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女英雄
那天凌晨,老曹还在梦中,他听到有人统嗵嗵地上楼,然后他就被人推醒了。是荆云。他看不清荆云的脸,但感觉到了她眼里射出的强光。老曹连忙坐了起来。
“怎么回事,荆云?”
“我睡不着,就去湖边走走。外面下小雨,我带着雨伞。堤上很滑,走起来很费劲,我就站着不动了。突然间天上闪电连着闪电,雷声也响起了。我本打算下堤,可是我看见了快艇上的女人。女人立在船上,风将她的长发吹起来,像一匹布一样飘着。要不是闪电,我根本就看不见她,因为那快艇开起来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在堤上,她在湖中,我觉得我们双方都看见了对方。她驶过来,驶过去……”
荆云眼睛发直,像梦游一样扶着墙走动。
“那是老赵的女人。维吾尔族美女。享受生活的女王。”老曹轻声说道。
“原来你认识她。我真羡慕她。”
“其实你的技艺不在她之下。”老曹陷入沉思。
“老曹你真会说话。我哪有什么技艺,我是个粗人。”
“来到此地的妇女都有惊人的技艺。想想秀钟的妻子马白吧。”
荆云对丈夫的判断力越来越佩服了,她不住地点头。她问老曹,为什么孩子们昨晚没唱歌。老曹说就在刚才,她去堤上之际,孩子们已经唱过了。他是在梦里听到的。
“生活多美啊。”老曹感叹道,“老赵的女人名叫欢,她从遥远的大西北来到这里,就像回到了家里一样。我也是听工友告诉我的。”
“我也觉得这里更像我的家。”荆云笑起来。
他俩下楼时天已亮了。走出芦苇滩,走在大路上,看见老赵身披朝霞朝他们走来。
“老赵,你去湖里了吗?”荆云问他。
“我整夜都待在那里。”老赵容光焕发地说。
维吾尔族美女欢的名气越来越大了。同老赵定居在野鸭滩之后,她仍然只说维吾尔语,不说汉语。见了人也不打招呼,只是微微一笑。但她的美貌征服了这村里所有的人,大家都认为她从前不是一般人,说不定是一位公主。
一天黄昏,一艘快艇停在了湖边,船上没有人。
当时欢和老赵在厨房里做饭。欢侧耳倾听了几分钟,然后在老赵的肩上拍了一下,同他告别了。她离开了三天才回家。
人们称那艘无人驾驶的快艇为“勇敢号”,它总在洞庭湖里出没,但没有人敢上船。就连男人们也不敢,大概他们认为船上实际上有人,只是大家看不见那人而已。欢凭着灵敏的听觉最早注意到这条船。后来老赵也注意到了它。老赵也觉察到了欢的情绪的变化,他在心里为她捏了一把汗。他猜出了快艇是属于什么领域的。
他们家里这几副巨大的鱼的骨头是毒王送来的礼物,刮风的夜里,欢便一动不动地坐在鱼骨当中,用维吾尔语小声说话。她的话老赵也听得懂一点。老赵觉得她是在同远处的什么人对话。那是些什么人?同这些古老的鱼骨生活在一起的从前的维吾尔族祖先吗?现在他们还在原地吗?
老赵也尝试过对话。当欢不在家里时,他也模仿她坐在那几副鱼骨当中,轻声地喃喃自语。当时鱼骨发出嗡嗡的声音,却似乎并没有什么意义。老赵的心里一直有一个疑问:这个地方究竟是不是两人当初所寻找的目的地?虽然待的时间越长,他越对这有信心,但最后的答案还未清晰地出现。“老赵啊老赵,你的谋杀罪名彻底洗清了吗?”他心里的那个声音在说。有时他觉得洗清了,有时又觉得没有洗清。在野鸭滩这个地方,这类事有点暧昧。但这类事真的重要吗?他感到对欢来说,这类事一点都不重要,这让他有点羞愧。他已经开始老了,却还是没什么长进。
欢是不需要别人保护的,要是在紧急关头,说不定她还要来保护他呢。老赵想到这里就微笑了。他一抬眼,看见瘦小的男子上楼来了。
“伟大的毒王来了。您能解答我的问题吗?”老赵问他。
“关于湖里的形势?那里总是剑拔弩张,总是危机不断。可那不就是你的女人追求的吗?不应该为她担心,单枪匹马才显出英雄本色。”
“好,我没有问题了。您这就离开吗?您不喝杯茶吗?”
老赵的声音还在空中作响,毒王已经从窗口走出去了。他开始回忆毒王送鱼骨来的那个晚上的一些细节。那时他和欢刚安好家,两人都疲惫不堪。
毒王是一个很大的、浓黑的阴影,鱼骨在他身后碰撞着,发出金属的响声。他将它们拖上来,安放在客厅里,就退到墙边站立着。在汽灯雪白的光亮中,那黑影不断地扩张,将整面墙都占据了。老赵和欢都看不见毒王的身体,却可以听到他低沉的声音。毒王告诉他俩,这四副鱼骨是大湖的馈赠。还说他俩的壮举受到重视。
“壮举?什么壮举?”老赵于昏昏欲睡中问道。
“人的一生中总有一两次壮举吧。”毒王嘲笑地说。
可是嘲笑也唤不醒老赵,他居然伏在桌上睡着了。
他睡了好几个小时,醒来时发现汽灯仍然亮着,欢坐在四副鱼骨当中。
“欢!欢!”他唤道。
“嘘,不要。”欢在鼻尖竖起一个指头。
老赵听到了古老的维吾尔族歌声,是欢在哼唱。他明白了,这些鱼骨属于欢。可难道一切都早有预谋?好像没有。只有体内的呼唤是有过的,老赵至今记得。鱼骨发出嗡嗡的声音应和着欢,老赵赶紧走进卧房。
他之所以离开欢,是因为他忍不住要啜泣起来。多少个日日夜夜,那山,那小屋,那虎,那猎枪……还有被永远遗忘的家庭……不,也许不存在遗忘这回事,一切都在这里找到了,只是改换了面貌。
马白从外面回来,浑身颤抖着,一进屋就躺下了。秀钟问她要不要喝姜汤,她摇了摇头,用惊恐的目光看着他。然后她闭上了眼睛,慢慢地说: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可是我爱她。我觉得她还活着。”
“她当然还活着。他们不是为寻死来到野鸭滩的。”秀钟说。
“原来你都看见了,你真冷静。她什么都不怕,对吗?”
“我想是这样。她是维吾尔族人,伟大的民族。”
“我希望她幸福。”马白睁开了眼。
“她已经很幸福。你看到天上的蝴蝶风筝了吗?那是邻居们放出来的,吉祥的祝愿。她不是汉族人,可她代表了我们。”
“听到你这样说,我心里有什么东西发光了。”
马白不再发抖了。她爬起来到厨房里去做饭。秀原和南晚上要来聚餐。
秀钟没有去堤上观看欢的搏斗,可他什么都听到了。对他来说,坐在家里比身临其境听得更清楚。当女人咬断怪兽的脚爪时,他甚至听见了咔嚓一响。从见到她第一面时起,他就认定这个女人会成为此地的永久住民,因为她身上有某种东西是他们这些汉族人无比向往的。秀钟想象着这一对伴侣跋山涉水奔赴洞庭湖时的艰辛,不由得在心里叹道:“真是一对铁人啊!”他又想到野鸭滩的变迁,想到这变迁中总是有一些他不能及时看懂的现象。欢正在成为大湖中的一股势力,毒王是不会看错人的。也许这一对比起他和马白来,与洞庭湖有着更为久远的渊源?这种事是难以弄清的。想到这里,秀钟的情绪振奋起来,他记起秀原和南要来吃饭,连忙走进厨房去帮马白弄菜。马白正低头看锅里的鱼,忽然转脸向着他说:
“我会不会越来越像欢?”
“会的。”秀钟点点头,“我来做菜吧,你去堤上看看。”
“谢谢你。”
马白来到堤上时,听见了水响。她凭着那模糊的轮廓猜出了是那条船。欢也上了堤,黑暗中,马白感到女人正向自己走来。
“欢!欢……”马白唤道。
四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马白心里想,原来欢也在注意自己。湖风已经很冷了,但欢的手热乎乎的。马白听见毒王在说话。
“洞庭湖的女人……”
欢的手松开了,马白听见她正跑回家去。
“毒王,你在哪里?”马白向着空中发问。
“在你身旁。不过我不占地方。”他回答道。
“从前你没来时,野鸭滩总是半睡半醒。你来之后发生了很多事。你这个不占地方的影子,正将我们带入各式各样的未来。”
马白听见自己在说,她心里为自己说出这种话而吃了一惊。
毒王在笑,每笑一下,空中就有一点火星在闪亮。
“我自己没有什么能耐。但欢不同,她来自大西北,她主动挑战、肇事……”
“不对,你也很有能耐。”毒王在暗处反驳她。
马白看见了下堤的那条小路。拐到大路上,便看见自己家的窗口里面灯火辉煌。是秀钟,他点了很多蜡烛,喜气洋洋。
“再见,马白。”毒王说。
马白看见了自己的未来,那未来就在她家里——秀原和南正在窗口张望。
他们一同去湖里。老赵乘的是机帆船。欢独自乘快艇。
就在离老赵十几米远的前方,欢的快艇钻到湖底下去了。老赵驾着机帆船在湖里兜圈子。他也很想下到湖底去逛逛,但他去不了。他不知道欢掌握了何种技艺。
不知从哪里飞来的毒王落在了老赵的船上。
“你在湖面,她在湖里,这只是表面的。说不定情况正好反过来。”毒王说。
“这是什么意思?”老赵问。
“我的意思是,所有发生的情况都有一厢情愿的成分。”
“嗯,你说得有道理。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将快艇送给欢吗?”
“因为欢要向全村人展示她的绝技嘛。至于你,是常年在湖底操练的那个人。你俩的分工不同。你还有问题吗?我要走了,因为我的人要收工了。”
“没有问题了。”
老赵心中的波澜平复下来了。多么美的月夜啊,发红的月亮看上去激情四溢。老赵想,这里所有的人都在观看欢的表演,湖水并不曾阻断人们的视线,反而让人们看得更清楚。他听到了堤上那些人的叹息声和热情的低语。已经有好多次了,老赵感到维吾尔族人的热血在自己的血管里奔流,他正在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不光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吧?然而此刻他平静下来了,他所担负的工作需要平静,这是他从毒王的话里听出来的。现在他坐在舱里思考,他将这种思考称之为“随波逐流”,因为并不需要任何心机,只需要某种特殊的专注。
堤岸上有一位女士的声音比别人的都高,她在反复地说一句话:“我听到鸟儿在水中扑腾,已经十几年了,那个声音真清晰。”她每隔几秒钟重复一次这句话,她的声音中有外地人的口音。老赵听她这样说,心里想,她这是在形容欢在水中的姿态吗?她在岸上一定是看得很清楚吧。他的机帆船自动靠岸了。有几个人在堤上奔跑,看上去像是在躲他。他们都是来看欢的,他们对他没兴趣。
老赵上了堤,然后又下了堤,他要回家休息。可是有人不放过他,跟在他后面大声说话,是两个女的。
“也可能她不是从大西北来的,就是我们这里土生土长的吧?她给人一种印象,水乡就是她的家乡。她那些动作让人眼花缭乱……”
“可是我在大西北见过她。她向我打听我们南边的情况,我听不懂她的维吾尔语,她将‘洞庭湖’这三个字说了三遍!”
老赵停下脚步,回过头张望。路上并没有人,只有那只龟像化石般立在路边。老赵赞赏地看着龟,揣测着它是否听到了周围这些人声。
终于到家了。老赵坐在鱼骨当中的躺椅上,头一歪就睡着了。
金属的撞击声惊醒了他,他跳了起来。接着又是第二下,柔和多了。是鱼骨在发声。是欢在湖里向他发信号吗?这声音像凯旋之声,它属于欢。
他满心欢喜,到厨房里去做菜,因为欢要回来了。他不再为见不到欢的活动的踪迹而苦恼了——到处都是她的踪迹,他本人就是她。从前在大山里时,他并不是她,他对她有时还感到害怕。时间一年又一年过去,他慢慢地就同她合成一个人了。毒王的话不就是这个意思吗?看来所有的事都有源头,当年他如果不是陷入绝境,又怎么会同欢相遇?山上的那木屋早就在那里等待他了,所以欢见到他就像见到一位老熟人一样。啊,他听到她上楼来了!她的脚步显得有点疲惫。
“欢,你真了不起,妇女们都在为你发狂!”老赵打着手势说。
欢从脖子上解下项链交给老赵。老赵的手抖得厉害:这不是从前在山上时失踪了的老虎头的项链吗?他比画着问欢,是在湖底找到的吗?欢使劲点头。
老赵将老虎头挂在鱼骨的尾巴上,两人一齐注视着这失而复得的宝贝。屋里的光线一点一点地暗下去,老虎头的项链发出的光芒则一点一点地强烈起来。这项链终于变成了一盏明亮的灯,他俩在它温暖的光线里不停地傻笑。老赵想起老余对他说过的一句话:“在我们这里,湖里湖外、家里家外全在一处。”难怪欢在湖里找回了丢失的宝贝,原来她并没有丢失,是收在她的新家里了。
窗外响起了激越的口哨声,他俩先是看见了闪电,然后又看见了毒王那巨大的黑影,黑影将月亮都遮蔽了。在一道电光中,荆云在同毒王的黑影一起飞跑。芦苇滩里放出了伞状的烟火,是老余的杰作。
“荆云——荆云!”老赵喊道,但他的声音不大。
突然,在老赵的旁边,欢发出一声兽的怪叫,像是马的嘶鸣。她的声音响彻夜空,毒王的影子立刻抖动起来,身穿白衣的荆云则跑得看不见了。接下来雷声响起,地动山摇。有一些女人在芦苇丛中跳跃。
“湖——大湖啊!”老赵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在喊。
不过一会儿工夫,外面就恢复了往常的全黑的面貌。
吃饭时,欢显得非常激动。她放下碗,尝试着说了两个汉字:“荆——我。”
现在轮到老赵拼命点头了。
“你们是一对失散的孪生姐妹,荆云和你。”他说,“你俩相互听到了对方的呼唤,所以没走歧路,顺利地在此地会合了。”
楼梯那里有一个人上来了,是老余。他站在楼梯口下面,露出半截身体说话。
“二位晚上好!”老余说,“你们从前丢失过什么东西吗?比如儿时收藏的用来占卜的霸王草?比如爱人赠送的钻戒?”
“谢谢老余的提醒。我查过了,所有的东西都在原来的地方。”老赵不动声色地说。
“那就好。你俩是高度自律的一对伴侣。我不上来了。”
老余说完就下去了。老赵觉得他是毒王派来打探他和欢的。毒王要从他们这里获得什么样的信息?为什么他总对他老赵不放心?因为他性情太温和吗?
睡到半夜时,老赵听到了外面的叫喊声。他起身到窗口去张望。没错,又是荆云。她的身影在雪白的闪电里很清晰。她为什么叫喊?是高兴还是痛苦?老赵猜不出。好像只要她一出现就伴随着闪电,好像这是为了让大家看清她奔跑的速度。那是什么速度?老赵从未见过女人在陆地上跑得这么快,可称得上“风驰电掣”。她在芦苇滩里疯跑疯叫,弄得这里的住民都醒来了。老赵发现每栋房里的灯都亮了。但是欢不愿起来观看,大概欢更喜欢在梦里同女邻居竞赛。
芦苇滩里变得如此热闹,老赵的睡意完全消失了,他干脆搬了张椅子坐在窗口观看。他去搬椅子时,每一副鱼骨都发出“哦——”的声音,好像它们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一样,这让老赵感到振奋。
然而当老赵坐好了来观看时,外面又恢复了漆黑一片。老赵听见荆云的丈夫老曹在抱怨,是毒王遮住了闪电,使得荆云不能尽兴。“毒王,你去死吧,这里今晚不属于你。”老曹粗声粗气地挑衅。“不属于我,那么属于谁?”毒王疑惑的声音响起。“属于那个向你挑战的人!”老曹嘲弄地说。可以听见两夫妇踩在水洼里发出的声响,他们好像正在回家的路上。
“荆云,你尽兴了吗?”老曹在问。
“没有闪电,我做给谁看呢?”荆云的声音响起。
“这是个问题。毒王在欲擒故纵。”
“难说。也许是我在欲擒故纵?”荆云笑起来。
他们转了个弯,老赵听不到他俩的声音了。“多么幸福的一对啊!”老赵说。
欢出来了,她的脖子上挂着老虎头,老虎头照亮了她的脸,她显得神采奕奕。
“荆——我!”她说。老赵看着她笑。
窗外有孩子们在唱儿歌。那些鱼骨全都闪亮起来了,是绿色的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