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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晚饭徐平安不出来吃,祁小燕去敲门,他隔着门说已经带外卖回来了。
徐明早餐忘了吃,午餐吃不下,这会儿肚子也不饿,但还是被林芬奇拖去吃了几口,然后又回到阳台的褐色沙发上。一会儿林芬奇跟出来,坐到矮凳上,僵着身子,双掌按住膝盖:“这几十年我没有一天心里是踏实的,总是怕出事,现在你看还是出事了。人家有钱有势,平安真是太傻了。好好的大款不去傍,反而这样。他会不会被抓走啊?而且,要是门口地铁建不成了,小区里的人不也恨死我们?他们会不会气得打平安?”
徐明长长叹了口气,胸口那里像一枚充气中的气球,正不断胀大撑起。为什么要偷拍呢?他掏出手机,给徐平安打了电话,他说:“我在阳台,你来一下。”徐平安嗯了一声,但十几分钟后才出来。“为什么要偷拍呢?”徐明问的还是这个。
徐平安噘着嘴一笑,一种你懂什么的意思布满全脸。
徐明想自己是不懂,所以得问:“为什么要偷拍呢?”他重复一句。
徐平安身子往玻璃门上一靠,问:“眼睛这事,你真的从来都不介意吗?”
徐明不知道怎么答。九岁一只眼就坏了,神仙才不介意吧?中秋前一天徐平安曾问过他,如果换过来,是他弄坏夏伟伟眼睛,他能不能当市长?不能,不是谁都能当市长的,但至少他和夏伟伟的距离不会像现在这么大啊。
林芬奇仰起头问:“平安你是不是要报仇才这样做的啊?”
徐平安耸耸肩:“也不是,只是巧,反正让我赶上了。这事有含金量,含金量等于流量。你们忘了我大学是学什么的吧?”
林芬奇说:“你就别乱搞了,听话,还是老老实实去大成公司上班吧。”
“什么叫乱搞?”徐平安一下子不高兴了,“东汉古城你知道有多珍贵吗?那样破坏性乱挖,良心不痛吗?从地铁开工到现在,专家一直在呼吁,不能挖,文物不可再生,毁了就没了。我采访了好几个专家,他们急得不行,说着说着都掉眼泪了。”
祁小燕从客厅出来,推了推徐平安:“听说挖出来的都是破砖烂瓦,那些东西送我都不要,根本没意思。”
徐平安往旁闪了闪,说:“你把跟人家的合影晒到朋友圈虚荣一下就有意思了?”
徐明站起,看着徐平安,问:“你到底是不舍得古城,还是为了做那个什么流量?”
徐平安已经提不起劲回答了,斜着眼问:“都有,不行吗?”
徐明说:“流量干什么用?”
徐平安说:“赚钱啊。”
徐明不知道流量是怎么赚钱的,但现在这已经不是他想知道的问题,他问:“为什么要偷拍?不管为了什么,都不能偷拍。偷是下流的,你干吗偷?”
徐平安鼻孔里哼了一声,转身走掉。徐明要追出去,祁小燕说:“算了,反正他账号都已经被封,再也发不出来了。”
徐平安已经走到客厅,这时候冲这边喊道:“封得住吗?越封我越要放大招。”话音一落,就传来重重的关门声。
徐明猛地从沙发上站起,粗粗喘着气,一会儿又身子一松,颓然坐下了,双手支在膝上,勾着头。夏伟伟能管一座城,陈力力有那么大的公司,他却连一个儿子都无能为力。
“平安的大招是什么?”林芬奇很紧张,声音有点打结。
祁小燕说:“我一起跳舞的姐妹也有开抖音的……”
林芬奇打断她:“也是说地铁的事?”
祁小燕说:“不是,是专门发自己跳舞的。我向她们打听过了,号一封,就发不了视频了,更不能直播。”
“噢。”林芬奇吁一口气,将信将疑。
徐明伸手把林芬奇一撮散乱下来的头发捋起,往她耳后夹去。“妈,”他说,“今晚迟了,你别回去,就在客房睡下吧。”
林芬奇摇头:“我自己的床睡习惯了。公交车还没停,我这就回。你们也累了,我在这里,你们也睡不好。”
林芬奇走时,徐明把她送出门,被林芬奇拦住。徐明不说话,也不回。电梯里没有人,灯从头顶罩下,把林芬奇一头白发和佝偻的背一下子放大了——也许本来就是这样了,只是徐明之前没有细看。他也很久没注意过林芬奇的步态,僵硬,迟缓,每一步都迈得细碎微颤,眨眼间她就这么老了。
到小区大门时,林芬奇说:“你回吧,早点睡。”
徐明突然把手插进她胳膊,这是他从来没有做过的动作,林芬奇也愣了一下。这时手机响了,徐明接起,是祁小燕打来的,祁小燕说:“你们等等,我在车库里了。我开车送妈回去。”徐明把这消息告诉林芬奇,林芬奇显然有点意外。其实徐明也意外,祁小燕对林芬奇一直只是嘴上乖巧顺从,实质性的东西却不多。
车到了,徐明给林芬奇开了后座门,他也坐进去。林芬奇这会儿没阻拦,她来这边多少次了,从来没人开车送过她,突然被送一次,似乎都不知所措了。从大成小区到老房子不算远,不过七八公里的路程,一路上谁都没开口。到了,林芬奇下车,徐明也下,再次把手插到她胳膊上,扶住她,跟她一起上楼。走台阶时林芬奇手按在膝盖,每跨一次身子都歪一下,先把一只脚支撑住,再把另一只脚提上来,嘴呵着,用力呼出气。徐明咽一下口水,突然想起徐华说过的,徐刚健说不定是爬楼梯累死的。大成小区是电梯房,他已经习惯上上下下都不需要费力气了,他多久没爬楼梯了?他气也喘。“妈,”他小声喊。林芬奇可能没听到,一点反应都没有。“妈,要不以后搬我那边住吧。”他又说。林芬奇还是没反应,她低着头,正一心一意对付台阶。
到五楼了,林芬奇让他快走,祁小燕的车还在楼下哩。徐明下楼,每一步都跨得犹豫。这台阶他从小到大走了几十年,每一寸都是熟悉的,现在,在昏暗的灯光下却如此陌生恐怖。终于到楼下,爬上车,祁小燕很不满,问:“怎么去这么久?”徐明不觉得久或不久。祁小燕又说:“急死了,刚才打你电话也不接!”徐明摸了裤兜,刚才他没听到铃声。祁小燕把手机往他跟前一递,说:“看,平安干什么了!”
屏幕里在动,画面一闪一闪的。车内很暗,发动机还没点火,车灯也没开。祁小燕坐在驾驶座上,头向后仰,无力地靠在椅背上。这是徐明最不想用眼的环境,他不能在黑暗中看动和亮的东西,可是现在他必须看了。年轻的穿军装的徐刚健、同样年轻的烫着大波浪的林芬奇、年幼的瞪着大眼看镜头的徐明,这些照片都曾被徐刚健工整装在相册里。徐平安在说话,他有时露出脸,有时候人没了只剩下声音。他说铁片,对,飞进九岁徐明眼中的那块铁片,这样饭桌上陈力力就出现了,不时说着“伟伟”,公园里和跳《梨花颂》大妈在一起的夏伟伟也出现了,他跟徐明握着手,说“你好徐明”……徐明仿佛置身于一台轰鸣的机器中,眼前有很多光影在闪,他忽然想起两个字:大招。
“你不是说号封了就发不出来了吗?”他像跟自己说,声音低得甚至有点浑沌。
祁小燕说:“不是发抖音,他把你和夏伟伟、陈力力的这件事做成纪录片了,发在自己的微信公众号上,这是完整的视频。他还有一大堆微博、微视、视频号、西瓜视频等等,有的整个发,有的分段发。真的疯了!”
徐明说:“你知道他还有那些东西,也不制止!”
祁小燕身子猛地从椅子靠背上跳起:“我哪里知道了?刚才都是小齐发给我看的。小齐本来想处理好这事,他要买到公司折扣低的房子,可是因为平安发那些抖音,他已经被开除了。你懂吗?你什么都不懂!”轰的一声响起,点火了,祁小燕手动得很快,仿佛是方向盘得罪了她。车子拐上大路,车和人都不多了,两旁路灯在树丛间泛出塑料感十足的光。树很密,树干发黑,枝叶往路中央聚拢,遮住了天空,跟奋发路很像……噢,就是奋发路啊。徐明拨直身子,摇下车窗,盯着外面看。恰好正经过一个宽阔的大门,门前加了栏杆,站着保安,拱形门上有颗硕大的红星。
市委机关宿舍大院!作为市长的夏伟伟应该也住在里头吧?还有夏伟伟的老婆。他收回身子瞥了祁小燕一眼,想让祁小燕停车,他要下去走走。祁小燕在他左边,他左眼坏了,就把全脸都侧了过来。其实只有一瞬,马上又转开了。正开车,祁小燕专注盯着前方是对的,但也有不对的地方。这会儿她脸上堆满了恼怒、委屈、厌恶,灯光从前车窗打进来,她的脸一会儿亮一会儿暗。夏伟伟和陈力力的老婆什么样的?他突然想到这个,一个是市长,一个是董事长,他们的老婆美色和素质哪里是问题呢?有问题也可以换。而他,按林芬奇的说法,他这样的人,只能娶到身体正常没缺陷的祁小燕。一个小铁片把他和夏伟伟、陈力力分隔到两个世界里了。
徐平安卧室门关着,祁小燕一进屋就直接走过去敲门。“平安,开门!”这一句她重复了十几次,但门一直没开。祁小燕一扭身抓起沙发靠垫往门上扔去,靠垫是软的,撞击声比巴掌更小,不过恰好这时徐平安打开门,靠垫往他怀里冲去,他一把抱住,像抱着一个婴儿。
“把那些删了,你要惹大祸啊,快删掉!”祁小燕弓起身子,声音嘶哑地吼。
徐平安嘴一撇,说:“反正他们都会删的,不急,让子弹先飞一会儿。”
徐明唇动了动:“为什么要偷拍呢?偷是下流的。”除了这句话,他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一路上祁小燕都气呼呼的,在小区地下车库停好车,也自己先下来,径自往前走,走出十几米,等徐明也下了车关上车门,她把手里的钥匙远远一按,嘟的一声锁上了,头也没回。然后进电梯,然后进家门。她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火,可是徐平安却若无其事,似乎不过多吃了一个苹果。
他猛地转身向外走去。祁小燕喊道:“你去哪里?”他没答,带上门,下了电梯。
小区里已经很安静,夜越来越深,人也越来越少,但大部分屋里的灯光还亮着。他在楼下的草坪上坐下,双手环在膝上。能去哪里?哪里都去不了。一个灰暗的夜晚,月亮根本就不知去向,天上像铺着一块厚厚的粗布。他取出手机,屏幕在暗处亮得格外刺眼,他忍住了,调出最后通话,那是陈力力打来的,他回拨过去。嘟嘟嘟一声接一声地响,没有通,最后一个女声出来,说“您好,您拨打的号码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
找陈力力什么事?他握着手机愣了一会儿。
这一阵祁小燕急着找夏伟伟,徐平安又把夏伟伟和陈力力都弄到网上去。他不上网,但听过网的厉害。九岁那年,他一个仰头,然后一切都变了。现在徐平安把这些弄上网,夏伟伟会丢官吗?陈力力会做不成生意吗?铁片不是故意落进眼睛的,偷拍就不一样了,偷都是害人。
他又拿起电话,这回调出的是倒数第二个通话。他记得这是小齐的,小齐已经辞职,但说不定仍然愿意帮忙找陈力力呢?徐平安发上网的那些东西,陈力力得尽快知道,陈力力知道了,夏伟伟也就知道了。删掉,封掉,处理掉。可是仿佛约好的,小齐也没接,那个女声同样让他稍后再拨。
楼在七八米外,他仰头看着,一层层往上数,数到第十六层,停住了。太高了,其实已经糊成一团,只剩栏杆上立着被铝合金白格子固定住的玻璃墙隐隐约约,微弱的灯从客厅里透出来。他的家,刚才他匆匆出门,原来是要向陈力力通消息。可是他打不通电话,也不知道他们住哪里。他站起,腿有点麻。在原地立会儿,再走出小区。风过,有点凉,他紧了紧身子,把衣服扣起,步子也加快了,几乎是小跑。
然后他就到那个顶上有红星的拱门前了。奋发路早就拓宽了一倍,原来左边的那排树现在立在路中央,拓宽出来的路旁新种下的也是大树,扎根几年,叶子已经茂盛地与原先的树融合一起。仍然是一条没有天空的路,在夜色里向上看,更是什么都看不清。
今晚他已经第二次到这条路上了。红星门内有保安,肯定不会让他进去。他只是贴近了,在门外角落里站着。夏伟伟会不会这时候恰好进出?
汽车喇叭突然从背后传来,他扭过头,看到几米外停着车,车门开了,一个女人跳下来,跑向他。祁小燕!
“回去睡觉吧,”祁小燕揪住他衣角,说得声音轻缓,“平安的那些视频都被删掉了,删光了。走,回去。”
徐明鼻子猛地一酸。祁小燕只在跟他刚交往的那些日子,用这种腔调跟他说过话。他问:“真删了?”
祁小燕点点头,衣角一直揪着,把徐明往车上拖。徐明顺从地走着,上了副驾驶室。车开了,他整个人后仰在椅背上,仰得非常彻底,整张脸与车顶天空形成两个平面。这几十年他一直刻意回避这个动作,连睡觉都必须侧躺,头向下勾,用手臂挡住。脖子那里的零件似乎坏了,他仰不动头,原来竟可以。“小燕。”他叫。
祁小燕轻轻按一下喇叭算是回答了。
徐明唇动了动,又闭拢了。他本来想告诉祁小燕,明天他要去找陈力力,最好也找到夏伟伟。不该偷拍,很抱歉,但不是他指使的,无论他们信不信,这一点他都必须亲口解释一下,再当面道个歉。
另外,路下面真的是东汉古城吗?古城真的像徐平安说的那么重要吗?他只有一只眼睛,很多事都不懂,也一直懒得懂,但这个他想弄明白。是文物,地铁就该绕道,不能再挖!这话他也要大声对夏伟伟和陈力力说出来。
他重重地吸口气又重重吐掉,突然觉得一直蜷起来的心舒缓了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