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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丛睿一直以为聂倩不过是去探亲两周。后来她跟他说要过去,不是一年两年,也许是很多年,是一辈子。丛睿对她的决定非常不赞同,他说她过于冲动。
聂倩懒得争辩,只淡淡告知他自己会辞职并且卖掉房子,如果他不愿意配合,她也可以和平分手。他没有立刻回答,她知道他还在衡量。丛睿的人生和她衔接在一起,是非常顺遂的。他需要好好考虑究竟是不是要继续顺遂。
为什么要告诉我你的真实?参加婚礼的那晚,坐在漆黑的山头,达利曾经这么问她。
因为,你告诉我了真实。而我对你而言几乎是个陌生人。
所以你觉得少数的我们可以辨析彼此吗?
是的。不然你为什么要告诉我?
那么你先生呢?
小时候坐在自行车后座,却发生了追尾事故,从此成为只剩一只环的青花花鸟哥釉双耳花瓶……所以他和一个Asexuality(无性向)是最好的伙伴。
最好的伙伴。达利重复,我没有你幸运。
如果你需要,Anywhere,Anytime。
Anywhere,Anytime.
另外,这不是幸运。
嗯,这当然不是。
金辉小苑的房子虽然是老房子,但转手很快,刚把消息散出去,就有两个本校的年轻老师要来看房。一个是数学系的,一个是哲学系的,一个三十多岁,一个四十多岁,都未婚未育。巧的是,数学系博士也是在慕尼黑拿的学位,看房子时碰到了对面的达利,两个人互相觉得眼熟。数学博士对原来打进墙体的书橱感到不满,认为既不好拆也不美观,问可不可以便宜两千块。聂倩说大家都再考虑考虑。后来他们从书房出来,他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啊了一声。聂倩问他什么事,他犹豫了一下,笑笑,硬是把话头扭到厨卫的问题上去。聂倩知道他原本不是要说这个,但也不再勉强。
房子最后还是转手给了数学博士,哲学博士需要贷款,聂倩觉得麻烦。她价钱要得不高,搬来之后因为几乎没有置物,过着极简生活,所以环境很清爽,新住户也根本无需重新打理。她和一百公斤的数学博士一起去银行转账,填好单子,等待业务员出单时,数学博士云淡风轻地对聂倩说:
你对门的那个人在留学圈里挺有名。我记得他弄过一个瑜伽馆,后来被另一个中国留学生举报,查出来是无证经营,告上法庭。再后来听说他聘了律师,说自己只是交流学习,并不是营利性质,官司打了两年,花了不少钱。好在律师是德国人,又是他朋友,这才险险脱身。但这个还不是他最出名的地方。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去的都是男人。
什么?他语速很快,声音又低,聂倩本能地又问了一句。
因为去瑜伽馆的都是男人。那个人觉得她完全get到了自己句子的精髓,于是又洋洋得意地加重了语气。
他猥琐地笑着,黑色的阿迪达斯T恤的下部隆起。不过才三十多岁,他就已经成了一个油腻的男人且无回旋余地。聂倩觉得学历不能够解决的问题实在太多,比如一个人的品格。
聂倩走了以后,古籍馆里又来了新人,年纪四十上下,从公共基础馆里调来的。周太太没有再费心经营,算一算,再有一年半就可以退休了,干什么都多此一举。她觉得自己身边充斥着神来之笔,王玉静,朱博士,聂倩,还有那所有从博士楼搬出去的人,每一个都鬼鬼祟祟在下面干了好多事,而她从头到尾都没有一双善于发现的眼睛。
至于那晚,聂倩想让她知道什么,这问题总是和博士楼外墙上的爬山虎一样,从肩颈攀爬上来。每每如此,她总会坚决地扯下它们,踩在脚底。她心里明白,无论是什么,她都不能知道。以往的一切不都是这么模模糊糊就过去了么?她的人生从未清晰过。这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不再与达利谈及回到德国的话题,而是一个接一个帮达利安排相亲。新介绍的女孩是计算机科学系系主任带的一个研究生,土生土长的晋城人,父母都是中学老师。达利嘴上答应了,却也没去。
你喜欢什么样的?聂倩那样的吗?有一天她忍不住问。
儿子罕见地没有冷脸,而是叹了口气,说,我记得那片树林里的松鼠。
什么?她没有顺应他跳跃的思绪,茫然发问。
达利张了张口,却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他想说他记得她时常挂在嘴边的松鼠与池塘,那些他的记忆都是他人生为数不多的高峰体验,和现在截然不同。但他觉得她不会明白。
没什么。后来他说。就是聂倩那种的。他看向自己的母亲,在她的面庞上找到了自己期待的不满与失落。
他开了家瑜伽工作室,生意不太好,来的人不很多,托叶欣找了两个本地网红友情宣传,也到处打团购广告,虽然渐渐有了一点起色,还是入不敷出。后来叶欣的另一个朋友想要开舞蹈工作室,看到工作室的装修很符合她的要求,就问能不能转给她,省得自己再操心。达利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意了,前前后后也就四五个月的时间。
最后一晚只来了一个学员,她躺在地下跟着达利的声音冥想放松,从脚底一直放松到头顶,很快她就睡着了。她有一点胖,打了呼噜,睡得很好,达利不忍吵醒她。他走到窗前,关好支出去的一扇,对着对面静静凝望。工作室装修的那阵子,每到晚上六点,工人收工走掉,达利都会站在夕阳余晖浸泡的窗前,看看眼前的景致。整个城市都像是放了两百年的铁胆墨水画,被酸性腐蚀了,发出一种昏黄,露出不均衡的破碎的洞口。晋城最不缺的就是工地,他站在玻璃窗前,感到了一种平静。这种意外的平静偶尔让他回想起十八岁登上的山顶,那里有一个堡垒,但不是他的。现在他似乎有了一个自己的堡垒,但也不是那么肯定。
他带着聂倩来看过一次,那时候镜面还没有装好,一切都显得更加的空旷萧条。甚至连窗户都是坏的。他说他决定开一家瑜伽工作室,聂倩说,都到了这个年纪,做什么思量清楚就好,不必想前想后。她还说人最不能够亏欠的不是他人,而是自己。
工作室租的场地在大学城东边的这栋叫摩尔大厦的新建筑。一楼是各种咖啡馆和新式餐馆,二楼是服装饰品店,三楼是网吧和桌游吧以及电玩区,四楼是美容会所。五楼有一部分是一个小艺术影院。另外一部分就是这里。
旁边是小影院,不会吵吗?
不会,他们有隔音防护。
这面玻璃不错。聂倩说。她站在整面的落地窗前。看着还没有盖起高楼的那片土地。大概也是因为没有建筑的丛林,所以这块地看上去有一点荒凉,却通透无比。
就是那边,以前有一大片树林,还可以看到松鼠。他指着学校的方向。夕阳从他的指尖滑了下去。它们都四肢强健,趾有锐爪,爪端呈钩状,尾毛密长而且蓬松,四肢及前后足较长,但前肢比后肢短。它们跑得可真快……一转眼就跳到枝叶里,怎么着都找不着。
你有钱吗?她看着日落,过了一小会儿问。
有一点。剩下的叶欣说她来投资。
你有资格证吗?
没有。瑜伽证书从来都没有国家认证、教育部认证、体育局认证、劳动部认证这些说法。
会有学员来吗?
不知道。
你妈妈会同意吗?
大概不会。她正在想办法给我在学校里找个工作。
也许你可以兼职。
不。他说。
我觉得你妈妈会误会。
误会什么?
误会我们……
如果我说我就是想要让她误会呢?他转过身,看着她。
她觉得他很可怜。而自己被当作一柄投掷出去的矛也未必有那么令人不快。
你知道海参?过了一会儿,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她说。也许为了打破寂静,也许只是想要单纯地卖弄一下知识。
知道。聂倩仍然望着窗外,并没有移开自己的视线。
这是一种很恶心的生物。
为什么?
因为它不知道怎么保护自己。
比如?
比如它们常常成为隐鱼的寄宿的对象。那些鱼会从海参的肛门里钻进它的身体,住在里面。
听上去就让人感到不适。
这还不是最恶心的。他说。它们钻进它的身体,会把它的内脏当成食物,它们吃掉它的所有内在器官,甚至是生殖腺。
那么海参不会死吗?
这就是最令我恶心的部分了。它不会死,它会再生。也就是说,被吃掉的部分会重新再长出来,一遍一遍。
所以它们总是在忍耐被吃的痛苦。
是。所以也有一些想要反抗的海参。
怎么反抗?
它们在肛门的地方长出一些钙质凸起物,你可以简单地把它们想象成牙齿。它们很像是科幻电影里的那种舱门。
它们长这个就是为了把隐鱼赶走吗?
对。可仍然是个蠢办法。它们不会永远紧闭肛门,所以当它们不小心放松的时候,隐鱼还是会钻进去。而遇到外在的别的威胁,它们又会把自己的内脏吐出去,期望吓倒进攻的敌人——用一种自残的方式。虽然听起来损伤很大,可是它们只要短短几周就可以把失去的器官再次生出来。
久而久之就习惯了吧。
可是,也许海参永远也追不到姑娘了,毕竟它已经自动丢弃了自己的生殖腺。
最后一个会员醒来了,她说她是被冻醒的,她说自己很容易感冒,不能着凉,言下有点抱怨,怨达利没有及时叫醒她。
达利想,自己的失败一直都是同一种源自温柔的软弱。他觉得没有比海参更像自己的生物了。
阿尔弗雷德后来发过这样的消息:我知道你来找过我,我知道那个来游泳馆的亚洲人就是你。我思考了很久,我什么都想不清楚,但我知道我想念你。
我想你大概是误解了,达利回复说,我确实撒了谎,但是我只是很好奇你能够在那个游泳馆赚多少钱,多少钱才可以让一个生物系硕士去那里工作,我只是想知道你的父母为什么可以同意、原谅。对不起,这是我没有办法说出口的好奇。
他没有再收到回信。
他不知道这辈子他还有没有机会,有没有能力说出真实的话,可是这些话梗在他的喉咙里,梗得越久,它们肿得越大。那天他去参加葬礼,叶欣哭得很可怜。他难得觉得谁可怜,可是他觉得她很可怜,比自己可怜。他从那个群里退了出来,出了这样的事,群组里退出了几个人,一点也不显眼,之后还会有新的人加入进来,人们像做一个糟糕的城市规划一样,劈掉自己的左膀右臂,装出闪光的义肢,在流光溢彩的世界遨游。
参加完葬礼,他在聂倩家睡了一大觉,梦里他看到了十八岁的山巅,他没有哭,他知道一切就那样过去了,他看到了树林和松鼠,看到了鱼、陆龟、各种象类,剑齿虎、三趾马、大唇犀、额鼻角犀、长颈鹿、付鹿、巨驼、牛鼠和各种猪、羚羊。它们的肌肉腐烂,泥巴一样糊在被抽干的池塘底下,发出阵阵恶臭。他看到了一个女孩把CELINE包递给他,对他说,去吧,我想你不用怕,因为我们都知道为什么。因为我们都能识别爱,这是我们最后最后的本能。这就是你花三千多欧从我这里买到的你想要听的答案。
后来他醒了,他发现自己在做梦。多么好的一个梦。如果可以,他愿意被束缚在梦境中,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