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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冬天很快过去,第二年三月份聂倩收到了一份喜帖,请的人是丛睿,聂倩并不想去。你都不在,我又跟他们不熟,不然就包一个红包好了,婚宴就不去了。聂倩在电话里说。丛睿说小叶已经打过几次电话了,还是代跑一趟吧,也是一份情谊。
参观这种大型作假现场,算什么情谊。聂倩不满道。
婚礼办在晋城南边围湖而建的一片高档小区里的酒店。在晚上举行,是个小众婚礼,亲友左左右右不超过五十人。新娘叶欣是丛睿的学生,毕业之后开了酒吧,是个衣食无忧的富二代。叶欣和丛睿的关系一直亦师亦友,在国内时丛睿每个月都要去酒吧一两次,他说那里自酿的啤酒味道很好。他尤其喜欢店里调制的百香果酒。
聂倩和他一起去过几次,觉得还是嘈杂,所以后来也不常去。她记得清楚,叶欣的身边一直都有一个女孩小林,外地人,调酒技术很好。她一个人在吧台上无聊闲坐时,小林总会很体贴地找她聊天,请她试试她的手艺。聂倩对叶欣没有太多好感,她打扮很中性,喜欢热闹,喜欢秀酷炫的调酒技术,喜欢网络游戏,整个人咋咋呼呼。但小林却很招她的喜欢,她长得甜美,也很沉静,和酒吧的喧嚣是两极。后来熟悉了,她对小林的好感又多了几分。小林家境不太宽裕,念书时一直都在工作,工种就是酒吧卖酒的小妹,大学念完不但还了助学金,还帮家里修了房。她个性坚韧,每天跑步,沿着城北的奥林匹亚大道往返十公里。三年来只要开店,就一定陪叶欣到打烊,大学毕业之后她们就在一起。叶欣的父母很喜欢她,还认她做了干女儿。
那么叶欣父母到底知不知道实情?
谁知道呢?丛睿说,就算知道了也不会鼓励。
春寒料峭,晋城的树都还没染绿,小区里的常青树也不怎么青。车开进去,绕了一圈也没找到办事儿的点,没有气球没有条幅没有一个张灯结彩的喜字。这一带是富人区,各种高级会所嵌在其中,都是一副不显山不露水的门脸。绕第二圈的时候正好又过大门,她看到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从计程车上下来,穿着咖色的羊绒大衣,敞开领口的衬衫。她摇下车窗喊他的名字。
达利坐上车,指挥着她开下地库。也真巧,叶欣是达利的同学,那年演爱丽丝的爱丽丝。
婚礼很简单,也挺奢华。到处是灯光,到处是鲜花。空运来的薰衣草铺遍了通道的两侧,每张桌子的中央都摆着大束玫瑰,一只巨大的摇臂摄像机在圆厅里转来转去,努力要给这场婚礼留下一些永恒的东西。所有人都被安排在仪式中,流程固定,真和假变得没有任何界限。几乎每一个人都深切知道的事实被压在美轮美奂的场面之下,爱丽丝的父母甚至流下了眼泪。
观礼结束,新人们敬过酒,达利转向聂倩。我们走吧,他说。他站了起来,在她身边半步远的距离,侧着肩看那一对新人。爱丽丝换了中式礼服,金丝线的龙凤褂,手上环佩叮当。聂倩把餐巾折好,把手机塞进包包,把外套套上,达利看着远处的觥筹交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走出大厅,有两张圆桌上摆着花样繁多的西式糕点,每一个都做工精良。小林穿露肩蓝礼服,手里捧着一只翻糖蛋糕发呆,上面立着一个小人,穿着蓝色的纱裙,和她长得一模一样。
外面有点冷,你穿着这个裙子还是待在室内比较好。达利对她说。
都OK的。小林笑着,伸手撩起蓬松的裙摆,露出黑色打底裤。我穿着这个呢,你都不知道,这个是高科技的充电保暖裤,我穿着这个在室内还出汗,一点不夸张。她伸手又拿了一只蛋糕递给聂倩:这个你真的得尝尝,是我找了好几家蛋糕店耐心试出来的,翻糖的中看不中吃,这个味道却很好。
聂倩接下蛋糕,上面有一只大大的蝴蝶结,洒了糖霜还有很多细小的糖豆。我肯定舍不得吃,她说,也太好看了。
这些图都是我一个一个自己设计画出来的,小林笑着说,大胆吃,以后你要还想要我帮你在店里订购,反正酒吧里的点心我们也想换这家。
她们不再多谈,聂倩走上前去,抱了抱她的肩头道别,一只胳膊撑着,把蛋糕举得很远,生怕红色的奶油蹭到她的身上,也怕那只蝴蝶结糊成一片。
电梯下行,喧嚣和嘈杂被屏蔽,显得异常安静。电梯内的四壁有三面都是镜子,虽然只站了两个人,可显现了许多他们不同的维度。聂倩尽量不去观察那些影子,对着电梯门对达利说,我记得大概十五岁左右,刚开始有那种破洞牛仔裤,我觉得很好看,就兴冲冲地买了一条,还挺贵,花了不少钱。结果我妈却不喜欢,认为惊世骇俗,不成体统,说只有小太妹才那么穿,然后没收了那条裤子,不知道塞在哪里,我翻了好多次都没找到。大概过了十年,我研究生都毕业了,过年回家,我妈又找出来那条裤子,说我可以穿了。那时候满大街都是那种裤子,她觉得没问题了,但是我已经不想穿了,年轻时对破洞牛仔裤的热烈渴望早没了。
那就不要穿了。好歹还有不穿的自由。达利说。
他们并没有急着回家,而是开到四环之外的一个山顶上。雾霾不是很严重,可以隐约看到很多星辰。山上的风有些大,两个人都裹紧了自己身上的衣服。达利讲起了他的少年。从松鼠讲到了爱丽丝。
我没想到,她会这样结婚。达利说。叶欣以前是我们班最好看的女孩子,一直留长发,我第一次从德国回来看到她变了样子时还受了一点惊吓。你看我,我也是一个保留刻板印象的人。她从小就很有主意,那时候搞什么活动都是她带头,我小时候还是挺崇拜她的。而且那时候我们班男生应该都很喜欢她,但是她就是大家的好哥们儿。
我猜他们没有领证。聂倩从达利手里接过蛋糕,刚张嘴就觉得有点后悔,冷气灌进口腔,她干脆转身,背着风把一大块塞进嘴里。
领了。达利说。你没注意看,刚才大屏幕上放出来各种合影,还有结婚证。
聂倩吞着蛋糕,像在吞一把淤泥。
从山上下来,达利说想要看看这座城市,聂倩开着车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绕了一大圈。环形道将整座城市画地为牢,修整成了扎扎实实的四边形。他们上了一座高架,又下了一座高架,看着城市边缘稀稀落落的建筑和零零散散的工地和农田,极力地感受边缘的荒败。
念书时我们有门课,专门讲建筑的功能性。依据日照、间距、流线、使用需求,简单直接地用色块、画线的方式,在二维平面上进行粗暴又隔离的功能分区,中国满大街都是这种。因为来得快,效率高,但失去了历史和文化,也失去了边界。我有时候会怀念德国。达利说。
那里好还是这里好?
不知道。他说。居住的权力、生活的权力和不被剥夺本性的权力,我在哪里都没得到。
车驶进一片黑暗,城市扩张得太快,路灯都还没装好。丛睿在的时候,他们有时也会这么环城绕上一圈。她还记得就是在这样一片黑色的路上,丛睿问她,你爱小坂正雄吗?不爱,她说,但是我因为他喜欢我而感受到了一种被恭维的满足。
代替路灯的是荒郊野外几座孤楼上的灯火。聂倩车速不快,它们缓缓从达利的右肩划过。
我有时不是很能够同情别人的处境,因为我觉得是可以改变的,为什么不改变。聂倩说。
那是你没有真的尝到痛苦的滋味。所以我即便看到别人的可怜,也觉得自己比他们更可怜。达利说。
你不回德国去了吗?
不回了。
为什么?
过够了。
那么这里不够吗?
不知道。
过了一阵子,好像是经过了一场短暂的回忆和思考,他补充道,真的不知道。
金辉小苑最麻烦的是没有停车位,他们回去得太晚了,楼前的一排空地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聂倩只好往前开,紫藤花园的路面上还有一些临时停车的公共区域,她把车停在了一个花圃前面,下车时有一只狗叫了起来。
那是哈库桑。她对达利说。主人一家访日去了,现在被另外一个教授家的保姆兼差喂着,挨不了饿,就是不能出来放风。这狗关了半年的禁闭,一开始每天在小小的庭院里来回绕圈,冲着每一个在围栏前停下来的人扑冲撒娇。后来它见人也不理了,只是伏在铁门边上,伸着手进去,可以摸到它的头。小区里住着的人经常顺路去摸它。最初它还有回应,会拿爪子搭住人的手,但人总归要走,再往后它就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玩具狗,静静地躺在那里任人摸。
一只随便给点爱就能顺从你的狗。关车门时她说。
一只给多少爱都不会忠于你的狗。过了一会儿她又补充。
他们沿着长长的夜路往博士楼走,隐约可以看到更远处的一片工地,建筑材料和盖了一半的房子都堆在黑暗背后,可是也还是不够黑,他们可以看到那些钢筋水泥的骨骼。
从我有记忆开始,这里从来没有停过工。达利说。先是水塘没了,然后是小树林,接着是周边的村庄。你看,他指着脚下的路面,以前这里都是土路,我去德国之前它们就变成了这样,把自然生长的树木砍掉,盖了这些奇形怪状的东西,然后又在旁边栽上树,这样一点也不美。
可是有功能。聂倩说。
那时候我住在山上,总能想起我小的时候。从我家窗户望过去,是一片绿地,另外一面都是果园,我们经常去摘果子,吃了很多梅子。我父母总是会给果农额外多的钱,比如有一次我只不过吃了两只桃子,我妈就给了人家十块钱,可现在那些人都是千万富翁。
他们在楼梯口道别。
我可以拥抱你吗?达利忽然说。
可以。聂倩回答。
两个人在短小的平台上彼此环绕。感应灯灭了,黑暗浸润了全部。聂倩的手伸展在达利崎岖的脊梁,和她想象中一样,隔着厚重的衣物,他也仍然如此单薄。
她感受到了脖颈里他温润的沉重的呼吸。我懂。她安抚他说。大概是讲话的声音传到了屋里,周太太打开了铁门。楼道里恢复了光明,白炽灯衬得周太太脸色铁青,但是聂倩懒得答疑,她朝她笑笑,把他们都关在了身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