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访•邻居的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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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孩子(二)①

项义在红灯路口踩下刹车,服役超过十三年的警车进入怠速状态,越发明显的抖动让人感觉像是坐在按摩椅上。

张叶拿着一叠文件窝在副驾席,满脸沮丧,刚才的部署会议让她备受打击。随着汽车启动,她又开始抱怨。

“你看老刘那副嘴脸,一听案情,马上酒醒了,好像自己儿子丢了一样。”

“一大清早的,人家也不喝酒吧。”

“反正就是那状态。”张叶一甩文件,“以为是小孩儿恶作剧就找我去处理,现在定性为诱拐事件马上亲自坐镇,这凭什么呀,就因为我是个女的?女警就只能满大街找人?”

“不会吧,这种时代早就过去了。”项义资历尚浅,也不好随便评价领导。

张叶是所里唯一一位治安女警,比项义早入职三年,平时被委派的任务多属鸡毛蒜皮,她一直深信此种待遇与她的性别有关。

失踪案可大可小,有时比刑事案更棘手,尤其当失踪者是孩子的时候,需要短时间内调动大量警力,会让原本的工作计划方寸大乱。身为治安队长,刘广同揽下重任也是无可厚非。

只不过,老刘对于张叶的后续指派,仅仅是协同巡警队搜寻市内的游乐场所,及其他一些儿童可能感兴趣的地点。诸如可疑住户、非法车辆、人际关系等一系列更接近事件核心的调查工作,全都交给了其他同事。作为案件第一接手人的张叶彻底失去了主导权,也难怪她愤懑不已。

“不会是因为那个吧?”项义小心翼翼地问。

“因为哪个?”

“前天老刘邀请你吃晚饭,是不是……结果……?”

“啊?你怎么知道有这回事?你跟踪我!”张叶的细眉竖了起来。

“没有没有,档案科的同事告诉我的。”不赶紧解释的话她好像要扑上来掐脖子了,“老刘在追你,所里的人都知道啊。”

老刘其实只有三十八岁,单身至今。光论外表,也仍然保有对适婚女性的吸引力。

张叶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

“你这把年纪也不处对象,老刘对你有所表示也不算很突兀吧。”

“你这人最近怎么……他让我换工作,你说这不算突兀?”

“换工作啊,也对。虽说现在观念开放了,但领导追求下属还是有点那个什么。况且,两个警察在一块儿过日子确实行不通。以他的能力,给你安排一份更好的差事完全不在话下。嗯,他这么开门见山,急是急了点,不过这就是老刘的风格,目标明确,当机立断。你——”项义调整方向盘,留意着前方穿马路的行人,“——觉得老刘这人怎么样?”

“我觉得他的脑袋被枪打过。”

“这么说你拒绝他了?”

“能不能别扯这个了?”张叶恢复平时冷冰冰的口吻。

难怪开会时气氛不太对劲。项义回想刚才的情景,老刘和张叶从头到尾没对过眼。

青岚园周边的道路监控中仍然没有发现杨莫的身影,小区内部的搜查工作大致完成,现在还剩两名同事留下来询访住户。

孩子单独行动无法避开监控,基本上可以排除离家出走的情况。调查小组成员一致认为,有人开车带走了杨莫,这很可能是一起诱拐案件。

意见分歧点在于对杨远口供的判断。

“十七号楼一单元总共十户,因为是安置小区,住户以中老年人居多。事发当时时间较早,除了302室之外,其他几户都有人在家。”负责后续搜查工作的警员陆仕明挺直腰板朗声汇报,“如果孩子的父亲所言属实,孩子没有从楼梯口离开,那么,除去302之外,其他邻居都可能和孩子的失踪有关。”

“邻居家已经搜遍了?”老刘问。他明知搜查的人是张叶,却直直盯着陆仕明。

“是,孩子没有躲在邻居家里,包括302室。户主接到电话后赶回家开门,并没有在里面找到孩子。”陆仕明说完瞥了眼坐在会议桌远端的张叶。

换做平时张叶一定会接上话茬,那会儿却似听非听地低头看着面前的本子。

陆仕明继续说道:“防盗窗只到二楼为止,理论上来说,孩子可以从三楼以上的窗户离开。不过考虑到实际情况,四楼五楼难度较大,窗外没有任何可攀附的东西。如果是从三楼的窗户爬出,可以轻松地站到二楼的窗檐上,再抓住下面的窗杆爬下去。”

“那这样的话——302进不去,301就值得引起注意了。”坐在陆仕明对面的一位资历较老的警员说。

“不过,我们检查过二楼的防盗窗,不管是窗檐还是窗杆,都没有发现攀爬的痕迹。窗檐是涂漆的薄铝片,很容易留下脚印,踩踏后会有一定程度的变形,这些迹象都没有。”

“嗯,不能轻易就把范围缩小到301室。”老刘沉稳地说,“不管从哪一家离开,必须得到那户人家的帮助,至少是得到他们的允许。光从这一点看,就让人感觉很奇怪。”

“没错!”老资历的警员立马转变看法,摸着下巴说,“如果使用工具,比如绳索一类的东西,就算从五楼吊下来,也不见得有多困难。有必要彻查每一户邻居和那孩子家的关系。”

“确实有这个必要,已经委派下去了。”陆仕明谦虚有度地回应,缓了缓又补充道,“最近的大雾天气持续了整整一周,今天突然放晴,当时有不少住户正在晒被子。经过调查,北面的十五号楼至少有七个人在阳台上干活。两栋楼距离很近,中间也没有遮挡物,孩子如果从楼的北侧离开,要同时避过他们的视线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从南侧下去的话,必须经过阳台,就得从其他邻居的眼皮底下溜走……”

老资历陷入尴尬,憋了一阵,没好气地说:“说来说去,如果是孩子父亲看走眼了,这些都没必要讨论了。”

“是,据孩子母亲说,孩子父亲前一晚赶工到凌晨四点多才睡觉,守在车里时很可能有所疏忽,没有看到下楼的孩子。”

陆仕明的谈吐冷静客观,宛如一台人工语音机器。项义这才听出他的判断倾向。张叶依旧沉默着,关于这一点,不知她是怎么考虑的。

“既然是这样,这事就没这么邪乎了。”老资历仿佛赶走眼前的苍蝇一般挥了挥手。

“我是觉得……”另一位戴眼镜的同事说,“身为孩子的父亲,如果有这样的疏忽,没必要不承认。毕竟找人要紧,这么误导我们没有任何好处啊。”

项义在心里叫“好”,想到一起去了。

“孩子父母的情况掌握清楚了吗?”老刘转头问陆仕明。这个问题本来也应该是问张叶的。

老资历马上领会了老刘的想法,连忙放下刚拿起来的茶杯说:“说不定是这对夫妻报假案呐,现在这个社会,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有。小两口吵架,其中一方想不开就把孩子藏起来,这是哪里的新闻来着?”他用指尖点着太阳穴,随即表情变得异常严肃,“或者就是教训孩子的时候失手把孩子给杀了,想这么一出来脱罪。”

老刘没有当即表态。

“这种可能性并没有排除。”陆仕明回应道,“我向周围的邻居打听过,大家普遍的印象是那孩子比较顽皮,经常听到母亲训斥儿子的声音。这一点我会留意。杨远夫妇的人际关系已经着手调查了。”

其他与会人员稀稀拉拉地讨论了一阵后,老刘分配各项任务。最后在搜寻市内重要场所的任务中报到了张叶的名字。

张叶不可思议地半张着嘴,最终也没吐出一句话来。


市内最大的儿童乐园就在前方,今天是周五,大门口冷冷清清。项义减缓车速,准备靠边停车。

“你干嘛?”张叶问。

“不是要去里面找人吗?”

“这种地方,自然有人会去找,我们去建材市场。”张叶把手里的文件递过来。

“建材市场?这是什么?”

“许安正的资料。”

“302室的……那个女孩的父亲?”项义踩住刹车,惊讶地来回看着文件和张叶的脸,“他有问题吗?”

“就是不知道有没有问题,所以才要去查。”

“你这话……不等于没说嘛,为什么只盯着他查?”

“我有说只盯着他吗?走吧,开车!”

“不去这里真的没关系吗?”

张叶抢回文件,对着项义的脑袋拍了下去。

建材市场的格局宛如棋盘,由政府统一规划的店铺横平竖直地排列在一起,每一家除了门头有所差异,看起来都一样。

档案附件中有工商部门提供的信息,许安正注册的一家名为“融合装饰”的公司位于十二排。

店里只有一位员工模样的年轻男子,看清造访者是两位警察,刚刚绽开的笑容又缩了回去。

张叶只顾着打量店内的环境,项义只好主动开口询问。

大约一周前,融合装饰承接了一家超市的工装项目。超市打算赶在年底开业,工期十分紧张。许安正每日早出晚归,一直留在施工现场。店里的业务暂由这位姓孙的员工代理。

“这么说,你有一个礼拜没见过你们老板了?”

“是的,差不多。”

“身为老板,有必要一直待在现场吗?”张叶看着一款瓷砖样品问。

“我们老板呢,是木匠出身,既是老板,也是工匠。他的手艺可是没话说。”孙工露出赞叹的表情,手掌在空中平直地划过。大概是感觉民警态度平和,情绪渐渐放松下来。

“他还有个女儿要照顾吧。”

“……是的。最近一段时间,听说是寄放在邻居家里。”孙工脸上闪过一丝迟来的疑虑,“警官,我们老板不是犯了什么事吧?”

“他和那位邻居的关系怎么样?”

“哎呦,还真没听我们老板提起过。既然女儿在他们家,关系应该不错吧。”孙工耸了耸肩。

“你们公司业绩怎么样?”

“嗯?嗐,这怎么说好呢?作为员工,当然不能满足现状对吧……”对方的表达扭捏起来。

张叶咂了下嘴。“那家超市在哪儿?”

“在宁湾。”

张叶怀疑许安正的理由,在于其返回青岚园的时间。接到物业经理的电话后,他清楚地告知对方将在四十分钟后到达。开车从建材市场赶回青岚园,不会超过十五分钟,说明当时许安正并不在自己公司。

“这下清楚了吧。”两人回到车里,项义扬着声调说。

宁湾镇距离市区二十五公里,加上市内的一小段早高峰路线,四十分钟的行程完全合理。

“有必要核实一下。”张叶低头看着档案右上角的一寸照,一本正经地点着头。

“现在去宁湾?”

“不行吗?”

“张姐,你可别钻牛角尖啊。”

“你要是怕领导问罪……那行,我自己坐车去。”张叶扳住门把作势下车,但没有下一步动作。

项义一声悲鸣,发动了引擎。

今天的阳光分外耀眼,像是成功驱散连日的大雾后急需庆祝一般,金色的针芒在前挡玻璃上跳跃不定,县道两旁的树木向后飞速略去。车里热得有些喘不过气,项义关了空调。张叶马上又打开。

“张姐,我是这么考虑的。”项义看着前方,脑袋微微侧向张叶,“查案子跟画画差不多,得从整体到局部。一片空白的情况下,应该先考虑大概率事件,不能盯着一条线深挖下去。说不定,其他同事已经找到孩子了。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他等着张叶反唇相讥。可张叶只是白了他一眼,恢复支着脑袋的的动作不理他。

“刚才会上有人提到报假案这一点,你怎么看?”沉默一阵,项义又忍不住问。

“报假案?不太像,他们不像那种人。”张叶摇头,“再说了,作假也不能假到这个份上,说孩子在楼道里消失了,你会这样报假案吗?说出来谁都不信。”

“嗯,确实很诡异啊,这不就是密室逃脱嘛。”项义在写着“宁湾”的路牌下转动方向盘,“你信不信杨远说的话?”

“我信。但这并不代表他说的就是事实。”张叶用手指缠绕着鬓角月牙一般的短发,“说不定,他是受到了某种干扰。”

消失的孩子(二)②

接待室的门开着,正低头翻看记事本的民警微微欠身,示意杨远夫妇入座。他约莫三十五六,脸型瘦长,身板笔挺。身旁另一位戴眼镜的民警头也不抬地操作着便携电脑。四人隔着一张白漆长桌相对而坐。

“搜寻工作还在进行。现在看来,孩子已经离开小区。我们增派了大量警力,配合各个社区在全城范围内寻找,通往高速和县道的出口也都部署了检查点。因为有诱拐的可能性,所以要控制车辆。”

脸型瘦长的民警自称姓陆,杨远刚才见过他。张叶针对剩余八户邻居的搜查即将结束时,他带队赶到,像是不信任张叶似的,又将整栋楼里里外外搜了一遍,连晒在阳台上的被单都掀起来看过。

陶芳用掌心摩擦着膝盖,上身前后摆动。她此前已在监控室待了将近两个小时。以青岚园为中心,搜寻范围已经向外扩散至方圆四公里的区域。

“有没有谁和你们有过节,出于报复心理带走孩子?”陆警员嗓音低沉。

“没有,怎么会呢?我们都是平民百姓,过着很普通的日子,不会的。”陶芳哽咽着回答。

“容我提醒一句,如果接到索要赎金的电话,请一定告诉我们。”对方恳切的眼神一闪而过。

杨远看了眼手机,现在是十一点半,距离杨莫失踪已经过去了三个半小时,没有接到过电话。如果是绑架,绑匪为了防止家属报警,应该会在第一时间联系家属。

“孩子自己有没有说过想要离家出走?”

“没有。”夫妻两人同时回答。

“确定吗?有时候在你们听来觉得只是一时冲动,或是发泄情绪,通常是在打骂之后,这种情况也没有吗?”

陆警员似乎是在表达另一层含义。杨远毫不迟疑,仍是回答没有。

“他最近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

“除了上学的时间,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杨远一边思索一边摇头,“要说能接触到别人的话,也就是在学校里。”

“嗯。学校那边我们已经了解过了,除了杨莫之外,同班的学生今天没有人缺席。”

杨远默默点了点头,这就排除了和同学一起出走的情况——一种更为乐观的情况。

“那么,和老人家在一块儿的时候接触到了其他人,有可能吗?”

“不,父母都住在乡下,身体一直不太好,孩子上了小学之后,就没再让他们照顾了。”

“周末呢?有什么安排?”

“周末会去上培训班。”

“哪一家?”

杨远报出了四家少儿培训班的名字和地址。

“这么多。”戴眼镜的民警一边打字记录一边小声咕哝。

“好的,这些情况我们会逐一调查。”

“警官。”杨远吞了口唾沫,“那几位邻居的情况,查得怎么样了?”

“正在查。因为任何一户都没有明显的疑点,所以需要一点时间。杨先生——”陆警员见杨远欲言又止,便补充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你一直守在楼下,所以你认为孩子是在下楼时发生了意外。”

“对!突然被……被挟持了。”

“然后呢?这个挟持者怎么才能带着一个孩子离开那栋楼呢?”

杨远答不上来,对方的口气有种压迫感。

“我觉得这种可能性不大,风险太高了。他为什么非要选在这个时间点行动?等于是把自己关进了一个死胡同。”陆警员说着取出夹在本子里的一张纸,摊平在桌上,“我们现在的推断,倾向于孩子事先受到了诱骗,自己离开住宅楼后,主动坐上了某辆车。这是你们小区的平面图。”

青岚园的外轮廓呈长方形,被四条马路包围起来。

“除了北门,也就是小区正门口有一个探头之外,其他的探头都设置在车行环道上。”陆警员拿起水笔,在内部画了一个扁长的椭圆形,“这个椭圆范围往外一直到围墙,这片区域监控覆盖不到。这是你们家,十七号楼一单元,就在这片区域。孩子出去后直接往外走,沿着围墙绕到别处,再钻进事先停在这个区域的一辆车里。这是目前最有可能的情况。坐在后排的话,摄像头是拍不到的。我们正在排查当时停在这个区域的车辆。”

“可是他跑出楼梯口……”杨远说了半句话,即被对方强行打断。

“另一种情况是,孩子顺着围墙内侧一直绕到南边,然后翻出围墙离开小区。”陆警员在南墙中点的位置画了个小箭头,“外面的十字路口都装有高清摄像头,但因为小区东西方向的跨度很长,中段存在监控盲区。围墙是铁栏杆,要翻过去不难,他继续往外走到人行道边,就能坐上别人的车。”

陶芳怔怔地看着图纸,半晌才有了反应。

“他……如果是在那儿坐公交车呢?或者打的?”

“那个地方没有公交站点,打的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为什么?”

“我刚才说的这些,恐怕连你们都不清楚吧。一个孩子是不可能知道的,必然是受到了某个人的指示。”

陶芳掩面啜泣,沙哑的嘶吼从指缝间传出来:“你们在搞什么!为什么不多装几个探头?找个孩子怎么会那么复杂?!”

“两种情形的本质并没有区别。不过的确,如果是第二种,调查难度会成倍增加,但办法还是有的。”面对陶芳的责难,陆警员仍然处变不惊,声调平稳如初,“可以根据两个路口信号灯的状态,判断每辆车通过这段路大致需要多少时间,如果发现某辆车花费的时间特别长,就说明曾经停留过。”

“这么个查法要查到什么时候?”杨远觉得这无异于大海捞针。

陆警员抿了抿嘴,算是回应。

“我当时一直守着楼梯口……”

“杨先生,”陆警员皱起眉再次打断,“人的主观判断有时候并不可信,小憩片刻而自己浑然不觉的情况也是有的。你昨晚熬夜工作,有所疏忽很正常,不用太在意。”

杨远诧异地侧过头看着陶芳,懊恼又无奈的情绪让他彻底失去了争辩的欲望。

在事业和家庭两方面,杨远的表现都迟迟没有达到妻子的要求。几年下来,陶芳对他的信任日渐稀薄。这种信任与感情无关,只是对于生活中出现的种种分歧,她不再相信杨远的判断。

“现在还能做点什么?”陶芳无视杨远的目光,红着眼盯住陆警员,“别让我这样干坐着,我会疯的。”

“你先生所说的情况我们也没有完全排除,有关住户的调查工作已经分派下去。”陆警员合上本子站起身,“监控的范围还在扩大,那么,请继续协助我们吧。”

陶芳跟着陆警员走出接待室,501室的女人在外面等她。戴眼镜的民警捧着电脑紧随其后。三人的谈话还在持续,但已经变成模糊的“嗡嗡”声。

阳光通过百叶窗在桌面上留下渐宽的平行线。杨远撑着扶手站起来,走到窗前,努力回忆自己在车里的状态。可是要在脑海中重现百无聊赖时的具体行为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

在他低头看手机的时候,如果小莫猫下腰贴着车身经过,是否有可能避过他的视线呢?当时车窗紧闭,车子没有熄火,发动机怠速的声音不算小,车外的蹑足声大概是听不到的。

杨远真想现在就找个人试验一下。

但不管怎样,杨莫已然失踪是不争的事实。这个消息如忽降大雨一般正在这座城市里激起涟漪。不久之后,杨远一家将会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

根据刚才陆警员的说法,不管是谁带走了小莫,小莫自己必须有出走的意愿才会让对方有机可乘。这让杨远难以认同。

他是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直到去年夏天,仍然不敢独自睡一个房间;傍晚散步时总会下意识地拉住杨远的手;只要遇上令他兴奋的场面,就会想尽办法使其重现,以便让身边的人一起感受。是啊,就连无法分享快乐都会觉得遗憾,小莫他是那么害怕孤独,怎么会产生离家出走的念头,甚至还与某人达成了约定呢?

究竟谁会做这种事?这个约定几乎没有促成的时机。学校不允许外来人员进入,连家长也没有机会。难道会是老师吗?

还是那些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培训机构呢?那里的老师多数是兼职,没有教师从业资格证的不在少数,机构不会对这些人的履历背景一一核实。某个衣冠楚楚的老师趁课间休息的时机蛊惑了小莫,这并非不可能。而那些频繁进出的家长,真的每个人都是孩子的家长吗?

这是个有预谋的计划,诱拐者不会是毫无关联的陌生人。小莫不是被随意选择的。

突然间,一个念头像被强压入水的木块瞬间摆脱束缚,“咕咚”一声弹出水面。

会不会是恩怀?

正如他不会怀疑陶芳一样,他也不会怀疑恩怀。杨远早已把这个女孩当作半个家人。

她绝不是这样的孩子。但换个角度考虑,如果被蛊惑的人是恩怀,她就有可能成为诱拐杨莫的跳板。

杨远掉头走出接待室,受到某种召唤似的穿过走廊,脚步越来越快。

消失的孩子(二)③

去年冬天的某个下午,杨远和往常一样从学校接回杨莫。

车还没完全停进车位,杨莫就打开车门蹦了出去,书包留在后排坐。一旦出了学校,书包就跟他没关系了。杨远两手各拿一个包,踢上车门走向楼梯。杨莫捡起地上的一根树枝,奋力抽打着路边枯萎的杂草,嘴里呼呼有声。杨远懒得喊他,过一会他就会自己上楼了。

转过二层半的平台,一个女孩出现在302室的门口。她用左手把摊开的本子摁在门板上,正站着写作业。看到杨远走上来,连忙把脚边的书包挪到墙角,低头侧身让他走过。女孩穿着米色的连帽外套,皮肤略黑,但五官清秀。马尾辫有点松了,一缕头发弯弯地垂到了嘴角边。

杨远见过这个女孩几次,知道她正在念初中,和父亲两人住在302室。他想起来应该说句什么的时候,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口了。

“爸爸,那个人是不是忘了拿钥匙啊?”杨莫跟上来,进门后边脱鞋边问。

“应该是的吧,你看看人家多努力,不愿意浪费一点时间。”

杨莫只当没听见,找出零食窝在沙发里吃了起来。

杨远还有堆积如山的工作,但若放任不管,杨莫自己是无法完成作业的,陶芳回来后必定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杨莫患有注意力缺陷综合症,按医生的说法,是涉及神经与心理层面的脑发育延迟。转换成杨远自己的认知,就是一种说不上来是不是病的顽疾。

“可以吃药治疗,不过选择权在你们。”医生说。

那种药吃了,效果是有,不过会像中风的老头一样目光呆滞。陶芳的一个朋友曾十分夸张的提起过。

“可他并不是在任何事情上都无法集中注意力啊。”

医生的回应是:玩耍是不需要集中注意力的,就是在做不愿意做的事情时,才能体现病情。

无法在自己厌恶的事情上保持专注度,原来这也是一种病。

不知道为什么,如果给杨莫吃那种药,杨远总觉得像对待某种动物一般对待儿子。在这一点上,陶芳意见倒是与他一致。

医院算是白去了。每天傍晚,杨远仍然坐在杨莫身旁,每隔四五分钟提醒一次,把他从神游的状态中拉回到作业本上。整个过程异常艰辛,父子二人都深陷在无比焦躁的情绪之中。

五点半一过,杨远开始做饭。菜是陶芳上午买的,并且已经洗过切好。第一个菜正要出锅时,发现今天依旧忘了买盐,盐罐的内壁已经被刮得像洗过一样干净。他向杨莫交代一句,换上皮鞋出门了。

那个女孩仍然在楼梯上。

冬天的傍晚楼梯上已经十分昏暗,按下楼道灯的瞬间,杨远吓了一跳。女孩坐在台阶上睡着了,这会儿惊醒过来,也吓了一跳,连忙站起来给杨远让路。

“忘带钥匙了?”

女孩点点头。

“你爸还没下班吧。”

“嗯。”女孩发出了一点声音。她拍了拍外套的下摆,但实际有点脏的是沾到墙灰的头发。

“他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快了吧。”她的身体好像在发抖。

“要不去我家待一会吧,这儿太冷了。”杨远不太确定她是不是认识自己,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对异性是有戒备的。

女孩抬头看了一眼黄色的灯泡,仿佛能透过楼板望见杨远家的布置。

“没关系的,我再等一会儿吧。”

外面正下着细雨。杨远懒得回去拿伞,一路小跑着从小区门口的杂货铺买回两袋盐。脸上沾了雨水,感觉越发寒冷了。跨上楼梯后,他打算再试一次。

“这么等下去不是办法,会着凉的,现在天黑了,也不太安全。”

女孩还是固执地摇头。

“或者你把你爸的电话告诉我,我打给他。”

“……他现在正在忙吧。”

“是嘛……那好吧。”

杨远无奈地走上四楼,只见自己家的门开了一条缝。

“你在跟谁说话?”杨莫推开门问。

“楼下的姐姐。”

“她还在家门口啊?”

“是啊。”杨远关上门,换了鞋走到厨房,“我想让她来我们家,她不愿意。”

刚剪开盐袋,就听到杨莫开门的声音,他穿着拖鞋跑下楼去了。杨远喊了一声,瞬间又打消了喝止他念头。

杨莫只花了半分钟就说服了女孩,他拉着女孩的手走进门,笑嘻嘻地向杨远炫耀他的成果。

“不用换鞋了,快进来吧。”杨远穿上了围裙,这个形象多少能消除一些威胁感吧。

女孩还是换上了陶芳的拖鞋,正合脚。杨莫把她拉进屋,像安放一个大号洋娃娃似的让她坐在沙发上,急匆匆地从柜子里拿出一大袋零食,递到女孩面前。

“我不用,你吃吧。”

杨莫不依不饶,非要让对方品尝。女孩只好拆了包饼干。杨莫笑逐言开,向她大肆形容各种零食的口味。杨远让他回房写作业,他完全听不见。

“快去写作业吧。”女孩说。

杨莫悻悻然走回自己的房间。女孩把饼干放回茶几上,打开书包,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

冰箱里还有一棵完整的冬笋,把原本准备夹在芹菜里的肉丝分一些出来,就能多一个菜了。

油烟机的声音很大。杨莫在房间里不停的喊某个字该怎么写,杨远听不清楚,让他自己查字典。

杨莫拿着本子跑出来,让女孩写给他看,然后干脆跪在茶几旁写剩下的作业。杨远忙着翻炒,也就不再理会。

四个菜全部端上桌,杨远摆好三副碗筷,招呼两人吃饭。

“我一会儿回家吃就行。”女孩挣脱杨莫的手。

“一会儿肚子都饿扁了。”杨莫说。

女孩犹豫起来,杨莫把她拉到餐桌边的椅子上,夹起一筷菜放到她面前的碗里。

等父子两人吃开了,女孩才终于拿起筷子,小口吃着米饭。

杨莫不停地给她夹菜,但因为他自己偏食,只盯着一个菜吃,给女孩夹的也始终只有一个菜。杨远看不下去,给她夹了块鸡腿肉。

“谢谢。”她低下头轻轻地说。

吃完饭,杨远钻进书房回复一个邮件。没多久听到碗碟碰撞的声音。

“别别,一会儿我会洗的。”他冲向厨房。

按照惯例,洗碗的工作是留给陶芳的。

“马上就好了。”她脱了外套,袖子捋到肘部,动作相当娴熟。

洗好碗,女孩一直陪着杨莫在房间里写作业,直到八点多陶芳回家。

女孩的父亲经营着一家小型家装公司,兼顾设计、施工及建材零售,常常早出晚归,临近年底更是忙得不可开交。三年前与妻子离异后,买下楼下的房子和女儿一起生活。陶芳很快打开了女孩的话匣子。

她在辅成中学念初中二年级,生活起居已然完全独立。父亲的一日三餐基本都在外面解决。她每天晚上只做一人份的饭菜,吃不完的留到第二天当早餐。此外,打扫卫生、整理房间等其他家务事也都一手包办。杨远对女孩父亲的生活羡慕不已。

女孩在九点左右告辞,陶芳送她下楼,向她父亲解释了情况。

“爸爸,我想让这个姐姐明天还来。”杨莫上床之后过了半小时居然还没睡着。

“开什么玩笑。”

第二天傍晚,女孩敲开了杨远家的门。她背着书包,手里拎着一袋东西。

“小莫爱吃这个。”她递过袋子,里面应该是某种高档面包。这显然是作为昨天晚餐的答谢。

杨远下意识地想拒绝,但又有些于心不忍。

杨莫冲了出来,要把女孩拉进屋,两人形成了拔河的局面。

“姐姐自己还有作业没做完呢。”杨远控制住杨莫的胳膊。

“在这儿做不就行了!”

杨远看着女孩,手上的劲松了。女孩也看着杨远,踉踉跄跄地被杨莫一直拉到写字桌前。她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本子和笔,坐到了杨莫身旁。杨莫转过头对杨远做了个鬼脸。

那时是二零一六年的冬天,恩怀开始了每天陪伴杨莫的日子,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年。


“请等一下!”

杨远刚打开车门,一个身穿玫红色短外套的女人立刻追了上来。

“您是杨先生吧,你好,我是《拾光新媒》的记者。”她被冻得脸色煞白,看来已在派出所门口等候良久。

“不好意思我现在有急事。”杨远坐进了车里。

女记者抓住车门上沿:“我们是一家实事类的自媒体平台。您放心,如果觉得不方便,我们可以只对您进行文字采访。”

“我真的有急事。”杨远把手放到了门把上。

“是孩子有消息了吗?”

杨远急着去找恩怀,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我采访过多宗儿童走失事件,如果有媒体的介入再加上网络传播,找到孩子的希望会大大增加。”

“对不起。”杨远迟疑一秒,用力关上车门,发动了引擎。

女记者出现在后视镜里,化着淡妆的脸被寒风吹起的长发挡住了一半。

杨远不太关注实事,偶尔会听陶芳说起一些新闻,其中不乏儿童走失案。他也曾为当事人揪心不已,没想到现在轮到了自己。要他对着话筒说出自己孩子走失的情况,这真是让人难以接受。

此时临近十二点,路上车辆很少,杨远加大油门,向恩怀就读的辅城中学驶去。

正在读报的门卫见有人走近,拉开窗户,摘掉老花眼镜。

“麻烦你联系一下二七班的老师,我找孩子有点事。”

“给孩子带东西是吧?把东西放这里就行了,我会给老师打电话。”门卫抖了抖手里的报纸。

“不是忘了东西,恐怕得让孩子出来一下,我有急事找她。”杨远从口袋里掏出烟盒。

“我不抽。”门卫连连摆手,“哪个老师来着?”

“二年级七班的班主任。麻烦你了。”

门卫用手指沿着一张清单上的条目往下滑,然后拿起听筒按下号码。

“孩子叫啥?”

“许恩怀。”

电话通了,门卫小声与老师沟通几句,按住话筒对杨远说:“孩子请假回家了。”

杨远一愣:“能让我跟老师说几句吗?”

门卫咂了一下嘴,把听筒递出窗户。

“老师你好,我是……许恩怀的家长。”杨远的心怦怦直跳。

“啊,她早上已经回去了,好像身体不太舒服。”听筒里传来一个中年女性的声音。

“身体不舒服?”杨远暗暗吃惊。

“……是的。”

“她自己这么说的吗?”

“对,大概就是……常见的肚子痛吧,应该没什么大碍。”对方以为杨远提高声调是因为担心孩子的身体,于是含糊其辞地解释。

“她是什么时候回去的?”

“第一节课考完试就回去了。她现在应该在家里,你不妨回家看看。”

杨远把听筒递回给门卫,内心剧烈地翻腾起来。

恩怀没有再回学校,她一开始就没这个打算,回家拿书完全是胡扯!

恼怒与失望交织袭来,杨远低下头,张开手掌用力按压着太阳穴。

她去了哪里?既然回家拿书是借口,那她回去是为了什么?她必然另有目的,但因为遭遇了始料未及的场面,只好临时说谎。

杨远又觉得自己反而应该庆幸,小莫没有被诱拐,他只是和恩怀一起制造了一出恶作剧,只要找到恩怀,就能找到小莫。

手机突然响了,杨远吓了一跳,是陶芳,他滑向通话图标。

“我发现恩怀了!”陶芳的喊声从听筒里传来。

“什么?”

“监控里,我在监控里看到她了!”听筒里同时传来隆隆的噪杂声,“她没回学校,她乘了三十二路公交车。”

“她、她一个人吗?”

“是的。”

“在哪儿上的车?”

“你等一下……”陶芳与身旁的人交谈几句后说,“在绿亭站,在绿亭站上车的,九点十七分,往北湖方向。”

消失的孩子(二)④

巨大的玻璃幕墙宛如一片竖起来的湖面,周围的建筑相对低矮,反射出来的只有扭曲的云朵。楼顶的铁架子上焊着四个立体字:宁湾广场。这幢三十多层的写字楼想必会成为宁湾的地标性建筑。

乡镇的发展也是不容小觑啊,还学会了城里那一套,明明只有一栋楼,非要称为广场。项义仰望楼体,不由心生感慨。一低头,只见张叶的风衣下摆已经被抽进大门之内,他连忙快步跟上。

一楼的装修工程开始没多久,空旷的室内回音阵阵,六七个镶贴地砖的工人正蹲着忙活。项义扫视一眼,其中没有许安正。

一位瘦小的工人抬起头,看到两人的着装,双眼像近视似的眯起来,连忙用手肘顶了一下身旁的人。

“你们……”那人转过身,表情僵硬。

张叶板着脸与在场的每个人逐一对视。项义觉得有些尴尬,便向对方说明来意。

“哦,是找安正啊,真不巧,他早上来过,后来有急事走了。”对方大概五十多岁,看情形是这批人的工头。

“到现在还没回来?”张叶扭头问。

“啊。”

“具体是几点走的?”项义问。

“这个嘛……”工头侧过脸思索片刻,向远处的另一人高声询问,“你几点来的?”

被问的小伙子回答:八点一刻。

“那大概就是八点十分左右,我记得安正走了一小会儿,他就来了。”工头指了指小伙子。

这和物业经理打电话给许安正的时间是吻合的。项义偷偷瞄了一眼张叶,继续问工头:“有没有说是什么急事?”

“这个没有说,接了个电话就跑出去了。”

“嗯,早上几点来的?”

“那早了,六点三刻就已经扯开场子干活了。”

“他中途有没有离开过?”

“没有离开过。”工头摇了摇头,脸颊上的肉一阵抖动。他神情质朴,不像在说谎。

六点四十五分到八点十分,许安正一直在这里,杨莫失踪是在七点四十分左右——办不到。

“真是个大工程啊……”张叶装模作样地扫视天花板,冷不防地来了一句。

“是啊,安正拿下这个项目,可是花了不少心思。”

一说到工作,工头一下子兴奋起来,滔滔不绝地介绍项目背景和设计方案。张叶姿态陡变,和对方一边徘徊一边聊起了过往。她和别人拉家常的本事很拙劣,幸好工头甚是健谈。其他人也松了口气,继续埋头干活。

工头是泥瓦匠,姓马,六年前结识许安正,之后一直作为下线工队与他合作。融合装饰的工程品质有口皆碑,公司规模虽然没有扩大,客户的等级却越来越高,近几年的收益相当可观。

张叶适时地将话题引向许安正,老马除了一句言不由衷的“安正人挺好”之外,似乎说不出太多关于他的信息。

项义暗自着急,一心想着抓紧回市里,好歹找几个地方象征性地兜兜圈子,明摆着欺瞒上级这种事,他做不出来。

“这怎么说呢,也只有两口子自己才明白,作为外人,我也不好评头论足。”

当被问起许安正与前妻的离婚缘由,老马如此回答。

“一个男人带着女儿,生活也不容易。”张叶又一次提起许安正的女儿。

“说的是啊。不过他女儿特别乖,学习很好,完全不用安正担心。”老马难掩羡慕之情,“比起她妈妈,反倒把家里照顾得更好,这孩子也是命苦。”

这句话说明老马对许安正之前的家庭并非一无所知。

“嗯……他们父女之间,有没有什么矛盾?”

“没有吧,为什么这么问?”

“哦,一般来说孩子都会跟着母亲。我只是在想,他女儿会不会对现状有所不满。”张叶的解释很牵强。

“说起来,安正离婚之后,我就没见过她女儿了。”老马望着窗外说。

“最近这段时间,有没有听他提起过某位邻居?”

“邻居?啊,有的。住楼上的一对夫妻,好像在帮他照顾女儿。”

“还有没有说别的?那对夫妻的儿子,他有提到过吗?”

“这倒没有。呃,张警官,”老马用布满干泥的袖口蹭了下脸,“安正他……出了什么事?”

憋到现在才问这个问题,老马真是沉得住气。也对,再不问就显得不自然了。

张叶随口编了个核实信息的理由,对方明显起疑,她也毫不在乎。

走出大楼,张叶环顾四周,视线很快落向悬在路口的摄像头。不出所料,她的下一个目的地是宁湾派出所的监控室。

“还有必要看监控吗?你觉得刚才那老头的话不可信?”项义苦着脸问。

“不知道,总觉得不像是结交了六年的样子。”

“就算是被警察问话,毕竟说的是别人的隐私,有所保留不是很正常嘛。你难道认为他们统一口径,集体演戏?”

“去确认一下监控,能花多少时间?”张叶不耐烦地咂了下嘴,“现在都过了中午了,许安正还没有回到这里,你不觉得可疑吗?明明说赶着年底交差,忙得连家都不回。”

“身为一个公司的老板,总会有些别的事情要处理吧。大多数男人都不爱回家,不见得真的有多忙。”

“他家里又没有老婆,为什么不爱回家?”张叶皱起细眉故作嫌恶,“你怎么老是跟我唱反调?”

“我不是唱反调。”项义看着后视镜轻踩油门,“我觉得你吧,现在就是在怄气。”

“怄什么气?没有!”张叶把脸别向窗外,“你别整天装出一副很了解我的样子,看着就讨厌。”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项义不急不缓地说,“许安正和他女儿两个人,一起诱拐了杨莫。”

张叶向他投来惊讶的一瞥,眉毛抬了起来。

“看吧,没猜错吧。如果许安正这边没问题,你是不是还打算去找他女儿?”

“你也不是没脑子呀。”

“这是什么话……”

“你想想,打听下来,几个人都说他女儿乖巧懂事。作为女孩儿,乖巧懂事的第一个条件是什么?”张叶靠过来伸出食指。

“成绩好?”

“不对,是细心。”

项义仔细体会,觉得有道理。

“昨天忘了钥匙,今天又忘了课本,这不是个马大哈嘛。”

“还真是有点……”项义歪了歪脑袋。

“她说把钥匙落在学校了,对吧。家里的钥匙,为什么会落在学校呢?从头至尾都不会用到啊。除非没有口袋也没有包,必须一直拿在手里,否则,钥匙这种东西,只会遗落在刚刚使用完或者即将使用它的地方。”

“也没这么绝对吧。”项义只是条件反射地说,一时也想不到反例。

“还有,你不觉得她和杨远一家的关系很特殊吗?”

“嗯,是不多见,但要说有多特殊也不见得,她可以算是杨莫的家庭教师吧。”

“相比之下,我觉得许恩怀更像是杨远的女儿。”

“啊?你的意思是,两个孩子掉了包?许安正才是杨莫的亲生父亲,所以要把他拐走?你是电视剧看多了吧。”

“不是这个意思,你没有孩子,你不懂。”

“说得好像你有孩子似的。”项义说完觉得哪里不对劲,眨了眨眼问,“你有过吗?”

“神经病!”


宁湾派出所就在附近,项义只来过一次,张叶则是熟门熟路。前来接待的民警油头粉面,一看是张叶,仿佛见到稀世珍品,暧昧的笑容怎么也退不干净。

监控室很小,有股难闻的焦糊味。张叶找了台机器坐下,示意自己操作即可。油头民警却赖着不走,站在身后握着鼠标,上身下俯,有意无意地盖住了张叶的肩膀。项义觉得此人十分讨厌。

时值深冬,六点四十五分的时候天色刚亮。一辆丰田车驶入画面,停在宁湾广场门口。车上下来的人脱去外套,穿上从后备箱取出的淡蓝色工装服。金框眼镜在弱光下甚是乍眼,除了许安正不可能是别人了。

录像以八倍速快进,直到八点零九分,许安正再次出现。他握着正在通话的手机走回车旁。电话的那一头,应该就是青岚园的物业经理。

老马说的是事实。

项义叹了口气,这一瞬间,他竟然也有些失望。

张叶好像不忍就此罢休,来回播放着最后许安正上车的画面。

慢慢地,项义隐约察觉到了异样,盯着显示屏探出脑袋。

许安正站在车门前,直到打完电话,手臂慢慢垂落下来。然后拉开车门侧身坐了进去。不过,从挂掉电话到伸手开门之间,有一小段时刻,他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只是在怔怔地注视着车窗。视频里看不清他的表情。

这个停顿大约在两到三秒之间,粗看之下不易察觉。然而当有了先入为主的意识之后重新再看,越看越不自然。


“他是在看什么?车里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吗?”项义推开弹回来的玻璃门,追上走出门的张叶。

张叶在廊檐下停住脚步,凝望对面的楼房缓缓摇头。

“不是。他的车一直没人动过,车里当然不可能凭空生出什么东西来。让他发愣的不是车,是那通电话。”

“突然接到那样的电话,难免会很意外,但是……”

“你也觉得不对劲吧。物业经理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你应该就在旁边。”

“是。不过我当时正在看小区的监控,没注意仔细听。”

“不需要听,想想也知道会怎么说。物业经理一开始说明让他回家的理由:杨莫失踪了,可能躲在他家里。正常来说,他不会马上答应。”

“对,换了是我,我也觉得不可能有这种事。”

“然后,物业经理说出杨远的猜测——杨莫偷了他女儿的钥匙后躲进他家里——以便让他无法拒绝。这时他才作出回家的决定,走出大楼。也就是说,我们在监控里看到许安正的时候,物业经理的陈述已经完成了,接下来还能说些什么呢?无非就是‘麻烦你了’、‘不好意思’之类的客套话。这时候应该抓紧开门上车才对,又不是只有一只手。”

“而且他挂了电话之后,还在愣神。”

“那不是愣神,而是如临大敌前准备。”

“如临大敌?你这说的,有点夸张了啊。”

“非要说大喘气你才明白吗?你考试考砸了,站在家门口会不会这样?”

“……”

“许安正有某件事情搞砸了。而让他确认这个消息的,就是那通电话。”


掩盖•藤椅上的父亲辗转•意外的阻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