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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太太又请了病假,几乎有两个月没来上班。五月过后,她终于露面,站到了两条桌子的接缝处。你觉得这个女孩子怎么样?有时她会翻一个女孩子的朋友圈给聂倩看,都是年轻的女孩子,皮肤都很白,画着形状一致的眉毛。相似的生命体从聂倩的眼前滑过,可是她总会想起那些隐鱼。原来软弱也是一种生物值得被厌恶的理由。

还不错。聂倩说。

她觉得自己有一天大概会常常回忆起这个时段,因为她们在重复着相同的动作,一遍又一遍。每当她从书本上抬起头,就总能遇到周太太审视的目光。她不避讳她对她的研究、探索和防御。聂倩知道她重复对自己说着没有音量的台词:不许勾引达利。

金辉小苑要被拆除的消息跟着夏天一起到来。学校说这栋一九九〇年建的老楼地基不稳,有住户反映去年紫藤花园扩建的过程里,只要那边一施工,这边就会跟着晃动,三栋楼里的住户每人都收到了一份问卷调查,上面有是否同意拆除重建的意向、补偿条件以及想要在未来置换的公寓大小和户型。周太太的问卷一直塞在一份《晋城晚报》的中间,聂倩看到她总是时不时把那张正反页打印的纸抽出来看看,又插进报纸的缝隙。

报纸的社会新闻版有一块不大的消息,一个女人砍了她闺蜜的老公十几刀之后自杀。受害者和施害者皆当场死亡,砍人的原因不明。整个事件写了不到三百字,小小的一块。周太太把这一页折在报纸的中间,它的皮肤贴着问卷,像一个人的人生贴着另外一个人的人生。

28寸的行李箱始终在客厅的角落里摊着,几个月来聂倩总是断断续续整理自己的东西,她填进去,拿出来,如此多遍,像是海参在不断吐出和生长内脏。每次她感到不能够坚持,就将它塞实,一次又一次放到电子秤上称重。一把黑色的雨伞被她拿了出来,距离航空公司要求的行李额度,只多了这把伞,色彩和这间房子内脏一模一样。化学系的朱博士喜欢黑色,她也喜欢,这是她最后决定要买下来这间旧房子的一个原因。更主要的是她觉得自己并没有扎根的意愿,所以不去买紫藤花园的新楼。买来了还得装修,两年后不等住进去,自己就不知道漂在何处了,为什么要费那个功夫。因为对一个房子的功能不够期待,所以她也不嫌弃。刚搬进来的时候拉开次卧的一个抽屉,露出一个长脸的留着黑色短发的姑娘相片,她把它扔进了一只黑色的垃圾袋,里面还塞着一件防雨布工作服、一双手套、几只袜子、发卡、难看的毛绒玩具。朱博士一家走得急,留下了许多他们的余韵。这房子一直是他们的,后来又变成她的了。她用酒精把所有的家具擦洗一遍,又用稀释过的84消毒液把地板拖干净,扔掉了一只巨型化妆收纳盒和一只生了锈的折叠晾衣架。

她收拾了两三天之后,打开行李箱把衣服取出来放入那家人刚刚腾出来的屉柜里,连衣橱似乎都还有他们身上的温度。她这个外来人正在取代他们,变成了他们,他们的穿衣镜,挂在墙上的钟表,以及不能随身带走的一切东西都留在这里变成她的,就是说他们与各种东西、各个地方和各种人的关系正在变成她与这些东西、地点和人的关系,同样她则在变成他们,在她与她周围的人和物的关系中取代他们的位置。当聂倩在楼道里第一次遇到周先生周太太的时候,她觉得她完成了取代的最终一步——社会关系的建立。

现在,她把自己的行李一件件从橱柜里清理出来,就像是又一次替代游戏的开始。两三年前朱博士扔东西时也是这样的心情么。她见过他两面,他身上有和丛睿一样的香水味,但是细枝末节里又有差异。丛睿身上的松木味道更清透敞亮,朱博士身上有一种黏腻,发出渗着油花的甜。她对于他的模样已经不能记忆,但对于他的女儿印象深刻,她发现那张照片之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扔掉,而是拿着仔细端详了一下子,想着要不要联系原来的屋主寄还回去。但是后来她觉得那张照片并不出色,一个女孩子一定不会在意这么一张既无神态也无韵味的旧照,甚至也许都是故意丢下的,所以看过几次之后她把它自自然然扔进了垃圾袋。

前一夜,她与好久不打电话来的丛睿几乎通联了五六个小时的视讯。中间断过两次,每打一个半小时,网络就会自动断掉。她原本以为丛睿不会再打来了,可是一分钟之后电话还是响起。他们商量着什么东西要彻底扔掉,什么还要留着。丛睿的记忆力很好,对自己衣橱里的东西十分了解,位置、颜色,都不用聂倩费力找。他的衣服品质都不错,聂倩觉得扔去垃圾站可惜,都整整齐齐叠好,准备放到紫藤花园里的衣物回收站去。

她叠衣服,丛睿在电话那头发出感叹。他说他真的没有想到会是那个样子,怎么会杀人?他问聂倩叶欣现在怎样,聂倩说她怎么会知道,她又不是叶欣的朋友。你没有打电话给她吗?她问。丛睿说他打了好多次,但是电话根本没人接听。

你那时候去参加婚礼,都没觉得有什么古怪的地方?

没有。

那到底为什么?

不知道,也许是小叶提出让小林搬出去住。我不知道细节,只知道后来她们还有一些经济纠纷,小叶打算给她经济补助,而小林想要那个酒吧。

不可能的,她们感情那么好。

丛睿,我累了,聂倩说,你那里是早晨,而我现在还在半夜。

聂倩把收拾出来的丛睿的衣物装进黑色的塑料袋,又塞进纸箱。叫了快递来,打开电子快递单,输入地址。快递员说这一箱子的运费四十块,聂倩掏了钱。她把这箱子衣服捐到了一个朋友的扶贫点,虽然觉得荒唐,却想着总比扔在紫藤花园无人处理更好。至于其他人怎么善用丛睿的潮牌,那不是她考虑的事情了。

傍晚的时候,达利从次卧里走了出来,他的头发长长了,盖着他的眼睛。聂倩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停当,她坐在那只箱子上默默地望着他,一边心不在焉地敲打着那只有点歪斜的箱子把手。她看到他走到她的身边,慢慢地蹲下,然后又坐到地上。他穿着一件黑色的亚麻西装,睡觉的时候没有脱掉,现在被压得皱皱巴巴,他哭了。聂倩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身体抖动,她看到他的眼泪喷涌而出,滑落在脖颈里,湿腻腻的,鼻涕也跟着跑出来,糊满嘴唇。可是她不觉得恶心,抽出纸巾递给他。一大早他就去殡仪馆,六点钟他敲开聂倩的门,问她要不要一起去。聂倩想也没想就拒绝了。她说她只睡了一个小时不到,太累太累。她把自己的车钥匙递给他,也忘记问他是不是有驾照。

现代社会已经很少用“寡妇”这个词汇了。但是叶欣自称寡妇,向每一个人介绍自己的新身份。有了这个称呼,她就完成了一段表演。她演给所有主动选择观看的人,但悲惨的是,寡妇这个词对于她而言,从里到外都是真的。

达利十一点左右回来,却没有回家,直接敲开了她的门。他说他想睡一会儿。大概是太疲倦,他的脸都是灰色的。他在房间里睡得安静。中间聂倩几次去看,他的脸都埋在黑色的被罩之下。他和那团黑暗融为一体,如此和谐。她将房间的遮光窗帘拉好,造就一团更加真实的浓墨。

门铃被按响了,聂倩没有站起来,达利也没有。她抚着他的肩膀,感到自己的安慰是如此薄弱。他们已在这冰冷的地砖上坐到了黄昏,可达利的眼泪却仍然奔流不止没有尽头,仿佛足足能够哭泣一个世纪。她没有劝他停下来,她想也许他想要这么哭泣很久了。

更晚一些时候,门铃又被按响,这一次对方很固执,周太太的声音在屋外响起——小倩,她说,小倩你开门,我知道你在。

达利身上的肌肉迅速蜷缩,像是不小心被外界震慑的爬虫,浑身缩成硬邦邦的一团。

不要开门。他说。

但她还是剥脱了他的手臂,走到猫眼前去察看。

屋外的人听到了她的脚步,她开始捶门,聂倩,你开开门。她说。你不能这么干事儿,懂了吧。她说。

聂倩站在猫眼前,视线像一把爪子,伸进了周太太的身体。她像是一棵弯腰的老树,头夹在两臂之间,松鼠从她的左肩跳到右肩,颤抖的鸟栖息在她的腋下,飞行的门随时都会把她的腿撞断。她看上去那么可怜。

聂倩打开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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