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过去时代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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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永三曾经是野鸭滩大队的大队长,围湖造田就是他当队长时的主要工作。据秀钟这一辈的人回忆,常永三城府很深,为人阴险诡诈,没有人能捉摸透他心中的念头。他干活雷厉风行,却成天阴沉着一副脸,很少同人聊天。可以说,野鸭滩的人们都怕他三分。壮年时的常永三能挑三百斤的担子,大队的脏活累活抢着干,没有人能像他那样吃苦耐劳。但他要求别人也像他一样吃苦耐劳,这就得罪了队上的大部分人,包括秀钟这样的老实人。谁能有他那么强壮的身体和铁一般的意志力啊?就算有,也不会想要全用在干农活上面啊。的确,整个大队只有常永三一个人坚定地执行围湖造田的部署,他的雄心壮志是要造出一万亩良田。野鸭滩的人们一提到这事就私下里吐舌头。

常永三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叫“铁扇”,小儿子叫“铁锤”,都是常永三给他们取的小名。至于这两个小名是什么意思,没人猜得出。因为两个儿子的长相都像他老婆珠,斯斯文文的,说话慢吞吞,细声细气,根本不像与铁这种金属有什么关系。两个儿子在少年时期就走出洞庭湖区到城市里去上寄宿中学了,从此再没回湖区来住。这些邻居有的说是常永三亲自送他们走的,有的说是兄弟俩偷偷从家里出走的,还有的说两名中学生受到一个地下组织的保护,所以能在城里定居。各种说法不一致。常永三在困难年代里“失去”了两个儿子,这件事对他在众人心目中的形象很不利,常有人背地里骂他“断子绝孙”。但这老常,似乎一点也不为这事焦虑。他毫不关心自己的形象,就像没有任何事发生一样,照样拼命干活,照样呵斥那些不像他那般拼命干活的人,也照样得罪着大部分人。有人给他取了个小名叫“常扒皮”,那人瞪圆了眼珠说:“他不将我们扒下一层皮来是不会罢休的。我看我们最好是能跑则跑。”可是跑到哪里去?大家都认为离开了母亲湖是活不下去的,“连想都不用想”。

日子就这样挨,虽然恨常永三,虽然咬紧牙关干重活脏活,吃简单的饭菜,却并没有一个人敢于逃离洞庭湖区。某个青年睡到半夜,突然跑到屋外的禾场上大吼:“常永三,我要杀了你!”据说当时有好几个人都听见了,可是第二天出工时,人们并未见到常永三和那青年两人有任何异样。大家也知道,常永三是从来不记仇的。秀钟当年也受过常永三的呵斥,而且常永三居然就毫不讲理地扣了他的工分,可以想见他当年的愤慨和屈辱。秀钟还记得那年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常永三抡着一根扁担在田埂上追他,他被杂草绊倒在地,常永三用扁担击打他的腿,他跳起来想夺那根扁担,总夺不到……

野鸭滩大队是一个很大的村子,有一千五六百个村民。虽然人多,但并没有谁起来反抗常永三的暴政。也许是因为这里的人都很单纯,大部分人都认为常永三的暴政有存在的理由。“人都是懒惰的,没有一个强硬的首领更容易灭亡。”他们这样说。在一些人看来,常永三在众人面前耀武扬威,他这种人夜里必定睡得安稳。但事情并非如此。他几乎夜夜失眠。有不少人看见过他半夜坐在田埂上抽旱烟。而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又一个人独自在田里忙碌了。因为队长在田里,大家便只好去田里了。他这种做派让村民们又气又恨,可不知为什么,人们在干完劳动强度很大的农活之后,都隐隐地有种安心的感觉。他们在心里叹道:“常永三啊常永三,你到底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我们这些人又是怎么回事,一定要服从你这个不讲人情的暴君?”没有人能回答他们心中的疑问。而常永三,虽然失眠,虽然因失眠而脸色苍白,但干起农活来还是“像一头豹子一样凶猛”——这是村里小学的校长说的。

“常叔,我今天想请假,我要生病了。”吴四在老常面前低着头说。

“哼。”老常冷笑一声,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我再搞一阵吧,暂时不请假。”吴四慌慌张张地走开了。

“那是你自己的事!”老常冲着吴四的背影大声说。

吴四隐没在插秧的人群中。他对旁边的玉嫂说:

“队长把我的魂都吓掉了……你觉得这个人是野鸭滩的原住民吗?”

“怎么不是?”玉嫂说,“我看他是我们野鸭滩人的魂!”

“魂?可怕……可怕啊……”

“你这种渣滓男人,活该!”玉嫂偷笑,一时忘了腰酸背痛。

两人一齐将迷惑而又有几分尊敬的目光射向常永三。常永三正在将捆好的秧苗抛向田里,在这两个人眼里,常永三成了一个巨人,他干农活可以根本不用眼睛看,不论什么活都干得超级漂亮。玉嫂轻声说:“你看他是不是我们的魂?”吴四连连点头。

吴四没能请病假,强撑着干了一天活,虽然中途也偷了点懒。

他傍晚回到家,和老婆一块喝新鲜鱼汤,感冒立刻就好了。那天夜里,他睡得特别香,梦里到处都是黄灿灿的稻谷,老常笑盈盈地在那些稻谷中向他招手。他奋力喊出了声:“常叔!常——叔……”他的声音一发出来,常永三就不见了。

“原来干活还可以治病。”吴四早上起来对老婆说。

“你这种人就得每天干活。”老婆横了他一眼,“不然你干什么?去做贼吗?”

从吴四的例子就可以看出管理这么大一个村子有多难,这就难怪常永三夜里睡不着。他想象自己是一名狱卒,一个人管理着一千五六百个暴徒。即使是像外来户秀钟这样的老实人,说不定哪一天就从后面给他一锄头,挖烂他的脑袋。人们说常永三不轻易露笑脸,大部分人从未见他笑过,连微笑都没见过。在这样紧张的环境里,他怎么笑得起来?他从心底认定自己的工作就是压榨这一千五六百人,连小孩都不放过,直到有一天造出万亩良田来。到那一天,野鸭滩的人们就会感激他了,不过他并不需要这种感激,他生来便是干活的料,在农活方面他无师自通,谁也比不上他,也不知是不是由于这一点人们才不造他的反。如玉嫂说的,他正是野鸭滩的原住民,他家三代都是本地人,他父亲是渔民,他少年时代也曾出湖捕鱼,后来响应政府的号召他才成了农耕户。他对种田有种稀有的狂热,平日里无论多么辛苦,他只要站在一望无际的稻田里,就会遐想联翩,有种帝王似的满足感。他爹爹称他的这种癖好为“走火入魔”。老两口在湖里漂荡了一辈子,后来入土为安了。常永三却认为入土为安只是假象,自己的父母一定是钻到湖里去了。村里常有这样的事,明明某人死后下葬了,盗墓的挖开坟一看,里面什么也没有。野鸭滩虽穷,盗墓的事件却很多,不知那些贼是要到坟墓里找什么东西,也许只是好奇?常永三父母的墓并没有被盗,但常永三无端地老觉得父母不在那坟墓中,而在湖里。父母死后的最初几年,常永三总对妻子珠说,他看见爹爹在湖里驾船,身板硬朗,十分洒脱。他还感叹:“渔民的生活就是比农民自由啊!我管理着这一千五六百人,觉得自己生不如死。”这时珠就说:“你还是可以去做渔民的嘛。”他听了这话吓一跳,大声反驳:“那怎么行?那是不可能的,我还是只能做农民。”“好,好,做农民吧,生不如死也要做。”

实际上,常永三的管理能力是很强的,他并不需要花很大力气搞管理。他的心思多半放在一些久远的、缥缈的事上面。比如他的关于万亩良田的计划,那只是他五岁时的一个梦想。那时野鸭滩还没有人种田,有一天,他小姨来了,小姨带他去很远的地方做客。当时是收割季节,五岁的他在金灿灿的稻田里迷失了方向,晕晕乎乎地转来转去,转了一整天……那一天小姨吓坏了,找到他之后抱住他哇哇大哭。后来好多年里,常永三总在父母跟前叨念着要去小姨家,并因此受到父母的呵斥。时间一年又一年地过去,对于小姨家稻田的渴望渐渐地就扩展成了关于万亩良田的想象。刚成家时,珠问他这辈子最想干什么,他说当农民。当时珠不住地点头,说:“你这种男人很可靠。”他听了珠的评价差点笑出声来,还在心里纳闷:为什么当农民就很可靠?直到很久以后他才渐渐领悟了珠的话。也许他是在珠的调教之下成了今天这个严肃阴沉的家伙?至于珠,这个当年看起来有几分天真的姑娘其实满肚子老谋深算……那么到如今,他在夜半时分想些什么呢?真的是在思考如何治理他这个大队的村民吗?然而并不是。治理大队的村民对他来说其实还是比较容易的,凭本能就可以对付。他之所以失眠,是在想象多年后的野鸭滩的模样。是这件玄虚的事使他失眠。因为他并不擅长这种虚幻的想象,可又怎么也忍不住要去极力想象,于是失眠了。

有一天,常永三对妻子珠说:

“我夜里起来查看鸡窝的门,一起身,那些鸡叫了起来。我忽然觉得我不是住在万亩良田的中心,是住在一株被雷劈死的大树的树洞里。”

“可能两处地方是一处,也可能它们之间有暗道相通吧。老公啊,你可千万不能松劲。只有不松劲,你爹妈在湖里才会安心。”

“我其实不怎么考虑他们。你想,如果我把洞庭湖全部改造成了良田,他们到哪里去?虽然我想啊想的,直到失眠也想不出那种景象……”

他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两人同时眼里有了泪。多少年都已经过去了啊。常永三感到,有珠在家中,日子就有指望,珠是最有主见的那种女人。

“我从篱笆边过,季妈在浇菜,她停下来望着我,眼露凶光。”珠笑着说。

“那当然是因为我。季妈出工时很善于耍滑头,自作聪明……”

常永三口里说着邻居,思想又飘到了遥远的未来。他的双手微微发抖,眼里射出奇异的目光。珠看见他这个样子,赶紧悄悄溜走了。

到了吃晚饭时,两人都默不作声。

他们刚一吃完就有个人来敲门进屋了。这个人不是本村人,是珠娘家的远房亲戚,以前珠从未同他来往过。珠看见老常在接待这个人,她就走开到厨房里去了。

这名男子有个小名叫“三角梅”,大家都这样叫他,都忘了他的大名。

“您喝喝这米酒看。您是坐车来的吗?”常永三问他。

“我晕车,我是走来的,走了两天两夜。老兄,我是来看您如何造田的。”三角梅说,说着就喝了一大口米酒,惬意地咂巴着嘴。“他们说古时候这湖底是一个县,您率领大家围湖造田,是要复古吗?”

“种稻谷有什么好看的?现在不是筑堤的季节。”常永三有点厌烦地说。

但这三角梅兴致不减,他压低了声音,凑近老常说:

“有人在邻县的荒地上炸开了一道豁口,从那豁口可以一直走到洞庭湖底下,你们的湖很快就会人丁兴旺起来了。我来这里就是为了告诉您这个秘密的。您可要保密啊。”

“我当然会保密。您再喝一碗米酒,我也喝一碗,好久没这么痛快过了。三角梅,您真是为告诉我这个才来的吗?”

“您的目光真厉害……不,不光为这个。我的意思是,做事要有长远规划和格局。我在家乡是一名染布工,我搞扎染。我从扎染的图案中看见了大湖底下的景象——那些金碧辉煌的殿堂。我也看见了您——珠的丈夫。您的位置在石狮旁,您是一名门卫。我就这样徒步过来了,因为我晕车……你们这里的稻谷酿的酒真不错。”

“我有点明白您的意思了。您可以住在我家里,我们夜里一块去堤上走走。”

“可我并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啊,我只是来看望您和嫂子。”

“我知道。我只是想到了我失眠的原因罢了。人发现您所说的那种事需要好多年头。”

珠在厨房里砸了一个瓷碗,响声很大,房里这两个男人面面相觑。常永三首先站了起来,他邀请三角梅同他一块去堤上散步。三角梅激动地答应了。

他俩出门时,听见珠在大声地指桑骂槐。

在大堤上,沐浴在柔和的月光中,常永三看见三角梅在向着湖里打手势。常永三暗想,这个人是不是同此地的黑社会组织有联系?老常过去也隐隐约约地听人说起过黑社会的事,但从未将这事记在心里。那人告诉老常说黑社会的那帮人是“真正能兴风作浪的人”。那么这位三角梅,他真是来报信的呢,还是另有所图?似乎在他眼里,自己万亩良田的设想简直就是白痴的想法。唉。

“常大哥呀,我来得正是时候!”三角梅忽然说。

“您看到什么了吗?”老常焦急地问。

“太多了,太多了。他们排着队……今夜没有风……您的老爷爷、珠的老爷爷,哈哈,我来得正是时候。我是做扎染的,我告诉过您了吗?”

“您刚才告诉过我了。”

“哎呀呀,月色多么好!那边就是您的稻田,围湖造田会引起谋杀,这您应该是知道的吧?伟大的抱负通过谋杀来实现。”

他俩下堤时,三角梅的兴奋劲就过去了。当他们经过那些耕田时,老常想要向他介绍一下这些耕田的规模,但他完全不感兴趣,说自己累了,在田塍上坐了下来。老常只好也坐了下来。他们坐在那里时,有一个陌生人走过来,三角梅向他打了招呼。那人要走不走地站了一会儿,还是离开了。三角梅看着那人的背影叹了口气。

“这个人是您的老乡吗?”常永三问他。

“怎么可能?这深更半夜的,他只能从哪里来,您想想看?”

“莫非——”

“当然当然,只能从湖里来。你们这里快要人丁兴旺了。可是却有谋杀。”

老常盯着走远了的那人,他发现那人并没离开,而是停留在远处了。从他的姿势来看,他似乎在观察这些稻田。常永三虽然是个胆大的人,可他现在却为三角梅的判断左右了,一味瞎猜起来,直到背脊骨发凉。

“您这里要有故事发生了。”三角梅意味深长地说。

后来那人终于离开了。三角梅却说他不会走远的,他就在这附近视察,洞庭湖里的人嘛,全是这种派头。“即使是您造出的良田,也是属于他的。”三角梅的声音飘在空中,“您以为您的这片田就是您的?”

他俩在田塍上走过来走过去,后来三角梅突然停下,说他的机帆船还在湖里等他呢。他还有机帆船!

“您到底来干什么的?”老常严肃地问他。

“我不是告诉您了吗?我是来陪您的。”

三角梅跳起来就跑到堤上,跑得不见踪影了。

常永三轻手轻脚地走进自家院子,生怕吵醒了珠。可鸡笼里的那几只老母鸡偏偏大吵大闹起来,仿佛发现了他的罪恶一般。

“他给你指出路了吧?”珠在黑暗中说。

“咦,你怎么知道的?”

“他是我们家乡的一盏指路明灯。”

“可你并不欢迎他来。”

“因为我不需要任何人为我引路,那会搅乱我的生活。”

夫妇俩坐在长椅上,手拉着手,为今天的遭遇感到惶惑不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常永三在夜里发现洞庭湖里有些异动,有时出现的是一只快艇,快艇上空空的;有时是一只怪兽的上半身;有时是一把空围椅朝他漂来,仿佛椅子里坐了一个人似的……这些异象是想给他什么启示还是想警告他呢?后来就来了这位三角梅,他是扎染工,能扎出未来的图景,珠称他为家乡的指路明灯。常永三虽心里不安,思维却不一般地活跃。他越将这事往深里想,就越觉得入迷。珠理解他,她紧紧地握着丈夫的手,似乎在给他力量。

三天以后,珠的远房亲戚三角梅就离开了。当时三角梅对老常说,他将坐机帆船离开。老常请他来家里吃完饭再走,他答应了。可是老常一转背他就不见了。两人是在堤上分手的。

回忆起这三天里头的情景,常永三一点真实感都没有,他一直恍恍惚惚,好像脚都踩不到地上。虽然他白天里仍在出工,可他脑子里的念头完全不在稻田里,他也看不清他周围的这些人。看到他这种失魂落魄的状态,人们就纷纷偷懒,有几个人竟然跑回家吃东西去了。珠倒并不着急,她在一旁偷笑,还鼓励别人做出格的事。

一块吃过晚饭,外面天黑下来时,常永三就同三角梅上堤了。常永三老觉得有满肚子话要对三角梅说,可又说不出几句。

“我一次也没看见过那种事。您告诉我您是染布的,您看见过了,就在那些结结实实的土布上头。那么,您能传达给我吗?它是什么样子?”

“不能。”三角梅干脆地说,“没人能传达。”

他的话让常永三眼前一黑,一时无语。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

当三角梅问他为什么一定要等别人来传达时,他就老老实实地说,因为自己只学会了干农活的一些技术,别的都搞不清,但他却偏偏又想弄清一些事,朝思暮想。

“只能去碰见。”三角梅最后说,“比如田里、湖里这些地方。”

三角梅话音一落,湖里就有水响,似乎有快艇远远地过来了。可是等了好一会儿又没过来,却又远去了。这一刻老常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要失落。

老常一连三天都这样,大同小异——话到了嘴边,似乎接近了某个念头,却又彻底绝望。

他离开的前一夜,老常对他说自己也想学扎染,脑子里有个原型总比这样瞎撞好。

“我也没有原型啊。”三角梅嘿嘿地干笑起来。

夜里三角梅睡在后面房里,老常和珠睡在前面房里。后半夜,老常反复地听见三角梅发出笑声。看来这些天这位亲戚在湖区过得相当快乐。白天里,当常永三去出工时,他就独自到处走,显然他根本不是来陪老常的,他另有目的。一次常永三撞见他在油菜地里发呆,他用一只手在空气中比画着,当老常走近时,他就向老常点头。老常觉得他早就看见自己了,就像他有第三只眼一样。

常永三送走这个人从大堤上下来回到家中时,珠问他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我不会那么快垮掉的。他有点像我的指路明灯。”他神情不安地说。

珠听了丈夫的话就赞赏地拍了拍手,说:

“永三,永三,我昨夜梦见你的爹妈了。他俩坐在厨房里剥蚕豆。这个三角梅,带来了亲人的信息……你没说错,永三。”

“他说的湖,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我们家乡说话的方式,永三。在我们老家,一说起湖,每个人都知道指的是什么,每个人!我以前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这个人会窜到湖区来啊。他一来,把什么都搅乱了……不过现在他走了,生活又恢复了正常——不,不是恢复了现状,是要追求新的目标了!你感觉到了吗,永三?”

“珠,我感觉到这张方桌在晃动,会不会是地震?”常永三紧张地用手压着桌面。

“啊,你累了,赶快躺下休息吧,反正今天不用出工了。一大早田里没有一个人,每一个人都找了一个借口回去了,其实他们不找借口我也会让他们回去。”

常永三躺下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他连忙紧闭双眼。

“珠,你见过机帆船吗?”

“见过的。在湖当中,隔得远远的,来了又去了,至少有三次。”

“船上有人吗?”

“没有。”

“这就是关键啊——没有人。”

珠到屋外去了,屋里静静的,老常终于平静下来了。他的内心有股凄凉感。刚才珠说起父母,于是他也想起了父母。真是三角梅带来了亲人的信息吗?表面上,他同父母的关系一点也不亲密,可是自从他们去世之后,他从未感到他们已经离开,反而时时感到他们就在村里。有一天傍晚,他甚至远远地看到父亲从外面的一个厕所里走出来,消失在路边的小树林里。那一刻,他内心真是震动不小,差点就跑过去喊了起来。奇怪的是珠也说她常见到他父母,不过是在梦里。现在躺在屋里,想到湖里那艘没有人操纵的机帆船在湖面驰过来驰过去的,他对于从小熟悉的洞庭湖的看法完全改变了。他自言自语道:“湖里头该是很热闹的吧?”

“那里头什么也没有!”珠在门外对谁说,“那种地方你也去安家?”

门一响,珠进屋了。

“珠,你同谁说话?”老常闭着眼问。

“一个外乡人,可能是乞丐,他想在芦苇滩里面安家,他来向我打听。”

“他是什么样子?”

“七十多岁,衣裳破烂。”

“这事会不会同三角梅有关?”

“我也这样想呢。”

常永三立刻振奋起来,疲倦一扫而光。他穿好衣服,到厨房里拿了几个馒头、一水壶茶,目光明亮地向外面走去。他经过稻田时,果然发现田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一发现让他心中对三角梅充满了感激。很快他就来到了芦苇滩,哪怕他穿了胶鞋,那里面也是很难行走的。常永三敞开他的大嗓门试着叫了几声,却没有回应。

他又走到另一边去“老乡!老乡!”地叫,叫了十几次,还是没人回应。

常永三看见远处有几只水鸟在扑腾,天地间阴恻恻的。此刻,他连家也不想回了,只想沿着这芦苇滩走下去。不知为什么,他认定那乞丐老汉躲在芦苇丛中。也许他在湖里看到的那些异象,这个人是知情的。就在老常昏头昏脑地走着时,珠在叫他了。

“永三啊,那人被我安顿在后屋里了。”珠有点烦躁地说。

“有这事?哈,你真行!他说了什么吗?”

“没有。他吃了就睡,马上睡着了。”

“谢天谢地,我们回家吧。”

一路上,老常不断地问珠,是否她能确定不认识这个人。万一,比如说,他是从野鸭滩走出去的,三十多年前出去的,而他们已经忘记这个人了呢?常永三还是很不安。珠被他问得不耐烦了,就顺着他的思路说,是啊,她也觉得这个人是他们家的亲戚,他很像是来投奔他们家的,要不,怎么什么都不带,也没吃过东西,且一文不名?此外,他那么理直气壮地同她打招呼。一位老人,口口声声说要住到芦苇滩里去,就像在逼迫她收留他似的……

“你能确定?”老常提高了嗓门问道。

“我本来没细想,你这一追问,我就觉得我有把握了——他到过那种地方。”

“我的天哪。机帆船!你听到了吗?”

“没错。来了,又去了。很可能这个人是从那船上下来的。”

他们进屋时,那老男人已经起床了,坐在床边发呆。

“我是老鱼,是你父亲失踪的弟弟。”他对常永三说。

“您请喝茶,别着急,往后再告诉我们您的故事。”老常将一杯茶递给他。

“你父亲和母亲也许还活着,我遇见过他们。你想,天底下这么大,谁会不想去那些偏僻的地方走走?所以这一出走,别人就找不到他们了。我能理解他们。比如我,我就是因为好奇从家里出走的。我走了好远好远,走丢了。我是后来才知道我和他们有机会会合的。我同你父母会合过两次,是在同一个地方,当然时间都很短,每次待一小时。不过这也够了,彼此知道对方还活着。永三,你不要以为我潦倒,我虽穿着破烂,可我见多识广,我见过海……”

这位从未谋面的叔叔竟然一下子变得有精神了,他唠叨时,夫妻两人一言不发,心里吃惊不小。他真是叔叔还是冒充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啊,而且常永三也没听过父母提起他。可他却知道常永三的名字!夫妻两人都在努力地设想他同那两位老人在什么地方见过面。

“我们在一个你们想不到的地方会合。我不想多说了,一下子解释不清。”

他将茶杯放下,站起来往外走。老常以为他去外面上厕所,可他沿着大路走远了。

“他的手提袋还在床上呢。”珠轻轻地说。

常永三感到世事变化得太快了,他完全不能适应。尽管不适应,他的脑子还是转得飞快。一个模模糊糊的关系网在他脑海中初步形成了。这位亲戚,是从上一辈人那里走回来的。也许这大湖是一个这样的地方,多少年前的那些人都在这里来来往往?回忆从前那些日子,常永三只见到过湖里的一些异象。可是现在,家里一连来了两个不速之客,这是很反常的。关于大返程的一些传闻,老常也隐隐约约地听到过。难道这是大返程?当他想到这里时,就听到儿子铁锤在门外叫他。开开门一看,真是铁锤回来了,身边有只巨大的龟,像是海龟。它的样子虽然像画报上的海龟,却长着强壮有力的前后腿,而不是鳍。这让老常嗅到了某种诡异的氛围。

“就你一个人?铁扇呢?”老常拍拍小儿子的头。

“他有工作,很忙。我是回来拿我的球鞋的。”

“这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它跟着我来了,它跑得很快。”

“要喂它一点什么……我去拿瓦钵里的小鱼儿来。”

“谢谢爹爹。”

“你谢我干什么?你同它是一伙的吗?”

“有一点那种意思吧。”

大海龟一会儿就将瓦钵里养着的小鱼儿吃得干干净净。它慢悠悠地离开父子俩,往村头走去。老常对儿子说:“它在视察我们野鸭滩,它才是这里的真正的大队长嘛。”

铁锤的眼神飘忽不定,直到海龟走得看不见了,他才转身同父亲进屋。

珠在厨房里做煎饼,是铁锤最爱吃的。

老常将儿子的背包挂好,忍不住说:

“铁锤啊,你一定是有福气,要不它怎么跟了你来。”

“我也觉得是这样。它好像专门为等我。当时不少人下船,它躲的地方很隐蔽。”

“我们家要发生大事情了。”

“嗯。”

三人坐下来吃香葱煎饼,其乐融融。铁锤拼命多吃,大概在学校里吃得不好。

吃完饭,铁锤洗了脸,拿了球鞋,就说要回学校了。老常问儿子怎么不多待些时间,陪陪海龟。铁锤说海龟不用陪,“它反倒是来陪我的。它到了村里我就放心了”。老常听了心里想,这个儿子已经是满腹心思的男子汉了啊。

那只龟在村里四处游荡,惹得村里人议论纷纷。湖区怎么会有这种客人?他们说,一定不是自己来的,是哪个人将它带来的吧。它好像什么都吃,连嫩草都吃,连米饭、面条都喜欢。它还尤其喜欢同小孩子玩,追得他们团团转,发出尖叫声。珠听到人们的议论,就独自哧哧地发笑。老常搬出一口旧水缸,放好水。到了傍晚,那只龟果然来了。老常让它瞧院子里的水缸,它却不肯进去。老常明白了,自己是多此一举,周围到处都是水,它干吗要待在水缸里?它之所以回到家里来,是它将铁锤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吧。夜里它可能要跑到湖里去的。有可能它不是从海里来,就是一只生活在湖里的龟。

晚上铁锤打电话来,问起他的龟,老常说,可能到湖里去休息了吧。那头铁锤的声音听起来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常永三在心里叹道,儿子真是什么都明白啊。可是他,这个做爹爹的,是不是越活越糊涂了?

老常问珠,她从前在娘家有没有见过这龟。珠回答说,她倒是没见过,但是她听父母说起过。他们说如果是风调雨顺的好年头,它就来了。珠的这个回答让老常很惶惑。

睡觉前他对珠说:

“明天不干活,要一直睡到中午才起床,可以节约一顿饭。”

“永三,你是想在梦里去湖里看看吧?”珠笑着说,“好像时机已经成熟了。”

“他们好像全是从那里跑出来的。我们围湖造田的动作惊起了很多过去的事。这些人,还有龟,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我得把这些事搞清楚。”

但是他很快就睡着了,睡得那么沉,没有做梦。

“退耕还湖”的运动其实是从常永三的大队开始的,后来才发展成大规模的运动。这件事很微妙:究竟是政府的决定还是百姓的推动,没人说得清。对野鸭滩大队的大队长常永三来说,真正的转折是从那只龟(不知是不是海龟)来到他家后开始的。

龟到来的第二天,他果然睡到中午才起床,果然节约了一顿饭。然而吃过中饭之后,之前他体内的那种干农活的冲动突然一下全部消失了。他没有出门,坐在家里发呆。

“田里有人吗?”他问从外面进屋来的珠。

“没有。”珠捂着嘴笑,“我挨家看了,都没有动静。大概都在屋里睡觉。”

“太阳晒得这么厉害,只有上午好睡。”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想去学习种莲藕的技术,你觉得如何?”

“咱俩想到一块去了。我打听过了,种莲藕能很好地维持生计。”

“‘退耕还湖’不是几天能完成的,要拆围子,恐怕得好些日子。你还记得挑堤的时候,湖里掀起的大浪吗?”

“当然记得。我跑脱了一只鞋,那会儿觉得自己马上要被淹死了……”

“可是立刻又恢复了平静。仅仅有一分钟大浪滔天。所以大家都认为是怪兽兴风作浪。”

和珠谈论了一会儿,常永三体内又有了活力。他戴上草帽往外走。

他一出门就看见龟。龟和他一块往稻田方向走,显得很高兴的样子。

不一会儿他就来到了稻田,禾苗长势很好,不过野草也很猖獗。莫非才一天,野草就长起来了?还是好些天来,众人一直在欺骗他,在磨洋工?想到这里,常永三也忍不住笑起来。他们这些人大都知道他的根底,如果他心里有事,别人还会猜不到吗?

龟走在前面,居然下田了,将禾苗压坏了一大片。它在田里玩得很自如,蹂躏那些禾苗令它很兴奋。老常看不下去,就拍了三下手。那龟立刻听到了,它回转身,慢慢地游上了岸。它在田埂上爬,身上干干净净,没有沾上一点泥浆。老常在心里想,这龟真是个游戏老手啊。它必定也属于湖里的那些事物吧。不管怎样,老常对禾苗总是心疼的。一想到眼前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会在一瞬间消失,他的心里就一片黑暗。

龟加快了步伐,老常要小跑才跟得上它。

“常叔,您有了新朋友啊。”吴四过来了,似笑非笑地对他说。

吴四显然看见了稻田里的那一片狼藉,大概在偷着乐吧。常永三很狼狈,很不想理这个人。可他偏不放过,在那条路上跟在后面走,唠唠叨叨。

“龟是通天的啊,它要干什么的话,谁能挡得住?我看到它来进驻我们村,心里别提多高兴了。这样一来我们野鸭滩今后就会有秩序了。常叔,您说对吗?”

“有什么样的秩序?”老常向他瞪了一眼。

“啊啊,我……我也不知道啊,就当我没说吧。”

他一溜烟跑开了。这时老常发现龟停下了,难道它听得懂人话?

这个小小的插曲使得常永三体内的活力更加沸腾起来,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蹲下来对龟说:“龟啊龟,现在你是我们的大队长了。”

龟的眼神很飘忽,也不知它看着哪里。常永三记起来,这动物的眼神有点像爹爹。难道它是爹爹那一辈的?它同老人们在一起生活过吗?它的壳上这一块愈合了的疤痕又是怎么回事?

歇了一会儿,龟又开始小跑了,它的腿和爪子强劲有力。老常也跟着它跑。他俩一块跑回了家。珠站在门口迎接他和龟,眼里满是喜悦。

“啊,永三,我想让它吃鸭蛋!你觉得它会吃鸭蛋吗?”

“不知道,你试试看吧。”

珠将大瓦钵侧放,里面有去了壳的鸭蛋。龟吃得很欢。两人同时松了一口气,因为这意味着他们可以养它,他们同龟是一家了。珠蹲下来摸摸它的头,激动得直喘气。

“就好像……好像铁扇和铁锤回家了一样。”珠结结巴巴地说。

“是啊,两个小子走了很久了。他们不是恋家的孩子,这倒好。”

珠听出来他的潜台词是,如果他们两个在家里,就会同他有冲突,现在这样反倒好些。她也看出来龟是不会同她丈夫有冲突的。这些日子里,珠的内心越来越明亮了,她隐隐约约地想到了她和丈夫生活中的转折。一开始她只是对这种转折会如何发展感到很好奇,从昨天开始她突然有了一点把握了。这只龟,竟然像是他们家的主心骨……

龟吃完鸭蛋后,就去拜访村民们了。

“你觉得它像不像爹爹?”老常问珠。

“你说得太对了!我一直觉得它像一个人。好呀,爹爹又回来了,他是怕你寂寞,因为你的想法高出众人很多……现在你又可以每天闻到爹爹的气息了。”

“闻到气息?你真会说话。哈哈!”

吃晚饭时,两个人的情绪都很好。先前,常永三每天都会想到“万亩良田”与他的实际工作的差距问题,所以总是有某种焦虑萦绕心头。此刻他好像忽然卸下了担子,又好像找到一个可以着手去实现的目标了。

“我听见邻居在同龟说话。它真是自来熟啊。”珠说。

“它也许本来就同我们大家熟吧。”老常微笑着说。

常永三闲在家里的那几天,每天还是忍不住去荒废了的稻田里看看。他看到那些猖狂的稗草很快就遮蔽了禾苗,气势汹汹的样子。这些禾苗太嫩了,就像他过去的理想。有时他也想回到那种境界里去,但它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变得模糊不清了。常永三甚至感到诧异:那个大队长真的是自己吗?他倒并不在乎村民们如今怎么看待自己,因为他知道野鸭滩的人们都是一些极为灵活的机会主义者,他们对于生活,包括对于他这个大队长的看法从来不是固定不变的。老常虽然认为自己深通这些人的脾性,但有时他又觉得,也许是他自己的脾性被村里人看穿了,他们只是在等机会背叛他罢了。现在机会来了,所以他们就一边倒地背叛他了。当然,也可能不是背叛,而是另一种莫测的意图。

他抬起头来,看见名叫虾的小伙子满面春风地朝他走来。

“常叔,我要去城里开豆浆店了。我听说您的儿子们在那边混得不错,对吗?”

虾的语气里有挑衅的意味。这才过了几天,这些人就不将他这个大队长放在眼里了。

“好呀好呀,”他和蔼地说,“好主意,虾,我觉得你一定会成功。”

“我当然会成功。哼,我是什么人呀。”

虾昂着头,与他擦身而过。常永三看着虾的背影想,这个瘦骨嶙峋的小伙子,就连挑着行李都显得费力……可见人不可貌相。往常,他从不给虾安排重活,没想到这单薄的身体里深藏着惊人的抱负。不知怎么,老常觉得这青年并不是要挑衅他,只是在激发他罢了。是啊,连他都去开豆浆店了,那可是独当一面的生意。这小伙子,让他做农活有些大材小用了呢。虾啊虾,你不久就要成为城里街上的人物了。

老常围着野鸭滩的稻田走了一圈后,脑海里有一些新的念头钻了出来,这些念头令他心情愉快。隔得远远的,他看到有另外三个人也挑着行李,往轮船码头那边走了。看来他们早就蠢蠢欲动了,现在有了机会,就头也不回地奔向他们的目标去了。哈哈,他的邻居们全是一些能量惊人的人,在他手下种田时,他们完全没有发挥他们的能量,仅仅锻炼出了克制自己的耐力。那么他这个大队长,是有功还是有罪?说不定他们今后的工作因他而得益?现在他们走了,反倒让老常对他们生出一种恋恋不舍的感情来。走在前面的那位大愚身高力大,他同另外几位大叔是野鸭滩大队的栋梁。休息的时候,他们总避开老常坐在一块抽旱烟。偶尔他们也同他撞见了,于是双方都有些尴尬。老常至今还记得他们那渴望而迷蒙的眼神。当时他认为他们心中的渴望同农村的人们是一致的:渴望风调雨顺;渴望粮食丰收;渴望一家老小健康平安;等等。现在看来简直是天大的误会。这些人甚至比他老常的野心更大,所以他们现在急急忙忙地去实现自己的抱负。时局的变化刚有一点苗头,他们就看到了发展的趋向,真是些了不起的人。

走到大路上,老常又遇到一群村里的妇女。她们一个个都用尼龙纱巾蒙住了脸,但老常还是猜得出谁是谁。她们挑着餐具和被褥慢慢地行走,显得很紧张。

“二梅,你们去城里做生意啊?”老常对其中的一个矮个子女人说。

“不是,我们是去为城里人服务,去打扫卫生,收垃圾,帮饭店送餐。”二梅羞怯地说。

“很好嘛。帮助城里人,这都是……都是好工作。没什么不好。”老常说。

老常觉得自己有点语无伦次,他也羞怯地闭了嘴。他一闭嘴,那几位妇女就像被风吹着的落叶一样,挑着担子跑远了,让老常吃了一惊。

“世道已大不相同了。”他对自己说,“原来如此啊。”

在大路的尽头,那熟悉的身影出现了,于是老常的眉头舒展开来。

“龟啊龟,我们回家吧。”他对那只龟说。他等它跑过来。

他和它一块回家。龟在他旁边欢快地小跑。

常永三来到自家院子里时,珠还没有回来。他看见邻居老贺站在他家门口等他。龟一看见老贺,就往旁边的小路一拐,冲到后院躲起来了。

“永三啊,这两天人们都在谈论离开野鸭滩的事。你看,我应该是留还是走?”

“那是你自己的事。”老常用自己的这句口头禅回答他。

“是倒是我自己的事,可这不也是你的事吗?”老贺狡诈地眨了眨眼。

“你说得对,这也是我的事。不过我一时想不清楚,形势变化得太快了。”

“确实。没人想得清,对吧?这问题没意义,对吧?就比如说二梅这类妇女吧,她们才不去想这种没意义的事呢,她们挑起自己的那些家什就跑了。”老贺说完就爆发出大笑。

老常站在他面前满脸通红,仿佛这邻居在嘲弄自己似的,但细细一想,又觉得这并不是什么嘲弄,而是充满体贴地为自己指出一条路。啊,多好的邻居!他自己以前却待老贺很生硬,将老贺看作一件干农活的工具。

“老贺,谢谢你。”他由衷地说。

“谢我?干吗谢我?我还要谢你呢。没有你这些年对我们大家的培训,我们现在不都是无知的良民?不是我夸张,你其实是我们村民名副其实的首脑。”

“可是现在每个人都要抛弃我这个首脑了。”

“这也是好事,对吧,永三?”他又笑起来。

老常越发不好意思了。幸亏在这关口老贺的妻子叫他,他连忙走掉了。

常永三看见龟在那堵墙后探头探脑的。难道它害怕老贺?或者更离奇,这老贺是龟的前主人?老常想不下去了,他觉得这又是生活中的一个黑洞。

“龟啊龟,”他唤道,“来吃鸭蛋吧。”

龟一会儿就将瓦钵里的鸭蛋吃完了,它显得很满意。这时珠回来了。

“永三,我今天看见龟将一个小孩往湖里顶,想要淹死他。那小孩哇哇大哭,后来他爹爹将他救上来了。他们是外地人。你不觉得这龟会要闯祸吗?”珠说。

“不会的。那小孩在同龟做游戏呢。”

他们说话时龟一动不动,像化石一样伸着脖子趴在那里。

“我看它就是来肇事的,但我就是喜欢它。它的年纪应该同我们爷爷差不多。”

外面传来小孩清脆的笑声,珠跑到围墙那里看了看,走回来,说:

“就是他!同龟做游戏的小孩。他那么高兴。龟一定听到了。”

直到夫妻俩在菜园里忙活完了,准备进屋了,他们看见那只龟还在那里,一动不动。老常对珠说,这龟同人不一样,生活在另一种时间里面。“我们已经过了半小时,在它来说还不到一分钟。”珠认真地想着丈夫的这句话,觉得这话里头有乐观的情绪。这几天她一直担心着丈夫,现在她觉得没必要为他担心了。丈夫事业上的挫折应该是一件好事,人生在世,有多少事业是一帆风顺的?现在的时代,大概就连小孩也开始懂得这一点了,不然那孩子怎么笑得那么放肆。

两人早早地吃了晚饭,站在门口歇凉。他们注意到龟已经不在了。想到这只老龟在村子里到处游荡,为人类的事操心,两人便相视一笑。

“看来我们的铁锤今后会生活得不错。”老常说。

“那还用说,他是个诡计多端的小孩。”珠附和道。

珠去喂鸡鸭,老常坐在菜园里想心事。他听见围墙外面一些女人在讲话,大概又有一批妇女在外出,她们是去赶晚班船的,晚上坐船凉快。很久以前,老常坐过一次晚班轮渡。他记得满满的一船人都不说话,只听见机器的轰响和水浪的声音。后来前排有个又高又大的人突然面对他站起来,像黑暗中出现的幽灵一样,吓了他一跳。原来那人是做黑市粮票买卖的。他低声问老常有没有粮票,老常说没有,他就气哼哼地坐下了。到下船时,老常在码头昏暗的灯光下清点自己的钱包,发现少了十斤粮票。那十斤粮票是他和珠省了一年才省下来,作为外出时备用的。这个做黑市买卖的人是如何偷走它们的?现在这些妇女去坐晚班船,不知会不会遭遇类似的不幸。听起来她们的情绪很亢奋,满心都是希望啊。

“我们的野鸭滩人,个个有野心。”珠在老常背后感叹道,“他们在背后说是得益于你这个大队长的培养呢。这话该怎么理解?”

“不去管他们就完了。想想我们自己的出路吧。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要重新开始还来得及吗?珠,你心里有没有顾虑?”

“我嘛,一点顾虑都没有。你不是总在重新开始吗?两个儿子也像你。”

老常听了妻子的话心里就想,珠真聪明,她的思想走在他前面,而他总是慢一拍。而且她有一种奇特的能力,能将不好的事情里面的好处提前看出来。想到这里,常永三心里的那些阴霾就消失了。围墙外面那一波一波的小小骚动对他来说也有了一种亲切的意味。他现在尝试用珠的眼光来看待村里人的迁移了,他是不是应该为他的邻居们感到自豪?多么有活力的村庄,多么倔强的湖区人啊!他以前为什么没有看出他的邻居们身上的这种倔强的品质?就比如说二梅吧,她以前做田里的活笨手笨脚的,他一贯认为她没什么用,可是现在,她居然要去为城里人服务了,并且她一点也不看低自己。老常回忆起这些事,心里就生出惭愧。幸亏有珠,珠从来不讽刺他,也不反对他,她该有多么大的心!现在对他来说,重新开始已经不是一句空话了,周围人的激情感染到了他,他感到自己在跃跃欲试了。他问珠,六十二岁开始一种全新的营生算不算晚?珠回答说一点都不晚,她觉得老常还年轻,就算再重新开始两次都是可以的。珠的豪言壮语惹得他哈哈大笑。

“永三,你看看人家秀钟,不是也在开始行动吗?他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

老常将目光投向秀钟家的土屋,看见秀钟坐在门口织渔网。他又将自己同秀钟的关系想了一遍。这位沉默的邻居,平时对老常专横的作风敢怒不敢言,他觉得他们夫妇都是仇恨自己的。可能是因为年龄的缘故,他们并没有同这些人一样离开此地,去到他们儿女所在的城市,而且好像也没有那种打算。那么,他们是同他一类的吗?秀钟和马白都是干农活的好手,他从前的事业的支柱,他常永三虽说是依靠他们,却从不在他们面前显出有求于他们的样子,因为他认为他们只不过是做了该做的事。老常想到这里就拍了拍自己的脑袋,骂自己“混蛋”。他从心里佩服秀钟的镇定。

“明天你就要去学习种莲藕的技术了。”珠说。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已经不是大队长了。现在反过来了,所有的人都是我的大队长了。这种转换角色的生活也是很有意思的。我现在决定要向我的邻居秀钟学习了。”

珠听了丈夫的话感到很高兴。她心里想,这不就是人们通常说的“转型”吗?真是太好了,永三毫不费力地转型了。她到院子里晒棉被时,看见龟又回来了。龟趴在井沿上,一下一下地朝那口井伸出它的头,好像要探究井里的情况一样。珠有点担心它掉下去,可观察了它一会儿就放心了,这位老练的战士,它才不容易失足呢。不如说,它根本不可能失足。

直到很久以后,常永三仍然对自己生活中的那次大转折感到惊奇。从一个大村庄的领导人变成了一个种莲藕的人、一个单干的个体户,这种“转型”是非常彻底的。然而老常并不对这件事本身大惊小怪,他感到吃惊的是他自身在这个过程中的变化。那是什么样的变化呢?就他的感受来说,其实是一切都没变,就好像他自己安排了自己的命运似的。只不过一开始他还没有看出这种隐蔽的安排罢了。现在他回忆起来,他在野鸭滩扮演的角色的转变是多么顺理成章啊!即使他从前领导着全村人的工作,可他骨子里头难道不一直是一名单干者吗?这阴错阳差的世界真滑稽,他经历了不可理喻的沉浮、曲折的努力,后来忽然就实现了自己长久以来的心愿。

常永三坐在塘边的柳树下,摇着蒲扇,看着水中的荷叶,悠然自得地重新编织以前那个“万亩良田”的好梦。“我的万亩良田原来在这里,这就是理想啊。实现之后原来是这种景象,我一开始是完全想不到的。”他这样说时,站在旁边的珠就哧哧地笑,低声咕哝着一句话:“过时了嘛,过时了……”常永三问她谁过时了,她就说是自己,于是轮到老常哈哈大笑起来,忍都忍不住。笑完了,他认真地问珠:

“那个年代,我是不是有点癫狂?”

“我倒觉得永三一直是这个样子。”珠严肃地回答他。

“嗯。万亩良田和五亩藕塘……”

“我早就看出来了两个就是一个。其实你也有点看出来了吧,你不想承认,可你的行动一步一步地将这个东西实现了。现在好了,铁锤和铁扇不知会有多么高兴。以往他俩总有点躲着你,又怕你不高兴。”

“他们躲着我了吗?”老常有点不安的样子。

“可能是我过于敏感了吧。那两个家伙野心很大,因为你那时是村里的领导,他们就不想让你知道他们的野心。当然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猜测。你还记得龟是怎么到村里来的吗?”

“它随铁锤一块来的,来了就不走了。”老常边说边回忆。“它是两兄弟派来的间谍!”

老常忽然一下明白过来,脸上漾出幸福的笑容。


第四章 黄土寻亲第六章 老曹和他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