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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早上五点多林芬奇就来了,她先敲了徐明和祁小燕睡的主卧门,再去敲徐平安的门。徐明从床上下来,揉着眼走到客厅。林芬奇青着脸问:“还睡得着啊,你们!”徐明没答,坐下。他差不多一整夜都没睡着,是啊,他怎么睡得着?
一会儿祁小燕也出来了,她肯定也没睡好,眼袋浮肿,从内眼角、鼻翼、嘴角向下拉出好几根八字形的线条。林芬奇朝徐平安房间瞥一眼,正要再过去敲门,祁小燕拦住她。“妈,”她低声喊,“我们再商量商量。”林芬奇愣一下,点点头,两人同时向主卧走去。祁小燕走两步,回头看一眼徐明:“你也来!”徐明只好跟上。一进屋,祁小燕就关上了门。
主卧只有两张椅子,徐明坐到床铺上。他不知道接下去要干什么,一只腿别起来,双手搁上面,木然看着两个女人。林芬奇问:“你们是死人吗,居然都不知道?”
徐明垂下头。房间里现在阴盛阳衰,之前整套房子都是,祁小燕统揽家里一切,两个男人这也行那也行,都随她便。可是眨眼间,阵地上却只剩下徐明一人了。他什么都不知道不奇怪,祁小燕怎么也没发现徐平安根本不是曾经的那个徐平安?
“平安要干什么?”这个问题是徐明从昨夜到现在都没弄明白的。
祁小燕摇了摇头:“昨晚小齐一说平安偷偷录音录像,我整个人都懵了,谁会想到呢?还无人机,天哪!回到家我马上问他这些东西哪里来的,他说网购的。问他买了干什么,他说不用你们管。妈,我知道徐明从来不管,所以昨晚那么迟了还给你打电话。我是真的六神无主了。你们说平安到底怎么了?”
林芬奇说:“我想了一夜,我们家平安会不会是特务?”
“什么特务?”祁小燕一下子坐直了。
林芬奇重重舞了一下手,说:“徐明啊,以前你爸说过他们部队抓到水鬼,会同时缴获发报机之类的东西,都是往台湾那边发情报用的。你们说平安居然买了那么多设备,普通人要那些干什么?徐明,你说话呀!”
徐明嗯了一声。“特务”这个词已经很陌生了,突然冒出来,他虽然不相信,心里还是急跳了几下。
祁小燕嘴唇动几下,重重呼一口气,站起:“妈,不用跟这种人商量,浪费时间!”说着她把林芬奇往屋外拉去。林芬奇回头看几眼,大概觉得祁小燕说得有理,也就出去了,还把门又带上。
徐明继续呆坐一会儿,索性一仰,躺下了,揪过被子盖住肚子,闭上眼。困,这是他此时最真实的感受。还真睡着了,醒来时已经十点多,起来发现家里非常安静。走到徐平安的门外,以为他还睡着,拧了拧把手,门居然开了,里头空无一人。迟疑一下,徐明走进去。他记不起上次进来是什么时候,每天他要下楼,在小区草坪里走走,再去公园散散步,这屋子对他来说,竟比小区和公园还陌生。床、柜、桌、椅,以及桌上的电脑和一部小游戏机,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录音机、无人机、手持摄像机呢?拉了拉抽屉,上锁了。飞机那么大,无人机究竟多小,难道也能藏得进抽屉?屋角立有一个半人多高的铁架子,顶部是个巴掌大的横向支架。徐明提起掂了掂,不重,他没弄懂这是干什么的。
从桌旁那扇门出去,是比桌子大不了多少的阳台。住进来快两年了,徐明到这个阳台来过吗?没有,应该没有。从十六层往下看,看到小区围墙外的马路,中央被围起来的那部分横七竖八的,挖出深坑,堆着钢筋、木板、推车、挖掘机以及各种杂物,几部打桩机和吊车架子高高朝天立着。路一下子变丑了,也许所有东西刨开来都是不堪的,包括人的肚子,五脏六腑也没一个会是悦目的。原来从这里可以这么清晰地俯瞰到工地,但很奇怪,工地非常安静,一个工人都没有,所有机器都是静止的。刚才他其实已经觉得不对,明明昨晚施工声还非常响,这会儿却突然歇下了,原先留着让工人和水泥车进出的缺口也挡上了。又停工了?他不敢久待,主要他不习惯来徐平安房间,徐平安肯定更不习惯他来,所以还是走吧,万一撞上了,彼此别扭。
餐桌上是空的,什么都没有,这种情况之前从来没有过。祁小燕有很多问题,但对家里人是尽心的,有了这一点,他才睁一眼闭一眼——他本来就只剩一只眼,另一只九岁那年闭上了。他去厨房转一圈,没发现什么可吃的,连一块饼干都没找到,那就算了,不吃反正也死不了。
中午十二点过了,外面才有动静。林芬奇和祁小燕回来了,两人的声音从客厅传来,很快就没了。徐明出去转转,发现她们正在厨房里忙着。看到他,林芬奇上前两步,把他拉到餐桌边坐下。徐明想,自己已经两顿没坐到桌旁吃上东西了,这会儿桌上仍然是空的,让他坐下算什么?
“平安去哪里了?”林芬奇问。
徐明摇头。
林芬奇说:“早上我和小燕出门时,他还反锁在里头睡,这会儿不在里头了。”
徐明问:“他去哪儿了?”
林芬奇头往后一仰,大声喊起:“问你哩,你问我?我这辈子到底作了什么孽呀,生出你这样的废……”
徐明点点头。林芬奇虽然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但意思已经表达出来了。废什么?当然是废物。这时祁小燕端了一碗面出来,转身又进厨房三次,一共端出四碗面摆在桌子上。徐明往她脸上瞄一眼,从碗里蒸腾起来的热气把她五官遮模糊了,但也可能跟热气无关,只是他眼神不好,看不清她脸上的神情。
“吃吧。”祁小燕说得有气无力。
徐明眼睛闭了一会儿。胃想吃,脑子却不想吃。最后脑取胜,他站起,转身又走到阳台,坐进褐色沙发。祁小燕很快就过来,说:“快去吃吧。”他一动不动,眼都不睁。过一会儿林芬奇也过来,恼火地揪住他胳膊往上拉。他仍然一动不动,眼也不睁。林芬奇说:“唉,都是人,这几十年,我从早到晚心里塞得满满的都是你这个儿子儿子儿子,可是你呢,你的儿子你什么时候上过心?”
徐明眼仍闭住,鼻子却突然酸了。林芬奇再上心,他也不过成这样,九岁左眼就戳进铁片。徐平安至少眼没瞎,而且大学毕业,这怎么比?这时他听到轻微的窸窣声,眼不好的人耳朵总是格外好。他抬起眼皮瞥了一眼,祁小燕巴掌挡在嘴前,正趴在林芬奇耳边嘀咕着什么。两个女人对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祁小燕嫁进来三十多年了,虽然对林芬奇一直作出客气恭敬状,却从未如此水乳交融过。原来身边两个女人蓦然和谐起来,竟有几分吓人。
“你起来,”林芬奇上前拉徐明,“来,我们要跟你谈一谈。”
徐明从沙发起来时,祁小燕已经先离去了,她坐到餐桌旁,双臂像小学生上课似的工整交叉在桌面,脸却错开,呆呆望着屋角。
林芬奇也坐下,顺手拖了一张椅子让徐明坐。徐明站片刻,只能坐下。说什么?他想到徐平安。果然,林芬奇开口了,她向徐明前倾着身子,问:“你知道什么叫网红吗?什么是直播吗?”
徐明犹豫了一下。网红他能猜个大概,至于直播,电视里不是经常有吗?但他马上意识到林芬奇显然不是指春晚、体育比赛之类的,就又摇了摇头。
林芬奇眉头拧得更紧了一些:“徐明啊,平安不仅仅拍视频,他还开抖音、微视什么什么的,把拍的很多东西放到网上。”
徐明没有答。抖音、微视都是什么?连林芬奇都懂了,他却不懂。
林芬奇手在桌上重重一拍,说:“你知道这一阵他做直播吗?”
“不行!”祁小燕猛地站起,“他这样肯定会惹祸,惹大祸的!”
徐明浑身紧了一下。“什么事?”他像是怕惊醒了什么,问得很小声。
祁小燕白了他一眼,用快得有些失真的语速,说了徐平安的大致情况。徐明上半身微微探出,一条胳膊支在膝上,像棵台风中被支住的树。老实说他听得不是太明白,但他没问,不问也大致猜得出来了:徐平安在网上突然红了,有很多粉丝。他用无人机拍下面的地铁工地,有时还站在阳台上直播,或者把之前拍摄的视频剪成短片播放。徐明不明白的就在这里,建地铁有什么好拍的?拍了又有什么可看的。年初地铁开建,路挖了,圈起围挡,他每次路过,最多往围挡上设置的不停喷射的水雾瞥一眼,起初不知道它们要干吗,后来明白是为了降低粉尘的飞扬,还感动于建设者为往来的人着想。难道是拍这个?
突然他意识到另一个问题。他问:“你们怎么知道这些的?”是啊,怎么知道的?
林芬奇看了祁小燕一眼,祁小燕点点头。林芬奇这才开口:“上午我和小燕去大成公司,本来要找陈力力,他不在,我们就去找小齐了。他其实不想跟我们说,是被我们一点点挤出来的。”
“找陈力力干吗?”徐明不懂。
“你怎么还不明白,”林芬奇坐直了,嗓子一下子大起来,“平安就是冲着陈力力啊!”
“妈您别急。”祁小燕这时候倒平静下来了,“这事最后可能只有徐明出面才有用了,陈力力铁片伤的人毕竟是徐明,这个账怎么也都记着。徐明,妈的意思还是要让平安去大成公司上班,我们今天找陈力力,就是想让他给我们平安安排个更好的职位。职位高,收入就高。以前那个,平安可能嫌钱少吧,钱多了他就会去。去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就没时间弄了。妈,你说是不是?”
林芬奇点点头,手指在桌上叩几下,说:“徐明啊,你真的得向小燕学一学。”
徐明长吸一口气,又悄然吐掉。周围的所有人一下子都如此陌生,他能学谁?他谁都不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