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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达利要请聂倩吃饭,说感谢那晚她开车送周太太去医院。聂倩站在门口,把门框撑得老开。好啊。她说。以为还是老样子,这个对面的邻居只是客套几句。达利的语气中没有诚挚,反倒是一丝尴尬戳得两人都不自在。
下午,她打开柜子,将丛睿夏天的衣物一件件拖出来,塞进压缩袋。离出行还有几个月,她却有些迫不及待,总要找点相关的事来做。
整理中间手机响了一声,点开微信,是达利的消息:
今晚怎么样?
可以。她想了想回复道。
七点,蕉叶?消息很快回了过来。
好的。事情总是径直找上她来,模模糊糊,无声无息,都赋予她人生奇特的沉重与有趣。
虽然是冬天,餐馆外院子里的桌椅前却坐满了人。达利先到了,正喝一杯水,喉结滚动,敞开的领口中露出一小节锁骨,有直峭的美感。聂倩的胸膛也凉凉的,仿佛那冰水灌进的是她的食道。
师大的边缘还剩最后一堵老墙,据说曾经也是一道城墙,旧砖石被窃得七七八八。十年前政府城市改造,学校将青砖砌上残存的夯土,沿着这道边建了小花园,树影连地,红叶满廊。花园四角都有些小餐馆和咖啡馆,是学生们谈恋爱最爱去的地方。晴天好日的时候,满园子都是花红柳绿的嘈杂声。
他们打了招呼,上菜之前还是有些尴尬。但很快他们谈到了达利的头像,那幅眼睛是穿过岩石的隧道、有卷发女人背影的画作。
不是女人。
什么?
那个卷发的背影。
那是?
那是我的背影。我把一些照片剪接拼凑,又做了图,把它们重叠调色。
那么你有很漂亮的直角肩。
谢谢。达利说。
大约是户外温度过低,饭菜很快凉了,握筷子的指尖像冰锥一样。似乎为了不让陌生的尴尬坠地,达利零零星星讲了讲这些年在国外的事,他像是解开衣襟,请聂倩伸手去他的身体里捞一捞,像是只要她把手指伸进去,就能捞出她想要的东西。聂倩这么做了,她静静听着,觉得自己的手伸入冬日的池塘里捞了一遍,掬起满手泥泞。
所以你要开始相亲了吗?吃餐后甜点时她问。
是的。我妈已经给我挑了好几个相亲的对象。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怎么办。先见见。因为我不想一回来就吵架。
那么,你和阿尔弗雷德……
真好。达利望着她的眼睛说,我觉得我们快要是朋友了。他的声音融入周遭嗡嗡的人声:我就知道,你可以理解。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也许我们下次可以去试试烧烤。我在德国这么久,都没再吃过这东西,以前还挺想念,现在完全失去了兴趣……但我还是想去试试,看看能不能唤起我对于它的记忆。
可以。聂倩说。Anytime,Anywhere(随时随地)。
这么说让我想起了叫这个名字的一首歌。这可真不妙:哦,我会一直看着你,你所做的所有事情。我随时随地,都在附近,我会等待失败的那一刻,我会等待你失败。
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
遮天蔽日的晦暗,黑压压的墙,潺潺流动的游泳馆,干涸的水泥荒原上的人。还有达利的喉结,自己的手指。高高的砖砌步行道两边夹持着凹陷的深巷,一个女人的卷发像藤蔓一样把黑夜撕裂。哦,不是一个女人。是一个男人。一个眼睛里有隧道的男人。
早晨醒来聂倩就企图抖落这个梦。不祥,阴郁,负能量。她站在自家阳台上背了半小时法语单词,这梦还是挂在脑门。聂倩觉得这个梦有着说不出的忧伤。以往,她对于此种忧伤是不屑一顾的,因为那是别人的脆弱。
小倩,你有没有认识的朋友,合适达利的,帮忙介绍一下?久久不来上班的周太太重新站在了借书台的接缝处,前倾着问。她恐怕就是那扯开夜幕的藤蔓。聂倩想。梦是有隐喻的。
有没结婚的,可我认识的都比达利大,不合适。她回答说。
哦,周太太思忖着道,我就是觉得你跟达利好像还能说得来,说不定你给他介绍的他还能看得上。我跟他说了几个他都不愿意……
我其实跟达利也没有很熟悉……对话坑坑洼洼,聂倩不打算兜圈子。
你们不是还一起吃饭?
昨天达利说要谢谢我送你们去医院。聂倩站起来,从她的身边划过。周太太企图用鼻腔嗅出一丝额外的气味,但都是徒劳。
周太太倒也没有完全烦躁,只是觉得胸闷。金辉小苑的门洞里,昨夜碰到的是晚餐归来的儿子与聂倩。达利回国之后就没有那么放松地笑过,这种微笑带给她扑面的热浪和压迫,咄咄逼人地沸腾着。她难以入眠,仰头躺在双人床的边缘,思绪翻飞。睡眠可以摆脱与这个世界的纠缠,但是她只能这么躺着。时间久了,她都能看到房屋内部墙角的每一根棱线。周先生的呼吸已经平稳,丝毫不能够影响她的入睡,但是分居这么多年之后再躺到一起,总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她把脸转向他的方向,很快又转了回来。他们已经是三十年的夫妻了,这一点不可思议。他们已经有许久没有融入过彼此了。
虽然有些担心,但还是不大相信聂倩与儿子会有什么纠葛。不会有的。她想。他们差了好几岁,聂倩还结了婚。但转念又会想起聂倩的桃色绯闻,二十一岁都可以,为什么达利不可以?
这些年和达利通话,从未询问过他的感情,好像每次说话的时间都有限,要争执的事情也很多,根本匀不开时间到那方面去。可当达利回来,她先想到的就是儿子成家的事。他二十七岁了,到了谈论这件事的时候了。她忽而对儿子的感情有了好奇,她想他有没有处过对象,有没有和异性发生过深层的关系。但这些显然都不是他们母子之间能够谈到的,甚至也是自己不为人知的秘密。
如果说第一次性关系决定了这个人的重要性,那么周先生就不是那个最重要的人。她得承认那个不能忘却的男人是她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后来他们没有在一起,之后几十年他逐渐发达了,所以他的重要性就始终没有退减多少。说起来她曾经和这样一个人物恋爱过,这是她的一点小小得意,不能为外人道,但是每当有人提到他的名字,潜在的优越感会浮上来。
那时候没人察觉到他的亮度,只有她,在男人最不闪亮的时候发现了他。当然也只有在最不闪亮的时候才可以。绝大部分女性都是成熟的VC投资人,投资目标是具有基本盈利能力且具有高度成长性的男人。他就是这样的男人。上班的第二年,在有限的能力范围内,她借给他五百块钱,这些钱帮他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她是感激他的,比他感激她的分量还要更重。是他实现了她人生中最强大、最重要、最有影响力的一面。他完成这一使命之后,她身上的光芒就熄灭了。
她不再具备任何能力,不再有影响力。多年之后,所有人都不尊重她的愿望、她的志趣,她也得不到自己所渴望的赞誉。大部分人自动忽视了她,另外一部分则对她生出了自然而然的轻视,包括她的家人。
你为什么和她一起去吃饭?她追在达利身后问。
有什么问题吗?我和谁吃饭你也要管?
你知不知道她名声不好?她原本不想这么说的,这让她觉得自己不再像一个知识分子,至少她不能在儿子面前不是。
达利没有说话,但是他转过身,让她看了一个故意的明确的充满讽刺的微笑,然后他关上了卧室的门。
你不能和她搞在一起,听到了没有?她在这扇门外振翅高呼,被周先生一句短剑生生切断:
小点声,还不够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