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定•指纹的推演
消失的孩子(四)①
楼下停着两辆警车,看来勘查工作已经开始了。杨远把车随意靠在一旁。恩怀跟着他一起小跑上楼。
302室门口恢复了上午的状况,邻居们像观赏笼子里的动物一般,伸长了脖子朝门内张望,相互之间探讨着什么,看到杨远上来,纷纷表露惋惜的神色。其中一位上前搭话,杨远没有理会。
张叶倚着门框注视屋里的一举一动,她朝杨远点点头,然后把目光移到恩怀脸上。
站在一旁的许安正看到女儿,脸上萌生的怒意夹杂着几分无奈。
“对不起,恩怀这次闯祸了。”他转向杨远。
也不完全怪她。杨远想这么说,又把话咽了回去,他不想给对方一种若无其事的感觉。每次面对许安正,总会有种微妙的尴尬。
听动静,大概有三四个人在室内活动。从门口望进去,只能看到其中一位半蹲在走廊附近,对着地面拍摄照片。他穿着透明鞋套,脚边放着一支大约一尺长的蓝色灯管。
在溪田山舍与张叶通过电话后不久,陆警员携两位下属赶到。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决定在周围的山林中展开搜查。
从最近的公交车站到溪田山舍,需要穿过半个村庄,经过一段蜿蜒的山路。一个孩子若能徒步抵达,必然潜藏着巨大决心。然而仅有决心是不够的,至少还需要记忆。杨莫只来过一次,全程都坐在车上。杨远认为他不会有这样的记忆,于是听从张叶的指示,带着恩怀赶回青岚园。
张叶喊来一位勘验员给杨远和恩怀录指纹。勘验员递过一个形似鼠标的仪器,中间嵌着一块邮票大小的黑色玻璃。
“你家里的指纹已经采集过了,对比之后马上会提取到小莫的指纹。不过这里的情况比较复杂,可能需要花点时间。”
上午进入这里时,有过明显活动的人就有杨远夫妻,恩怀父女,501室的女人以及张叶,再加上挤在玄关的一众邻居,足足有十来号人,提取痕迹的难度不言自明。
“现在只能拜托你们了。”杨远伸出手指摁在采集器上。
恩怀照做之后,张叶扶住她的肩旁轻声说:“我有话问你。”
恩怀先后看了杨远和父亲一眼,跟着张叶走到下一层台阶。杨远试图听清两人的对话,但张叶把声音压的很低。
走上四楼,自己家的门半掩着,迈过玄关,发现茶几旁站了不少人。陶芳娘家的亲戚来了两拨。舅舅和姨夫分别在打电话,试图联系熟人帮忙。舅妈和姑妈看到杨远便停止低声交谈。性格淳朴的表弟朝杨远喊了一声“哥”。沙发上坐着陶芳和她的母亲。
“阿远……”岳母脸色苍白,最后的尾音转向哭泣的声调。
杨远疲惫不堪,独自坐到了餐桌旁。
“找到小莫了吗?”陶芳眼神涣散,透着一股高烧未愈般的气息。
杨远摇头:“警察还在民宿附近找。”
“那你回来干什么!”陶芳站起来大声吼道。
杨远全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其他人也都愣住了。
“你这么傻坐着,小莫就会能回来吗?!就是因为你,整天对他百依百顺,他才有胆子这么做。”
“什么叫有胆子这么做?他做了什么?你说说看他做了什么!”杨远的右肩耸起,蓄满力量,瞪着餐桌上的玻璃杯。杯子在他脑海中横飞出去,在厨房里化作碎片。但最终他还是忍住了。
陶芳放声大哭,岳母不断拍着女儿的肩膀。
“如果他回来,你打算怎样?还是从吃饭骂到他睡觉吗?”
“这难道不是为了他好?像你那样能行吗?你这一年来做了些什么?把小莫扔给恩怀——她也是个孩子啊,你自己不闻不问,整天瞎忙,你倒是折腾出一点动静来啊!”
“我从来不怀疑你是为他好,只是你不懂。”
“我不懂什么?啊?你说啊!”
杨远心灰意冷,起身朝门口走去。舅舅见势立刻挡在他身前。
“阿远,这个时候不要闹情绪。”
杨远朝舅舅摆了摆手:“没事的,我去外面透透气。”
“我有战友在公安局上班,刚刚联系过了,这件事他会派人盯着,你放心。”
杨远不禁为自己感到心酸,此时此刻,他却找不到能帮忙的朋友。从来不以为意的社交关系,有时候是可以救命的。
恩怀出现在门口,大概想对陶芳说点什么,听到刚才情绪爆发的对话,便停下了脚步。
杨远对她摇了摇头,侧身走下楼梯。
302室的勘查工作仍在进行。许安正靠在外墙边打电话,声音低沉但没有刻意压住嗓门。与上午匆忙赶回时不同,他换上了整洁的外套,看起来就像一位常年保持运动习惯的大学教授。
张叶双手插兜守在门口,脸色介于出神与凝神之间。邻居们大概都被她赶走了。
杨远默默走出楼梯口,一直来到小区中间。花坛边有长椅,但他坐不下去,转过身才发现恩怀一直跟着他。
“阿姨只是一时情绪不好,这种话她也不是第一次说,我都习惯了。”杨远笑了笑,把刚点燃的烟踩在脚下。
“她想责怪的人其实是我,只是对我说不出严厉的话,所以就……把你当出气筒了。”恩怀说得一点没错。
“现在怪谁都没有用了。”
“我想跟阿姨道个歉。”
“她现在什么都听不进去,你的想法我明白。”杨远用手掌盖住双眼,左下方的牙龈阵阵疼痛。
“对不起……”
“别再说这三个字了。”
杨远赶到溪田山舍之前,恩怀已经独自在附近的树林中寻找了一个多小时。她的右裤脚粘着半张枯叶,松散的刘海挂到了嘴角边。杨远不禁想起那晚在楼道上初次和她对话的情景。
“回去吃点东西吧。”他柔声说。
恩怀犹豫片刻,转身离开。
望着她的背影,杨远心中忽然升起一个念头。“恩怀!来,我们做个试验。”
自己家楼下人多不便,杨远把车开到位于小区南侧的33号楼附近。这栋楼与周围景观的位置关系和17号楼相似。他来回调整车头,直到和记忆中的位置分毫不差——紧贴楼边花坛,距离楼梯口不到三米的距离。
“你上二楼去,然后走下来,尽量想办法不要让我看见。”
恩怀当即会意,小跑登上楼梯。
杨远把手机放在接近腹部的位置,靠着方向盘下端。这个姿势,脖子已经有些不太舒服了。当时的视野不会比现在更小。
稍后,一团鹅黄色出现在左上方,慢慢沿着一条斜线接近视野中央。到达紧挨车头的位置时,恩怀猫下腰,鹅黄色还剩最上方的一小部分。
怎么可能看不到呢?
为了接近真实情况,整个过程中杨远一直强迫自己朗读手机上的短文,但注意力还是分散了,尽管朗读并没有出现停顿。
恩怀的衣服颜色过于鲜明或许是一个原因,事先有所准备才是这个试验不具备参考价值的关键。
“原来你一直守在这里……”恩怀抬起头若有所思,她并不知道小莫失踪的细节,“……直接从这扇窗户跳下来呢?那也还是在这个位置啊。”
杨远下车,随着她的目光看向楼梯厅最低的那扇窗户,其高度相当于一层半,直接跳下需要胆量,却不一定会受伤。但正如恩怀所言,落点就在车头边上。这种可能性一早就被张叶排除了。
归根结底,如果不进入某户邻居家里,小莫想要离开难如登天。
“会不会……他一直就没有离开那栋楼呢?”恩怀说。
杨远摇头:“里里外外搜过两遍了,除非他会隐身。”
树梢上传来鸟鸣,云朵的淡影在脚边移动。
“你们为什么,非要选在那个时候呢……”杨远懊恼不已,同时已经想到了答案。
“……那个时候,是唯一的机会。小莫没有独处的时间,只有走下楼梯的那一小会儿。”
起床,上学,回家写作业,睡觉。如此循环五天,然后周末去上培训班。
这些纷繁复杂的信息,就像是被塞入高速行驶的汽车后看到的窗外景象,他能看清多少呢?反而会因为眼花缭乱而感到恶心吧。
停下来,光着脚感受一下土壤的气息,看清自己在哪儿,才能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这样长大孩子难道会很差劲吗?
可是陶芳决定把小莫送进培训班的时候,杨远并没有极力反对。
小莫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太依赖大人,无法独自面对时间的流逝。把他送进培训班,自己就能喘口气。只是这样而已。
杨远望向碧蓝的天空,却感受不到晴朗。
“小莫第一次说起让我带他去的时候,我嘴上没有答应,但是心里总觉得有一天我会答应他的。”恩怀咬紧下唇,“我只是觉得……小莫太可怜了。”。
“为什么这么说?”
“他做什么事情都很勉强,控制不住自己。不停犯错,就只能不停挨骂,在学校里也是一样的,从来没有听到过一句表扬的话。”
“真的吗?”
“嗯,老师在作业本上写的评语,我都看到了。”
杨莫在学校的近况杨远一无所知,陶芳的指责并没有错。
“这一年来多亏了你帮忙。”
“我也没做什么。反倒是现在……早知道……”
“什么?”
“早知道那天晚上,坚持留在自己家门口就好了。”
杨远看着她,心中五味杂陈。
“千万别这么想,这是两回事。如果这都能牵扯上关系,这个世界就太复杂了。”
“这个世界,就是很复杂。”恩怀说“就”这个字时,用了点力气。
十四岁的少女会这样有感而发也并不奇怪,恩怀经历了父母离异的痛苦,体会只会更加深刻。
一辆警车沿着环道驶向小区大门,现场勘查已经结束了,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出结果。
透过楼宇间的空档,可以看到几位民警正沿着围墙随意走动,边走边检查栏杆和地面,没有使用任何工具。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份工作而已。
稍后,许安正的银色丰田车疾驶而过。
女儿惹了祸,他依然第一时间赶回去工作。即便把恩怀当成年人对待,至少也得过来说句话。还是说,他看到恩怀跟着自己,觉得三个人之间说什么都不合适呢?
“对了,刚才那个女警问你什么?”杨远回神问道。
恩怀仰起脸,即将和杨远对视的前一刻又把头低了下去。
“问我昨晚的事。她说听你说过了,但还想让我再讲一遍。”
“昨晚的事?”
“嗯,小莫把我的房门钥匙丢回书包底下,被书压住了。我回家才发现。”
“所以丢了钥匙,忘带课本都是假的,你说起谎来也一点不含糊啊。”
“对不起……”
“还有呢?”杨远觉得她有所保留,“她还问了什么?”
“……她好像,在怀疑我爸。”
“怀疑你爸?”
恩怀苦思冥想般地点了点头。
“她说了什么?”
“她问我爸最近有没有什么反常的举动。”
“你怎么回答?”
“我不知道。我是说,我回答不知道。他最近很忙,我都没怎么跟他说过话。”
杨远凝视前方。张叶在怀疑许安正,有什么根据吗?
长久以来,杨远和许安正的交流只限于在楼梯上打个招呼,即便是在与恩怀结识后的一年里,这种关系也没有改变。
——性格有点古怪,好像不喜欢被人打扰,不过看起来还是挺绅士的,毕竟人家学问高嘛。
这是陶芳对于许安正的评价。
杨远觉得,许安正的“不喜打扰”和一般的内敛不同,有着一分进退自如的从容。不愿被人打扰,却可以轻易地打扰别人。不知道这是不是生意场上训练出来的能力。
陶芳每次送恩怀东西,第二天必然收到恩怀带来的回礼,许安正自己却从未跨进杨远的家门。很显然,他无意与杨远一家深交。这种两不相欠、却又放心地将女儿托付给他人的心态,一度让杨远怀疑他并不在意恩怀。
恩怀为什么没有跟着母亲?杨远很想知道答案,但一直问不出口。
帮忙给杨莫辅导作业,作为回报,恩怀获得一份免费的晚餐。单纯从利益角度考虑就是这么回事。许安正由此得到更为充足的工作时间,把这个关系当成一门生意也说得过去,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
“你爸今天很早就出门了吧?”
“嗯,六点。”
“那警察的怀疑就没道理。”这句话不是单纯为了安慰她。先不考虑动机,就手段而言,许安正的嫌疑是难以成立的。
杨远挺直腰身,以免自己被绝望和疲惫击垮:“你先回去吧。”
“你呢?”
“我想去找小莫。”
“去哪里找?”
“我也不知道,但总比什么也不做好。”
此时未到四点,黄昏已然降临,冬至仿佛在彰显大自然强大的不可抗力。小莫也许将在某个未知的地方度过一年之中最为漫长的夜晚。
“我跟你一起去。”
消失的孩子(四)②
穿过操场,一对男女学生背着书包从项义身旁擦身而过。两人容貌姣好,身型匹配,尽管没有牵手,还是一眼就能看出端倪。少女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仿佛在向旁人昭示双方的关系。
初中生,最多也就十五六岁吧。项义不禁侧目良久,想到自己多活了十来年,却没有体会过和异性并肩而行的感觉。即便是眼前这个张叶,也只能屁颠颠地跟在她后头。
学生已经走的差不多了,距离教师下班还有十几分钟。
班主任黄老师面相四十来岁,实际年龄可能更大一些,但身材保持得很好。得知警察上门,已然像个迎宾小姐似的站在二楼台阶口等待。
张叶事先打过招呼,过来只是简单问几个问题,无需通知校方领导。
“恩怀出了什么事吗?上午她爸也来找过他。”黄老师将两人引进一间会议室。
“她没事,在家休息。”
“哦……”黄老师看着张叶的风衣,疑惑地点了下头。
实际来找过许恩怀的人是杨远,他只在校门口打了电话,黄老师自然会将他误认为许安正。
“她请假回家,具体是什么时间?”张叶盯着对方的眼睛。
“嗯,是八点零五分。”
“这么精确吗?”
“当时正在考试,她第一个交卷,提早了十分钟,所以我有印象。”
“原来如此……请假的理由呢?”
“肚子痛。就是……”黄老师瞟了一眼项义,“就是女同学会遇到的麻烦吧。”
“嗯。考试成绩出来了吗?她考得怎么样?”
“不错,这次也是最高分。”
“完全没有影响发挥啊。”张叶轻轻挑了一下眉毛,“提早了十分钟,还忍着肚子痛,那可真是厉害。”
“影响还是有的,这份试卷,按她平时的水准应该会接近满分。”
也就是说,第一和第二之间有着明显的差距,许恩怀的学习成绩大概在全校都属于一枝独秀吧。
“提前交卷的情况,以前出现过吗?”
“这倒没有。如果不是身体不适,也没这个必要吧,反而会显得自己特立独行。恩怀虽然很优秀,但一点不张扬。”黄老师对自己的得意门生赞不绝口。
张叶略作停顿后又问:“最近一段时间,关于恩怀,有没有发生过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
“你指的是哪种事情?”
“什么都可以。”
黄老师侧过脸陷入沉思。
这个问题本身就很模糊,况且张叶一直没有表明问话的意图,黄老师是否有所隐瞒也不好说。
“没有这样的印象。”她不无尴尬地回答。
项义忽然想起刚才看到的那对情侣模样的学生,便开口问道:“她有没有跟哪位同学关系要好,走得特别近的,比如说……某个男同学?”
“没有没有。”黄老师连连摆手,“不要说男同学,女同学也一样。恩怀平时话不多,总是独来独往。”
“是个内向的女孩啊。”
“嗯……严格来说并不是内向。其实这样的学生在班上很多,而且多数是成绩好的学生。”
“是嘛。”
“可能是为了保持学习的专注度吧。以后踏上社会,不一定还是这样。真正了解学习的意义之后,这种专注度反而很难维持下去。”面对项义,黄老师的谈吐就变得自如起来,“不过恩怀不一样,虽然也有这方面的因素,但主要还是因为比较成熟,和周围的孩子谈不到一块儿。”
张叶点点头:“大概是因为她特殊的家庭环境吧。”
“啊,是啊。”黄老师释然一笑。
看得出来,她先前并不确定警察是否知道恩怀的家庭情况,因此没有多说什么。这种下意识保护学生的心态,可能会使她忽略一些信息。
不过,重要的是时间,八点零五分之前一直坐在教室里考试,这已足够说明问题。
“耽误你下班了,真是过意不去。”张叶站起身,难得表现出真诚的歉意。
“哪里,好像没帮上什么忙。嗯……能告诉我为什么要调查恩怀吗?”
“现在还不方便透露。我们现在所做的调查,很可能是无用功。查案本来就是这么回事,所以没必要告诉她,其他老师那里,也尽量不要明说。”
“好吧,我明白。”
黄老师表面上是答应了,但警察上门调查这种事,一般人的嘴是守不住的,除非她真把恩怀当自己孩子对待。最终老刘也会知道这件事,不知他将如何处置擅自行动的张叶。真是头疼。
三人穿过回字型的檐廊走向楼梯口,教室的窗户在身旁一扇扇掠过。
“能去你们教室看看吗?”张叶忽然停下脚步说。
“当然……可以。”
十多年过去,中学教室与项义记忆中的样子不一样了。墙角挂着电视机,黑板变成了绿色。单人式的课桌两边是空荡荡的走道,感觉无依无靠。一间教室能坐下的学生比从前少得多。
“这是恩怀的座位吧?”张叶指着后方的一张课桌。
“是的。”
项义跟着走了过去,那张桌子位于倒数第二排,侧边的挂钩上挂着一个浅灰色的书包。
“啊,书包还在呢。”黄老师有些意外,“她打算下午还要回来的吧。”
“我能检查一下这个书包吗?”
“嗯——”黄老师为难地偏了偏脑袋,“如果真的有必要的话。”
项义不由得皱起眉。明明说调查可能是无用功,现在又提这种要求,像是要串通黄老师一起干坏事似的。还不如什么都不说,直接打开看就好了。
张叶把书本取出来逐一检查,翻得哗哗作响。项义没有帮忙,朝黄老师抱以尴尬的微笑。
检查完毕,张叶坐在恩怀的位子上,面对黑板静静出神,像个犯了错被留下来的学生。
“接下来还要去哪儿?”项义拉上车门。车顶上方的路灯恰好亮起来,天已黑了七分,白色的引擎盖泛出淡黄的光。
张叶陷在副驾席,拧着眉毛不说话。
“她的书包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项义问。
“没有。我要找的,不是书包里的东西。”
“那是什么?”
“她为什么要提早十分钟呢?”
“嗯?”项义楞了楞,“怕杨莫等不及吧。”
“是嘛,也许是吧。”
张叶慢慢把后脑勺枕到靠背上,颓然看向车顶。下颌与脖子之间的曲线恰好位于光线的明暗交界处,在宽大的衣领内显得尤为精致。如果留起长发,想必也会妩媚动人吧。
“张姐,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算了是什么意思?”张叶直起脑袋。
“就是……换个方向查。”
“我倒是想换来着。行,你来换一个,我去查。”
还是短发比较合适啊。
“方向或许有很多,或许就这一个,我就是选了这个。正在满大街找人的警察有多少知道吗?多你一个也还是这样。但如果你不跟我一起,这个方向就少了一半的力量。”
“我的作用有一半这么大?我以为我只是个司机而已。”
“司机的作用可不止一半,没有司机寸步难行。”
项义故作丧气地撇撇嘴:“说来说去还是司机啊。”
张叶笑了起来。
看来她的心情并没有那么糟糕。项义从内袋掏出手掌大小的记事本,翻到最后记录的那一页。下午勘查302室那会儿,他一直留在青岚园的监控室核对许安正的出入记录,上面的信息就是那时写下的。
许安正的行动时间(为辨识方便,将时间值的精确度简化至每5分钟):
06:00——离开青岚园前往宁湾。(依据:青岚园监控记录)
06:45——抵达宁湾广场工地,开始工作。(依据:宁湾派出所监控记录)
08:10——在宁湾广场接到物业经理的电话,被要求返回青岚园。(依据:物业经理的通话记录、宁湾派出所监控记录)
08:50——回到青岚园准备开门,但女儿已经先到家,看到众人在自己家寻找杨莫。(依据:青岚园监控记录)
12:05——第二次离开青岚园前往宁湾。(依据:青岚园监控记录)
12:50——第二次抵达宁湾广场。(依据:张叶、项义二人目击)
13:30——与张叶对话。
14:20——与张叶同车回到青岚园。现场勘验开始。
15:55——现场勘验完成,第三次离开青岚园前往宁湾工地。(依据:青岚园监控记录)
杨莫失踪是在七点四十到四十五分。这个时间,许安正在宁湾广场工作,他的车一直停在监控区域内。根据老马的说法,他中途没有离开过。
假设老马说谎。许安正借用其他车辆从宁湾广场后门离开,展开后续的诱拐行动,可行吗?答案仍然是否定的。
从市区开车到宁湾,正常行驶的情况下,需要四十五分钟。七点四十分在青岚园把杨莫带上车,八点十分又在宁湾广场接到物业经理的电话,仅仅半个小时,这是办不到的。张叶向交警队打听过,连接两地的县道上,今天没有出现过严重超速的车辆。
至于他女儿许恩怀,八点零五分之前一直待在教室里,她更加没有机会。
那么,是不是有其他人参与行动呢?
一旦往这个方向考虑,推理的边界就无法掌控了。如何证明“其他人”跟这对父女有关联,成了另一个难题。如果没有关联,实际的情况就是另一回事,眼下这个档口,就没有必要揪着这对父女不放了。
令人生疑的是,从八点五十分一直到十二点左右,足足三个多小时,许安正在做什么呢?
“因为连日赶工,又被突然叫回来,一下子觉得很累,就躺在沙发上睡了一会儿。”在从宁湾回青岚园的车上,他这样对张叶解释。
这也太牵强了。项义原本对许安正并无嫌恶之感,听到这句话瞬间有种被戏耍的感觉。张叶不愿放弃对他的追查,就是基于这一点。
青岚园的监控存在大片盲区,在这三个多小时内,许安正究竟是一直在家里,还是在小区内活动,或是借由其他车辆出入小区,已经无法得知。
现在只能寄希望于痕迹鉴定了。但无论鉴定结果怎样,以上的客观事实都不会改变。
张叶怀疑这对父女,真的有充分的理由吗?什么“如临大敌”、“马大哈”、“特殊的家庭关系”等等,不过是一些琐碎的直觉罢了。
“走吧,去刑警队催报告。”张叶拢住摊开的衣襟,朝着挡风玻璃扬了扬下巴。
消失的孩子(四)③
在家里见到岳母之后,杨远犹豫要不要通知乡下的父母。作为至亲,他们理应知情。但身为质朴的农民,两位老人家帮不上一点忙,一个电话只是徒增痛苦。他决定再缓一缓,等痕迹鉴定的结果出来了再说。
杨远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行驶。恩怀时刻留意着窗外划过的夜景,每当经过灯火通明的店铺,或是人群拥挤的广场,她便摇下车窗凝望一眼。这么做十分愚蠢,可是除此之外还能做什么呢?
就算不知道小莫现在身处何地,能知道他是什么状态也好啊。是站着还是坐着?是昏睡还是哭泣?有没有吃过东西?还能不能感觉到饥饿?他是不是在想,爸爸什么时候找到自己。他必须这么想,只有这样才能坚持下去。
或者……他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在文化公园里徘徊,看到缠绕在树枝上的灯带亮起时,杨远觉得自己像个心无所属的流浪汉。
他的半生平淡无奇,眼看就要迈入不惑之年,年轻时曾拥有的抱负,已从黑夜中的星光转变成白昼下的火苗,微弱而难以分辨,过不了多久便会彻底熄灭。能让他坦然接受这一切的,是现在所拥有的家庭,是他可爱的孩子。现在,这份卑微的寄托也即将被无情地夺走。
一整个白天过去了,带走小莫的车能在一个白天开出多远?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小莫呢?如果他被拐到了很远的地方,多年以后,他还会记得我吗?
现在不该想这些,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
恩怀从小卖部买回一袋切片吐司,杨远毫无食欲,见她也不吃,才抽出一片嚼了起来。两人坐在长椅上默默无言,冬天的公园里人影稀疏。
“我们这样找其实一点用也没有。时间也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你爸也该回来了。”
“找不到小莫,我回去也不知道干什么。”
平常这个时间,恩怀和杨莫正在同一张桌子上埋头写作业,一年以来,除了周末每天如此。如果回到从前的生活,她是否反而不适应了呢?
对于恩怀的现状,许安正的态度始终难以捉摸,他的沉默会不会是一种假象?女儿被另一个家庭霸占,由此心生妒狠。这股恨意究竟能有多么强烈,才至于向一个九岁的孩子下手呢?杨远摇了摇头,这太离谱了。
“恩怀。”
“嗯?”
“你爸平时对你怎么样?”
“……挺好的。”
“想来也是。”杨远润了润嘴唇,“你很久没见妈妈了吧?”
恩怀稍稍抬起头,侧过脸看向杨远的膝盖。
“她走了之后,就没见过。”她的声音变得冷冰冰的。
“她没来找过你吗?”
“没有。”
恩怀的母亲目前住在城东,与现任丈夫一起生活。陶芳只从恩怀口中得知这么多。
“他们为什么分开?你知道吗?”杨远下定决心问道。
恩怀把垂落的头发挽到耳后。“我妈想要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
“嗯。和我爸在一起,她觉得没意思。”
杨远点了点头,想着要不要继续问下去。听她的口气,父母的往事也并非像暗藏心底的伤痛那般不可触碰。
“结婚的时候太年轻了吧,没有考虑清楚。”恩怀蓦然补上一句。
杨远微微诧异,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我爸除了长得还行,确实没什么吸引人地方,每天只顾着自己的事情。”
长相出众,年纪不大却创办了一家小有名气的公司,在外人看来,这已足够吸引人。只不过,如果许安正对待妻子也像现在对待恩怀那样,确实让人难以忍受。夫妻关系相比于父女,要脆弱的多。
“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嗯?”恩怀露出困惑的眼神。
“我是说,当时是不是发生了某件事情,直接导致你妈下决心离开?”
“没有。”
杨远没有得到预期的答案,寂寥地看着面前的草地。预期的答案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什么事也没发生,争吵也没有。她很早就决定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
“小时候,别的小孩在幼儿园午睡还要穿纸尿裤,我就自己洗衣服了。后来上了小学,我每天起来做早饭。我妈担心漏煤气,躲在被子里看着我。”恩怀后仰身体,伸直了双腿,“嗯……二年级的时候吧,有一次发烧,我自己去医院挂点滴,然后一个人走回来,后来发现我妈远远跟着在后面。”
这未免有些残酷了。杨远感到困惑,不知该如何接话。
恩怀低头拨弄着手指。她继承了许安正的基因,十指修长,手背在月光下显现出淡蓝色的静脉。
“我觉得很奇怪,我会做很多事情,跟别的孩子不一样。为什么会这样一点也想不起来,好像那些事情我天生就会做。长大一点了,就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我妈走之前跟我说,你早就长大了,以后只需要像从前那样生活。我忽然就明白了。”恩怀鼓着嘴巴耸了耸肩,为这番话加上一点轻描淡写的意味。
“……换个角度说,她是不舍得在你年纪太小的时候离开你。”杨远忍着内心的酸楚,隔了半晌才想到这句话。说完又后悔,为什么要说“换个角度”。
“嗯,我知道的。”恩怀爽快地点了下头。
母亲从小培养孩子坚忍独立,目的竟是为了能够尽早离开。这个想法是否从恩怀降生开始就已经产生?十多年来,从未想过带着女儿一起走,这种向往新生活的决心,真是难以感同身受。
手机突然响了,是陶芳。
“你到哪儿去了?”她的语气平和中透着悲凄,刚才的歇斯底里已然了无痕迹。
“在外面。”
“警察那边有消息了吗?”
“我还在等。”
“回来等吧。”
“……嗯。”杨远松了口气。
“恩怀跟你在一块儿吗?”
“在。”
“你跟她说,我不怪她。”
“阿远……”岳母接过了电话,“阿芳只是一时气性大,你别往心里去,现在有什么变扭都该放一放,我弄了点吃的,你快回来。”
听筒里传来“嘟嘟”声,另一个电话进线。杨远一看,是公司的同事。他有些顾虑,但还是接通了。
果然,对方一张口便问杨莫的事。杨远无心陈述,只说可能和同学擅自外出了。
“原来是这样啊……”他和杨远的关系一般,就任相当于工会主席的职务。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你没看吗?拾光新媒上有文章,头条。”
杨远想起了那位蹲守在派出所门口的女记者,后来采访陶芳的人应该也是她。
“你把链接发我。”
杨远挂断电话,立刻收到了消息。
《消失在楼道中的孩子》,报道的标题十分吸引眼球。
杨莫比划着剪刀手的照片出现在标题下方。他手扶自行车,身着蓝灰相间的羽绒服站在人群稀落广场中央,正是陶芳发送给警方的照片,杨远此前一直没有仔细看过。刚学会骑自行车的小莫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路灯把头发照成橙黄色,夜色凸显了眉骨的轮廓,眼看着已经是个小伙子了。
正文除了用词略显夸张之外,内容与实际情况没有出入。地址信息只到西城区青岚园为止,并未提及具体楼号和门牌。
值得注意的是,配图竟然包含了一张302室的照片,拍下的正是上午搜查时的客厅景象。
几个邻居出现在边角的位置,面朝阳台的张叶位于画面中央,只能看到她的背影。恩怀、陶芳和杨远已经闯进许安正的卧室,都不在照片内。
“这是我家吧。”恩怀凑过来指着照片,“看起来好像是五楼的那个阿姨拍的。”
没错,照片里就差501室的女人。媒体采访陶芳时,她也在一旁,于是主动向媒体提供了素材。或许,当时进屋的每个邻居都拍了照片,这个时代的习惯就是这样。博取关注也是人之常情,这和她给予帮助并不矛盾。现在还去在意这些干什么呢。
文章的末尾注明了陆警官和陶芳的电话号码,以及呼吁大众提供线索的口号。杨远划到页面底部,文章发布是在一个小时之前,阅读量已经超过三千。还有几十条留言,无一例外都是祝福和祈祷,让人感到空泛而事不关己。
“但愿有人会看到小莫……嗯,一定会的。”恩怀鼓舞般点点头。
空气越来越冷了,白汽开始在口鼻附近飘动。两人从长椅上站起身,走向停靠在路边的汽车。
手机铃声第三次响起,是张叶。
“找到小莫的指纹了。”
“真的?!”杨远定住脚步。
“嗯,对比还没有全部完成,但门把手和柜子上有他留下的指纹,这点可以确定。”
“柜子……”
“小莫最近一次去恩怀家是什么时候?”
杨远扶住一旁的树干:“应该是在夏天的时候。”
“好,那就不会错。”
“到底怎么回事?现在怎么办?”
“我正在赶来的路上,你去恩怀家里等我。”
杨远走开几步,压低了声音。“张叶你告诉我,是不是许安正把小莫带走了?”
“一会儿再跟你解释,我很快就到。”
“不,你现在就告诉我。”
“就目前掌握的信息来看,不是他。”
“既然这样,为什么怀疑他?”
听筒里传来张叶的鼻息。“你回想一下小莫和恩怀昨晚写在本子上的对话。”
那段对话浮现在眼前,两种不同的字迹交替排列。杨远曾在电话中一字一句念给张叶听,并向她确证是两个孩子的亲手笔迹。
“对话?对话怎么了?”
“恩怀确实同意了带小莫去民宿。可是,决定今天去民宿的人是小莫自己,对吗?就算有人一早就知道他们的计划,也不可能知道是今天。而如果不是今天,恩怀不会去学校考试,只需要在家打个电话向老师请假,然后等小莫下楼时给他开门就行。这也是这个计划的正常步骤。所以,小莫会在今天早上进入302室并独自等待恩怀这条信息,在他和恩怀写下那段对话之前,是没有人会知道的。明白了吗?只有许安正,才能在昨天晚上从他女儿口中得知这一事实。”
杨远感到咽喉干竭无比。这番话难以接受,但他确实听明白了。他偷偷转过脸,发现恩怀已经走出公园,远远站在车门旁等他。
“你是说……恩怀也……”
“不,我不知道。”
“既然这样,现在就把许安正抓起来啊!”
“不行,没有证据,推理是不能成为证据的。我找他问过话,他的口供和行踪吻合,没有破绽。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派人监视许安正,他现在还没回去,你到他家里等我。”
消失的孩子(四)④
“门把手上有。”
正趴在空桌上打瞌睡的项义朦胧间听到这句话,立马弹起来凑到指纹对比师背后。视线一对上屏幕,只觉眼珠子生疼。这个办公室里的显示器无一例外都将对比度拉到满格。
“是大门的把手?”一旁的张叶抢先问道。
“对。”
“里面的还是外面的?”
“里外都有。”身穿白大褂的对比师稀松平常地打开下一枚指纹图案。
“其他地方呢?”
“这才刚开始啊,要不是小孩的指纹好辨识,天亮都出不来结果。”
“那拜托了。”张叶说完仰起脸,舒展肩膀深吸一口气。
项义也暗自叫好,这下不欠老刘了,张叶还是自由身。还有,杨莫这小子真的去过302室!他究竟在那里遭遇了什么呢?
带回来的指纹样本共计一百五十五枚。整个室内具有采集价值的指纹数量至少是这个数字的几十倍,但没办法,能争取到两个小时的勘查时间,老刘也不容易。
杨莫还不到十岁,指腹较小,但也不会比成年人小太多,而且指案范围主要取决于按压力度,因此在采集时无法通过肉眼判断指纹所有者是否是儿童,只得老老实实一个个印下来。
录进电脑放大之后就清楚多了。要让计算机完成对比,必须先把杨莫十个手指的指纹完整提取出来,并对其进行特征编辑。
对比师不厌其烦地用使用软件工具在白底黑条上标记各种符号,面对洋流般密集的纹理,项义全然看不出所谓的特征在哪里。
果不其然,张叶耐不住了。
“直接看一眼,判断不出来吗?”
“这不稳妥吧……”
“可是小孩的指纹只属于一个人。”
对比师沉吟片刻,挤出了双下巴。“行倒是行,但是这样光看一眼没法出报告。”
“报告你尽可以按正常流程出,在那之前,麻烦你先告诉我那孩子的指纹出现在哪几个地方。”
“我不能保证万无一失。”
“不需要,现在时间比精度更重要。”
循规蹈矩的对比师咽下一大口唾沫,在电脑上新建一份表格开始统计。
他姓沈,跟项义年纪差不多,在鉴定科属于后备力量。若按正常程序,独自一人搞到天亮的说辞绝不是开玩笑。但不能要求更多了,他的同事们围在另一角的桌子旁,正为一桩抢劫杀人案的线索头疼不已。
脚印方面,早已完成的足迹鉴定报告异常简洁明了,可辨识的足迹样本数量极少,全部属于许安正。也就是说,他上午在家打扫卫生的说法是成立的。打扫卫生的第一个步骤,通常都是拖地板。
小沈抬了抬至少有六百度的眼镜,低头用指尖扫过一份手写清单,在上面寻找对应的指纹编号——他又找到了一枚杨莫的指纹。
“这个的位置是……次卧室的门把手,对。”
“次卧室是许恩怀的房间?”项义向张叶求证。
张叶点点头:“她的房间当时上锁了。”
“上锁了?自己家里也要上锁吗?”
“她十四岁了,这没什么奇怪的。”
“这样啊。”
项义回想起最初赶到杨远家楼下时一位邻居提出的猜测:杨莫看中了许恩怀的某件物品,许恩怀不愿给,他便进去偷。
是这样吗?好像又说不通。
张叶望着白墙捏着下巴。项义看了眼小沈的后脑勺,决定一会儿再说出心中的疑问。如果鉴定结果证明杨莫失踪确实和许安正有关,刑警队就不会坐视不理。到时候又是交接又是开会,耽误时机不说,他和张叶很可能无法再按自身意愿行动了。
很快发现了第三处指纹:主卧室的衣柜柜门。
“奇怪了,许安正的衣柜……”项义困惑不已。那里面会有杨莫感兴趣的东西吗?
“右手拇指、食指以及中指的印子比较明显,出现在门框木条的同一个高度,拇指在一侧,食指中指在另一侧,这就是打开或关闭横移式柜门留下的。”小沈把几张指纹图片挪到一个屏幕里指指点点。
张叶一边踱步一边低头沉思,仿佛地面上画着启发思路的图案。
最后一处是餐厅的北窗,窗框上留有儿童左手抓握的痕迹。
“就这么多了。”
“只有这些?”项义拿起清单仔细核对“位置”一栏。
“当然,留在现场的指纹数量应该不止这么多。勘验员会优先选择容易获取样本的表面进行采集,比如金属,打过蜡的木材,高光塑料之类的,因为时间有限,尽可能多的获取样本的做法也没错。”小沈解释道。
“就算是金属表面……”项义指着表单,“这么多把手,只有大门和次卧的把手上有吗?”
“没错。这些地方我特意复查过,包括厨房的几个柜子,还有客厅和书房的抽屉拉手,这些地方都没有。不过为了赶时间,我只是大致凭经验判断。还有,我最多只能保证刚才发现的指纹属于儿童,至于是不是你们要找的人,可不敢打包票。”
这个家伙倒也精明,万一有什么差池,先把责任推了。
“明白了,多谢。”张叶微微颔首。
“那么,我就正式开始工作了。”言下之意,刚才为了答复张叶所做的全是额外工作。
在刑警队待了两个多小时,车已凉透,像冰窖一样。项义连忙发动引擎打开暖气。
张叶把双手凑到嘴前,专注而有节律地哈气,盯着手套箱里的杂物,好像这个动作会一直持续下去。项义猜她想再去一次302室,检查杨莫留下指纹的地方。但这多半徒劳无获,今天已经去过两次了,第二次几乎是翻了个底朝天,有什么奇形怪状的东西早被发现了。
“要跟老刘先打个招呼吗?”见张叶无动于衷,项义又补上一句,“没有他这次现场勘查也做不下来。”
“跟他说什么?那孩子去过302室,然后呢?”
项义无话可说。说白了,目前掌握的信息对找到杨莫没有决定性的帮助。
“你现在要告诉他的,是孩子在哪儿,而不是去过哪儿。他大小是个领导,跟领导说过程没用。”
项义还是第一次听她把老刘称为领导。张叶可不是深谙职场守则的人,她这句口是心非的话,越发彰显了此刻的姿态:在找到杨莫之前,任何人都不要来打扰。她身上那股剑走偏锋的气息完全没有消散的迹象。
“走吧,再跑一趟。”
“哪里?”项义明知故问。
“现场。”
这两个字听起来莫名的吓人。
“现在去还能做什么?”项义说归说,脚掌已然下意识地踩下油门。
半路上,张叶打电话将指纹的情况告知杨远。杨远的质问让她很为难,结果她还是没忍住,说出了怀疑许安正父女的缘由。但愿杨远不会因此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宁湾派出所的同事受张叶委托,一直盯着许安正。他现在仍在工地干活,至少四十五分钟内不会到家,大可利用这段时间向他女儿问话。许恩怀尚未成年,传唤到派出所必须有监护人陪同,有父亲在身旁,询问的情况会大不一样。
关于那四处指纹,有必要听听许恩怀的说法。与杨远一家结识之后,她才是距离杨莫最近的人。
“张姐,要不要听听我的想法?”项义利用一个红灯的时间整理完思路。
张叶缓缓转过脸,那神情仿佛在说“你居然也会有想法这种东西”。
“大门把手没什么好说的,用钥匙开锁,拉开门,进屋,关门。只要进入室内就一定会在那上面留下指纹。餐厅窗框上的指纹,应该是杨莫站在窗口向下望的时候留下的。他知道他爸在楼下等他,想知道自己是不是有被找到的危险。这样一来,奇怪的只是另外那两处的指纹。
“首先是许恩怀的房门把手,我当时第一反应,认为杨莫就是为了进入许恩怀的房间才去302室的。”
“为什么?等待时百无聊赖,打开房门进去看看,这种纯粹的好奇心也很正常啊,何况是小孩子。”
“杨莫走出家门大概是七点四十分。杨远在楼下等到四十六分给妻子打电话,发现孩子不见之后回到自己家里找人,但他妻子一直在楼下,接着夫妻两人就开始向邻居打听。从那以后,十七号楼里里外外全是人,杨莫不可能在这么多人眼皮底下溜走。所以,他在四十六分之前就已经离开,他留在302室的时间只有六分钟。”为了表达顺畅,项义不得不放慢车速,“那时杨莫正在担心自己是否会被发现,不可能出现百无聊赖的状态,这就开始好奇心泛滥,就算是个小学生,也未免太神经大条了吧。”
“所以呢?”
“啊?所、所以,什么来着?所以杨莫是想尽快进入许恩怀的房间,很可能是为了找什么东西。”
“这是你的第一反应?那第二反应呢?”
一边开车一边思考果然还是容易逻辑混乱。但现在急着赶去青岚园,又不能把车停下来。
“你看,是这样的。除了许恩怀的房间,其他门把手上都没有指纹。表面上看,好像杨莫只想去她的房间。可实际上,只有进入关着门的房间时才会去抓门把手。其他房门都敞开着,就算进去过也不会在把手上留下指纹。因此,杨莫说不定跑遍了所有房间,他要找的东西不一定在许恩怀的房间里,可以放在任何地方,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你这不是废话吗?只有你才会‘表面上看’吧。”
“这……唉呀,总之杨莫其实不知道那东西究竟放在哪儿,他会打开许安正的衣柜不正是说明了这一点吗?”
“好像有道理啊,会是什么东西呢?”
项义心下叫好,问到重点了,确认前方路况畅通之后,忍不住从方向盘上松开一只手晃动食指。
“刚才小沈的结论你听到了吧,所有的抽屉拉手上都没有杨莫的指纹。既然每个房间都找遍了,为什么他不打开抽屉看一下呢?”
“为什么?”张叶的眼神中出现了真切的疑惑。
“因为放不下啊!能放进衣柜,但却放不进抽屉,他要找的是个很大的东西,不用想也知道塞不进抽屉里。许恩怀的房间也有衣柜吧。”
“确实有。”张叶正视前方陷入了沉默。一盏盏街灯在她眼眸中划过。她当前的心思项义不得而知,但刚才那番话似乎给了她某种提示。一丝成就感从项义心底升起。
“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我还没想到。要带着这么大的东西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那是难上加难,这也是个问题。但如果没有找到东西,杨莫为什么要急着离开呢?”
项义大幅度右转方向盘,穿过青岚园大门,沿车行环道向东行驶,再拐入铺着鳞片形石砖的小路,十七号楼一单元就在尽头。
“他真的是在找东西吗?”车子熄火后,张叶突然开口说。
“不然呢?”项义一只脚已经跨出车门。
“打开柜子,是为了把东西从里面拿出来。但也可以是反过来,把东西放进去。”
“放进去?书包是杨远拿的,杨莫是空手出门的吧,没有东西可放啊。”
“有的,把他自己放进去。”
“啊?”
“他想躲起来。抽屉里当然躲不进,许安正的衣柜是唯一的选择。”
“……为什么要这么做?”
张叶转过脸直视项义:“因为那时,房子里还有别人。”
“你说什么?!”项义只觉汗毛倒竖,左脚迅速收了回来,砰地一声关上车门。
“我瞎猜的。”
“搞什么啊!你能不能好好说话?”
“杨莫进入302室之后,首先来到餐厅的窗口,确认楼下的状况,如果爸妈去了别的地方找,说明自己暂时安全了。他用左手扶住窗框向下望,在那上面留下了指纹。”张叶抬起左手作出相应的动作,“但是,楼下的状况要在六分钟之后才有变化,杨莫能看到的只是一成不变的车顶。而你刚才说了,他离开这栋楼是在这六分钟之内。”
“对。”
“也就是说,他必须在杨远有所反应之前,完成触摸许恩怀的房门把手以及许安正的衣柜柜门这两件事。为什么在窗口看得好好的,突然要做这两件事呢?”
项义的觉得自己的嘴巴正在凭自己意愿越张越大,他差点喊出声来:“因为许恩怀的房间里有声音!”
那阵声音起先很微弱,当杨莫试图打开房门时却骤然变样。杨莫吓得魂不附体,冲进主卧室躲入衣柜之中,是这样吗?
“上去问问就知道了。”张叶竖起修长的食指指向302室。
消失的孩子(四)⑤
杨远守候在302室门口。和上午相比,他的面色暗沉了许多,眼袋浮现,法令纹深深嵌入脸颊。
“小莫的指纹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先进去看看。”张叶侧身迈入室内,手掌轻轻搭在杨远的手臂上。
许恩怀站在鞋柜旁,落寞中透着怯懦,出于礼节,勉为其难地与张叶目光相接。
事发至此,项义第一次见到她。长长的马尾辫落在颈后的帽子里,不知是不是营养不良的缘故吗,发色偏浅。眼眉间与许安正酷似,脸颊却瘦削单薄。她只比一米七的张叶矮半个头,鹅黄色的棉外套稍显臃肿,但还是能看出腰部的女性曲线。已经完全是个大人了。
张叶并不急着进入房间,站在走廊中段环顾室内,恍若在人流如织的广场上寻觅某个独特的身影。
东西方向的走廊将屋子分成南北两部分。南边最靠近正门的是次卧,也就是许恩怀的房间。中间是客厅,最里面是许安正的卧室。北边则是开放式的餐厨一体空间、卫生间和书房。
即使是经过了现场勘查,每个角落仍然保持着简单干净。客厅的黑皮沙发泛出亚光,玻璃茶几上没有多余的东西,白墙一尘不染,只在电视左上方安装了一块漆黑的搁板,上面立着几个古朴的陶制品。另一边的餐桌上只有一个纯白的花瓶。整个屋子宛如一间酒店套房。
也对,许安正早出晚归,女儿平时都在杨远家,家里就只是个睡觉的地方。
许恩怀的房间此刻敞着门,玄关的灯光渗入其中,照出橡木地板和床铺一角,淡紫色的床单垂挂下来。
项义试图望向更深处,下意识地倾斜上半身,一想到刚才张叶的话不由得心里发毛。
张叶回身与许恩怀对视数秒,随即擅自进入了她父亲的卧室。这就算是征求过意见了。
水曲柳纹理的衣柜靠在西墙,闭合的移门表面装饰着形似百叶的横条。张叶伸手拉开门板,滚轮从轨道上滑过的声音从底部传来。
衣柜的设计与整屋的家装风格一脉相承,布局极其简单,一块竖立的生态板将空间分成左右两部分,左边的约占四分之一,从上至下隔出五档,放着折好的毛衣和运动衫。右边的空间很大,长款外套、深色西服以及衬衫垂挂在横杆上。四个白色的塑料收纳箱高高地叠成一列,靠在内侧一角。
杨莫想要躲在里面的话,空间绰绰有余。
“小莫打开过这个衣柜?”杨远双眉紧锁,上身探入柜子里面,试图寻找儿子的蛛丝马迹。
“门上有他的指纹,很有可能是这样的。”项义替张叶回答,他不敢说得太满。
“如果这里少了东西,你能看出来吗?”张叶指着柜子问许恩怀。
许恩怀走到衣柜正面,稍后抿住嘴唇摇了摇头。
“平时家里都是你在打扫吧?”
“嗯。”
“包括这个房间吗?”
“有时候会的。”
打扫房间也不至于把衣柜里里外外抹一遍吧,父亲的衣柜里少了什么东西她怎么可能知道。
“今天早上出门之前,你也打扫过吗?”
许恩怀略微迟疑,点头承认。
“这怎么了?”杨远的口气开始浮躁起来。
张叶不予理会,视线没有离开跟前的女孩。她微微前倾上身,凑近对方的脸,鬓角两簇新月般的短发宛如一对黑色的尖牙。
“恩怀。”
“……”
“住在这间房子里的,真的只有你,和你爸两个人吗?”
空气瞬间凝固了。
许恩怀脸上的惊愕不断加剧,到达顶点后慢慢消散,转变成若有所悟般的疑惑——她体会出了这个问题背后的涵义。
“是的。”
她的回答只有这两个字,平和而坚定。
杨远欲言又止,目光渐渐散开了。窗帘没有拉上,浓重的夜色近在咫尺。
“我还有几个问题想单独问你。”张叶挺直腰,恢复柔和的口吻,“能去你房间吗?”
项义坐进沙发才觉得两脚发酸。次卧室的门被张叶关上了,杨远站在门口手足无措,显然无法听清里面的对话。
“你坐会儿吧。现在要保存体力。”
杨远依言坐下后,项义简单说明几处指纹的情况,他怕对方陷入更深的焦虑,只把杨莫打开衣柜的可能性停留在寻找东西的方向上。但其实,张叶刚才的问题已经把危机点破了。
“对了,小莫会不会把某件东西寄放在这里呢?”项义挖空心思想出各种可能性,“比如那种大型玩具,不知从哪儿弄来的,不敢带回家,就暂时放在这里。今天早上只是临时想起来,所以到处找。那几个指纹也不一定代表他遇到了麻烦。”
“他只来过这里一次,今年暑假的时候,我带他来的。”
“嗯……”
“他无论去哪儿都是跟我或者跟他妈妈一起,不会有这种情况的。”
忽然响起钥匙开门的声音。糟了,许安正回来了。项义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八点半。
问话大约进行了十分钟,张叶听到声响走出房间。五个人挤在狭小的玄关内,杨远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
“是有孩子的消息了吗?”许安正神色泰然地将钥匙挂在吊钩上。
张叶刚想说话,被上前一步的杨远抢先了。
“你有什么难言之隐,或是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别向孩子动手啊。”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件事恐怕是有什么误会。”
“如果我和我妻子做了什么让你介意的事,或者,我们对恩怀,可能太……太自以为是了,对不起,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杨远变得语无伦次,仿佛眼前有什么东西正在坍塌。
许恩怀走过来,像是要拉住杨远的手,见张叶攀住了杨远的肩膀,便停止伸手的动作。
“你冷静一点。”张叶凑到杨远耳旁,“你说这些根本没用,现在还没到绝望的时候。”
“张警官,孩子自己跑到我家里来,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知道我哪里做的不对。恩怀也是不懂事,事情会演变成这样谁也想不到。”许安正叹口气转向杨远,“大家都为人父母,你的心情我理解,可我真的毫不知情。”
“为人父母?!”张叶的眼睑收缩起来,一副血气上涌的架势,但很快平复下来,“好,打扰了。”
项义只得像个老朋友一样拍拍杨远的肩旁,稍稍向前用力,推着他走出了302室。
“其实,小莫失踪到现在刚过十二个小时。”关上门后,项义安慰杨远,“虽然这么说有点一概而论,大部分的失踪案报案时已经超过十二小时了,很多还是能找回来的,可不要轻易放弃啊。”
“你赶紧回家,你现在需要休息。”按目前的进展,张叶无法给出更多承诺。
警车的就在十七号楼正下方,将额头抵住档玻璃,勉强可以看到三楼的窗户。
“你后来问她什么了?”项义上翻眼珠问。
“狗笼子。”
“什么狗笼子?”
“就是关狗用的笼子呗。能放进衣柜却放不进抽屉,狗笼子也满足这个条件不是吗?而且和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有关联。”
如果一切顺利,到达民宿后该如何安置那条名为“莫远”的萨摩耶,许恩怀并没有明确的主意。就算带回来,因为无人照料,最终的结果还是要送回去。何况民宿老板的承诺究竟是否一时戏言,也是个未知数。
但若杨莫执意坚持,也不排除会把狗带回来一个晚上,明天是周六,可以再送回去。她能为杨莫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两个孩子都没养过狗,对犬类的成年期没有概念。杨远一家去溪田山舍是在春天,母犬在那之后生下幼崽,至今已过大半年,萨摩耶的体重甚至可能超过杨莫,用狗绳也未必控制得住,恩怀却觉得可以抱在手上,压根没有想过使用笼子。
“你单独问话就问了这个?你是铁了心要否定杨莫是在找东西的假设啊。”
“找东西的假设没法解释他为什么会消失。”
“难道另一种假设就能解释吗?”
张叶收紧风衣领口,沉默不答。
如果302室真的存在第三个人,那估计是个逃脱魔术师吧。
“对了,那女孩房间里有什么问题吗?有没有……呃……第三个人存在过的迹象。”
张叶像没电了似的摇头。“我们或许想错了。”
“嗯?是啊,可不是嘛。凭那几枚指纹就想还原当时的情况,这太难了,我们又不是在写推理小说。”
“不是那个意思,阿义。”
项义心中一凛,只有两人的场合张叶很少叫他的名字,这通常意味着自己将接受一份难以完成的任务。
“现在我们分头行动。如果真的有第三个人,不可能足不出户。除非……你再去一趟监控室,把那个人找出来。”
“用监控找?这得……”
“如果找不到,也是另一种结果,反正不会做无用功。”张叶推开车门。
“你去哪儿?”
“我去趟城东,去见许恩怀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