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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就是在得知市长夏伟伟就是小学同学夏伟伟的第二天,徐刚健体检报告单出来,肺癌晚期。过六十岁之后,别人动不动就往医院跑,徐刚健相反,他不去医院。部队医院跟以前不一样,已经对地方开放,每天乌压压地挤满人,没病都会被挤出病来,这是徐刚健的看法。其实不挤病也照样来,他咳了很长一段时间,气喘不匀,走几步就得歇下,被林芬奇拉去查,报告一出来医生让他马上动手术。
徐刚健和林芬奇还住在原先部队分的两房一厅老房子里,五楼,没有电梯,每天得爬上爬下。大成江山这套新房子,徐华认为应该让父母住,老人有电梯毕竟方便,但林芬奇不肯。老房子是砖混结构的,顶上架着预制板,据说五级地震都够呛。林芬奇认为年轻人的命更值钱,他们上年纪了,真要撞上,死就死呗。徐华当时撇撇嘴,脸拉得老长。
徐刚健动了手术。其实也没用,拖了一年多还是死了。从火葬场回来,徐华在老房子边帮忙收拾东西,边忿忿地说:“我爸说不定是爬楼梯累死的。”
屋里一下子静下来。
林芬奇已经哭了两天,主要哭之余还得操心所有的后事。这会儿累了,正闭眼靠在客厅沙发上养神,听到徐华的话,她眼猛地睁开,又很快闭上。当时徐明和祁小燕也在,祁小燕用脚尖踢了踢徐明,徐明没理她。徐华是他姐姐,这是他家内部问题。徐华不缺房子,当年她嫁给王明胜,就是因为王明胜家老房子大,后来拆迁分到四套单元房。王明胜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弟弟妹妹各分一套,王明胜是长子长孙,就多分一套,一套自己住,一套出租挣钱。但不缺是不缺,父母给徐明买房,却没给徐华买,徐华心里不舒服不是一天两天了。文化课她比徐明强,但也没强太多,只是高中毕业。如果林芬奇能像为徐明招工时那么不要命地托关系,她个子矮是矮点,进部队当兵也不是绝对不可能,但林芬奇把所有能找的人已经为徐明都找过了,轮到徐华,无论是否求得动,又重新清高,谁也不求,想都没想过去求人。徐刚健关系比林芬奇多,但徐刚健脸皮太薄,前些年他出差时顺便带上徐明去治病,被人举报了,说假公济私,进步的事就停下了,几乎被焊住,很多在要害部门任职的上级,都是他以前的下级,他最沮丧的就是这一点,所以根本不想出面。“不要搞不正之风。”他还是这句话。徐华于是下乡当了知青,几年后招工进市橡胶厂,八十年代中期下岗,在家闲着,终于捱到有房租收入,手头才松下来。
徐刚健从发病到死去这一年多,跑医院的基本是徐华。徐华的女儿大学毕业后留在上海工作,所以她平时除了打麻将,也没其他可忙的。有时她懒得动,在电话里冲林芬奇喊:“又叫我,你不会叫徐明去?”林芬奇马上用更大的声音顶回去:“他只有一只眼,你呢?你也残废了?”徐明倒是主动提出自己也可以去医院顶一顶。林芬奇马上说:“你要上班她不要上班。”徐明悄悄叹一口气,心里知道林芬奇是故意的,她不是不知道红星通讯修理厂的情况,还有什么班可上呢?挂在车间门后面的签到本早被人当草纸撕光了。
按说祁小燕也退休了,可以帮徐明跑跑腿,但从一开始林芬奇就不让祁小燕做事,舍不得似的,其实是怕她做着做着一恼火就把徐明蹬掉。这也是徐华一直介意的。一个外人住着林芬奇花钱买入和装修的房子,亲生女儿却当牛作马。
徐明理解徐华的想法,换他应该也会这样,但理解是一回事,试图改变又是另一回事。一直以来,他从来没有动过改变什么的念头。林芬奇说招工,他就去了;徐刚健带他去外地看医生,他也去了;再就是林芬奇认为跟身体健全的祁小燕结婚很合算,他二话不说就结了。九岁以前他肯定不是这样,他手脚长,体育老师挑乒乓球人才时,还把他算在内,大概七八个人站一起,体育老师若无其事边说话边向前走,突然一转身,扔出几个粉笔头,其他人都条件反射地闪开了,只有徐明没动,粉笔头直接击中他脸。反应能力不行,身体协调性差,就这两点,就不适合乒乓球。可是徐明真是太喜欢乒乓球了,白色小球一来一往噼噼叭叭的脆响,简直是天下最美妙的声音,他就自己每天后裤腰带上插一块球拍,有空就冲去操场上练。反应能力而已,他觉得完全可以练出来。但还没等练出来,铁片划过他眼球,证明他反应能力确实不好。出院后他只拿过一次乒乓球拍,发现更不好了,不是一般的差,球冲过来时,他靠仅剩的右眼根本无法对焦,哪还看得清楚?眼球一破,一切都不一样了。
徐华在主卧里收拾徐刚健遗物时,徐明和祁小燕跟林芬奇一样,整个身子窝在沙发上。祁小燕看手机,徐明看窗外的云。云也是动的,但变化不大,缓慢柔和地变,仿佛正是为徐明这样眼神不好又需要持续锻炼的人存在的。大成江山的新房子买在十六楼,装修时林芬奇特地在朝南大阳台弄出五六平方米的小空间,侧面用磨砂玻璃推拉门隔断,正面也围起来,从栏杆到天花板立起一面贴有3M防晒膜的大玻璃,再以格子状的白色铝合金固定住,安了空调,摆一张深褐色的牛皮大沙发,旁边搁个小茶几,再放张小矮凳,这样徐明大部分时间都可以摊手摊脚躺在那里看云。只有晴天才有边缘清晰的云交错上演,所以几十年来他都喜欢晴天。天一阴他就浑身毛孔都缩紧了,他讨厌阴天。
林芬奇看来累坏了,徐刚健患病这些日子,她瘦了很多,却并没有想象的悲伤。徐刚健前天死了,昨天很多亲友来吊唁,今天送去火化,一切处理得紧凑利索,都是林芬奇自己一手操办的,她永远不相信别人能办得比她好,二十岁是这样,四十岁是这样,现在八十三岁了还是这样。
主卧里不停传出响声。徐明走到门旁,见徐平安在徐华边上走来走去,就也凑过去。有本相册装的都是徐刚健和林芬奇年轻时候的照片,其中有几张是徐刚健在上海或北京,他的旁边站着瘦削的小男孩,就是徐明。徐平安把照片从塑料套里抽出来,摆平了,一张张拍照。徐华问他:“以前没见过吗?”徐平安摇头。徐华又问:“拍这个做什么?”徐平安说:“玩。”
徐华把徐刚健的衣服一件件清出来,摸过口袋,准备抱下楼烧掉。这时林芬奇喊起:“徐华,来来来你过来。”顿一下又喊:“徐明,你也来。”
徐明就放下相册,从主卧出来。
“你爸其实是没用的人。”林芬奇摇着头,“我也没用,这一辈子我都听他的。那年他要装高尚,我也只好装了,可是这一口气我几十年都没顺过来啊。是眼睛啊,又不是哪里破个皮……”
徐明抿抿嘴,他觉得父亲刚死,母亲就在背后说坏话不妥。
“这些日子被他这一病,差点误了一件事了。我心里其实一直惦记着,只是腾不出空来,年纪大了,精力实在不够花。哎,徐华。”林芬奇看着站在旁边的徐华,“你让王明胜的同学转个口信,让夏伟伟来我们家坐坐,我要见见他。”
徐华瞥一眼祁小燕,祁小燕抬起头,嘴咧了咧,轻微一笑。徐明没看懂祁小燕为什么笑,这日子本来不适合笑。
徐华说:“妈,这么多年你一直说我爸是窝囊废,我跟你说,王明胜才是真正的废物。上次找在市政府办公厅的同学打听夏伟伟情况后,他吓得吃了十几天安眠药。还敢再托口信?要敢托,小燕早让他托了。小燕提了酒和茶跟他磨了多少遍,还是一点用都没有。不是不愿意,是借十个胆他也不敢了,他不是这个料。”
徐明和林芬奇唰地一下,同时把脸转向祁小燕。
祁小燕反复尝试找夏伟伟,徐明一点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