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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这一年,晋城的雨水尤其多,从初春开始,每个月都会有两场连绵数日的大雨。周太太的腿一到雨天就疼,有时候疼得凶一点,有时还好。腿上有旧疾,这是她身上的刻印,一个阴暗的图腾。
大学毕业那年,她回到宜井巷,感受到了一种回归的安逸,又同时感受到了再次逃离的焦虑。从前,她总向往外部世界,等她看了一阵子外部世界,她还是要回到这个壳子里来。回来了,她才发现不适感并没有降低,她还是要出去。
后来周先生要去德国,她有一种得偿所愿的满足和兴奋,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口不断喷发的活火山,总是寂灭又点燃。那一团火来势汹汹,她几乎无法阻拦。她问他:
我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那时候她坐在他的身后,一辆自行车的后架上。她的手环抱着周先生的腰间,是一种不知廉耻的、绝望的捆绑。他没有回答,他骑过了百货公司,骑过了刚刚建好的沁河公园。她远远地还能够看到河流的尾巴以及绿地之上的风筝。
天空是容器,鲜血却不会倒流上去,她的腿逐渐失去了知觉。她一路都在等他的回答,等待的过程中,她也问自己这样一个问题:为什么?
她以为这个答案模模糊糊,连她自己都厘不清。可冒上来的答案竟然比她想的简单,因为那是浮上她心头的第一个答案——王玉静——她想要比她更优秀,从她可以改变的角度。
去德国是那个角度吗?她不知道,但至少是一个可以改变的角度。
快到她家的时候,他终于开了口。他说,不行,我们没有多余的钱。
我可以问我的亲戚们借……
我连我自己都顾不了……如果你来,用什么名义呢?靠什么拿到签证?
我是你的家属……
家属并不能办下来居留。你要来,就只能靠你自己的能力。
你就是不想让我去。她说。
他开始蹬得缓慢,到她家去的巷子有一条长长的上坡,以往他骑到这里,她都会从后座上跳下来。你太累了,她会说。然后他们并肩一起往上走。但是这一次她仍然扎扎实实地坐在那只窄小的、勒得她腿麻的架子上。
下来吧,我骑不动了。他说。
她假装没有听到。但他的意愿不与她相关。他从车子上下来了,她没有预料到他会这么决绝,瞬间失去了重心,整个人往后栽倒。车子也被带倒了,腿是那时候压伤的。她不会忘记他眼中的惊愕和慌张,因为那里没有一点急切与心痛。她知道了自己要嫁给一个不会为自己感到心疼的男人。
她的腿骨裂了,去医院检查时她对他坦白其实自己已经怀了孕。这是个意外,一个让双方家庭都意外的意外。可是周先生格外的意外,甚至有点气急败坏。那现在怎么办呢?他说,你这个样子还能不能治疗?尽管医生说打石膏应该对胎儿没有大的影响,他们最终还是选择不加治疗,回去慢慢养。她说她不疼,没有关系。他才慢慢顺了气。后来他们领了证,他出国时她的腿还没好完全,只送他到家门口。
你不方便就不要出来了。他说。
自己说了什么却总也想不起来,她只记得自己好像流下了眼泪。
此后的生活里,每过一阵子就也会塞进来一点意外,比如六月底,聂倩递了辞呈。周太太原想着,也许是她们之间那么一闹,对方理亏,可也不必辞掉工作。她已经马上就要退休了,聂倩大可不必这么决绝。后来才听大小王提及,原来聂倩申请到了巴黎的一所大学的博士项目。周太太以为自己早已无所谓了,然而心头还是一堵。她回想过去的一整年,有了原来如此的答案。那时候她每次走到聂倩的对面,她的眼睛总埋在书上,头都不愿意抬起来,原来是在干这个。她总是以为,聂倩顶多不过是要仰仗丛睿,去那边陪读一阵子。太太们都是这样的,就算现在男女平等,学院里也多的是这种例子。
她讨厌聂倩,她不愿意承认但必须承认——并不仅仅因为达利。她自己活得够久了,很快就能辨识到一个人的根本,她讨厌所有这一类型的女人,从王玉静到聂倩。可生活从来不肯放过她,叫她总是躲在一个阴暗的苦难的角落一直观察另外一个人。可是那些个人从来没有在意过她。
她最讨厌的就是那一份不在意。
没有可比性的不在意。
只不过那天,当她闯进这个邻居的客厅,她从聂倩的眼睛里第一次看到了一丝关切,真实的,诚恳的。那时候她丝毫没有在意这一份关切,而是对自己的儿子产生了深深的厌恶。他蜷缩在角落,流出痛心疾首只有电视上才会看到的深情的眼泪。这让她瞧不起,觉得他是一个懦弱的可怜虫。多少年以来,她都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儿子是一个懦弱的人,和她一样懦弱的人。她甚至希望他可以像周先生一样表现得冷酷,但仔细一想,周先生也是一个懦弱的人,他们一家三口都是,然而每一个,都不愿意面对自己是可怜虫的现实。
她在达利这个可怜虫面前也流下了眼泪,她一边捶打他一边嚎啕:你至少知道,不能和结了婚的人搞在一起。我教育出来的你怎么会是这副模样?
是吗?
周太太听到聂倩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和她想象过的许多次的一模一样,冷酷、傲慢、狠辣。她在她头顶上说:至少你应该要知道,达利,让你妈妈知道,如果不是今天,你还有什么机会?
我不要知道!周太太说,她说得很快,像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她拥有了巨大的力量,把达利从地上拎起来,像一只雌鸟把雏鸟叼回鸟巢。她忽然发现她不能够知道,不管是什么,她都不能知道。
入夏气温升上来之后,整个校园都散发着勃勃生机。可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延伸到金辉小苑。和达利在楼道里也碰到过两次,他让聂倩想起了一种治愈修复树木伤疤的方法:每年五月,待树木津液生长最旺的季节时,在树疤左右边缘处的树皮上,用刀竖向分别直划一刀,使树皮内渗出的津液向外流,第二年的五月份在疤痕两侧第一刀的内侧,再重复上述动作,分别再竖划第二刀,疤痕两侧的津液就会由刀口涌出,再向凹陷的疤痕中间渗流,流入的津液就会在疤痕中生长发育成树皮向内延伸,如此每年的五月份重复上述切刀技术,直至树皮将疤痕覆盖完毕,即将树干复原。
她不知道达利被划了几刀,但现在他看上去没有伤口,是一个滑溜溜的人,离那个傍晚很远很远。祝贺你。他说。谢谢。聂倩回答。
出国前事务繁多,从未失眠的聂倩忽然夜里睡不着了,每每这时她就在外面走走。周太太曾经说起周先生睡不着的时候会沿着曾经的池塘和小树林那一片地走一走。其实那么走的人不止周先生一个。这个校园里,有不少半夜出去走一走的人,大家走到不同的独属于自己的领域去,互不干扰,独自排遣。聂倩下楼,走到了那片池塘上。现在那上面泊着许多机动车辆,像曾经泊在池塘上的浮萍。柏油马路两边是夜灯,安安静静地把光打在池面,红的,蓝的,黑的,白的。她想起达利对自己描述的池塘果林田野,发觉自己的感知能力很差。她在车辆与车辆中穿梭,又记起曾经看过的一个灵媒节目,一个通灵者只要走过一辆车,就可以感应到这个人的生活,巨细无靡。多么神奇的技能。丛睿说这一切也许只是一个心理游戏,通过外部观察来监测内部活动。当她走过这些车辆时,她感到没有余力,没有观察他人生活的余力。
风刮来,哗哗哗哗,网球场四周的树叶翻动,像一把裁纸刀裁开纸张。它裁得很快,在阴影和光明之间,打开一扇又一扇灰色的空白。叶子翻动,并不整齐,像是书口被裁得毛毛刺刺的露着纸纤维,散开来的细小而弯曲的纸屑偶尔落下。还没有到秋天,一切都迫不及待地往下一个场景转化。触觉、听觉、视觉,聂倩觉得自己像在密林中前进。绕过一座白色的山峰时她看到另外一个人也和她一起在这些车辆中穿梭,他虽然没有达利高,但是背影还算笔直。
在停车场遇到周先生并不意外,毕竟这不是他们第一次走进这片池塘。
恕我冒犯,你在和达利恋爱吗?他们走到池塘边缘,绕过网球场沿着马路往图书馆方向走去时,周先生问。
没有。
据我所知……
您知道的大概都是白老师说的。她对我们有点误会。
那我可以知道你们现在的关系是什么吗?我指的是姐弟、朋友,还是邻居?
大概哪一种都不是。我是达利的一个工具人。
什么是工具人?
可以被当作工具来用的人。
什么工具?
有杀伤力的工具,但是杀伤力又不太强。一把没上膛的手枪,一支没有矢的箭,剂量不够的安眠药,只会痛但死不了的毒药,不够结实的上吊用的绳索,有点钝划不破动脉的刀片。诸如此类。
用来杀谁呢?
我想您大概知道。
他们走到了图书馆那个黑洞洞的入口,不约而同地折返。
听说你的叔叔是聂书记?
是的。
你当时的工作是他安排的?
不止我的,丛睿的也是。你很幸运。
是的,我很幸运。几乎没有困难。
那么我不知道能不能请求你一件事?
跟我叔叔有关吗?
对。
应该不会有用的,她说,他明年就退休了。
这我知道,周先生说,但是事在人为。
为了达利?
对。
对您来说,只要为了,就会有结果吗?
当然不是。他笑了。我这一生,不知道尽力做过多少没有成功的事。我总是被某种东西驱赶,去做这个去做那个,但几乎无一成功。有一年,我甚至还想着开公司做个生意。
达利并不想这样生活。
没人想这样生活。我们大部分人不具备随心所欲生活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