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楼道中的孩子
消失的孩子(一)①
杨远从被窝里伸出胳膊,把手机的闹铃关了。额头和颧骨两处的皮肤一上一下奋力拉扯,粘粘地打开了眼缝。七点二十分,只睡了三个小时。卧室的门开得笔直,炒鸡蛋的油烟味从厨房一直飘到被子上,餐厅里持续传来陶芳训斥儿子的声音。
小莫昨晚大概又漏了什么作业吧。杨远艰难地穿好衣服,走到餐桌旁,看着正在写字的杨莫。
“每次只要我回来晚了,总得出岔子。”陶芳拉开窗户,把刚煮好的一碗面条搁在窗沿,用筷子反复挑起,动作迅捷有力。升腾的热气被卷成白丝状,在寒风里显得格外清晰。
杨莫穿着厚重的羽绒服,脑袋和紧握的铅笔蜷缩在一起。杨远按住他的额头往上扳,让他的眼睛和本子保持距离。杨莫故意用力反抗,眉毛被高高吊起来。他仿佛能看见自己滑稽的模样,忍不住吃吃地笑了。
天亮之前,杨远勉强完成了今天必须提交甲方的宣传海报,检查作业的事情全然抛在脑后。最近一年以来,恩怀每天陪伴小莫做功课,作业的正确率已经无需担心,杨远要做的只是核对一下老师发来的短信,确认是否有遗漏的内容。
“你们两个,真的是什么事情都做不好!”陶芳的声调几乎夹杂着一丝哭腔,杨远懒散的动作使她的情绪进一步恶化。
杨莫转过头,鼓起嘴巴朝杨远挤了挤眉毛。
杨远默不作声地走进卫生间,看着镜子,努力提升脸颊两侧的肌肉,让下颌骨的线条显现出来,然后突然放松,对比前后轮廓的差异。一张怪异的笑脸转瞬既逝。
“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哪些是你自己的事情?一天到晚稀里糊涂的,三年级了,每天还要恩怀姐姐陪着你写作业,她回家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杨远刷牙的时候不敢太用力。最后一颗智齿生长了十多年,仍然没有突破牙床。每当疲劳时,牙龈就会浮肿发炎,疼痛难忍。从北窗望出去,对面的楼体占据了大部分视野,阳光在每扇飘窗下方拖出一道边界清晰的斜影。连日的大雾完全消散,今天是个好天气。
“恩怀姐姐只能帮你检查错题,如果你连自己的作业都记不全的话,谁也帮不了你。”
杨莫在自我管理方面有很大的障碍:隔三差五丢东西,回答问题颠三倒四,难以要求自己做没兴趣的事情。杨远起初认为这是身为孩子的正常秉性,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直到一次杨莫同学的生日聚会上,他发觉其他孩子的不同。他们很有礼貌,具备一些与年龄无关的生活常识;相互有了冲突会考量计较的分寸;听到大人讨论时下流行的话题时能有所回应。相比之下,杨莫更像是幼儿园尚未毕业的孩子。
若差距仅限于此,还不至于让陶芳终日怨天尤人。杨莫的学习成绩同样糟糕,这足以挑战一个母亲的核心价值观,其余的缺点被进一步放大。
餐桌上传来吸溜面条的声音,作业已经补完了。陶芳把凉好的温水倒入杨莫的保温杯,不断催促他快点吃。即便是喜爱的食物,一旦成为上学日的早餐,杨莫也会觉得难以下咽。
平板电脑中播放出英语对话,这是陶芳为杨莫创造的语言环境。对话是老外的原声,语调亢奋而惊奇,让人感叹其生活是如此丰富多彩。杨远只能听懂大约四分之一的内容,他念完高中便踏上社会,近二十年的工作经历也没有让他再接触过英语。
“沙发上有件衣服,晚上恩怀回去时让她带走。”陶芳在餐厅里大声说。
隔了几秒,杨远才意识到这句话是对他说的。他慢吞吞地从卫生间门口探出脑袋,用喉咙发出一声疑问。
“衣服!看到没?我昨晚买的。”
沙发坐面上放着一个印有一头长颈鹿标志的白色纸袋,拎环是用细麻绳编成,看起来颇为高档。如果不认识这个牌子,还真猜不到里面装的是衣服。陶芳时常买东西送给恩怀,作为她帮忙照顾杨莫的答谢。
“要不然,还是等她爸在家的时候,你亲自送过去。”她又改变了主意,“走一层楼梯而已,你也借机会多跟人打打交道,老是闷头干活能有什么前途。邻居之间嘛,有来有回是应该的。”
礼尚往来的事情一般都由陶芳出面,但恩怀家里只有她和父亲,陶芳因此觉得不太方便。
杨远洗漱完毕,在玄关换上加绒的棕色皮鞋,拎起杨莫的书包和自己的公文包先下楼去了。
人一钻进车里,窗户上立刻起雾了。发动引擎,打开暖气,清晰的视野从前挡玻璃的下沿晕染开来,杨远把车从车位上开到紧挨着楼梯口的位置,拉起手刹,等待杨莫下楼。
广播里一男一女两位主持人正在谈论各地的人们今天应该吃什么。杨远听到“桂圆烧蛋”这个词,才意识到今天是冬至。乡下老家那张掉漆的八仙桌在脑海中浮现,已经很久没有回去了。杨远划开手机,低头查看设计平台上的消息,没有发现新的客户需求。
陶芳在闹市区经营一家化妆品店,主要的生意都集中在晚上,回家时杨莫多半已经睡了。杨远不得已承担起辅导家庭作业的任务。两年前,他主动向公司请求降职,由项目管理退回到技术执行,以此获得相对自由的工作时间。为了弥补减少的薪水,又在当时流行的网络设计平台上接一些零散的活计,代价是长期睡眠不足。直到偶然与恩怀结缘,尴尬的处境才得以缓解,像昨晚这种连夜赶工的情况已经很少出现了。
杨远想起恩怀看书时专注的样子——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就这么懂事,小莫如果有她一半乖巧,那真是谢天谢地了。
中控台上的电子钟显示七点四十六分。
每次都这么磨磨蹭蹭,杨远拨通了陶芳的手机。
“再不下来要迟到了。”
“嗯?”陶芳好像没听清楚,“还没下来?小莫还没下来吗?”
杨远脖子上的肌肉一紧,后脑勺离开座椅靠背,转过头去望了一眼空荡荡的楼梯口:“……是啊。”
“怎么可能?他早就出门了啊!”
杨远握着手机跨出车门,听到楼上窗户被拉开的声音,他抬起头,与正伏在窗口向下望的陶芳对视了一眼,立即跑上楼梯。电话没有挂断,听筒里传来陶芳趿着棉布拖鞋滑步小跑的声音,然后是开门声,和越来越近的鞋跟撞击台阶的声音。
杨远和陶芳在二楼会合,两人脸上诧异的神情仿佛一瞬间认不出彼此的容貌。
小莫在楼道里消失了。
消失的孩子(一)②
青岚园是以多层住宅为主的安置小区。十七号楼总共五层,没有电梯。杨远一家住在401,上面仅有一层。
杨远大跨步跑上四楼半的位置,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五楼平台,然后立即掉头返回楼下。
“上面没有吗?”陶芳的呼声从底楼传上来,她觉得杨莫出去了。
这不可能,车一直停在楼梯口,杨远坐在驾驶位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每一级台阶,就算踱下来一只猫,余光也能捕捉到。
他定了定神,把刚才的行动回想一遍,猛然发现其中存在时间差。杨莫出门后可以先躲在五楼,等陶芳手忙脚乱地冲出门后,立刻返回四楼,这时两人才刚刚在二楼碰面。等他自己跑上五楼时,小莫早已钻回家里了。就是这么回事!
“杨莫!你还要不要去上学了?”杨远冲进家门大喊一声。然而家里安静的几乎能听到回声。
如果这是恶作剧的话,到此为止应该收场了,这孩子没有这么强的定力。
杨远挨个房间搜寻每个可以藏身的角落。床底下,柜子里,水槽下,能藏身的地方无非就这么几个。杨远的心很快凉了下去,忽然又想到什么,走到阳台上检查窗户。
厨房和卫生间的窗户都开着。这栋楼只有最下面两层的住户安装了防盗窗,这里是四楼,可供攀爬的不锈钢窗框在下方五六米远的位置。
不会的,小莫没有这样的胆量。杨远甚至怀疑他有轻度恐高,面对游乐场里超过两层楼高的设施他便会踌躇不前。
想错了,儿子没有再回到家里。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小莫遭遇了什么?下楼时被某个躲在门后的家伙一把拖进了屋里?
九户人家的十多张脸在杨远脑中一一闪过,大多数他都叫不上名字,但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几年下来,这些人大体的脾性还是有所了解的。谁会这样做呢?这不合常理。
杨远返回楼下。陶芳在楼前空地上持续呼喊儿子的名字,不时望向小区中间的车行环道。环道上接连不断有车辆驶过,这时正值上班高峰期。
“别喊了,他没下来。”
“没下来?没下来人在哪儿呢?!”陶芳穿着臃肿的睡衣,瞪圆了双眼。额前的头发仍是起床时散乱的样子。
“你确定他出门了吗?”
“当然啊!鞋子都是我帮他穿的。”她说话的音量维持在呼喊时的分贝,发白的嘴唇不住地颤抖。
杨远抬头仰望面前的楼房,游移的视线一时不知该往哪里聚焦。楼梯间每层都有窗户,然而窗户周围光秃秃的墙壁根本无处着力。匪夷所思的错愕感被压制下去,无助和惊恐席卷而来。
“你倒是说话啊!”
别慌,别慌——杨远扶住车顶,深吸一口气——五层楼,总共十户人家,去掉自己家,还剩九户,小莫就在其中一户家里。楼梯间是一条垂直的死胡同,没有别的可能了。
“你说……会不会去恩怀家了?”一丝亮光在陶芳湿润的眼眸之中闪过,不及杨远回应,她已经朝三楼奔去。
恩怀父女二人住在302室。正常情况下,恩怀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出门了。初中生必须在六点五十分之前到校,这一点杨莫也知道。
“小莫……小莫……”陶芳边喊边用手掌拍门。
良久无人应门,恩怀的父亲也不在家。
陶芳拍门的势头渐渐弱了下去:“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对面301室的门忽然开了,三个孩子和他们的父亲堵在门口东倒西歪地穿鞋子,最外面的那个孩子被挤了出来,铁质的绿漆门向外摆动,“咚”地一声撞在墙壁上。室内涌出一股暖烘烘的酸味。
孩子们原本在嘟囔着什么,看到门外有人后都闭上了嘴,推推搡搡蹦下楼去了。孩子的父亲正在咀嚼最后一口早餐,他扭过腰单脚跳了两下,拔出踩扁的鞋跟,有些困惑地看了一眼陶芳。
这户人家大约五六年前搬进来。男主人在一家汽修店打工,妻子在超市做导购员。每次遇上前来光顾的杨远一家,妻子总会尽可能地去试吃柜台找点东西给杨莫品尝,取来的份量也远远超过“试吃”的概念。这仅仅是因为杨远在他们搬家时搭过一把手。
“早。”身穿黑色毛领夹克的男人笑得有些尴尬,顺手关上了门。
“唉!”陶芳在他走下半层楼梯的时候叫住他,“有没有看到我家的孩子?”
“什么时候?”对方停顿几秒后反问,明显一头雾水。
“就刚才,有没有去……有没有看到?”陶芳大概是想问“有没有去你们家?”,但这么问可能会使对方越发混乱。
“没有。怎么了?孩子不见了?”他停止咀嚼,单薄的脸颊上撑起一个鼓包。
“刚才下楼的时候,不知道跑去哪了。”杨远回答。
“会不会跑到外头去了?”
杨远无心解释。这一幕再度提醒他,无论多么难以置信,逐户询问杨莫的下落是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杨远让陶芳去楼上,自己跑下二楼。
201室住着一对老夫妻和他们大龄未婚的儿子,开门的是儿子。
“我家孩子来过你们这儿吗?”
“没有。”谨慎起见,他后仰身体朝客厅的方向问道,“四楼那家的小孩来过吗?”
他的母亲走了出来,手里拿着一节剥开的毛豆。“四楼那家的小孩?”她托了托老花镜,以极其困惑的语调重复了一遍。
202室的户主已经八十多岁,罹患糖尿病多年,卧床不起。开门的是上了年纪的女佣,她的回答如出一辙。
同样,一楼两家住户的反应也不例外。
“怎么会这样的啦?那么赶快报警呀!”
这个响彻楼道的尖锐嗓音来自501室的女主人,她的惊讶程度似乎超过了站在她面前的陶芳。随后“赶快报警、快叫警察”的声音此起彼伏,有如回音一般上下扩散。楼梯间里一下子站满了人。杨远透过扶手中间的缝隙向上望去,一个狭长的漩涡直通楼顶。他感到浑身燥热,一摸发际,竟全是冷汗。
消失的孩子(一)③
忽然想到昨晚那件事时,杨远刚刚坐进车里不久。
起初他往小区中心的方向走了一段,每走几步就回头看一眼楼道口,不出三十米便又折回去。他怕杨莫会冷不防地冲出来,为他的恶作剧得意地画上句号。
警察为什么还不来?
他看了眼手机,才发现报警到现在只过了四分钟。
陶芳和501室的女人不知接受了谁的建议,一起去保安室查监控了。她离开时没有理会杨远,俨然已将事件起因归咎于丈夫的疏忽。
邻居们围在杨远身边反复询问来龙去脉。杨远不堪其扰,借点烟的时机走开几步,顺势钻进了车里。
刚才就是这个位置,这个视野,怎么会把一个大活人看漏眼?
楼梯间里没有可以躲藏的地方,家里已经找过了,邻居们的眼神中也察觉不到一丝异样的气息。当然,还有恩怀家没有确认。但这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除非小莫有钥匙。
钥匙?
昨晚的一幕就在此时回闪。
恩怀从杨莫的房间里走出来,经过书房门口向杨远告别。那时大概将近八点,杨远正忙着赶工,只是象征性地回过头,让她下楼当心。
开门声迟迟没有响起。杨远走出书房,看到恩怀站在门口轮番摸索着外套的口袋。
“一下子找不到钥匙了。”恩怀用一个膝盖顶住书包,拉开拉链低头翻找,马尾辫垂到了脖子一侧。
杨远大声问杨莫有没有看到恩怀的钥匙,杨莫正在自己房间里捣鼓一块吸铁石。
那时候小莫是怎么回答的呢?还是没有回答?
“可能是落在学校了。”恩怀说。
“是嘛,那……”
“没事,我爸应该已经回来了。”她换上白色运动鞋下楼去了。
杨远在等在门口,确认她进了家门,回到书房继续工作。
杨远每天重复着耗费大量脑力的工作,生活节奏一成不变。这一幕是确切发生在昨晚,还是更早之前,一下子有些难以分辨,但这点无关紧要。
那么……是小莫偷了恩怀的钥匙!
不及细想,杨远再次来到302室门前,收起手掌用指关节以正常的力度敲门。
“小莫,你这是在做什么啊?小莫。”他不由自主地喊出声,耳朵贴住冰冷的铁漆门。鼻息在门板上留下一小片白色的水汽,又瞬间消失,周而复始。他只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来了来了!”邻居的叫喊声从楼下传来,和汽车喇叭的噪音混在一起。
一辆白色的警车被堵在狭窄的车行道上。现在这个时间段,小区的车辆由内向外涌出,警车犹如逆水行舟,已经无法动弹。杨远快步迎上。
副驾驶座上下来一位女警,制服外面披了一件下摆齐膝的淡褐色风衣,她紧缩着脖子,双手抓住被风吹开的衣襟交叠在胸前,钻过车辆间的空隙向杨远小步跑来。
“你报的案?”
“对。”
“怎么一回事?”
杨远三言两语把事发经过讲了一遍,邻居们在一旁补充细节。随着细节的完善,女警的眼睛越睁越大。
“有这种事?”她退到空地上抬头仰望十七号楼,视线缓缓横扫,仿佛正在观察一只飞鸟。她没带帽子,头发剪得又碎又短,下巴很尖,年纪最多二十六七。
另一位民警停好车赶过来,闷声不响地跟着女警一同仰望,黝黑的肤色配上一脸稚嫩的神情,完全是个刚毕业的毛头小伙子。杨远心中一寒,他本以为女警只是个副手。
“楼顶上找过吗?”女警问。
“这个楼梯到不了楼顶。天台的入口在另一个单元。”杨远指向楼的西侧,“一栋楼只有一个。”
“嗯……”女警用修长的食指轻轻地挠着鬓角,“每一户都找过了?”
“除了302室没有人在,其他都问过了。不过,只是站在门口问了几句,没有进屋去找。”
邻居们听出杨远话里有话,相互对望之后按捺不住了,纷纷表示大家都是诚信的良民,没人会做绑架孩子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其中一人起了个头,开始描述某户人家的生平,另外几人随即前仆后继,把左邻右舍的温良习性说了个遍。
女警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视线在众人脸上来回移动,不耐烦地撇着嘴。
“警官,我猜他有可能躲在302室。”杨远把昨晚恩怀丢了钥匙的情形简单陈述了一遍。
“哦!那么就是这样一回事了,肯定错不了。”一位邻居重重地拍了一下围裙,为她的结论增加气势。
“是啊,没准是你家孩子看中那姑娘什么东西,人家不肯给,就到她家里去偷。”另一位老妇人接上话茬。其他人可能觉得她有些口无遮拦,犹豫着要不要附和。
“先上去看看。”
女警跑上三楼,盯着三零二室的门板,突然急促地连续敲了三下门,视线始终盯着猫眼的位置。
她是在观察猫眼之中的光线变化!
如果小莫正躲在门后窥探,会因为受到惊吓而下意识退缩,猫眼就会突然变亮。杨远想起儿子踩在鞋柜上看猫眼的样子。
“联系过户主吗?”女警没有得到预期的结果,转头问杨远。
“还没有,我也是刚刚才想到这一点。我没有联系方式。”
每天与恩怀碰面,却连她父亲的手机号码都没有保存,杨远自己都觉得有些说不过去。
“阿义,你去找一下物业,让他们联系这家户主,叫他马上回来。”女警吩咐她的助手。
男警员阿义掉头下楼,往小区大门的方向跑去。
楼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附近楼的居民也都被吸引过来了。
“最近和邻居之间有过摩擦吗?”女警压低声音问杨远。
“没有,从来没有过。”
“和孩子之间呢?”
杨远犹豫了,他无法定性何为“和孩子之间的摩擦”,但就此沉默下去只怕会令对方浮想联翩。
“他很调皮,不听话的时候多少会有些责骂吧。但他不会因为这个就……就离家出走的,他还小,没有这么强的自尊心。”
“是嘛……不一定吧。大人意识到自己的孩子长大了,往往是因为他们做了出人意料的事。”
邻居们连连点头。
“是的呀!”
“现在的小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你根本就不知道。”
“现在的问题根本不是这个,不是孩子为什么要走。”杨远提高嗓门,两手举着空气向三零二室的门板砸了过去,“如果他不在这里面,他是怎么离开这栋楼的?!”
消失的孩子(一)④
女警绕着十七号楼转了一圈,回到原地双手叉腰,无可奈何地舔着上唇。然后跑上四楼冲进杨远家,把杨莫的写字桌翻得一片狼藉。除了作业和草稿,什么也没有发现。
男警员阿义带着陶芳和501室的女人一起跑上来,后面还跟着一个中年男人,501正和他争论着什么。
“联系过户主了,说是四十分钟能到。”阿义向女警汇报。
“小莫拿了恩怀的钥匙?他要干什么啊?”陶芳抓住女警的袖口,“快想想办法呀,能不能把门打开?”
“孩子在里面,也只是你先生的猜测。”女警按住陶芳的肩头,“我们不能单凭这一点就给别人制造麻烦。”
陶芳垂落手臂,脸色看起来就像许多天没睡过觉一样。
“警察同志……”501跨上楼梯,看到女警后微微一愣,确认没有搞错对方的身份之后继续说道,“同志,你看看,这件事情物业要负责任的!”
“这可真是难为死我了……”紧随其后的中年男人气喘吁吁,他是小区的物业经理,头发油腻,一脸苦相,“安装探头那会儿,方案都是大家认可签字的,对吧。现在出了事情让我们负责,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啊。”
“就那一张通告,我们怎么知道具体怎么装的?你好歹出张图纸啊。钱倒是收的快,谁知道花哪儿去了。”501不依不饶。
阿义走到女警身旁,温吞吞地向她说明情况。
几年前,小区向所有业主集资,加装监控设备。业委会经过商议选择了最为廉价的方案,只在大门口及环形主干道上安装摄像头。让业主签字的协议书上只写明了摄像头的数量和单价,并无具体的实施方案,没有受到监控覆盖的业主难免心存芥蒂。
这栋楼在小区东部,位于环形主干道的外围,紧挨主干道的第二单元出入口恰好处于监控范围的边缘,而靠近东侧围墙的第一单元,也就是目前所在的位置则在监控范围之外。
阿义亲自核实了回放视频,从七点半一直到刚才,大门口的监控画面内都没有出现独自经过的孩子。
“那孩子下楼后只要往东走,翻过围墙,探头就拍不到。”501皱起眉毛一脸嫌弃,“你说这围墙,铁栏杆一条一条的,明摆着就是让人随便翻的嘛。”
“你这是什么话?你翻一下试试。”物业经理上下扫视501肥胖的身段。
“行了!”女警打断正欲发作的501,“现在说这些有个……有什么用啊!”
两人相互白了一眼不再说话。
女警问陶芳有没有孩子的照片。“最好是穿着跟今天一样的。”
陶芳划动手机屏幕,很快找出一张合适的正面照:夜空下,杨莫站在广场上,穿一件蓝灰相间的羽绒服,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比划出剪刀。他上周刚刚学会骑自行车。
“鞋子是另一双,衣服和裤子跟今天穿的一样。”陶芳的声音和手都在颤抖。
“把照片发到这个邮箱。”女警递过一张名片,指着最下面的一行小字。
杨远接过名片。她叫张叶,职务是治安民警。
“麻烦你提供一份清单。”张叶转向物业经理,“业主的姓名和身份证复印件,这十户都要,没问题吧?”
“没问题没问题,我现在就去安排。”物业经理连连点头,一副巴不得早点离开的样子。
“孩子说不定还躲在小区里,阿义,你去找人。”
“好。我一个人去找?”阿义指着自己的鼻子。
“别啰嗦,我会再派人过来。顺便向前后楼的住户打听一下,有没有看到孩子爬窗户。”
张叶当即打电话回派出所请求增援。
陶芳决定跟着阿义一起去找,501表示赞同。
“等一下。”张叶匆匆挂掉电话拦住陶芳,“今天早上,孩子有没有什么反常的表现?”
陶芳不太明朗地摇着头。
“特别兴奋或者特别沉默,都没有吗?”
“他早上精神都不太好,懒洋洋的,今天也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劲。”
“孩子出门那会儿的准确时间,你有没有注意到?”
“准确时间?”
“或者这样说,你先生出门之后,隔了多久孩子再出门的?”
陶芳拨了拨额前乱蓬蓬的头发,一时答不上来。
“一分钟?”
“不,那肯定不止。他爸走的时候,他还在吃早饭。我给他削苹果,然后……他边吃苹果边戴红领巾,最后在门口穿鞋,我帮他系好鞋带……可能有三四分钟吧。”
“三四分钟……”张叶别过脑袋喃喃地重复。
“咦?那姑娘回来了!”靠近窗口的一位邻居忽然说。
一个熟悉的身影,正从北面两幢楼中间的石子小路上走来。
看到当前的景象,恩怀的脚步迟疑了,她抬头望向窗户,和杨远目光相接。
陶芳跑下楼去,她抓住恩怀的双臂,一边把她拉上楼梯,一边急切地问着什么。
恩怀缩着脖子一个劲地摇着头。周围的人们向她投来莫可名状的目光。她穿着鹅黄色的棉外套,像只受到惊吓的小鹿一般左顾右盼。
“你怎么突然回来了?”杨远在楼梯上问她。
“我忘记拿课本了。”
恩怀得知杨莫可能躲在她家里,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双脚被机器操控似的跨上台阶。
锁舌发出柔滑的金属摩擦声,门打开了。恩怀、杨远和陶芳先后进入室内。张叶站在玄关处,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向内窥视的邻居们。
室内陈设简约,干净整洁。客厅的窗帘高高束起,阳光在茶几前的地毯上投印出金色的四边形。厨房是半开放式,与餐厅、走廊及客厅组成一个一览无余的宽大空间。
两间卧室都关着门。书房和卫生间的门是打开的,但里面显然无处藏身。
恩怀推开主卧室的门,三人一起进入。一张箱式床,两个床头柜和一品靠墙安装的衣柜,房间里别无其他。恩怀拉开衣柜移门,里面只有垂挂的衣服和几个叠放的收纳箱。箱式床没有床脚,四周都是封闭的木板,床尾有两个宽扁的大抽屉,里面放着两床棉被。谨慎起见,杨远蹲下身将抽屉整个拉出,床底下空空如也。整个卧室光线充足,亮闪闪的尘屑在杨远周身漂浮。
陶芳回到走廊,尝试转动另一间卧室的门把,但门上锁了。恩怀慌忙取出钥匙开门。这是她自己的房间,和主卧相比,多了一张书桌,桌上放了一些女孩子喜欢的手工艺品、文具及成堆的书籍。床上浅紫色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有淡淡的香味。搜寻的结果和刚才一样。陶芳瘫坐在松软的床沿,仿佛陷入一个泥潭。
杨远来到厨房,检查水槽下的橱柜,里面堆满了各种杂物和工具。卫生间同样如此。501和其他邻居不知不觉也都跨进客厅,帮忙一起检查各个角落。
还有哪里可以藏人?杨远站在走廊环视室内,马上注意到了客厅东南角的立式空调,斜侧的空调和墙角形成一个三角形的空间,他走过去探头一望,里边只有两卷靠墙竖立的凉席。
杨远一直紧收的心脏慢慢放大,如同瞬间遭遇黑暗的瞳孔一般扩散开来,眼前的焦点失去了,周围的一切变得茫茫无绪。
张叶从厨房的北窗探出上身,上下扫视外墙,然后转回身对杨远摇了摇头。
“恩怀。”杨远回到房间,清了清嗓子,“你的钥匙找到了吗?”
“找到了,在学校里。”
推测完全错了。杨远觉得自己像个傻子。
“小莫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什么?”陶芳拉过恩怀的手,“想要离家出走这样的话说过吗?”
“没有,没说过。”恩怀摇头。
“现在怎么办……”陶芳望着张叶眼泪直流。
“你先去派出所配合查监控。这里还有些问题,我需要跟你先生再核实一下。”张叶说完向501使了个眼色。
“哦!那、那我陪你去吧,反正我也闲着。”501像是突然打了个激灵,硕大的发髻颤动了几下,“走吧,没事的。上楼换件衣服,坐我车去。”
她搀起陶芳的胳膊走到门口,和正要进门的男人撞了个对脸。
恩怀的父亲许安正惊讶地半张着嘴,目光依次落在众人脸上,跨进门槛的脚步十分犹豫,好像这里反倒成了别人家。他身材高大,面庞白净斯文,脸上出了点汗,金框眼镜滑落鼻翼。
“不好意思,因为事出紧急。”张叶立刻明白了对方的身份,“你女儿恰好回来拿东西,所以……”
恩怀从房里走出来,手里捧着课本。父女二人对视了一眼,并没有搭话。
“小莫这孩子怎么会跑这里来?刚才电话里听物业说……”许安正看了看杨远,“他拿了恩怀的钥匙?”
“不,现在看来并不是这样。他可能是在楼梯间失踪的,我们正在排查所有住户。抱歉,没有经过你的允许。”张叶尴尬地摸了下耳垂。
许安正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点点头表示无妨。他穿着陈旧的淡蓝色工装服,袖口和肘部的位置还有些石膏粉没有掸去,翻毛的皮鞋在地砖上留下灰蒙蒙的脚印。应该是正在工作的时候接到电话,还没来得及换衣服。
“事不宜迟,你们赶紧出发。”张叶催促陶芳。
恩怀低头着,紧随陶芳和五零一离开。邻居们也自觉地跟着张叶退出门口。
“抱歉,耽误你工作了。”尽管心乱如麻,杨远还是习惯性地向许安正致歉,“家里翻得一团糟。”
“没事,打扫一下方便得很。”许安正露出释然的笑容,轻轻地关上了门。
杨远跟着张叶走到楼下,他的车仍停在原位。张叶让他解锁车门,一扭身坐进驾驶座。会集在楼下的邻居们一直以目光相随,此时以为她要开车,都向两边散开。她透过车窗看着杨远,指了指副驾驶座。杨远打开右前门,也坐进了车里。
车头朝向西面的环形主干道,后面不远处就是围墙。驾驶座和楼梯口的距离不超过三米,也就是楼边花坛的宽度。
“这真是一件怪事啊……”张叶抱起双臂,捏着尖尖的下巴,“你的车一直停在这里吗?”
“是的。”
车里有股明显的烟味,连杨远自己都闻得出来,张叶却没有开窗的意思。比起烟味,她可能更难忍受寒冷。此刻阳光已经照耀大地,但他们所处的位置却一直处于阴影之中,车里没有丝毫暖意。
“你先下楼把车开过来,然后等孩子下楼,每天早上都是这样的情形吗?”
“对,基本上是的,这样能节约一点时间。”
“是嘛。”张叶的口气有些不以为然。
杨远的车位其实就在楼前的空地上,只不过靠近围墙,对出行来说是反方向,提前下楼挪车确实能节约一点时间,但这点时间也就是倒杯水的功夫。杨远喜欢独自坐在车里的感觉,哪怕就这么一小会儿。
“三四分钟……”张叶自言自语,转头看着后方的车位,“出门走下楼梯,走到车位上,怎么也不需要三分钟啊。”
“什么意思?”
“我在想,孩子溜走的时机,会不会是在你走出楼梯口到启动汽车之前。在这段时间里,你一直背对着住宅楼,他是有机会的。但是,这段时间太短了,他要得逞的话,必须紧跟在你后面出门。这就跟你妻子所说的‘三四分钟’产生了矛盾。”
杨远倒没有想过这种情况。
“那个女孩儿跟你们家什么关系?”
“你说恩怀?就是邻居而已。她爸平时回家晚,就待在我家写作业。”
“她妈呢?”
“离婚了。”杨远耐着性子回答。
“她家里可打扫的真干净啊。”张叶没来由地冒出这么一句。
“那怎么了?”
“嗯。你停好车之后等了一会儿,发现孩子一直没下来,然后给妻子打了电话。是这样?”
“对。”
“等了多久?”
“大概有六七分钟。”
“这期间有没有人出来过?”
“没有。”
“你当时在做什么?”
“什么也没做,听了一会儿广播。”
“没打瞌睡吗?”
“绝对没有。”
“有没有看手机?”
“看了。不过……”
“怎么看的?”张叶拿出自己的手机,在胸前来回移动。
“手机还能怎么看!”杨远着急了,不知不觉吼了起来。
“这样吗?还是这样?”张叶先把手机放在肚子和方向盘之间,再以肘部支住方向盘,把手机高高举起。
杨远闭起眼揉捏眉心,呼出一大口气说:“从这个楼梯口出来,不管往哪个方向走,都要从车头旁边蹭过去,就算是低着头看手机,也不可能察觉不到。不信试一下。”
“不用试了。”张叶叹了口气,“真是没办法,走。”
“去哪儿?”
“还剩八家,从头到尾再查一遍。”她推开车门跨了出去,风衣下摆在皮质座椅上迅速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