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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徐平安从来没喊过“爸”,他对家里其他人喊得也不多,但称呼都正常,轮到徐明却卡住了。林芬奇以前一直催徐平安喊,但越催徐平安越不喊。这事徐明不急,细算起来他也没喊过徐刚健几声“爸”。一个称呼而已,又不是器官,有没有不重要,血缘关系又不是靠嘴喊出来的。何况徐平安从小话就少,能不说就不说,也不粘人,自己独自蹲一旁拿个魔方就能玩大半天。那二十六个小正方体方块被他扭来扭去,手指头飞快动着,六个平面的颜色一次次被打乱,眨眼又归位了。徐明对他不管吃不管穿不管上学,这些事都归祁小燕,每天能平安进家门就够了。有时心里会突然一怔:儿子居然这么大了?
晚饭后徐明照例坐到阳台那张褐色沙发上。快中秋了,月亮歪斜地吊着,云被月光一照,镶了金边似的,一绺绺地散开,无序中又有几分奇怪的周正。徐明觉得应该把林芬奇喊过来过节,毕竟这是徐刚健走后第一个节,林芬奇独自留在老房子里,难免睹物心酸。
电话通了,林芬奇似乎早就等在那里了,马上说:“徐明啊,你看夏伟伟现在天天在电视里露脸,又是开会又是去哪里视察,他凭什么这么风光啊!”
徐明咳一声,嗓子眼似乎真有口痰堵着。
林芬奇说:“我天天看电视,天天生气。明明就是他把铁片弄进你眼睛的……”
“明天中秋到我这边过节吧。”徐明打断她。
“什么节不节的,不去!”林芬奇话音一落,手机挂了。
徐明叹口气。他不明白本市新闻有什么好看的,连徐平安这一阵也凑同样的热闹,祁小燕每天一打开电视,徐平安就从屋里冲出来,等着夏伟伟出现。既然见了生气,换个台夏伟伟不是就不见了吗?
风凉起来,节气一到,气温就准点起变化。徐明起身把玻璃门关上,然后重新坐下。这幢楼在小区大门旁,一墙之外就是马路。但从这个阳台是看不到马路的,阳台在南面,马路在东面。去年这条路开挖地铁,争议一直没停过,地方志专家不停地在报纸上写文章,说路下面是东汉古城旧址,不能挖。开工不久确实停过一阵,以为不修了,没过多久又继续修,打桩机、挖掘机、水泥车每天轰隆隆响着。徐平安的卧室正对着工地,祁小燕怕他被吵着,说过几次,让徐平安搬到客厅住,徐平安说不吵,他喜欢吵。
玻璃门被推开,是祁小燕:“我打印的那些信呢?”她声音很硬。
徐明不看她,也不答。
祁小燕跨进来,问:“我打印的那些信呢?”
徐明说:“小燕,别惹事了好不好?你找他干什么?”
祁小燕眉头拧起,说:“我只是让他来喝喝茶,惹什么事了?”
玻璃门暗了一下,徐平安瘦高的身子立在那里,两手交叉在腹前,不说话,抿着嘴,这个看看那个看看。
祁小燕问:“信到底在哪里?”
徐明说:“撕了。”
“神经病啊,干吗撕?”祁小燕抬脚正要往沙发重重踢去,胳膊被徐平安揪住了,一把拉了出来,再推向客厅。然后徐平安又返回,倚到门上,脸转向栏杆外,看着越来越清晰起来的月亮。“你为什么不是市长呢?”他说得很小声,像是自言自语。但接下去徐平安看着徐明,提高了声音,又说:“如果反过来,是你弄伤了他眼睛,市长会是你吗?”
徐明身体在沙发里挪了挪,正不知怎么答,徐平安已经转身走掉了。
手机响了,徐华打来的:“你们怎么回事啊?过节了都不管妈吗?”
徐明说:“她不来。”
徐华喊起:“你不会过去接?你要不去,我只好把她接来啊,虽然我房子不是她出钱买的。”
“好吧,”徐明说,“我去接。”
第二天徐明跟祁小燕说起这事,他要出门接林芬奇,被祁小燕拦下了。祁小燕说:“我去吧。”她会开车,徐明不会。但一会儿她却一个人回来了。“今天平安去那边了。”祁小燕一脸惊讶。徐明看了次卧一眼,门依然关着,他也不知道徐平安什么时候出去的。祁小燕说:“他居然要在那边跟你妈一起过节。”徐明在脑中把儿子跟林芬奇的关系捋一遍。很一般,不见得特别亲,主要徐平安跟谁都亲不起来,搬到大成小区后,从不独自往林芬奇那边跑,为什么今天突然去?
祁小燕想起什么,碎步跑进卧室,一会儿再出来时,上身绣花红褂子,下身纱质绿肥裤,脚上则是红布鞋,手里还握着一把圆形绢扇。“好看吗?”她双肩微张,又把扇子握到小腹前,转一圈。“好看吧,是不是很好看?”徐明“嗯嗯”两声。祁小燕应该听出他在敷衍,但情绪并没有消减下来。“后天我们要演出,跳《梨花颂》。你也去看吧,舞友们都把家属喊去围观了。”徐明又嗯了一声。这一阵祁小燕的手机里循环响着一个又尖又脆的嗓音,“梨花开,春带雨……”,据说是一个男人唱的,男人捏着嗓子唱得比女人还女人。居然要演出了?
祁小燕把扇子一挥,单腿转一圈,再翘着兰花指比划一下,说:“去吧去吧,就在公园里啊。我们公园成先进了,有领导来视察,还有电视台的人跟着。是不是很意外?我们跳的舞说不定可以上电视哇。”
徐明眼皮眨了眨,他意外的其实是祁小燕。他十七岁进厂就认识她了,那时起直到她退休,他从来不知道祁小燕能跟跳舞这件事沾边。也许所有女人都有演员梦吧。林芬奇有吗?不知道,看不出来。
第三天早上祁小燕不到五点就起来了,煎三个蛋,摆好面包牛奶,就提着服装出门了。她走时徐明也起床了,正在洗漱。祁小燕喊:“徐明,早点去噢!”徐明还没答,门已经砰地一声关上了。
来视察的领导说是九点到,徐明八点十分出门。应该事先安排好的,公园里到处是煞有介事地舞剑打拳踢毽跳绳唱歌的人,甚至踩着单杠整个身子一圈圈地甩出三百六十度。他们头发白了,看上去年纪都比他大,但一个个都打算活三百岁似的,荷尔蒙爆棚。公园中央喷水池旁,十几个女人穿着上红下绿的衣服,头上斜插着硕大的红绢花,化极浓的妆,腮鲜唇艳,大都额上泛一层汗,正拿着镜子用纸巾小心地按压着。眼光扫一遍,徐明终于在她们中找到祁小燕。很陌生,即使祁小燕昨天已经穿着这套衣服在他面前摆弄过,他仍然觉得怪异。祁小燕也看到他了,很高兴地站起来,摆了摆手。
太阳非常大,是一种热烈过头的秋高气爽。九点过了,九点半又过了,围着看的人近一半是家属,另一些显然是特地组织来的,默默刷着手机,脸上都是见惯世面的淡定。徐明想走,他不刷手机,也没有认识的人可交谈。他忽然觉得自己跟公园里这些人根本就不是一个星球的,也许从九岁那个阴天,他就直接跳到老年,所谓年轻,他不清楚究竟是什么滋味。
人群突然抽搐般动起来,两个拿对讲机的中年男人微躬着身子跑来,压低嗓子连声说:“快快,来了,来了!”
音乐很快就响了,红衣绿裤的女人刚才已经像一堆捞到盆子里的鱼,蔫蔫残喘着,这会儿水猛地灌下,霎时活蹦乱跳起来,排好队,脸上摆出夸张的笑。“梨花开,春带雨……”歌好听,在这么好听的歌声中,拿扇子的女人们僵硬地扭来扭去。真丑,像一堆在菜市场上摆了一上午卖不出去的青菜与红萝卜。徐明下意识转开头。九岁之前他常被徐刚健带去部队礼堂看演出,之后再也没去过,连电视晚会都不看,对舞蹈他真不懂,这会儿竟还是看出了丑,那就是真丑了。但显然祁小燕她们都有不同看法,一个个仰着脸,咧着红艳艳的大嘴使劲陶醉……真的醉了。相比较,祁小燕个子高,身体协调性不错,虽然肩颈也僵硬,手臂每次往上举都像抡起的棍子,却仍算是她们中最好的一个。
徐明突然意识到,祁小燕活在任何地方,似乎都可以是最好的,整个村子唯一被招工进城的,整个红星厂年轻人中唯一进了厂办公室的,徐家的人中唯一会跳舞的。
一阵脚步声,围着看的人脸齐刷刷转向后面。先是扛摄像机的人跑在前方,边拍摄边后退。然后是一群人,以中年男人为主,大都穿着精白的长袖衬衫,中间那个微胖,中等个,细眼,三七开的分头梳得极其工整……
原本围成一圈的人群,已经被分流出一个缺口,恰好可以让这群新来的人站定。
“梨花开,春带雨。梨花落,春入泥。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天生丽质难自弃,长恨一曲千古谜,长恨一曲千古思。”祁小燕她们立即从头跳一遍,曲子终时,她们高低不同举起扇子摆出个古怪的造型。掌声,是站中间的那个男人带头鼓起的。接下去是握手,合影。一个显然是当陪同的女人很高兴,大声说:“欢迎夏市长发表重要讲话。”
马上是一片更尖利的掌声。
徐明往旁退了两步。刚才他在愣神片刻之后,已经认出迎面走来的这个男人与那天电视上做报告的是同一个人。夏伟伟!夏伟伟说:“我市群众性文体活动真是丰富多彩啊。你们跳得非常好,一点不比市里、省里,甚至中央电视台的春晚节目差,啊……”
他的话被鼓掌声和叫好声打断。徐明看了一眼祁小燕,他没弄清祁小燕之前是否已经知道今天来视察的就是夏伟伟。
“就是你们这个服装……”夏伟伟笑了笑,“要是换一套服装,会不会跟这首京剧味的歌更协调呢?”
陪同的女人马上说:“对对对,市长说得太对了,我刚才也这么觉得。”
徐明只看到这个女人的背影,她上身白衬衫,下身黑色一步裙。可能腰围太松了,中间那道本来应该从屁股中间竖下来的车缝,这会儿已经往旁边歪去,裙摆下的那个开口也就斜斜地向旁张开。从女人的肩膀穿过来,是一个熟悉的身影,虽然又宽又大的手机横在脸前,应该正拍着视频,但后脑勺扁平的脑袋,驼得像半截括号的背,还能是别人?他一怔,徐平安,徐平安居然也来了?
这时夏伟伟挥了挥手说:“没关系啊,群众性的活动大家高兴就好,不用那么讲究。”
看上去视察已经接近尾声了,夏伟伟欠欠身子,正要走,那堆青菜红萝卜突然动起来,其中一株猛地脱离队伍,向前急走几步。是祁小燕。
“市长,夏市长!我是祁小燕啊,我给您写过很多信……”
旁边几个人立刻伸过手拦住祁小燕,想把她推开。夏伟伟停住,对旁边的人摆了摆手。
祁小燕大声说:“我是徐明的爱人,您还记得他吗?他是您小学的同学啊。噢,他在那!徐明,徐明快过来见见夏市长!”
徐明像被人打了一棒,双脚虚浮地定定立在那里。所有人都扭头看着他,每一道目光都像一束火扑过来。他闭上眼,天地一下子黑下来,什么都不见了,再睁开时,夏伟伟已经站在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