”

南吃惊得合不拢嘴,那姑娘却哈哈笑着走掉了。

南独自站在办公室里自言自语道:“真是不择手段地逼迫啊。”他有点后悔将钥匙给了这个人,当时他是病急乱投医,昏了头了。不过也很难说,也许那时他是想同老符拉上关系,弄出点什么事来?也许那时老符就看透了他?要不老符怎么会请他的同事喝茶?应该是,他和他的年轻同事之间早有联系。南有种被算计了的感觉,可他又并不怎么生气,只是惶惑的情绪更浓了。

那天下班后他没有回公寓。他怕经过老符家的门口。

南现在住在靠城郊的一家高级宾馆里。他已将公寓的房子卖掉,过几天,那买主就要来收房了。买主是一位小学教师,两只眼睛贼溜溜的,不像个正经人。不过他出钱倒十分爽快,这一点令南十分惊讶。

“这房子值这个价钱。有一位贤明的邻居比那些日常方便对自己更有益,您说对不对,南先生?我先前有一位导师……”他翻着眼不往下说了。

南暗想,原来这家伙已经打听过了,他是看上了他的邻居才出手买这套房的。他又想象这位小学教师同邻居老符一块在巨型鱼缸里游动的情形,不由得背上冒冷汗。唉,这世界上的人无奇不有,特殊爱好也是五花八门!

南就这样搬走了。他让人将他的那些旧东西搬上垃圾车,全部运走了。提着两个箱子,他来到了这家熟悉的宾馆。他被安排在八楼的一间舒适的房间里。

然而到了夜里,当他坐在临护城河的阳台上,望着昏暗的天空发呆之际,他又听到了狞笑声。这一次不是老符,是一个年轻得多的嗓音。那人在上面的阳台上朝着空中笑了又笑,南连忙进房,关上了门。

南下楼来到了前台,那位孙小姐在值班。她是一个很漂亮的年轻女人。

“请问我楼上住的是什么人?”他沉着脸问道。

“你的楼上?那可是位有身份的先生!他是京城有名的歌唱家。”

“能不能给我换个房间?”

“可以啊。但这位先生住了整整一层。现在别的房间也客满了,您如果要换,只有底层的一楼还有房间。”

南在心里咒骂着,愤恨地离开了前台。

在电梯里面,南按下了九楼的按钮。他打算如果撞见了那歌唱家,就说自己走错了门。他倒要看看那人是个什么货色。

九楼走廊里的羊毛地毯特别厚实,脚踩在上面一点声响都没有。南觉得自己正走进巨大的棺材,他有种身体在消失的感觉,这种感觉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不敢往前迈步了,只想马上回到电梯。他刚一转身,背后就响起了一个低沉的声音。

“南先生怎么舍得卖掉唯一的住房?真是孤注一掷啊。”

南立刻回转身去,他看到了一个戴京剧脸谱的高个子,比他还高很多,高得超出了门框。他全身挺直地站在南面前。

“啊,原来您认识我!可是我看不见您,我不敢确定……”

“没关系,我就是取下脸谱您也认不出。我是您忘记了的那一位。您愿意同我去房间里坐一坐吗?就在那边,过去三个房间。”

南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走,一边在心里嘀咕:“原来那可恶的孙小姐在骗我!”

一进屋南就明白了,这间房正是他自己头顶的那间。屋里的设施比南的房间豪华多了,是有钱人住的那种档次。单人沙发的形态有点奇怪,他一坐下去身体就陷下去了,只剩下一张脸露在外面,这令他感到恐怖。歌唱家仍然戴着黑包公的脸谱,那张脸正在一点一点地朝南靠近,终于贴在南的脸上了。南感到了刺骨的寒冷,不由得叫了起来。

“别叫,过一会儿您就习惯了。”他说,“那时我和您去捡螺蛳,一起掉进池塘,您是先掉下去的,用手乱抓,将我也拖下去了……您想起来了吗?”

“我有点想起来了。可那不是您,是我妹妹啊。”

歌唱家猛地一下脱离了南,走到窗前去了。南感到他生气了。他想从这柔软的沙发里爬出来,努力了几次,没有成功。他从后面看着那人瘦高的背影,猜测那人正冲窗外的天空发出那种狞笑。难道那人是他那位失踪的妹夫?南从来没有见过那位妹夫,但据妹妹的几次描述,他并不是这位歌唱家这个样子。他住在外地,南的妹妹定期去看他。南觉得他是个不好对付的男人,但他妹妹说同这人在一起“很幸福”。

南定睛看着窗前的男人,他将自己设想成妹妹,想象着她的切身体验。忽然,那狭长的背影让南产生一种想去同他接近的冲动。也许,这就是妹妹说的“幸福”?

“伟民,伟民……”他用窒息的声音叫着妹夫的名字。

那人立刻转过身朝南走来。

“您想起来了,太好了。这沙发太奢侈了,磨损意志……”

他伸出手,一把将南从沙发里提出来。

“我是个苦行者,我将这里所有的舒适都看作陷阱。”

“我也是。”南沮丧地说,“刚才已经证实了。”

“我们去走廊里散散心好吗?”他昂着头挑衅地说。

“不,我们就在房里谈话吧。”南用手扶住墙,他有点头晕。他记得走廊给他的感觉。

“您的妹妹同您的样子真像啊。”他笑起来,“早几天,她就告诉我您会来。她说您来这里是因为您的生活发生了转折,我嘛,一直住在这里。”

“真巧啊。妹妹会来吗?”

“她这几天有工作要做。并不是碰巧,我等您好久了。”

说话间妹夫已烧好了一壶茶,他搬来硬椅子让南坐下,他自己则喝着茶,站着说话。在南的眼里,妹夫已经变得很有魅力了。

“还有什么是比等待一位志同道合者更美妙的事呢?当我看见您在走廊里寻寻觅觅时,我的心就猛地跳个不停了。您现在感觉如何?”他弯下腰凑近南说。

“这茶真高级啊……现在是夜里几点了?”南心里生出无端的感动。

“凌晨两点。您听到水流声了吗?是令妹啊。她总是选择正确的通道来我这里。有多少年了,您说说看?”

“有八年了吧。真为你们高兴啊。”

“您再尝尝这种茶。”

“啊,好喝极了。时间确实在倒流。”南由衷地感叹道。

喝完茶,南变得精神抖擞了。他主动提出到走廊里去散散心,因为房里有点闷。

妹夫的脚步十分谨慎,似乎不是在走,而是在将穿着皮鞋的脚一下一下地放到地毯上。走廊很长,他们从东头踱到西头,又从西头踱到东头。那是静悄悄地散步,一点动静都听不到。奇怪的是,现在南清晰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他不由自主地将手掌放到鼻孔前,立刻就闻到了茉莉花的清香味儿。他将脸转向妹夫,又闻到一股琥珀味儿从妹夫朴素的帆布衣服里散发出来。喝茶时妹夫取下了面具,现在在微弱的灯光下,他的侧面看上去有点吓人,又有点熟悉——他在哪里见过他?南想,自己肯定没有见过他。那么,会不会自己的父亲见过他?他不是一直在等自己吗?还说同自己志同道合?

有人从西头上楼来了。啊,居然是孙小姐!孙小姐站在楼梯口,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们俩。南听到砰的一声巨响,是她将一个热水瓶掉在楼梯上了。她转身往下面走时,发出令人恐怖的尖叫声,大概是踩在碎玻璃上面了。

“啊,啊!她被我们吓着了。”伟民说。

伟民的头部侧影现在看上去裂成了好几瓣。南暗想,自己大概也是这个样子,所以孙小姐被吓破了胆。不知为什么,南打量着破碎了的妹夫,心里反而很镇定了。他俩之间并没有很多交流,但在这样的夜晚,南感到他俩已身心相通。脚下柔软奢华的地毯令他产生幻觉,仿佛他同妹夫行走时有阻力。“这就是水乡?啊……”他喃喃地说。

“我明天要走了。”伟民的声音轻轻地响起,“您将留在这里等一个人,就像我等您一样。您现在已经想到他了,对吧?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来,当初我也不知道您什么时候来。”

他随手打开旁边的一扇门就进去了,将南关在门外。

南茫然地看着每一扇门,踌躇着。他走到西头,想从那里下楼。但他发现楼梯已经消失了。他又走到东头,也没找到楼梯口。那么乘电梯吧,电梯并不可怕。

电梯里没人。他按下八楼,但门一打开,却又是妹夫所在的九楼。真是在劫难逃。他看到有一扇门开着,是他待过的那间房,也就是妹夫的房间。灯已经熄了,也不知道开关在哪里,只有窗户上反射的微光让他隐隐约约地看到家具的轮廓。他用手摸到了宽大的床。

床上居然有个人睡在那里。

“你是谁?”南一发声就出冷汗了。

“不要紧张,我也是客人,每天都来这里睡。我占了您的床?您只好在沙发上对付一夜了。要不您到隔壁房里去睡吧。这家旅馆太受欢迎了,心中有渴望的人都来这里住。”

“真不可思议。”南说,他退到了窗前,站在那里不敢乱走,怕碰倒什么东西。

“为什么偏偏来这里?”南又高声说。

“这里很滋润,同湖啊,河流啊有些关系。”那人回答。

“您是说同水乡有关系?”南的身体开始颤抖了。

“您不是已经来了吗?您上路了。”

有人在窗户底下叫南。啊,原来是竹!南鼓起勇气沿着墙壁往门口走。他用手扶着墙,墙似乎在浮动,还发出咕噜咕噜的水响。

“瞧您有多么走运,一点弯路都没走。”那人在黑暗中说。

他拉开门来到走廊上,他打算从电梯下楼去迎接竹。可是妹夫伟民又出现了。他站在那里,身上湿漉漉的,用力在咳嗽。

“伟民,您身上这么湿,快去换衣服吧。”南说。

“哈,我不过做了个实验,我还沉浸在实验里头,不想马上换衣服。这里啊,应有尽有,只要您不害怕。您同我去玩玩吗?”他拍拍南的肩膀。

“我的老朋友在楼下叫我呢。”

“您以为是他?不,不是他,是我模仿他的声音在叫您。您觉得奇怪?都是常在一起玩的人嘛,志同道合者。他现在还不会来。外面天亮了,我们到屋里去吧。”

南和伟民一块走进那间房时,他又听见竹在外面叫他。他忍不住答应了一声。

“时间还没到呢。”伟民笑起来。

房里亮着灯,侧面有扇门。伟民说那扇门通到顶楼游泳池,刚才他跳进游泳池,在里面站了十分钟。他说着就去卫生间换衣服了。

南推开那扇门往外一瞧,又吓得赶忙关上,退回来。门外是一米多宽的裂口,把一个房间劈为两半,裂口下面黑森森的,冷气往上直冒。南腿发软,坐在沙发上直喘气。

“这里真是应有尽有……我以前完全不知道。”他对走出卫生间的妹夫说。

“我们在这里是受控制的,虽然随时可以演习。您要去的那个地方啊,太不一样了,一个梦都梦不到的地方。”

“伟民,您能说说看吗?”

“不能。怎能说得出来?一个能让您心花怒放的地方。真为您高兴啊。”

南看见妹夫在用毛巾擦头发,擦着擦着他的头部就变得很小了。他坐在床沿上,那脑袋像鸟儿的脑袋一样灵活地转动着,似乎充满了警觉。

“伟民,这扇门外面是怎么回事?”南费力地说了出来。

“嘿嘿,那条通道属于您,祝您好运。您的妹妹早就和我谈论过您的个性,她对您的深情让我和您走到了一起……黑夜啊,深水区啊,永不消失的影子啊……”

南发现妹夫的脑袋从肩膀上消失了,他的声音也消失了。

他又听到竹在楼下叫他,的确是竹!南跑到走廊上,乘电梯下楼。

下到大堂他就往外走,却被孙小姐叫住了。

“南先生!南先生!您不能出去!”

“为什么?”

“外面有危险!难道您不知道?住在这里的客人都知道不能乱跑。”

“胡说八道。我的朋友在外面叫我。”

“您瞧,外面一个人都没有,对吧?”孙小姐朝空空荡荡的街上一挥手。

南站在门口左看右看,看了好一会儿,果真一个人都没有。

“那会有什么危险?”他沉着脸问孙小姐。

“我也不清楚,”孙小姐忸忸怩怩起来,脸都红了,“这是旅馆的秘密啊,南先生。以后您就会知道了,在这种地方谁会叫您?没有谁。”

孙小姐的话让南听得心烦,他忍着怒气,一个字一个字地说:

“我在房间里的时候,的确有人叫我。”

“为什么您要相信自己的感觉呢?”孙小姐看着南,似乎很惶惑,“我在这里待了十多年了,从来不相信自己的感觉。我们习惯于一个静悄悄的世界。”

“啊,对不起,孙小姐。”南的口气缓和下来,“看来事情确实如您所说,我太浮躁了,我耳听八方,脑袋里成天轰轰作响。您觉得我该回房间去吗?”

“为什么来问我呢?我不知道。”她又忸怩起来,“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自从我在楼梯口那里看到您和……啊,不要说那件事了,我什么都没看见。”

“难道我们当时在做坏事?”南吃了一惊,厉声问她。

“现在是大白天。人在夜间做的事难以理解。”孙小姐的脸又红了。

“这就是说,您看见了我和他在做见不得人的事。您知道我和他是亲戚吗?”

“不,我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

南不再理会孙小姐,愤愤地进了电梯。他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不知为什么,他感到羞辱。也许真的没人叫他,是他自作多情。因为妹夫说了他在等一个人,他就将小竹扯到自己的生活中来了。小竹是有理想有目标的小伙子,说不定早就将他这个飘忽的“南哥”忘记了。当然如果说他在等什么人的话,那也只能是小竹。小竹不是陪伴自己度过了那么多冗长无聊的日子吗?关于水乡的事也是小竹最早告诉他的。小竹还同他一道完成了扔掉生活垃圾的工作。“啊,小竹……”他自语道。不,他忘不了小竹,因为只有小竹知道他心里的想法。

南和衣躺在床上,鞋也懒得脱。他聆听了一会儿,却没听到小竹的声音再响起了。孙小姐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同妹夫在走廊里散步,这难道是一种见不得人的活动?走廊里安着什么隐秘的装置吗?该死的旅馆,为什么他以前一点都没觉察到这家旅馆有什么异样?他再仔细回忆走廊给他的感觉,便有一件事让他想起来了:第一次在走廊里走时,他的身体像消失在一口巨大的棺材里面了一样;第二次同伟民一块走,他却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还闻到了茉莉花香,也闻到了妹夫身上的琥珀味儿,真是无比惬意。孙小姐的意思是不是说,那种美妙的活动不应该被外人看到?这是旅馆的规则吗?啊,现在他对这位孙小姐有了新的看法——她是多么体贴客人啊!“那么,我要在这里住下去了。”他说出了声。

有人敲门,是服务员,给他送饭到房间里来了。

“先生,请用餐吧。随时为您效劳。”他垂着眼皮说。

“谢谢。你们这里有第一流的服务。”

南立刻去卫生间洗脸刷牙。他往镜子里一瞧,看见自己神采奕奕,简直像年轻了十岁。

他坐在小圆桌旁吃着可口的饭菜,思维和感官变得无比活跃。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这里就是水乡,你就在这里游泳吧。”

他又喝了一杯清茶。忽然一阵睡意袭来,他立刻上床。他的头一碰到枕头就睡着了。

南醒来时已经是夜里。他打算下楼去找饭吃。

他经过前台时,向一位熟悉的服务员打招呼。

“孙小姐换班了吗?”

“孙小姐不是换班了,是走运了。她得到表彰,拿了奖金,去了她梦寐以求的地方。”

南的心跳加快了。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在心里叨念:“她是去了水乡……”

他来到了空旷的街上。他记起来这条街一贯很空旷,行人稀少。他快走到街尾了才看到从前来过的小面馆。

“来碗牛肉拉面吧。”他说着坐了下来。

大堂里稀稀拉拉地有六七个顾客。

“不要辣油,多放葱花,对吧?”服务生问他。

“啊,我五年没来过了,你还记得我!”南惊叹道。

“我们的面馆,顾客们没有不回头的。”服务生自豪地宣称。

热气腾腾的拉面一会儿就端上来了,还有一个香味四溢的烧饼,是他从前的爱好。南埋头吃着,心里很满足。面还没吃完,他就发现了那些顾客的异样。他们并没有吃面,他们坐在桌旁什么都没吃,而是一致地将目光看向对面的旅馆,分明在期盼着什么。

“他们在等谁?”南轻声问服务生。

“等那位杂技演员表演。”服务生也压低了声音,“他今晚可能出来得晚一点。您同他住在一起吧?凡是去旅馆住宿的人都被邀请同他住在一块。”

“他在阳台上表演。”南说。

“他表演飞向夜空。今天大家等候多时了,他还没有出来,他一定是累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他从事着一种艰辛的劳作。”南神往地说。服务生似乎对于南这样形容那位英雄很不满,他将南吃面的碗砰的一声扔在盘子里,气匆匆地端走了。本来南还想在这里多待一会儿观看表演,可是他感到了周围的敌意。他听到有人在暗处说:“难道您是一名观众?”南暗想,不,他不是一名观众,所以他必须离开。于是他走出面馆来到大街上。他的眼睛一直没离开旅馆的九楼。九楼灯火辉煌,其他楼层却黑洞洞的。他的妹夫会从哪一个阳台上跳出?或许并无此事,只不过是一种比喻?

他一回头,看到面馆里的客人们都出来了,他们站在街边,现在不是在看旅馆,却是在看他。他们为什么要监视他?南面红耳赤,狼狈逃窜,躲进建筑物的阴影里,疾走。

终于到旅馆了,他冲进大堂,倒在旁边的沙发上。

那位颜小姐快步走到他身边,轻声问道:

“南先生,您有什么需要就告诉我啊。孙小姐嘱咐我说,要让您有‘宾至如归’的感觉。今天夜里,您是我们旅馆的核心人物。”

“我?核心人物?什么事情的核心人物?”南吃惊地坐了起来。

“我也不清楚。只是从老板脸上的表情来看,好像有重大安排。这里的工作人员都要学会随机应变,不然就不具备在这里工作的素质。”

“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南冷笑一声,心里却有点不安。

他不想同颜小姐多说,站起身就往电梯那里走。电梯里有一位穿礼服的男子,他是要去顶楼,也就是十二楼。门关上了,两人隔得很开。

“您就是九楼的歌唱家的亲戚?”他突然开口说。

“是的。可我并不知道他是歌唱家。”南耸了耸肩。

“职业并不说明什么。今夜旅馆里真是沸腾起来了。”

“您也是住在这里等人,对吧?”南鼓起勇气说。

“嗯,没错。”

门开了,南走出电梯,回到他的房间里。他有点头晕,就洗了澡,到床上躺着。

这时头顶上响起三声巨响。是九楼还是顶楼?电梯里的穿礼服的男子同妹夫是一类人吗?他们在上面表演吗?

他不愿意开灯,他在静候。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钥匙在门上一转,有一个人进来了,也许是服务员?南轻轻地说:

“您好。”

“您好。”他也说。

南听出来他是电梯里遇到的住在顶层的客人。他居然有钥匙!

“您的内心是多么宁静啊!”他感叹道,“今夜这里吵翻了天。您见过那沟壑了,是吗?不,不要回答。凡是见过了沟壑的人,都会有腾空的冲动。您的妹夫,也就是我的上司,他一直守在这里,我知道他永远也不会离开了。您睡在这里,可心里想着那条深沟,您才是那掉下去的一位……我上司不会掉下去,他太清醒了,这是他的缺陷。我的名字叫尤。”

“您有每个房间的钥匙?”

“我只有一把,是万能钥匙。”

“多么古怪的旅馆!您的钥匙打开了我的心扉……尤,您为什么不坐下?”

“我要随时准备跑开。”

南感到尤愿意隐没在黑暗里,就没开灯。他看见尤紧紧地贴着墙,贴得那么紧,好像陷入墙壁里面去了一样。微光照在尤身上,一开始南还可以分辨出他的身影,一会儿就完全看不见他了。南焦虑地唤他:

“尤先生,尤先生!您在哪儿……”

“不要叫唤,不要……”他含糊地咕哝,很不高兴。

南在黑暗中思索。也许尤在演习坠入深沟?他可能要做他的上司没做过的事情,他野心勃勃。南盖好被子,想着刚才在面馆里的遭遇,心境渐渐开阔起来。在街上往这旅馆看过来时,灯火辉煌的九楼是多么诱人啊!现在,他就睡在诱惑下面,他要好好地睡一觉,然后将自己在这旅馆里担任的角色的含义弄个清楚。

他记得他是醒来了,不知为什么却站在走廊里。有一个人朝他走来,那人的帽子遮住了一边脸。那人走到面前南才看清了他。于是两人拥抱。

“小竹,真是你啊!”南百感交集地说,“你在下面喊过我吗?”

“我刚来,我把事务所的工作交代完就来了。我的房间在你的对面,可我不愿待在里面,因为老有人进来又出去。这家旅馆怎么这么邪恶?”竹愤愤地说。

“我倒不觉得他们邪恶,都是些热心肠的人。”

“哈,南哥,你的性格变了啊。以前你是喜欢独处的人。为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到了这里之后,我感到即使同这里的人打交道,也像独处。这里的人善于沟通,你同他们说话,一来一往的,自如得很。”

他俩说着话走进了竹的房间。果然,南看见沙发上坐了一个小伙子。

“我是这里的服务员。”他立刻站了起来,“经理要我问两位今夜看不看表演。”

“当然想看,我们一块去看。你能领我们去吗?”南说。

小伙子带着他俩上到九楼,南发现他们走进了妹夫的房间。

小伙子又打开侧面那扇门,要将他俩推出门外。南立刻慌了。

“不!不!”他用力反抗。

但那人力大无穷,轻轻一扫就将两人扫到了门外。

然而两人并没有掉进深沟,只不过是到了旅馆外面的街上。于是自然而然地,他俩加入了面馆那一群看客的队伍,同他们站在一块观看。南感到过的敌意完全消失了,有人热心地拍他的肩,让他看顶楼的一个窗户。那窗口飞出了一只大鸟,鸟儿发出嘶哑的叫声冲向夜空。“为什么是鸟?为什么是鸟……”南诧异地问。

“不是鸟还能是什么?”竹在南旁边大声反问。

竹的反问让南沉默了,他低下了头。他想,他是多么狭窄啊,而这位比自己小十多岁的竹,却具有广阔的思路。在他面前,南感到自己真是一个白痴。周围那些人像在进行防空演习一样,都紧紧地靠着墙,有的还用手蒙住双眼。

“你的亲戚是一只不知名的鹰,我以前观看过他的表演。”竹轻轻地说。

南仰望夜空,靠近云彩处有一个灰色的小点,不知道是不是那只鹰。可是竹对他说,不要追寻了,他已经回旅馆了。“所有的事都只能于一刹那间发生。”

竹挽着南回旅馆。先前推他们出来的服务员站在门口发呆,仿佛不认识他们一样。南经过前台时又看见了颜小姐。她凑近南对他说:

“南先生,我真渴望去孙小姐去的地方啊!”

“您会有机会的。”南随口回答,心里觉得怪怪的,脚步也停下来。

竹用力拖着南走,他们进了电梯。

“那女人是个妖怪。”竹笑嘻嘻地说,“她能一眼将你看穿,这种人不是妖怪是什么?你不要让她接近你!”

“原来前台有位孙小姐,可能也是妖怪……”南若有所思地说。

“那倒不一定!”竹又笑起来,说,“这世上妖怪并不多。”

上到八楼,南看了看走廊,空无一人,于是说:“我们分头休息吧。”

南躺下时,觉得自己好像没睡过觉似的,这让他惊讶,但他马上睡着了。开始时他睡得很沉,没多久又变成了半睡半醒。有个人拉着他的手,要同他一块跳进深沟,那人不住地说:“同归于尽,同归于尽……”南用力甩脱他,喊道:“我还没想好!”南一听见自己的声音,眼前就出现了烟雾,那人就消失了。于是他进入睡眠。睡了一小会儿,那人又来了,又上演同样的戏。这样反复了几次后,突然一个念头钻进南的脑海:“是我自己要?”这念头有点吓人,于是南彻底醒来了。他脑海里有些乱糟糟的东西。

他走到阳台上,刚一抬头看楼上,就听到了妹夫的狞笑声。不知为什么,那笑声和那只大鸟的叫声很相像,但因离得近听起来格外可怕。南吓得跑回了房里。

他打开房门,冲着走廊上大声叫喊:

“小竹!小竹!”

竹揉着眼走出来了,他还穿着睡衣。

“南哥,多么美好的夜晚啊!我全都听到了,这种吵闹是非常有益的。为什么你不愿多睡一会儿?既然我们……”他没往下说。

“我们怎么啦?小竹有一个计划吗?”南追问道。

“就是以前说过的计划,远足……难道你忘了?”

南想不起来竹对他说过什么计划,使劲想也想不起来。他发现竹的衣袖湿漉漉的。

“小竹,你快换掉湿衣服吧。”

“我刚才掉到游泳池里面了,这种感觉挺好的。”

“啊,又一个!”

“南哥,你在说谁?不,不用回答,我知道是谁了。这旅馆里的设备大家都可以用,就看你有没有兴趣。啊,沸腾的夜晚,我感觉到了那么多好的事物!”

“小竹,你愿意同他交谈吗?”

“太愿意了。”

他们俩一块到了阳台上。当楼上的妹夫发出笑声时,竹也发出了同样的狞笑。现在南不害怕了。在他听来,这两位的确像在交谈,只是他听不懂而已。后来两人都沉默了,竹拉着南回到房里。

南问竹是从哪里学会这种口技的,竹回答说他生来就会。

天还没亮,两人坐在房里喝茶。

“我有点伤感。”南困惑地说。

“我可没时间伤感,因为我得考虑我们即将面临的很多问题。这个旅馆是个竞技场,很不错,不过我和你,终究要去某个广阔的地方打拼,你说对吗?”

“我隐隐约约地感到是这样。我们会去什么地方呢?会不会又陷入事务所的那种无聊的生活中呢?”南有点愁闷了。

竹站起来在房里踱步。南倾听着竹那轻柔的脚步,觉得自己正同他一块走进古代的一座城门,虽不知道那座城里面有什么在等待他们,愁闷却一点一点地消失,好奇心又一点一点地升起。南想到,原来他后半辈子的生活是同小竹捆在一起的啊。生活就是这样奇妙,他同小竹在一个事务所里待了那么多年,一直保持较平淡的关系,直到近两年,才没来由地接近起来。这位少年老成的同事,难道竟是他的救星?

“小竹,你怎么总是这样信心十足?”南问他。

竹停在南面前,没有回答。接着他又来回踱步了。过了好一会儿,竹的声音才响了起来。那声音变得很洪亮,在房里发出回响:

“我之所以有信心,是因为我是一名实干家啊!南哥,恭喜你,你马上要成为实干家了。你所去的地方,大地会张开怀抱迎接你!”

“小竹,哎,小竹,你让我起死回生了。”

“南哥,天快亮了,我们得赶紧休息一会儿。”他说着就出去了。

但是南却没有睡意。他又泡了一杯浓茶喝了。他要让自己精神抖擞。他有种预感,天一亮,他的世界就会大变样。

门那里有响声,那服务员又进来了,居然是来送早餐。可天还没亮呢。

南刚吃完早餐,竹就敲门了。竹已经穿上了旅行的风衣,背上背着一个很大的帆布包。

“南哥,你收拾行李吧,我们的时候到了。”

南什么都没问,默默地收拾,收拾完就同竹一道进了电梯。

“我们要下到厨房里去,在地下室那一层。”竹说。

厨房里缭绕着烟雾,赤着上身的胖厨师正在做烙饼,已烙好的饼在灶台上堆得很高。

竹欢快地拉开帆布包,用食品袋将那些烙饼装好,放进帆布包。一会儿帆布包就胀得鼓鼓的了。南很纳闷:这么多烙饼,小竹打算吃一个星期吗?难道是去什么穷山恶水的荒无人烟之地,必须要带这种过去时代的旅行食品?竹仿佛听到了他心里的声音,一个劲地说:“有备无患,有备无患……”

厨师问竹还要不要,竹就点头,指着南的大箱子说:“这里头还可以装。”

于是南打开箱子,又装了些饼。

“沿途没有饭店之类的。”

竹刚说了这句话,灯就黑了。南看见厨房的中央站着一个个子很高的人。竹对南耳语道:“这就是你的妹夫,他来送行了。”

可是那位被称为妹夫的人站了几秒钟,猛地一转身又离开了。

一直立在灶台旁的厨师开口说:

“停电了,很好,什么都看不见,免得大家难为情。伟民同我们住了这么久,他可是一位真正的英雄好汉。二位对此感受颇深吧?”

“是啊。”南马上应答,又提出疑问,“我不理解他怎么能一直住这么久的。”

“他就是那种特殊材料,”厨师深情地叹了口气,“有的人就是特殊材料。怎么,你们就走吗?天还没亮啊。”

竹拖着南来到了街上。街灯已经灭了,天却还没亮,这给了南一种怪异的感觉。

“小竹,小竹,你把我带到哪里去?”

“我不知道,我也没带你走,是你自己要走。”

“也许吧。可我为什么这么昏昏沉沉?天为什么还不亮?”

“这不是很好吗?南哥,你将你的脚抬高一点。一二一!一二一……对啦对啦!我们的长途车要来了,那里头挤满了难民。”


第二章 老赵和他的女伴第四章 黄土寻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