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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徐明午睡还没醒,手机响了,是陌生电话。他接起,一个外地口音的男人问:“请问你是徐明先生吗?”

徐明局促地应一声,他被人称为“先生”还是第一次。

对方说:“您好,我姓齐,是大成集团董事长办公室的,您喊我小齐就行。董事长请您抽空聚一聚。请问明天晚上有空吗?”

“董事长?”

“我们董事长叫陈力力,您是他小学同学吧?”

“噢……对。”徐明终于回过神来。

“那就好,徐先生我们董事长请您明天晚上吃饭,具体地点我已把定位发给您太太了。”

“你说……太太?”徐明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

“噢,刚才我已经跟您太太通过电话了,还加了微信。她让我再直接给您打个电话。”

直接?一直到放下手机,这个词仍跟石块似的硌在徐明胸口。祁小燕跟人家都说妥了之后,还要让对方再给他一个电话,她是怕自己说了他不信或者不听?他从床上下来,在屋里各处转一圈,没有看到祁小燕。

天黑下来后祁小燕才回来,左右手各提着两个纸袋,脸上显见是兴奋的,嘴咧着,但来不及说话,先冲进厨房开始忙晚饭。等到吃过饭,收拾好了,她才把纸袋里的东西掏出来:一双中跟黑皮鞋、一件紫碎花连衣裙。“好看吗?”她问。徐明瞥一眼,没有答。祁小燕又去敲开徐平安的门,问好不好看。徐平安眯起眼打量一下,不置可否地歪了歪头,就把门重新关上了。

徐明走到阳台,往外看几眼,又俯看几眼。要看什么他并不知道,也许什么都没有看进去,只是把看的姿势做一遍罢了。可能因中秋的时候月亮把该亮的都亮过了,相比之下,这一阵总是显得又瘦又窄,仿佛疲倦了,连光泽度都减下去。月朗星就稀,现在月不朗,星也仍是稀的。明晚呢?在这样相似的月色中,他将和几十年前的小学同学陈力力见面,这个人当年在奋发路上突然出现,向夏伟伟的手掌猛地拍去,如果不是他,夏伟伟掌心里的铁片不会挥起来,再落下,然后划破徐明的眼球。

徐明觉得左眼隐隐有点疼,他闭上眼,用手揉了揉。明天他要带着这只早就破掉的眼睛去见陈力力?之前祁小燕一直要见夏伟伟,在公园里算是见上了吧?然后轮到陈力力。

为什么陈力力要请他吃饭?

很奇怪,一直到第二天傍晚去酒店前,祁小燕都不提这事,徐明几次想问,又觉得不问也罢。他本来以为只是自己一个人去,看时间差不多了,让祁小燕把地址给他。祁小燕从卫生间里出来,已经穿上那套紫色碎花连衣裙了,还化了妆,连假睫毛都粘上了。“你要地址干吗?”她很诧异,抹上口红的嘴唇微微噘起,突然艳起来的唇把牙齿衬得又涩又黄,“我开车呀,可以导航嘛。——平安,平安快点,要走了!”

徐明怔怔地看看她,又转过头看向儿子的卧室。门恰好开了,徐平安穿一套西装出来,打着领带。他平时从来都穿运动休闲服,西装什么时候买的?徐明不知道。“他也去?”他问祁小燕。祁小燕头一晃,说:“是啊。”

徐明继续问:“你们都去?”

“是啊。”边答着祁小燕边走到门后,打开鞋柜,取出新买的黑色中跟皮鞋,套上,拉开门。徐平安跟在她背后也出了门,徐明还原地站着不动。“快走啊。”祁小燕喊。

徐明不想走了,一动都懒得动。陈力力请他吃饭,祁小燕一起去已经算过分了,还要再加上徐平安,这都算什么事呀。祁小燕好像猜明白了,踩着中跟鞋大步进来,把手上的黑色小坤包往他腿上一甩,说:“怎么回事你,跟人家都说好了,快点!”

徐明往门外瞄一眼,儿子正侧着身子低头看手机,手指头在屏幕上利索地划来划去。

徐明问:“是他们让你们去,还是你们自己提出要去?”

祁小燕说:“有什么区别?快走吧,今晚说是陈力力请客,其实夏伟伟也会去的。人家是市长哩,你不能让人家等着你。”

夏伟伟也去?徐明脑子嗡了一下。但不容他多想,胳膊被祁小燕拉住了,她用上了力气,把徐明往门外推去。

吃饭不在酒店,而是一家外表很朴素,内里装饰却非常华丽的私人会所。一个中年男子站在门口,一见到车来就迎上前,躬着腰问:“是徐先生吧?”

祁小燕连忙摇下车窗答:“对对对。”

中年男人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脸上的笑更多了,说:“我是小齐。曾给您打过电话。”

祁小燕朗声说:“原来齐先生就是您啊,太好啦。我们……”

小齐往旁招了招手,马上有个穿灰色中式制服的清瘦男孩小跑上前。小齐说:“请你们下车,泊车交给他。”三个人在车内都怔着,最先明白过来的是徐平安,他打开后车门一脚跨下来,回头招呼还愣坐着的徐明和祁小燕:“下来,你们下来呀!”

徐明打开车门,在伸出脚即将跨下去的一瞬,突然记起一件事。他返过身对祁小燕说:“别跟他们提起我们家住哪里!”祁小燕眉头微微皱一下,马上又笑开了。她不是对徐明笑,而是把脸朝向车外,紧接着就利索地跨下来。

车果然被服务生开走,三人跟着小齐进了屋。房间还是空的,但几盏罩着米色绢缎的方形吊灯已经全亮了,光柔和富贵。屋子非常大,足以摆下五六张八仙桌,却只在中央孤零零放着一张直径三米左右的圆桌,铺着精白的桌布,已摆放好餐具。椅子是红木的,窗上嵌着雕花玻璃,地面铺着松柔厚实的羊毛地毯,有隐约的香水味和细微的音乐轻缓飘着。小齐招呼他们先在圆桌旁的茶台边坐下,话一说完就匆匆转身出去了。他一走,三个穿旗袍美女就出现了,端着茶盘,分别走到徐明、祁小燕和徐平安脚旁半跪下,先是递来热毛巾,紧接着几杯热茶也依次摆好了。

徐明没想到现在酒店是这样伺候人的,他捏住热毛巾,以为是让他擦脸的,举到半空,看徐平安只是在手上擦了擦,连忙也依样画葫芦。正拿着热毛巾不知放哪里,门外传来声响,小齐小跑着出现在门口,仍然微躬着身子,先对门外做出“请”的动作,又转过脸说:“董事长到了。”

徐平安一下子站起来,接着祁小燕也站起,徐明手里的热毛巾已经被美女用夹子取走,他却仍愣着没反应过来。董事长到了,董事长就是陈力力。陈力力从门外进来,肚子顶在最前头,一脸是笑。小齐指了指徐明,说:“董事长,徐明先生在这里。”

“哎呀,徐明啊徐明!”陈力力张大双臂,声调拉得高,边说边大步向前。

徐明从椅子上站起,脚下意识地向后微微一退。小时候徐刚健抱过他,九岁铁片划过他眼珠那天,林芬奇跑进医院一把抱住他,哭得呜呜响,之后他不记得还被谁在大庭广众之下搂抱过,连祁小燕好像都没有。但其实是他多虑了,陈力力手臂只是象征性地张了张,并没有往下持续,他甚至立住,脸转向圆桌,说:“怎么不上桌呢?来,坐下坐下。”

祁小燕小声问:“夏市长……”

陈力力好像没听到,挥了挥手,说:“坐下,来徐明,我们坐下,坐下。”

陈力力径自坐到主位,中年男子让徐明坐陈力力左边,祁小燕坐右边,徐平安坐正对面。小齐走到陈力力边上俯身问了一句什么,陈力力马上手掌举起来一甩,说:“上菜吧。”小齐“好好好”连声说了几句,就退出了。徐明心里嘀咕了一下,眼光在小齐背上追了片刻。硕大的圆桌旁只有四张椅子,仅仅四张,徐明是这会儿才意识到的,刚才进门时他并未发现。不是夏伟伟也来吗?来了坐哪里?

陈力力转过脸,看着徐明,说:“今天本来伟伟要来,临时开会,走不开。不管他了,我们自己吃吧。唉,这么多年没见到你,跟做梦似的,对不对?眨眼间我们也都老了,你看你儿子都这么大了,时光无情啊。”

服务员开始上菜了,都是即位式的,每一道菜都提前分了四碗或者四碟。鲍鱼、龙虾、大闸蟹、海参,还有一些海鲜徐明叫不上名,见都没见过。祁小燕很高兴,她的脸一直侧向陈力力,筷子极少提起,提了也仅夹一点,偷吃般缓缓放进撮成小圆形的嘴里。

徐明对此没有太意外,或者说他所有的意外都集中给徐平安了。知子莫如父这句话现在一点都不适用,突然之间徐平安变陌生了,坐到这张圆桌旁,他的嘴仿佛霎时换了一张,唇一直忙乎地上下翕动,倒不是胡说乱说,该停时停,该歇时歇,一旦陈力力开口,他马上直直看着,不时以脆亮的笑声应和。话题不稳定,东跳西跳,包括国际局势、个人打拼经历、股票、地铁……这期间,夏伟伟不时被提起。“伟伟”,陈力力都是这么喊,说得好像是位跟他恋爱一百年的女人。可是那天在奋发路上,陈力力突然从树后出来,明明是和夏伟伟打成一团。他们不打,铁片就不会飞起,更不会落进徐明的眼里。

陈力力对红星厂兴趣也很大,问了又问,徐明只是“嗯嗯”“就那样”应付着。工厂不是他的,他在里头混了一辈子,实在所知不多。他惊讶的是徐平安居然对红星厂很熟悉,厂里目前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包括徐明现在工资和祁小燕的退休金。徐明第一次知道徐平安居然酒量这么好,每隔几分钟就要站起,端着酒杯过来,向陈力力敬酒。有一次他甚至把瘦高的分酒器直接提过来:“敬您啊,我是晚辈,先干为敬了。”话音未落,分酒器已经底朝天贴住嘴唇,仿佛他嘴里又长出一个透明的舌头。

桌子上开的是瓶茅台,徐平安一个人至少喝掉六成。

祁小燕要开车,喝的是饮料,脸竟也红扑扑的。她说:“董事长,我们家就是买您大成的房子哩。”

“咦?”陈力力马上转过脸盯着祁小燕,“哪里?”

徐明嘴巴动了动,刚想把话岔开,祁小燕已经开口了:“大成江山一期啊。”

“噢。”陈力力点点头,转过头问徐明:“那个小区不错吧?旁边有公园,小区外不是正在修地铁吗?到时有个站就设在小区外,出行太方便了。”

徐平安马上问:“地铁站真能建起来吗?前一阵停工过哩。”

陈力力说:“不是又开工了吗?停不了,谁敢停?”

徐平安提着酒杯过来,俯身问:“夏市长肯定大力支持了吧?”

陈力力在徐平安背上拍了拍,说:“这还要问吗,年轻人?你问问你爸,伟伟跟我是什么交情。哈,反正你们房子买对了!”

徐明一口酒都没喝。怕酒刺激眼睛,林芬奇以前从来都不让他沾酒,连煮菜当佐料都不行。奇怪的是整晚没有人劝过他酒,他坐在陈力力边上,陈力力不停让他快吃,多吃点,却一次都没有劝他喝点,他前面的酒杯始终是空的,没有倒上酒。

变化太大了。陈力力父亲腿被车撞断,母亲一个人扫地养活一家人,九岁时这个人穷得没有买一袋水果去医院看望他,跟他说句对不起,现在却富成这样,公司上市了,能呼风唤雨,而徐明住的则是他建好出售的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