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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公园回来,家里是空的。徐平安还在公园?徐明先去撒泡尿,然后在镜子前站了许久。他不是自己看自己,而是以另一个人的眼光看——对,是市长夏伟伟的。镜子里的人眼睛仍然像两枚横下来的橄榄,眸子却不黑了,泛不出光,连眼梢也不再上翘,而是呈下垂的八字形了。左眼比右眼木,瞳孔上还有个米粒大的白点,但如果不细看,外人并不能看出异样。夏伟伟算不算外人?

“你好啊。”当时夏伟伟这么说,还一下子伸过手来握。

徐明只觉得手心软了一下,像一块面团塞过来,温热,细腻,柔顺。以前他握过这双手?肯定没有。事实上他想不起自己曾跟谁握过手,突然夏伟伟以市长的身份站到眼前,说你好,说好久不见。脑子嗡嗡响,他只往对方瞥了一下,就犯了错似的立即闪开,垂下眼帘。在那块铁片飞来之前,他们是能够四目相对的,如今却只剩三目互相看,他不敢看。但在低头的一瞬,他看到夏伟伟眼光在他左眼定了两秒。那么夏伟伟其实是记得的?

祁小燕已经挤过来,因为抹着厚厚的浓妆,整张脸变得像一具塑料模型,上面浮着一层粉,又黑又长的假睫毛像两片毛刷僵硬地横在那里。“夏市长夏市长!”她一只手直直戳向徐明,“他就是徐明,您小学同学徐明……”

“徐明你好。”夏伟伟在徐明手背上拍了拍,笑得很平稳。

徐明点点头,现在他已经适应了,可以抬着脸看着夏伟伟。上次见到是四十六年前,在奋发路上,那个有红星的拱门前,夏伟伟把铁片托在掌心,哗哗哗地抛着,然后跟陈力力扭在一起,巴掌突然被拍,铁片飞起,到了徐明眼里。

祁小燕抓住夏伟伟的胳膊:“夏市长您真记得他呀!”

站在夏伟伟旁边的中年男人贴过来,隐蔽而坚定地把祁小燕的手从夏伟伟胳膊上扯开,然后巧妙地挡在祁小燕和夏伟伟胳膊之间。祁小燕还要往前挤,边挤边喊:“夏市长,夏市长……”

徐明瞥了她一眼,她嘴张得很大,口红把她嘴唇的边缘清晰勾勒出来,像古地图中的城郭,比平时大,又比平时难看。徐明把脸左右转两下,人群中一转头有徐平安,再一转又找不到了。他低下头,朝鞋尖处看了看。如果下面有缝隙,他会像条蚯蚓一头钻下去。

夏伟伟摆摆手,这个动作不是对徐明做的,而是对四周的人。然后夏伟伟又特地对徐明也摆手:“老同学,见到你很高兴啊,我还有事,以后我们找机会再聊啊。”

徐明没答,他清楚夏伟伟也不需要他答。果然话音未落,那个中年男人已经侧过身,站到夏伟伟和徐明之间,并且手臂向前伸,做出“请”的姿势,顺便把旁边的人向外挡去,转眼他们就只剩下一堆背影,谁也没有回过头来。

徐明就是在这时也转过身,朝另一方向走去。祁小燕在后面叫他,问他去哪里。他没理,脚像被她的话给推了一下,竟越走越快。还能去哪里?他无非是回家,回到阳台的沙发上。

祁小燕是一个多小时后才回来的,妆还在,红衫绿裤倒是换掉了。她先去厨房噼噼叭叭忙了一阵,才进卫生间把妆卸掉,然后边用纸巾擦着脸,边走到阳台,问:“哎,我今天跳得怎么样?”

徐明没有答。祁小燕又问:“中午吃面可以吗?”

徐明还是不答。吃什么不重要,他一直无所谓,什么都能吃,少吃一两顿也无关紧要。祁小燕以前从来不会征求他意见,端上什么就是什么。祁小燕说:“要不要炒几样菜,再来点酒,庆贺一下?”徐明眼皮一抬,侧过身子瞥了她一眼:“庆贺什么?”他确实脑子没转过来。祁小燕笑起,说:“庆贺你和夏伟伟终于见面了嘛。”

徐明猛地把眼重新闭上,有一股气流正从肚子里冲上来,顶到喉咙。他打个嗝,鼻孔长长呼出一口气。

祁小燕转身要走,马上又回过头,说:“你等着,他肯定会找我们的。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哩,还能再不理?”

徐明眉头一皱。你等着?他什么时候等了?他为什么要让夏伟伟理一下?他侧过头,重新看祁小燕,只看到祁小燕的背影,屁股仿佛被改造成另一种东西,腰间的螺丝松了,随着脚步向两侧边走边有节奏地荡来荡去。她的肢体似乎还留在《梨花颂》里,仍缓缓春带雨中。

午饭前徐平安才回来,徐明问:“你今天也去公园了?”徐平安头都不抬,也不答,洗了手就坐到饭桌旁。饭桌是长方形的,三个人分坐在桌子的两边,祁小燕与徐平安并排,徐明独自坐他们对面,这个格局从住进这个小区第一天起就形成了。一般徐明和徐平安都不怎么开口,说话的主要是祁小燕,话的内容都围绕着菜,这个有营养、那个要多吃。说这些时她总是侧过脸冲着徐平安,或者干脆边说边把菜夹进徐平安碗里。徐平安很烦这样,徐明看着也烦。儿子要是生在旧社会,这岁数都快能当爷爷了,祁小燕还是把他当婴儿。

把一块煎带鱼夹到徐平安碗里时,祁小燕侧着头问:“哎平安,如果市长帮你安排工作,你想去哪里?”

徐平安马上眉头拧起来,说:“哪里都不去,我不要工作!”

祁小燕说:“你怎么这样?不工作怎么办呀?这种关系别人求都求不来……”

徐平安把碗筷重重一放,站起走掉,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徐明也站起,走到阳台,贴着玻璃往下看,脚马上一虚,连忙后退两步。房子买太高了,以前老房子在五楼,他都不敢往下看,现在十六层,要不是林芬奇用玻璃围起来,他都没法到阳台上来。他坐下,闭上眼。这次夏伟伟来公园视察,祁小燕之前一定是知道的,却没告诉他。为什么不说?如果提前知道今天会在公园见到夏伟伟,他会去吗?不会。祁小燕还是了解他的。并不是所有人的生活里都需要一个市长的,看上去祁小燕需要。祁小燕想给徐平安找工作,可是徐平安不乐意。

第二天一大早祁小燕又去公园跳舞了,她刚走,林芬奇就开门进来。每次来她都像来灾区,总是先拐去超市买一堆鱼肉菜,然后大包小包提来。把鱼肉清洗,分袋装好,再放进冰箱后,见徐明坐在阳台上,她也过来,在旁边小凳子上坐下,手在腿上拍两下,说:“徐明我跟你说一件事。”

徐明欠欠身子看着她。虽然入秋了,天气其实仍很燥热,家里的空调从夏天一路开下来,还没断过,林芬奇却已经穿着长袖衬衫,外面再套一件双层灰马甲。她是真瘦,背也驼了,脖子好像已经扛不住脑袋,斜斜向前倾去,整个人看上去就像随时打算向什么地方钻去。以前林芬奇不是这样的,翻徐刚健留下的旧相册,在每一张照片里年轻的林芬奇都清新鲜艳,长辫子时系着蝴蝶结,短发时烫着大波浪,衣服从列宁装到布拉吉,都雅致得体,微微颔首,嘴轻抿,笑得花好月圆。

那样的林芬奇早已不见了。

林芬奇眉头皱了皱,嘴里还小声嘀咕一句什么,在手机上拨几下,然后把手机递过来。她用的是徐华换下来的旧智能机。徐明瞥过去一眼,屏幕上是一个发富的中年男人,脸圆圆的,泛出红光,下巴堆着三层肉。

林芬奇问:“这个人你认得吗?”

徐明探过身子看了看,摇头。他认识的人很少,以前在红星厂他连三分之一的人都认不全,大家都知道他视力不好,不认人是正常的。厂里不用上班后,他见到的人更少了,他确实也没有认识谁的念头。

林芬奇说:“他是陈力力啊!”

徐明半晌没反应过来。

林芬奇说:“就是那年,跟夏伟伟一起把你眼睛弄破的那个人!”

徐明太阳穴猛跳几下。陈力力?他想起这个名字了。那年陈力力也只有九岁,很胖,是结实茁壮的胖,跟现在的臃肿完全不一样。隔着几十年的光阴哩,他怎么记得?

林芬奇叹了口气,收回手机,把屏幕搁在膝盖上搓两下,好像手机刚才被徐明看脏了:“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吗?你根本想不到,他居然是做房地产的。我们市里最大的房地产公司是哪家?大成集团。陈力力就是大成集团的老板。啧啧啧,大成集团啊,都上市了。我们都像个死人,这房子其实就是大成集团建的,可是当初买房子时,我一点都不知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徐明缓缓坐直,转过身看着林芬奇,半晌才问:“你现在又是怎么知道的?”

林芬奇头微仰着,看着上方的玻璃:“徐明啊,都怪我,那天我要是不发神经把全班学生留下来补课,你就能早早到家,然后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电影。看个电影多好啊,什么都不会发生……你一直很恨我吧?”

“没有!”徐明脱口答道,他真的不恨,事情太大了,那块铁片一下子把他眼前的东西撕碎,他当时根本来不及恨,后来好像又忘了该去恨一恨谁。

林芬奇又叹了口气,说:“我们都太笨了,傻乎乎的,这么多年一直吃着哑巴亏。还是小燕聪明,她一直说冤有头债有主……”

徐明一怔,马上问:“陈力力是祁小燕找到的?”

林芬奇犹豫了片刻,才小心地点点头。她看着徐明,嘴唇动了动,还没开口,徐明抢先问:“祁小燕找陈力力干吗?”

林芬奇伸过手在徐明胳膊上拍了拍。“你呀,我以前真的很担心你找不到老婆……你爸当初老嫌祁小燕素质低,但她对你对这个家不差啊,是不是?好歹人家也没不三不四地搞外遇,还给我们家生个儿子。而且,她脑子确实比我们都活络……徐明啊,她怕夏伟伟找你,你不理人家,特地让我来劝一劝。要是夏伟伟真找你了,你不许不理啊。做亏心事的又不是我们,干吗我们要避开呢?”

徐明定定地看着林芬奇:“他找我干吗?”

林芬奇眼皮垂下,好像在思考什么,一会儿再抬起时,眉头微微拧起来。“徐明啊,”她语气里很清晰地夹着几丝不满,“他是市长,我们跟他有来往,总不是坏事。平安这么大了,再怎么样也得替他考虑了。是不是这个理?不要任性,你看你这样子小燕都一直守着这个家……”

徐明打断她:“我什么样子?”

林芬奇一愣,局促笑起,摆了摆手,说:“唉,我又乱说话了。我的意思是,小燕也不容易,她脑子比我们都好使,就听她的吧。如果人家真的找你,你不要使性子,好不好?”

徐明闭上眼,嘴唇抿住。

林芬奇又说:“你答应我,好不好?”

徐明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他突然想,在公园里见面时,当着那么多人面,夏伟伟没多说什么,私下再联系他,会不会专程为了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