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曹和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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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曹是一家大工厂的翻砂工,他的工作是将炉子里的铁水接住,倒进模具中,这些模具中的铁水冷却之后就是机器的底座、机箱和机身。老曹的工作很危险,但薪水比较高。他的钱都是用命换来的。他被铁水烫伤过一次,落下了残疾,在左腿上,不过不算严重,不仔细看就可能看不出来。老曹的妻子是家庭主妇,长得很瘦小很普通,唯有一对眼睛特别明亮,而且变幻莫测。据说她的熟人里面都有些人不喜欢她看人的目光,更不用说陌生人了——她不是个随和的妇人。老曹和他的妻子荆云有五个孩子,三男两女,两个大男孩已经出去参加工作了,家里还有三个小的——两女一男,男孩是最小的,小名叫兜。

那时他们这一大家子属于城市里的底层。老曹没受伤之前生活上还过得去,温饱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他受伤后,有些工作就做不动了,成了在车间里打杂的人员,薪水也少了一大半。这个大家庭立刻就陷入了赤贫阶层,常常有了上顿没下顿。幸亏荆云是泼辣敢闯的女人,她每天守在菜市场,等市场收摊时便冲上去收集那些老菜叶或摔坏了的萝卜、菜花之类的。她手脚极快,脸上的表情穷凶极恶,连市场管理员都怕她,只能任她去翻那些垃圾桶。人们还没来得及看清,她就已经弄出了一大篮子烂菜叶、烂萝卜,运气好的话,居然还能捡到几个快要坏掉的破壳鸡蛋。她将这些捡来的菜带回家分类,老黄叶加点糠用来喂鸡,好一点的就洗得干干净净,喂养这一大家人。城市里面都是烧煤,荆云带着两个大男孩上街,跟在运煤的人力车队旁,一旦看见四轮板车上的散煤落在地上,立刻弯下身将它们扫进簸箕里。有的时候,荆云还故意将那些竹筐里的散煤用小扫帚扫一点下来,男孩们就欢呼着将地上的宝贝扫进了簸箕。运煤工大都是看着脸熟的那些人,他们当然懂得荆云的诡计,但从不揭穿她。于是好多年里头,荆云家里从来没买过煤,都是烧自家做的、同街上的灰土混在一起的散煤晒出来的煤饼。

老曹很喜欢荆云,因为她乐观有主见,也因为她是这个大家庭的功臣。他最喜欢说的话是:

“老婆啊,等我们将来发了财,我要让你做庄园主!”

“庄园有多大?”荆云翻着眼问。

“比我们住的这条街还要大。”

“不够大。你太小看你老婆了。”

这种对话每次都令老曹的心怦怦地跳一阵,但到了下次,他又说同样的事,荆云也给予同样的回答。老曹不太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或许是为了试探她?试探什么呢?

老曹虽然是个粗人,但粗中有细,遇事爱左思右想。自从荆云挑起养家的重担之后,老曹便对她刮目相看了。就他所认识的人来说,他从未见到哪一位能像荆云这么沉着应变、胸有谋略的。而且她还是一名妇人!虽然过的是穷日子,但老曹家的家井井有条,一家人也很少有悲伤的时候。老曹感到,荆云和孩子们似乎在憧憬着什么。当然老曹自己也在憧憬着什么。老曹的理想是发财,发了财之后去过一种高尚的生活。但他对理想的实现没有多大的把握,也从不做任何规划。他觉得荆云并不像他,也许竟在心里藏着什么野心,可现状如此令人绝望,她大概也是一筹莫展吧。

屋外的小块空地上,兜正站在那里大哭。小儿子兜是老曹的心肝宝贝,他连忙跑出去哄兜。他对兜说,等他明天放假了,带他去公园游玩。

“我不去公园。”兜说。

“那么,你想去哪里?爹爹带你去。”

“我要去爹爹的老家。”儿子止住抽泣,瞪着圆眼说道。

“你说什么?”老曹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

“我要去你的老家。”兜清晰地说。

老曹一头雾水地看着小儿子。这个儿子刚满八岁,居然脑子里装着这么奇怪的念头!老曹的父母早就去世了,他很年轻的时候就跟随表哥来到了这座城市,并且出来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同荆云结婚后,他也只是有几次含含糊糊地说起过老家。荆云是非常知趣的女人,从来也没追问过他。现在兜说出这种话来,是不是中了什么邪?

“好,等到过节了,我们就一块去爹爹的老家。”

兜破涕为笑,说:

“爹爹,我们可要早点去啊,不然湖里的大鱼都被捉光了。”

儿子的话又让他吓了一跳,他用力转动着自己不太灵活的脑筋,试探地说:

“兜兜,爹爹的老家是在山里,那里没有鱼,只有蘑菇捡。”

兜笑了起来,说:

“你在骗我!不是蘑菇,是鱼,很大的鱼!我早就知道了,你骗不了我!”

“谁告诉你的呢?”

“妈妈告诉我的。有一天我问她,爹爹的老家是在湖里吗?她就告诉我了。”

“原来是这样啊,我一定要带你去。”

兜满意地跑开了,老曹陷入了沉思。这个虚构的湖里的“老家”,是小儿子先想出来的,还是荆云多次暗示他之后,他意会到的?荆云和孩子是如何获得这种虚构事实的本领的?或许除了他,荆云和孩子都具有这种本领,只是他没有觉察到?妻子和孩子的这种特长让老曹有点高兴,他想,难怪荆云在生活中从不气馁,原来她可以生活在两个世界里!真了不起啊!老曹感到自己运气不错。他在心里暗暗决定,等到工厂休假了,他就抛下一切,同荆云带着孩子们去流浪,一边流浪一边去寻找荆云所说的“老家”。他不担心生活费,因为他早就观察到了,无论在什么样的处境中,荆云总有办法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再说他现在从工厂里拿到的那一点薪水根本就算不了什么。

但是荆云在他面前不动声色,一次也没提及离开这个城市另找出路的事。老曹暗自惊叹:她真沉得住气啊!

一个阴沉的黄昏,老曹一家五口吃完了饭坐在桌边,这时他听到住在平房里的盲人在拉二胡曲《江河水》。那悲悲切切的声音让荆云流下了眼泪。兜和两个姐姐见妈妈流泪,也都不敢出声,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家中的气氛十分压抑,老曹产生了幻觉,越听越觉得那二胡声是从大湖的湖底传来的。过了一会儿,三姐弟就偷偷地溜到阁楼上去睡觉了。两个大儿子也回他们工作的地方去了。老曹和荆云坐在房里,也不开灯,相互看着对方的脸变得渐渐模糊,最后终于消失了。老曹伸出手去,摸到了荆云那只粗糙的手。老曹并不想说话,他在努力地接近那个“湖”的形象。除了在画报上和电影里,老曹还从未到过真正的湖区。据荆云自己说,她也是山区长大的。可是她却向往着从未去过的湖区!老曹懂得她的眼泪。那么在今后,她会给这个家庭带来什么样的变化呢?老曹从心底里愿意帮助她实现她要的变化。

“老婆,你准备好了吗?你准备好了的话,我们随时动身吧。”

老曹听出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这是因为他的确没有把握。他,一个瘸腿男人,年纪已经不小了,又没有一技之长,他还能重新开始一种全新的生活吗?

“老曹啊,时机还不成熟,过些日子再说吧。”荆云低声回应丈夫,“我们不要谈论这事,楼上那三个正竖着耳朵倾听呢。”

荆云拉着丈夫的手向外走。他们走进了对面的平房。

盲人得龙家开着一盏小灯,他正在昏暗的灯光下整理那些旧书。他将那些印着盲文的书一本本地放进书柜里,不时地将他的脸贴到书上。

“大哥和大嫂来了啊,欢迎欢迎。”得龙边说边拖过来凳子。

“得龙,你的补助金拿到了吗?”荆云问。

“谢谢嫂子关心,我已经拿到了。其实我一个人用不了什么钱,那点儿无所谓。”

“得龙,如果我们一家离开一段时间,你会感到寂寞吗?”荆云又问他。

“也许会吧。不过我有二胡,只要我一拉起二胡,就会同你和大哥相遇。我一直认为你们家的三个小孩不应该待在这里,他们应该出去见见世面,尤其是兜兜。你们两个还不太老,我的看法是,你们能走就走吧,这世上的事很难说的。”

老曹看见得龙说话时总是将脸冲着亮光,也许他是看得见的?他感到这位盲人心如明镜。

从得龙家出来,两人又来到了老曹工作的翻砂车间的后面。这里有一口塘,塘里的水有点脏。好多年以前,老曹同荆云还没结婚时,他们常在这塘边偷偷见面。

“老婆,你怎么会看上我这样一个平凡的工人的?”老曹终于说出了心中的疑问。

“那是因为我也是一个平凡的人嘛。普通人就不应该有怪念头吗?”

他俩看着那一塘死水,水里有一个月亮,那月亮今夜白得有点瘆人。老曹想离开这里到大路上去,但荆云一动不动地看着那黑水,仿佛着了迷一样。她说当年这口塘里还有鱼虾和螺蛳,问老曹记不记得。老曹想了想,说记不清了。

“它已经去世有五年了。”荆云说,“你们的翻砂车间毒害了它。”

老曹听荆云这样说,便为自己没有关心这类事而有点懊恼。他想,也许她所惦记的那个大湖同这个水塘有看不见的联系?

就在这时发生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老曹看见一位年轻的妇人从车间那边绕过来,像他俩一样站在了塘边。妇人虽离他们很近,但因为老曹不认识她,所以没和她打招呼。老曹心里生出窘迫感,他真希望荆云同他马上离开,但荆云还是一动不动。

老曹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妇人就像一条大鱼一样跳进了水塘。水塘是锅底塘,深不可测,老曹急得直跺脚,大声呼救。当他看向荆云时,荆云正用力拉他离开。她变得力大无穷,居然拖得动他。老曹一边反抗一边质问她:“为什么?为什么……”荆云不解释,义无反顾地将丈夫拖到了大路上。

“今晚我叫你出来,就是为了让你看这个人。”她平静地说。

“为什么?!”老曹吓坏了。

“你看见她死了,可她还活着。我知道这口塘也是假死。”

她的声音停留在空中,老曹浑身发冷。

他俩回到家已是深夜,可他们远远地就听到了家中阁楼上的喧闹。

“孩子们在讨论他们的前途问题呢。”荆云说。

他们一走近,楼上就变得寂静了。

“荆云啊荆云,你是我们这条船上的舵手。”老曹入梦前对荆云说。

荆云却睡不着。她在想念那口塘。她年轻时与它结缘,现在,已届中年的她同它越来越相通了。比如今夜,她就看见了死水的抖动。

“你在哪里?”老曹在梦中问她。

“在你的旁边啊,老曹。我们在一块策划新生活。”她温柔地回答他。

有一个人在什么地方叫她,就是那个跳进水塘的年轻女人,她是荆云的密友。已经有好多次了,她总在荆云面前表演这种杂技。荆云静静地倾听着她的呼唤,面带微笑。她知道友人所在的地方离得很远,可是这并不妨碍她们之间的交流。只是对老曹来说,这事有点太残酷了,她应该让他慢慢习惯。她东想西想,快天亮了才睡着。

第二天早上荆云刚一睁眼就听到老曹在叫她。老曹已做好了早饭,三个孩子正在吃。老曹手拿一张地图走进卧房。荆云问他是什么地方的地图,老曹说不知道,是得龙送给他们的,得龙还说他们会“用得着”。

那张地图有点像一张水墨画,有的地方是云山雾海,有的地方是圆圈,一个最大的圆圈里面画着一条鱼,鱼的嘴巴里衔着一颗珍珠。荆云呆呆地看着地图,看了好半天才放下。

“我们没有退路了,老曹。”她边吃饭边说,“你害不害怕?”

“你不要担心我,我总会习惯的。你瞧,我连腿都坏掉了,还有什么可以失去的呢?我总会慢慢习惯的。再说这也是我们一家人的事,对吧?”

“让我再好好地想一想。”

荆云是渐渐地从盲人得龙的二胡曲里听来那个湖的故事的。时间过去了一年又一年,那个故事的层次越来越丰富、色彩越来越鲜明。到后来,这首传统的悲伤乐曲对她来说就不再悲伤了,不但不悲伤,反而像有种积极的东西在里头,那种东西催促着她采取行动。可是荆云对于自己要如何行动在思想上一直是模糊的,直到最近才慢慢地清楚起来。得龙是他们一家的好朋友,常对她说:“我是盲人,我不行动,我促使别人行动。别人去一个地方,就等于我也去了。”现在荆云终于完全懂得了他这句话的意思。

荆云将那张奇怪的地图放在柜子里,每天晚上都拿出来同老曹一块研究。所谓研究,其实就是两人面对那些图标一块发呆,有时说些题外的话,有时什么都不说,两人的心里却都很满足。时常,老曹一拍脑袋,高兴地说:“得龙,得龙,你这鬼精!”他俩将这种晚上的娱乐称为“审查”,一旦进入“审查”的境界,两人立刻变得聚精会神起来。老曹爱注视那些云山雾海,想从那里头找到自己的家乡,不过没能成功。荆云呢,她只关心那个画有一条鱼,鱼嘴巴里衔着珍珠的圆圈。她越凝视,自己心里面的波澜就掀得越高。有时她竟会产生自己坐在快艇上的感觉。荆云于是用食指点着那圆圈,她这样做时,她的指尖就感到了颤动的酥麻,舒服得令她疲惫的身体舒展开来。“得龙,得龙,你真是我们的知心好友啊!”老曹低语道。

有一天,他俩正研究地图时,听到卧室的门外有窃笑声。是兜和他的两个姐姐。

“进来!”老曹高声招呼。

三人一跳就进来了,激动得不能自已的样子。

“我们也要接收信息!”大女儿蓝宣布。

“好啊。”老曹说,说着就将地图交给了蓝。

三个小孩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兴奋地上楼去了。夫妻俩则待在楼下为孩子们的激动而激动。老曹感慨地对荆云说:

“老婆,我要谢谢你啊!瞧他们多么懂事。”

“不要高兴得太早,现在还不知道事情是好是坏。”

老曹心里想,他确实不知道。还没发生的事,谁能预测?当年他以为自己会将翻砂工做到退休,用那份比较高的工资来养这个大家庭,谁料到他后来会受伤?本来已经快好了谁又料到后来伤口会发炎?所以没发生的事无法提前做准备,只能等待。但是老曹一点都不为荆云担心,这么多年里头,他已经领教过她的能耐了。他在心底甚至有点盼望某件事快发生。他决定,如果某件事发生了,他一定要全力以赴,自始至终表现得像个男子汉,绝不大惊小怪。

那天夜里,三个小孩在楼上闹到很晚才消停下来,然后睡着了。然而深夜时分,得龙的二胡曲子又响起来了,响彻夜空。夫妻俩泪水涟涟,但却是幸福的眼泪。

瓦连,也就是在荆云夫妇面前跳进水塘的那个年轻妇人,坐在一家弹子店里等荆云,已经等了半小时了。她正打算到外面去看看时,荆云就出现了。

“瓦连,对不起!我迷路了。”荆云满脸通红,额头上有汗。

“迷路了,怎么回事?”瓦连大吃一惊。

“是这样,瓦连,有一个人总是挡着我的视线。明明只有两里路,可是因为被那人挡着,看不见路,我起码走了四五里路!后来那人突然不见了,我才发现自己到了弹子房。”

瓦连坐在暗处,她仔细看着这位朋友。荆云感到瓦连的眼睛像猫眼一样。

“我猜你还没有打定主意吧,荆云?”

“是啊。你在那下面侦察到了什么情况吗?”

“没有。我听说这种事只同人的决心有关。”

瓦连低下头,从她的随身小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告诉荆云说,纸袋里是一枚古钱币。

“为什么送给我?”荆云问。

“因为你用得着。当你碰见那个外地人时,你可以用它换一大笔钱。”

荆云哭了起来。她没想到自己会在瓦连面前哭。瓦连面无表情,待荆云哭完了,就站起来,拉着荆云一块向外走去。一到弹子房外面,瓦连就说有急事,匆匆地朝另一个方向走了。

那枚古钱币在牛皮纸袋里头发热,像火一样烫得荆云直皱眉头。她在心里头向密友告别。“也许是永远。”她对自己说。瓦连是一位奇怪的朋友。就连老曹也不知道她有这样一个朋友,因为她没有告诉老曹。又因为没有告诉,老曹才在那天夜里被吓坏了。

她俩第一次相遇是在菜市场里。当时荆云已经将那些捡来的蔬菜装进大篮子,打算回家了。突然有人将一棵新鲜包菜扔进了她的篮子。荆云一回头,便看见了穿黑色绸裙的美丽的女人。那一刻,荆云竟然有了一种不熟悉的生理反应,双手都抖了起来。

“给我?”荆云问。

“给你!”女人大声说。

她们就这样认识了。在荆云,是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对瓦连的崇拜,当然还有种说不清的爱。但她不知道瓦连对自己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直到今天都不知道。从那以后,她俩大约一个月见一次面,这种见面并不是约定的,而是邂逅。瓦连总有办法同荆云邂逅,有时在菜市场,有时在翻砂车间附近,有时在儿童游乐场。在儿童游乐场那一次,荆云带着兜,瓦连带着她的女儿。看着两个孩子在沙堆里玩时,瓦连忽然对荆云说:

“你的小儿子将来会是你的好帮手,两个女儿也是。只有两个大儿子会留在你熟悉的地方。”

那是两个月之前的事。荆云不敢使劲琢磨瓦连的话,一琢磨便感到心惊肉跳。奇怪的是她又盼望这位朋友的预测成为现实。荆云不是那种喜欢刨根问底的人,她对瓦连了解得很少,只知道她从前是机械厂的刨工,后来开了个便利店。她甚至连瓦连的便利店也没去过。然而只要瓦连在碰见荆云时叫她一声“荆云”,血就会涌到她的头上,她的身体也会因为欢乐而微微颤抖。她觉得瓦连已经知道了她的激情,要不然好些年里头,瓦连为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来同她相会?而她自己,从来也没有去找过瓦连,老觉得那样做是不妥当的。

不久前,瓦连用含糊的语气向她说起了改变现有生活的可能。瓦连说她还没有见到过这种例子,但隐约地觉得这件事在荆云身上有可能发生,因为荆云是她所见过的最坚强、最有能量的女子,她认为无论荆云干什么都会成功。当时两个女人站在路边说话,荆云痴迷地看着瓦连,认真地问她:

“瓦连,你认为你对这件事看得很准吗?不可能看走眼吗?”

“当然。你就像……就像我的亲姐姐一样。”瓦连平静地说,“有种生活在召唤你,但我还不清楚那是什么样的生活。”

“锅底塘底层有最清洁的水流,对吗?我观察了几次你的演习,后来就慢慢地想到了……不,我说不清楚,这事很复杂。”

“亲爱的荆云,你已经说出来了。你很快就会有行动了。可是我多么舍不得你离去啊,也许我们是前世有缘分!”

荆云一边回家一边想着这些往事,她很想再次大哭一场,可她也知道自己已经哭不出来了,因为有件事快要发生了,很紧迫。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是她一家人的事。一想到年幼的兜,荆云的心就紧缩了,还有老曹的病腿——她多么想为他们遮风挡雨啊!还有两个女儿的前途——她将她们拖进了一种冒险的生活,可她们还未成年。

“荆云姐姐!”得龙在路边向她招手。

“得龙,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站在太阳下晒!”荆云责备他说。

他俩走进烟草店,站在店堂里说话。

“是关于那张地图的事。我本来想问你要回来修改一下,刚才我又改变主意了,我还是告诉你一下,让你注意吧。是这样,地图的左上角有一副望远镜。荆云姐姐,你听清了吗?你们一家人是我的希望,都这么多年了……”

荆云告诉得龙,她听清楚了,她知道他给他们一家人的地图上什么都有,现在又增加了一副望远镜,她别提有多高兴了!得龙听了这话就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自顾自地走进烟草店后面的房间。烟草店的店员告诉荆云说,得龙是到后面为烟草店做一种工作去了,他们店的老板很看重得龙的本领。

从店里出来,荆云心里有些震动:原来盲人得龙有特殊的本领,可她多年里头从未发现过。这一次,他送给她家那张地图后,她才于朦胧中意识到了她的邻居身上非同一般人的地方。也许,得龙和瓦连是一类人?荆云感到自己非常幸运,当然,应该说他们一家人非常幸运,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至少有两个人一直在照看着他们。想到这里,荆云心里的紧张就渐渐地放松下来了。毕竟,她未来的生活里有知心人在帮助她。

当一家人坐下来吃晚饭时,荆云宣布他们一家今天得到了好友的帮助。

“是旅行的路费吧?”兜眨着眼热切地问。

“你怎么知道的,宝贝?”荆云反问他。

“因为我们计划要去旅行啊,因为我们没有钱啊!”兜激动地说。

荆云又看向老曹,老曹的眼里闪着泪光。

一家人默默地吃饭。孩子们收拾好厨房后,就高兴地去楼上议论了。

荆云说了一句:“有朋友真好啊。”

老曹立刻接着她的话说:“尤其是那种终生的朋友。那就像大雪天有人来送炭。老婆啊,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决定了?”

“你还记得那天晚上瓦连的表演吗?我们要去做的事就和她的表演差不多。可我不是一个人去做,是一家人。我比不上我的朋友,我对自己还不够有把握。”

“荆云,你这种看法有误。一家人又怎么啦?人多力量大嘛。她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得到。不要把我和孩子们看作你的拖累,而要看作你的动力嘛。”

“啊,老曹,你这种想法是看了地图产生出来的吗?老天爷,你变得多么高瞻远瞩了啊!难怪下午得龙告诉我,那地图上有一副望远镜!”

他们俩一下子兴奋起来,赶紧取了那地图来研究。他们立刻就发现了望远镜,不是一副,而是好几副,以不同的角度摆放着。荆云的鼻尖差点凑到了地图上,因为她想嗅一嗅那望远镜的气味。老曹则微笑着不住地点头,口里嘀咕着:“好呀,好。”这时发生了一件事。随着一阵闷响,兜从楼梯上滚下来。

“兜!兜!”荆云尖叫着扑上去,“你这是怎么啦,兜?兜?”

可是兜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灰,笑嘻嘻地说:

“我看见一条大鱼了!”

“兜啊兜,妈妈已经明白了。刚才我想死的心都有了……你快去睡觉吧,别闹了。”

兜上楼去之后,夫妻俩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哭笑不得。过了好一会儿,荆云才说出来:

“老曹,你这个老谋深算的家伙!”

对面的得龙又拉起了二胡,不过这次不是《江河水》,却是《喜洋洋》。两人都听得入神。

“这可是个大工程啊。”老曹说,仿佛松了一口气似的。

“这一回,事情是由你决定的。我家老曹真了不起啊!”荆云呵呵一笑。

他们一家人在家中准备了两天。荆云想将能带的东西全带上,因为不打算回这个家了。可是她又担心这样一来不能轻装上阵,于是又将行李打开扔下一些东西。当然,她还要给两个儿子留一些日用品。她也预感到儿子们一定会去得龙家打听,然后来找他们。

荆云炸了很多馃子,然后严肃地说:

“不要再吃了,一共只有这么点面粉和油,再吃我们就没法旅行了。”

这句话立刻生效,三个孩子恋恋不舍地离开锅边,到外面去了。

“他们啊,一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的馃子呢。”老曹心酸地说。

“他们是家中的财富。我带着古钱币,又带着孩子们,现在感到很有底气了。”荆云兴致勃勃地说。

她的眼前突然展现出一幅陌生的远景——一片茫茫的、陌生的草原,那些枯黄的草随风摆动,只有在草原的尽头,快到地平线之处,才出现大湖的一小片,那湖闪着扎眼的光亮,不像是真实的。荆云的心颤抖了一下,她眨了眨眼,将他们这个小小的、有点凌乱的家环视了一下。

“我的老婆不同凡响。”老曹开心地笑。

“老曹,你真的一点顾虑都没有吗?”荆云问道。

“干吗要带着顾虑上路?车到山前必有路。这是这些年我向你学到的啊。”

他俩同时想到了瓦连。在老曹,是猜测性想象,因为荆云没有具体地同他谈论过瓦连的任何情况,但他已猜到了她在荆云生活中的重要性。在荆云,则是刻骨铭心地想,她不知道今后还能不能见到这位密友,但她知道自己会一直带着瓦连的气息去那陌生的地方。

老曹和荆云商量了一下,一致决定半夜启程,步行到郊区的一个小站去搭火车。不知为什么,两人都觉得在一天中的那个时候动身去旅行最合适,最有自由的感觉,就好像去掉了生活中的所有累赘,一身轻松地在天地间行走一样。后来他们把这个决定告诉孩子们,他们立刻欢呼起来,还说,这真是太刺激了,他们用不着睡觉了。尽管不愿睡觉,荆云还是将他们赶上了楼,并扬言,如果三人中有一人没睡着,就取消旅行。

那天夜里特别黑,是阴天。得龙用沉默来送别老朋友一家人,他很早就熄了灯。老曹和荆云都明白老朋友的苦心,他们就这样在寂静中交流,彼此感到了对方的心跳和炽热的友情。“得龙,得龙,我们去了那里,就等于你也去了啊。”老曹重复得龙说过的话时一股暖流穿过心间。“我一点睡意都没有,老曹,我感到精神抖擞……”荆云回应道,“得龙这下应该放心了吧。”

就在他们出发前的一小时,瓦连来了。瓦连从未来过老曹家,可她摸着黑就找到了。她说她应该来向老曹道歉,因为她在那天夜里把老曹吓着了。

“锅底塘底下的水真的是一股清流吗?”老曹好奇地问她。

瓦连回答说正是。她还告诉老曹,今天夜里她会站在那水中送别他们一家人,而他们,也会听到她的祝福,因为“水和水总是连通的”。

瓦连离开后老曹就问荆云,是不是他们一出发就走进了水的世界,荆云就夸老曹,说他进步真大,一下子就搭上了历史的快车,现在就连她也得跟在丈夫后面紧追了。他俩正开着这样的玩笑时,兜又一次从楼上滚下来了。荆云又发出了尖叫声。

兜这一次摔得更重,他仰天躺在地上一声不响。当荆云用颤抖的手去探他的鼻息时,他就扑哧一声笑出来了。大女儿蓝和小女儿秋沉着地绕过弟弟,走到一边去整理行李。

壁上的挂钟敲响了一点,一家五口人在夜幕的掩盖下偷偷地出发了。

一开始,他们很紧张,总是挑那些偏僻的小巷子走,老觉得有人会意外地跳出来拦住他们。老曹腿不方便,背的东西又比较多,一会儿就气喘吁吁了。三个孩子也累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低着头在沉默中赶路。他们快要到达郊区时,荆云突然感到自己的胸膛里咯噔一声响,与此同时又听到了流水的声音从同一个部位发出来。她全身发抖,激动地跳到了亮堂堂的大路上,高声大气地招呼老曹和孩子们。好像突然从昏沉的梦中醒过来了似的,一家人欢呼着,大踏步往前走了。

“是瓦连,瓦连同我联系上了啊!”荆云激动不已。

“我想,我们等会儿上了火车,不就是在世界的隧道里穿行吗?我的天,太刺激了!”老曹说。

老曹的瘸腿一跳一跳地往前冲,荆云从未见过他像此刻这样活跃。与此同时,兜的尖叫声划破了寂静的夜空:

“我们的火车已经来了!”

他们一家人在往南开的那趟火车上坐了一天一夜。他们买的是硬座票,因为钱不够。

三姐弟都很乖,他们一会儿迷迷糊糊地在位子上睡着了,一会儿又跳起来在车厢里走动几步。生平第一次坐火车,而且是长途车,完全离开了家乡,他们感到无比沉醉!

“妈妈,我们永远不回家了,对吧?”

兜小声地问荆云,惹得对面那位旅客瞪眼望着他。

荆云默默地点了点头,兜露出满意的神情,上厕所去了。

夜晚外面一片漆黑,只有车轮撞击铁轨发出响声,这种氛围令两个姑娘感到无比惬意。老曹时睡时醒,就听到了女儿们的谈话。

“刚才我梦见这火车一直开,一直开,就开到了天边。天边就是湖。为什么天边是湖?”蓝说。

“我们明天就会知道了,你不要着急。你还记得得龙叔叔的话吗——逢山过山,逢桥过桥,绝不会走错?我恨不得马上就到那里……”秋说。

“得龙叔叔是不会离开我们的。”

“嗯。我们有困难他就来了。可是我又觉得我们再也不会有困难了。”

老曹微笑着听女儿们谈话,在心里嘀咕着:“这就是湖,这就是湖啊。”

“你嘀咕什么?”荆云问他。

“啊,你竟可以听到我心里面的声音了!”

有个身材细长、穿着邮差的长外套的人站在老曹面前,开口对他说:

“在那种荒凉的地方,我今后就是你们的邮差了。”

“您好,邮差师傅。”老曹站起来将手伸给他,可他握了个空。

“怎么会这样?真可怕。”老曹吃惊地说道。“兜!兜儿!”他小声喊。

但是孩子们不知上哪儿去了。他问坐在旁边的荆云,荆云也说不知道。

“我看他们三个人都挺有主意的,所以我刚才突然一下就想通了,觉得自己不应该再为他们操心了。硬要操心的话,我就会成为他们的绊脚石,你说是不是?”她说这话时在笑。

“嗯——”老曹犹豫地应和着她,“现在我们老两口可得好自为之了。刚才那邮差是怎么回事?你注意到了吗?”

“注意到了,以后这类事会越来越多。”

“我被吓得够呛。我还没习惯。你觉得在那种地方我们需要邮差吗?”

“应该需要吧。要不谁来向我们报告那些可怕的消息呢?”

“你预感到会有很多可怕的消息吗?”老曹刨根问底。

“大概吧,习惯了就不可怕了。”

这时列车员过来了。列车员告诉他们,三个孩子已经爬到车顶上去了。列车员没法将他们弄下来,只能给他们送面包上去。可是现在面包也吃完了,列车员来问父母,看他们还有没有什么可吃的。“他们的食量大得惊人!在车厢顶上疯跑!”

荆云包了一些馃子,问列车员可不可以让她亲自送去。

“不,不!那太危险了!”列车员连连摆手。

于是荆云将馃子交给了列车员。

列车员走后,老曹仔细地倾听,果然就听到了车厢顶上的响声。他的心也随之怦怦地跳起来。老曹要求荆云判断一下,孩子们会不会摔下去。荆云说不会,还说如果摔下去了,列车员和上级领导就有重大责任,要赔偿的,他们才不是傻瓜呢。她说话时,坐在他们对面的小两口就哧哧地笑,呻吟似的发出赞叹:“多么可爱的孩子啊!”

直到下了火车,两夫妇又走了一段路,三个孩子才忽然一下出现在他俩面前。

“我已经看见了大湖!”兜宣布道。

“哈,兜的眼力真好!”老曹夸奖道。

老曹和荆云决定按那张地图上的路线走。他们下了火车之后,眼前就只有这条笔直的水泥路,它伸展到很远的地方,望不到尽头。路很平,凉风习习,他们一点都没感到南方的闷热,所以五个人都非常快乐。尤其是兜,反复地将一句话说了三遍。他说:“爹爹,我这么高兴,恨不得马上死在这路上!”

小儿子的话让老曹和荆云都大吃一惊,他们觉得兜的变化来得太快了,只有几天时间,他已经变得不像他们的儿子,倒像某个山林里跑出来的野人。更奇怪的是,走着走着,他们前方开阔的视野猛地一下就被堵住了——一道很高的青砖砌的墙将路斩断了。一开始老曹和荆云想绕过去,可是不论他们往左还是往右,那道墙总是没有尽头。他们在走的过程中,将三个小孩也弄丢了。荆云说也可能他们躲起来了。两人累了,休息了一会儿,又想去找那条路,可那条路也被走丢了,现在已经找不到了。大墙下面没有路,只有一些杂草。

老曹提议坐在大墙下面等待,因为这么高、这么醒目的墙,不会没人来到这里的。荆云认为这个提议太好了,还说老曹的思路越来越敏捷了。于是两个人扯了一些野草铺在地上,安静地坐下来,打算好好休息一下。时间已是中午,他们坐在那里,喝了水,吃了几个油馃子,突然感到十分心安了。既然还看不到目的地,干吗急着赶路?早晚要到达那个地方的嘛。至于孩子们,他们已变得独立自主,无法无天,所以也轮不到他们来管了。老曹想到自己经历的这些变化,忍不住嘿嘿地笑,他对自己挺满意的。荆云坐在草堆上,面向西边,正在向她的密友瓦连汇报自己的行程。她的声音很小,柔柔的,老曹听见了几个字,但猜不出意思。她好像说了“流动”“阻隔”“连接”这三个词,但老曹不能十分确定。她终于汇报完了。

“荆云,你觉得我们是不是已经到达目的地了?我感到围墙的那边有很多鱼。”老曹说。

“嗯,我的感觉同你很一致。我们要走运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只要有人来接应我们,一切就都会真相大白的。我在想那列车员的话,他说的危险到底是什么?为什么孩子们可以不怕危险,还到处寻找危险?”

“我觉得他的意思是说,危险就是我们自己,是我和你。”

“你说得太对了,老曹,你现在怎么变得什么都懂了?哈哈!”

现在他们面对的不再是那条路,而是荒草萋萋的农村乱象。远处有几座东倒西歪的农舍,但看不到一个人。老曹说这片景象是黎明前的黑暗,他一点也不感到悲观。他说这话时荆云就感激地望着他。他说着就站了起来,居然用他的瘸腿跳起来了,让荆云吓了一大跳!

“你瞧,我的腿好了!天哪,我的腿一点问题都没有了!我运气怎么这么好?”

他大喊大叫,跑向远处,又跑回来,嘻嘻地傻笑,像脑子坏掉了一样。

“荆云,你怎么不说话?你说话呀,别吓我了。”

“老曹,你应该有这种好运气。”荆云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惜孩子们不在,要是他们看到爹爹可以飞跑了,该多么高兴!”

“我想,要不了多久我们就会同他们重逢的。”老曹坚定地说。

他们看见有一个人从远处的农舍那边绕过来了。那人身穿白袍,头上包着白头巾。

“真奇怪,像外国人一样。”荆云说,心里在隐隐地激动。

等了好一会儿,那人终于走到面前了。是一位老年人,胡子、眉毛都白了。

“我是来接你们的。”他说,“还有不少路程,你们跟我走吧。”

两夫妇背上行李跟他走。老曹说他们已经走了一上午才到这墙下,现在是“原路返回”。

“原路返回?不可能的,这里没有原路可以返回。”老头这样回答老曹,他声音洪亮。

荆云凑在老曹耳边说,这个人是伪装成一位老人,其实年纪并不大。

老曹和荆云两人都情绪高昂。荆云记起了古钱币的事,就问老头做不做古钱币生意。老头说当然要做,不过不是他自己做,他们要去的地方有一位被称为“毒王”的大人物,他是做这个生意的,他自己只是为毒王打工的工人。

“我看你俩很喜欢冒险啊。”老头呵呵地笑着说,“毒王最喜欢你们这种人了。而且你们的行李这么少,一看就是到我们那里去捞好处的。”

他似乎是在嘲笑他俩,又似乎是在夸奖他俩。老曹和荆云相视一笑,同时做了个鬼脸。他们感到新生活已经到来了,此后就得时刻留心了。留心什么呢?这仍然是个谜。

他们三个人是深夜才到达野鸭滩的,路程实在是太远了,三个人都累得说不出话来了。老曹依稀记得路上遇到过几个人,一个是出发时遇到的,一个是中途遇到的,还有一个是快到目的地时遇到的。这三个人的样子都很相像,都是衣衫褴褛,脸黑得像挖煤的。他们都像老熟人一样同白胡子老头打招呼。他们走远了之后,白胡子老头就自豪地对他和荆云说:“这人是我的老顾客,也是生死相依的战友。干我们这行,没有一点胆略是不行的。”他将这话说了三遍,老曹就记熟了。后来天就完全黑了,四周什么都看不见,他和荆云只能跟在老头后面,倾听他的脚步声往前冲——因为老头走得很快。他们也无法顾及脚下的路了,到后来似乎是水里啊,泥里啊在乱蹚。

突然他们就来到了芦苇丛中。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黑乎乎的,房子不像房子、亭子不像亭子的东西。老头从那东西的侧面往上爬,让他俩跟着上去。于是他们踩到了梯子,摸到了扶手。

进了屋之后,老头摸索了老半天才找到火柴,将煤油灯点亮了。

“我姓余,老余。这是我的家。你们在我家待一夜,明天上午你们就去将你们自己的家建好。以后你们就是这里的居民了。”

“建好一个这样的家不太容易吧?”老曹试探地问他。

“哈,再没有比这更容易的事了。这些木材啊,石棉瓦啊什么的全没有重量,就像盖一座纸房子一样。只要找两把铁铲把基脚挖好,一上午就把房盖好了。”

他们三个是站在房里说话的,荆云发现房里没有任何家具,除了一张小小的饭桌。

“我必须过一种清贫的生活,这是我的老板,也就是毒王规定的。”老头似乎在解释。

他告诉他们房间的后面有一个卧室,今夜他将卧室让给他们夫妇俩住,至于他自己,睡在这客厅的木地板上也很舒服。他俩想推辞时,老余就说,他俩今夜已成了某些不好的人的目标,他身负保护他们的重任,所以必须睡在客厅。一旦那些坏人冲上来,他马上可以抵抗。

于是老余将煤油灯端到了卧房里,夫妻俩就在里面休息了。

经历了泥里、水里的跋涉之后,干燥的小房间对他们来说就像天堂一样了。所以两人脱了外衣后躺下去,头一碰到糠壳做的枕头立刻就入梦了。

他俩睡到上午才醒。这一觉的效果真好,两人都感到又变得精神饱满了。

屋里一个人都没有,只有一大盘煮好的鸭蛋放在小桌上,香气扑鼻。旁边还放了两双筷子、两只碗。老曹和荆云饿坏了,往木地板上一坐就吃起来,直到将鸭蛋吃完,汤也喝完,才恋恋不舍地先后放下了筷子。吃完饭、洗好碗,他们就走到窗口那里去看风景。

原来这个芦苇滩里已盖了好多这同样的房子,每一栋房子的形状都有点像鸵鸟,只不过有四条长长的木头腿,旁边的木梯也很怪,几乎是悬空的,只是上面有一个地方靠着房子的木板墙,就好像是从别的地方拿来的梯子一样。荆云记起昨天夜里从梯子爬上来的那种感觉,不由得咯咯地笑。但老曹却在发愁,因为老余说了,要他们马上将他们的家在这里建起来,可是他们没有工具,也不知道去哪里找木头。该从哪里着手呢?

“不要着急,从前那么苦的日子不是都过来了吗?”荆云说。

他们看见门后有两双长筒胶鞋,好像是为他们准备的。两人换上胶鞋,商量着分头去找工具和材料。“不论找到没有,晚饭前我俩在这里会合。”老曹说。

下楼梯时,两人都感到有点害怕,因为刮风,那窄窄的木梯在风中摇动着,像要散架了一样。荆云一失足,摔到了泥地上,幸亏那块地上没有水。

“老曹,老曹,你听啊,芦苇滩外面有孩子们的声音!”

老曹仔细听了一会儿,也听到了。声音是顺风吹过来的,可能离得较远吧。

“有个声音像是蓝!他们真了不起!”老曹激动得不能自已。

正在这时,老余向他们走过来了。

“你们这就开始工作了吗?好!”他竖起大拇指表扬夫妇俩。

“可是我们不知道去哪里找工具和材料,您能告诉我们吗?”老曹问。

“到湖里去找!”老余说,却往天上一指,“湖里头什么都有。”

“大湖在哪个方向呢?”老曹又问。

“你在这里看不到它的。你们使劲走,总会走到那里面去。”

他们看见老余一把抓住他的房子的木梯,那木梯立刻就变得稳稳当当了。夫妇俩惊奇得合不拢嘴:这是什么样的风度啊,他们学得会吗?

老余稳稳地上楼去了。接着老曹和荆云就按先前约定分头离开了。


第五章 一个过去时代的人物第七章 铁锤和铁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