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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徐刚健第一次见祁小燕就摇头:“跟我们不是一路人啊。”他一这么说,林芬奇就急了:“什么跟什么呀,人家不嫌我们就好啦!”徐明当时垂下眼皮。他只有一只眼,他知道林芬奇指的是这个。徐刚健指的是什么,他不太明白。得有个老婆,老婆有了得再有个小孩,人生不过如此。但祁小燕究竟是哪一路人呢?这个问题有时会猛然闪过,但他懒得再往下琢磨。他眼睛坏了,一眨眼大半辈子就过去了,他已经习惯了是祁小燕的丈夫、徐平安的父亲这样的角色。习惯是个好东西,身心都因此放松下去,过一天是一天。
祁小燕也习惯吗?他不知道,没问过。两人间的对话其实一开始就很少,就像两根并排竖在操场的旗杆,在别人眼里是一体的,其实却各自站立。唯一重叠的是在同一张床上,还联手制造出徐平安,但细想起来仿佛钥匙插锁孔,彼此也不过如此一下而已。
徐平安高考两次才考个三本,学新闻,毕业后去当地都市报应聘,当了跑时政新闻的记者。报社搞末位淘汰,上稿量最少的每半年开除一位,徐平安第一次就轮到了,也就是说他只上了半年班,就迅速成为末位。稿子他不是不会写,时政的新闻每天都上头版,接二连三的会议通常人家早备好通稿,去了拿回,安上个“本报记者”就不愁工分了。问题在于徐平安对开会有看法,他懒得去,就有其他人抢着去。祁小燕气不过,哪能这么对待一个老实本分的年轻人?她这么一说,徐平安嘴角一扯,一脸都是不服,喃喃道:“老实个屁。”
大成江山小区旁边有个全市最大的公园,林芬奇看中的就是这个。大前年交房,装修,又透气大半年,去年初徐明一家三口才搬过来。他们房子装修时,大成二期开建,住进来后三期也动工了,都围着公园C形展开。之前传说市里本来要把公园再扩大,最后没扩成,预留的地都被地产商拿走了。又传说地铁本来并不经过这里,也是地产商让地铁拐道了,报道出来的理由是为方便市民上公园,地铁站就设在大成江山三期门口,房价立马蹭蹭涨了几波,连一期二手房价格也跟着上跳一大截。
公园有空地,空地如今都不可能白白空着,只要不下大雨,每天早晚都有穿着花花绿绿、挂着鲜艳长纱巾的女人在那里高声放出音乐,起劲地跳来跳去。年轻时她们只能远远看别人在舞台上跳,现在不需要舞台,有块十几平方米以上的草地就行,水泥地也行,可以从藏舞、蒙族舞、新疆舞,一直跳到古典舞。不过举个胳膊蹬个腿,她们觉得自己会。
徐明不知道祁小燕是怎么混到其中的,她突然变成一个文艺妇女,家里就多出歌声,不是她唱,而是手机里反复播着视频,她坐着站着都盯着看,冷不丁就手一举比划几下,再转两圈,连煮菜做饭都可能突然屁股一扭,弄出个造型。时代真是进步了,以前跳舞是件多高不可攀的事,哪怕像林芬奇这样,读大学时曾在几千几万人马中放声唱歌,被掌声热烈包围过的女人,要让她到演出场地以外的地方扭动身姿,都是不可能的。按林芬奇的说法,没有舞台,就是裸跳。胸罩三角裤不是也把该遮的都遮住了吗?但穿出去逛街,是不是让人笑掉大牙?道理是类似的。
对动起来的东西,从九岁那个阴天起,徐明就下意识地避开,所以祁小燕手脚一动他眼皮就像被烫了般垂下,或者转开脸,这样他打量祁小燕的时间就比以前又少了大半。
祁小燕要王明胜帮她找夏伟伟,王明胜怎么都不敢。舞友就给祁小燕出主意,让她打市长电话。祁小燕果真就打了一阵,但每次接电话的都不是市长。对方问她反映什么事,她支吾一下,就把电话放下了。受打电话启发,她开始写信,然后在文印店打印了一大叠,一周寄出一封,没有回音再寄下一封。
徐明对家里的东西从来不细究,就是一只大象戳在那里,他一般也不多看一眼。眼睛不好,他得省着用。打印回来的那些信,祁小燕一大意,就随手扔在沙发上。那天徐明从阳台进来,恰好一阵风也跟进客厅,掀翻沙发上的纸,一张张落地上。徐明走过去,脚踩着纸,然后坐到沙发上。屁股下还有纸,嘎叽嘎叽响,他伸手抽出,往旁边甩去,然后猛地就停下了手。他右眼看见“夏市长您好”这几个字了。
当时祁小燕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徐明一扭头,把她喊出来。“你都写了什么呀?”他很恼火,事情不能这么做,而且瞒着他。结婚以来家里大部分事都是祁小燕处理的,不需要跟徐明商量,徐明不听,不理,不管。但这件事毕竟不一样,信是以徐明名义写的,却瞒着他。“夏市长您好,我是徐明,以前是您在奋发路小学的同班同学……”信里没提到眼睛的事,这件事过去这么久了,当时也没道歉,夏伟伟还会记得吗?
徐明早就不是个好奇的人了,但这会儿他突然有了点兴趣,他问:“他回信了?”
祁小燕迟疑一下,摇摇头,说:“没有,电话也没打。”
祁小燕在信里写了自己家的住址,还写上她自己的手机号,而不是徐明的。徐明对这个细节在意了一下,他想不明白以他名义写的信,却为何不留他的电话电码。他问:“你是不记得我手机号吗?”
祁小燕两肩一耸,反问道:“你看手机吗?你手机随身带吗?以前给别人电话你哪次不是留我的手机号?”
徐明想想也对,但问题是留你的手机号,人家也不打来啊。他已经不愿意在这件事上争论下去了,任何人任何事他都不争。他说:“以后信别寄了。”
祁小燕把那叠信从徐明手中抽回来,转身进了卧室。
林芬奇很快也知道这件事了,她打电话来问信具体怎么写的。祁小燕不在,电话是徐明接起的。林芬奇说:“你去把信拍个照,发微信我看看。”
徐明忽然想起徐刚健。活着时,徐刚健智能手机不会用,上街买菜必须用现金。“都像你们这样,再要执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们说说看怎么办?钱都看不见,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怎能说得清楚?”这话徐刚健说得甚至有点生气。林芬奇其实微信支付也不会,但她至少会用微信语音,图片也懂得点开看。同样是老人,林芬奇还是不一样的。
徐明说:“妈,我爸刚过世不久,你好好歇一歇,别管这事了……”
林芬奇打断他,说:“他刚死我更要管这事。他都死了,他儿子眼睛被人伤了的账都还没有算哩。以前是他拦着我,现在他死了就没人拦了。这个夏伟伟,我得找找他。他是市长了,市长也是人嘛,也会伤人。无论有意还是无意,反正事实摆在那里,他想耍赖不可能。唉,跟你说有什么用,一会儿我问小燕去。”
徐明把话筒放下,悄然长吁一口气,然后用巴掌从眼眶的左边拉到右边。以前老听人说眼睛左右是相通的,这边有什么问题,另一边也一定会出现相应的问题。他暗暗捏了把汗,左边视力没了,右边如果再没有,他就是瞎子。祁小燕肯去跳广场舞锻炼一下身体倒也好,他万一真瞎了,以后一切还都指望她哩。但其实这么多年右眼的视力并没有怎么改变,不如以前了是肯定的,但哪个渐渐上年纪的人,不是眼睛渐渐不好使的?每年体检他都略去查视力这一项,不查了。前些年徐刚健还催他去问问医生,看能不能动手术,他不问。九岁起,他不得不慢慢习惯以右眼独览,如果手术成功了,他不知道该怎么重新同时使用两只眼球。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祁小燕照例要去公园。晴天在空地上跳,雨天她们缩到自行车棚里跳,不跳是不可能的。广场舞居然能被女人当鸦片,真是不可思议。每天祁小燕都早早去公园,从不迟到。每天去她都要化妆,穿得也越来越花哨,紧身上衣、长裙、纱巾,马尾束得高高的。据说有很多早锻炼的人围观,围观的人越多,祁小燕和同伴越觉得自己跳得好。她们的共同点就是,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最风姿绰约。
祁小燕一走,徐明也马上从床上翻下来。人把身体横下来跟地球平行,真是最舒服的,刚生下来是这样,死了也这样,这么一想,出生和死去原来是人生最舒适的两个阶段。今天徐明不打算舒适下去,他趿着拖鞋开始拉每个抽屉,打开每个柜子。家里有电脑,但没有打印机,祁小燕会打字,但无法把信一封封打印出来。那一叠文印店打印回的信,他记得祁小燕从他手里抽走,然后就进了卧房,可是卧室里没有。
房子一共三间,朝南的主卧他和祁小燕住,朝东南面的次卧儿子住,朝北的客房也放了床,装修时林芬奇是准备自己和徐刚健偶尔过来住的,其实一天都没来过,就成了储藏间,什么东西都堆进去。徐明也进去找了一遍,没有,再找一遍,还是没有。
儿子的房间他没进去。离开报社后徐平安一直不再找工作,每天迟迟睡再迟迟起,中午出来吃一口饭又关到房间里,一般都反锁着门,好像跟自己房间焊到一起了,一步都舍不得离开。忙什么呢?不知道,祁小燕曾贴在门上听过,没听出什么。屋里电脑似乎二十四小时都开着。写文章?不是;看别人写的文章?应该也不是。除电脑外,他最迷恋的是手机,华为一部,苹果一部,总是不离手,动不动就拍照或录视频。独生子女这一代真是奇怪,可以天天自己跟自己玩,挣钱不急,找对象更不急,除了电脑,其他什么兴趣都没有,需要的东西就网购,包裹直接送到家门口,连街都不用上了。
林芬奇一直叨叨这样不行,一点本事都没有人就废了。祁小燕整天上人才网找招聘信息,但没用,徐平安不去应聘。徐明倒是无所谓,不去就不去吧,没本事有什么关系,在家老实呆着,不害人也是本事。
主卧有个抽屉上了锁,徐明知道这是祁小燕用来放钱和首饰的。家里的钱徐明不管,事实上他什么都不管,工资卡一直放祁小燕那里。抽屉是祁小燕锁的,但告诉过他钥匙放哪里,他走来走去,想不起究竟在哪里。要打开这个抽屉,得先找到钥匙。
看看时间,已经快八点,一般祁小燕早上在公园的时间是一个半小时,太阳出来前她们得散,晒黑了不值得。从公园往家走,二三十分钟,快的话她八点五十分就会推开家门。
很巧,八点二十七分时,徐明在衣橱最角落一个茶叶罐里,找到了抽屉钥锁,打开来,果然有一叠打印好的信,共十二份。“夏市长您好……”“夏市长您好……”每封都一模一样,以徐明的口吻介绍自己,说多想念他,见他当了市长有多高兴,请他有空来家里坐坐。
徐明双掌一用力,嗞的一声,再几声,十二份精白的A4打印纸就不完整了,碎成大小不一的块状。客厅也有一部电脑,他不会打字,平时也很少开,但懂大致的操作。打开文档,找到那封信,删除。
终于忙完了,他抬头看看钟,八点四十七分。整个早上他像被摁了快进键,额上已经一层汗。他想不起自己何曾这样过,九岁之前也许有过吧?不知道,不记得了。
门上有响声,钥匙孔开始转动。祁小燕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