掩盖•藤椅上的父亲
雾中的海岸(一)①
傍晚,袁午走出“大友”门口,面对喧闹的车流,身体摇晃了一下。也可能没有摇晃,“摇晃”只是他自己的感觉。
街上照旧是白茫茫的一片。早上开始起了大雾,中午的时候稍好一些,路面上偶尔会泛出淡金色。到了傍晚,白白的云团又凭空涌现出来。车辆从左边的云团里冲出来,拖着扰动的烟,在袁午面前匆匆经过,又钻进了右边的云团。雾很干净,没有参杂一丝灰色,大概只是异常的昼夜温差所致。
袁午觉得没有安全感,快步朝附近的公交车站走去。
“大友”是一家棋牌室,占了一栋老旧写字楼的整个底层,可以放下五十多张桌子。宽敞的大厅里只有一根根粗壮的柱子,一面隔断墙也没有,如果把桌椅全都撤去,差不多就是个停车场。小红给客人倒水的时候很方便,径直来回即可,就像在院子里给排列整齐的盆栽浇水一样。
小红是老板雇的掌柜,看上去最多二十七八。她大概很喜欢袁午,常常给他提供免费的午餐。通常来说,这里不太欢迎陌生的年轻人。年轻人容易冲动,输红了眼就会闹事。袁午不会,他瘦瘦高高不声不响,打牌的时候就像一头鹿。说他是年轻人,也只是相比其他常客而言,过完年他也三十五了。
“老板是做什么生意的呀?”
第一次来的时候,小红叫他老板。
袁午当时只打了两局麻将,就穿过大厅,摸索着推开了包厢的门。包厢里玩的是扑克,这和他搬家之前常去的那家馆子是一样的。扑克的玩法很多,但基本都是直接以牌面大小定输赢,毫无技巧可言,因此钱的流转很快。能在这里坐下来的人,都是“老板”。
“我是做软件开发的。”袁午一字一顿地回答。
他一直以来都这么描述自己的职业,说完有些胆战心惊。这个描述只适用于四年之前。从那以后,他再没有工作过。
所以袁午不是“老板”,相反他非常拮据,玩扑克只是因为喜欢把左右输赢的因素交给运气。比起承受用尽全力最后却可能一败涂地的那种惶恐,运气真是让人倍感惬意的东西。赢了就是惊喜,输了只是倒霉而已,倒霉是不会带给人挫折感的。
眼前的浓雾迫使他努力辨别原本熟悉的方向,穿过一个十字路口就能抵达的车站变得比平时更远。他担心公交车会在这样的天气下停运,如果打车回去,剩下的钱是不够买菜的。
父亲的膝关节已经磨损变形,走楼梯时,必须靠双手拽着栏杆把身体拉上去。四个月前搬进住宅楼之后,买菜的任务就由袁午承担。父亲把每周的食材写在一张纸条上,按天细分,就像小时候的课程表一样。这张纸条就夹在袁午的钱包里,在“大友”前台兑换筹码时,小红无意间看到过。
“唉?你每天这么早回去就是为了买菜呀!”
小红很聪明,她由此猜测袁午仍是单身,并且和父母住在一起。而且,在袁午这个年纪每天混迹于棋牌室,单身的原因多半是离异。小红猜得八九不离十。
大雾天选择开私家车上路的人不多,公交车里显得特别拥挤,行驶速度大概只有平时的一半。袁午赶到菜场时已接近六点。
“今天有点晚呐,礼拜一是芹菜和金针菇吧。”蔬菜摊的大妈已经把袁午的菜单背熟了。
“金针菇不要了。”走进菜场前,袁午再次确认了皮夹里的钱,他正为明天的牌局发愁。
大妈受了打击似的,慢慢把刚放进塑料袋的一把金针菇又拿了出来。“那么换点啥?”
“不用了,上次买的还有。”袁午说完立刻感到脸颊发烫,上次买金针菇如果还有,已经隔了整整一个星期,“还有……一点豆腐干。”
其实根本没有解释的必要。说假话就会脸红,说不合适的话就会后悔。袁午常常这样告诫自己,但还是会无意识地陷入尴尬。他总会对陌生人说一些多余的蠢话,对熟悉的人反而无话可说。
家里还有半斤咸肉,再买块豆腐一起蒸了,今天就这么对付吧。袁午走出菜场,小区就在马路对面。贴着围墙的几栋仅有五层高的住宅楼,在浓雾的映衬下仿佛高耸入云。
“……就在家乐福门口。不过,对方的车尾基本上看不出被撞的痕迹,他心地不错,直接让我走了。”
袁午打开家门,听到一个年轻女人柔和的话语声,是他们的房东来了。
“这种天气还是不要自己开车出门了。”因为常年饮酒,父亲沙哑的嗓子像在风里抖动的麻布袋。
“是啊,车子交给修理店补漆了,一会只好儿打车回去了。”女房东听到声响,从客厅撤回一步,对着门口的袁午展开笑容,“是儿子买菜回来啦。”
她应该是过来收水电费的,每个月中旬都会来一次。袁午一边换鞋,一边低头看着自己提着的两个塑料袋。
“回来晚了吧,你爸有些着急,要不然,你还是给他配个手机吧。”女房东三十出头,穿着高领白毛衣,长发染成栗色,挂在肩上的小包只够放下一个手机。
“我哪会用那种东西。”父亲半躺在藤椅中,拒绝什么似的把脸别向一侧。
“那我就不打扰了,你们也该吃饭了。”她转过身,指着餐厅一角的水族箱,“对了,这个大家伙,放着碍事的话,我会尽快叫人搬走。”
水族箱的长度和西餐桌差不多,算上底下的橱柜有一人来高,已经闲置多时,里面既没有鱼也没有水。
“这无所谓,家里就我们两个人,不碍事的,放着吧。我还想着将来也试试看,感受一下养鱼的乐趣。”父亲生硬地笑了起来。
“真的吗?那我就不担心了。”
“哦对了,那个……”父亲用手撑住藤椅的扶手,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淋浴器好像有点问题,点不着火了。”
女房东一脸惊讶地走到厨房,打开悬在墙角的橱柜门,歪着脑袋看向里面的淋浴器。
“现在天冷,我这腿脚,去公共浴室也不太方便。”父亲讪笑着。
“真的,连点火的声音也没有呀。”她打开水龙头试了试,“真难为情,这个我也不太懂,明天让我哥过来看看,要是修不好,就直接换一个。”
“应该用不着整个换掉,估计是里面的水气阀坏了。我现在是哪儿也去不了,换了以前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父亲不由自主地看向袁午,“修理的费用我们来出就好了,说起来是我们用坏的。”
“那怎么可以?”女房东连连摆手,也跟随父亲的目光快速瞥了眼袁午,“你们才搬来四个月。我会解决的,你们就别操心了。”
两人客套了几句,女房东走到玄关推开门。
“唔……要是不介意的话……留下来吃个便饭吧。”父亲吞吞吐吐地说。
女房东略显诧异地半张着嘴,然后突然像咳嗽一般笑了:“我已经吃过了,你们太客气了。”
“也是……”父亲装模作样地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已经六点多了啊。”
雾中的海岸(一)②
父亲的厨艺已经大不如前,无论什么菜,象征性地翻炒几下,最后总是倒入一大碗热水煮透了事,几乎没有煎炒的油香味。不过,也可能是袁午已经忘了从前的味道,父亲的菜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究竟是哪一种情况,他说不清楚。小时候每天都吃什么菜?除了一顿不落的鲫鱼之外,其他完全想不起来了。因为母亲说过吃鱼健脑。童年的记忆,与母亲无关的部分总是一片朦胧。
“咸肉应该先用水浸一下的,一粒盐都没放,还是有点咸。”父亲咂咂嘴说,“不过今天太晚了,也没时间。这豆腐吃着倒是正好。”
像这样的自说自话,袁午不知该如何搭理。他迟疑了一下,接着闷头吃饭。
父亲一直在努力尝试说点什么,然而每天都能说上几句的,也就是菜的味道。母亲去世之后,他试图填补一些空白,哪怕只是餐桌上的声音,不像以前总是自然而又惬意地沉默着。
“芹菜这么光烧,味道还真是有点古怪啊。”
“金针菇卖完了,今天过去的时候没剩几个摊了。”
“嗯。”父亲喝下一口白酒,“下个月转正了吧。”
袁午点点头,从胸腔里发出微弱的闷响。
两个月前袁午告诉父亲,他在一家私企找到了工作,但对方的条件比较苛刻,三个月试用期内没有薪水。父亲只好继续提供他每月三千五百元的花销,其中的一千五百元是家里的伙食费。剩余的两千元则是袁午的个人生活费,转正之后便会中断。
找到工作的事情倒没有说谎,那家私企也是真实存在的。不过袁午只上了九天班,就主动离职了。其实连离职也算不上,他没有知会任何人,更准确的说法是永久性旷工。在其他同事看来,他就是毫无理由地忽然消失了。
第十天的上班路上,公交车在中途某一站停下,打开中间的下客车门。袁午刚好站在门口,于是他就跨了出去。秋天的风贯穿他敞开的夹克衫,随风摇摆的感觉真是舒服。他走了一个多小时,走进“大友”那扇暗灰色的卷帘门。小红在柜台后面一边吃零食一遍看电视剧。
还是老样子啊,已经没办法好好工作了。双手搁在雪白的桌面上,眼前是黑色边框的显示器——或许跟颜色没有什么关系吧——只要被这样的环境包围,小腹间便会聚集起一股寒意,紧接着阵阵绞痛袭来,一个上午要跑五六次厕所。他试过不吃早饭,但无济于事。
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这样的症状,袁午自己也弄不明白。妻子若玫却很明确的告诉医生:是在他母亲去世之后。
起初看的是消化科,吃了两个疗程的药也不见好转,只要一进单位大门,就不由自主地弯下腰来。若玫一开始觉得难以置信,直到某天偷偷跟着他上班,看到他脸色煞白,才果断搀着他去了医院。
“这个啊,就是神经官能症。”之后转到神经科,主治医生面无表情地定下了结论。
“那是什么?”
“一旦发病,患者就会感到不能控制的自认为应该加以控制的心理活动。”医生绕口令般重复了两遍,为自己的流利表达感到心满意足。
若玫呆呆地望着对方。
“你看,肚子痛不能控制对吧?但是他却认为需要控制,越是这么认为,越是会感到肚子痛,肚子痛了就要上厕所。当然,上厕所的感觉是真的,但肚子痛是假的,明白了吗?”
“为什么会这样?”
“成因有很多,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
袁午对着妻子咧嘴笑了:“不需要明白,总之就是心理有病吧。我们回去吧。”
若玫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
父亲倒酒的声音中断了袁午的回忆,袁午看着自己的掌心,多年前的触感已经模糊了。
“转正之后,能拿多少薪水,老板还会找你再谈一次吧。可别姿态太低了,这里离老家远,你以前赌钱的事没人知道的。”
“试用期到了,会有一次测试。”袁午觉得要给自己找条后路。
“测试?”父亲的筷子停在空中。
“嗯,通过了才能留下来。”
“怎么搞的像学生考试一样?你,应该没问题吧?”
袁午原本打算利用三个月的缓冲期再找一份工作,现在看来已经全无希望。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表示对这个话题很疲惫。他担心脸又会不由自主地红起来,早知道刚才也应该喝点酒。父亲好像打算对此深究下去,袁午决定扯开话题。
“刚才为什么留她吃饭?”
“嗯?噢,你说小林啊。没啥,我就是顺嘴一说。”父亲连喝了几口酒,他平时只喝一杯,这会儿颧骨的位置开始泛红了,“你觉得小林这个人怎么样?”
袁午吃了一惊:“不、不知道。我都没怎么跟她说过话。”
父亲默默点头,好像是在考虑如何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
袁午望着水族箱上的玻璃鱼缸。饲养观赏鱼应该是女房东的一个爱好,但这个庞然大物显然轻易无法移动,把它留下来也是迫于无奈。他回想女房东的面容,确实算得上美丽,但不知为何,温婉的笑容里总夹杂着一丝倦意。
鱼缸里只剩下一层底沙和结满灰的装饰物,他们搬进来时就已经是这个样子。袁午想象着女房东凝视鱼缸的最后一眼。原本那些鱼,不知她是如何处理的。
父亲喝了一阵又开口了:“她这个人,对老人家还挺关心的。这点看着像若玫。”
“她过来跟你收钱,不能冷冰冰的不说话,一看你腿不好,就会聊跟这个有关的话题,这个不代表什么。”
“说得倒也没错。不过,我觉得,她看你的眼神,挺温柔的。”
四个月以来,父亲几乎没有出过门。日常两顿烧酒,都是喝完就睡,除了上午那几个小时,一直都是醉醺醺的。每个月来收水电费的女房东是他唯一接触的外人。或许是这种定期的仪式般的造访,使他产生了奇异的念想。温柔?年轻女人的眼神,父亲真的懂吗?
“你说没人知道我的事,但她至少知道我们没房子,我们租的还是她的房子,她有房子,而且不止一套。”
女房东会看上自己的话,简直跟少奶奶和长工谈情说爱一样。
“你现在有工作了,我们也没那么差。再攒点钱,首付买套房子,我的退休金可以还贷款。”
“按现在的房价,首付要攒到什么时候。”
“我还有点钱……”
袁午瞪大眼睛看着父亲。
“寄放在你大伯那里。”父亲忽然留下了眼泪,“我没办法呀,你一直赌……”
为了偿还袁午欠下的巨额赌债,父亲不得已把两套房子都卖了。一套是三十多年的老房子,另一套是袁午结婚时置办的新房。新房一直在母亲名下,母亲去世后作为遗产继承给了父亲。
心灰意冷的若玫带着女儿离开了家。父亲因此受到的打击似乎比母亲去世时更大。父子两人窝在袁午大伯家里,半个月没有说话。某一天父亲忽然从堆积如山的空酒瓶中爬起来,带着袁午搬到了现在的城镇,开始重新生活。
原来父亲还有所保留……
袁午只是瞬间感到有些意外,找不到任何生气的理由。事到如今,怎样都无所谓了,放在大伯那里的钱具体有多少他也不打算再问。只不过,就大伯的为人而言,把钱寄存给他等同于赠送。父亲当时一定觉得,就算送人,也比让袁午在赌桌上输光强。
父亲用粗短的手指抹着眼睑,抽了几下鼻子。杯子又见底了,他侧下身,像在水里捞什么东西似的去摸脚下的酒瓶。
“你可别认为,你一点机会都没有,不要这么悲观。你想,一个姑娘,房子里有点什么事都是自己过来处理的,对吧。租房子的时候,中介是直接联系她的。我们搬进来之前,她请工人修过墙面,每天都过来盯着。水电表也是自己抄——不要说一般的姑娘了,就是你,恐怕也看不来水表吧?刚才你也听到了,她说让谁来修淋浴器来着?是她哥,对吧,不是朋友,不是老公,是她哥……”父亲打着饱嗝,举起筷子在空中一点,“依我看,她肯定还没结婚,就算有正在处的对象,也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
“我知道了。”
“呵,你知道什么?你啥也不知道。昨晚我又梦到婷婷了。”
父亲说了“又”,可袁午从没听他说起过梦到孙女的事。
“她到这儿来看我,她来看我,她现在住的地方,嗯,离这儿可远着呢。她走了很远的路,衣服也没换,直接来看我。她长大了,像个大姑娘了。”父亲的舌头变得粘滞而厚重,“唉,等买了房子,你把若玫,把我的儿媳妇接回来,你说怎么样?”
“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你到底在想些什么啊?”
“我在想我们这个家……”
袁午把手掌按在大腿上,转过头去看着鱼缸,良久才说:“她可能已经是别人的儿媳妇了。”
“没有!”父亲吼了一声,“没有,这个我知道,我比你清楚。你放心,绝对没有。”
袁午一愣:“你去找过她们了?”
“我要见我的孙女,有什么不可以!”父亲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你……你不想婷婷吗?”
父亲的泪水再次涌出眼眶,顺着深深的法令纹挂到嘴角。他丝毫没有察觉,也没有哭泣的神情,好像眼泪只是按照自身的意愿肆意流淌。
袁午离开餐桌,走到客厅打开电视机,坐进了沙发里。
不一会儿,父亲喝光了第三杯酒,脑袋枕在藤椅背上,立刻打起了呼噜。
电视里正在播放关于鸟类迁徙的纪录片,大雁穿梭在雾霾遮天的城市上空,倒是跟现在的环境十分搭调。
“阿霞……我走不动了,歇会儿吧。”
袁午吓了一跳。父亲一直闭眼对着天花板,但这句话吐字清晰,完全不像是梦话,仿佛家里还有第三个人。
阿霞是母亲的名字。
只有这一句。父亲不再开口。
纪录片里,拍摄的角度渐渐与高飞的雁群平齐,摄像师大概是乘坐在某种飞行器上,稀薄的云雾向画面右侧飞速掠过。镜头慢慢推进其中一只大雁,直到形成头部特写。大雁的眼神坦然而无畏。
字幕升起的同时,袁午察觉到某种异样的安静。
父亲的呼噜声似乎变轻了。变轻了吗?袁午按下电视机遥控器上的静音键。
不,是完全听不见了!
袁午把脸转向藤椅上的父亲。父亲仍保持刚才的姿势:双手十指交叉放在下腹的位置,后脑压住椅背上沿,脸颊上的酒红已经褪去了。
怔怔地看了好一会儿,袁午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停地靠近餐桌。他确认了刚才观察良久得出的结论:父亲的胸口已经没有丝毫起伏。
“啪”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掉落到脚边,低头一看,是电视机遥控器。
这个声音仿佛重新打开了一个音量按钮,袁午听到打鼓的声音,拍门的声音,和自己心跳的节奏重叠在一起,带动眼前的视野上下跳跃。
这样不知站了多久,袁午终于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手机。
1,2,0。
他的右手大拇指悬停在绿色拨号键上方,然后慢慢往下,压住了屏幕外侧的home键。
雾中的海岸(一)③
袁午把手机放回口袋。那些砰砰作响声音消失了。
父亲停止了呼吸。在关掉电视的那一刻就已经……或许比那会儿还要提前一些。
来不及了,叫救护车已经来不及了。
袁午发觉自己许久没有端详过父亲的面容。
眼睛和嘴巴都自然闭合,没有痛苦,没有留恋。黑色的棉外套是若玫买给他的,穿了许多年,褪色领口好像覆了一层薄霜。
没有父亲,袁午无法独自生活下去。
现在该怎么办?妈妈,我该怎么做呢?
那个炎热的夏天,母亲躺在冷气柜里,柜壁内侧的两排小孔中缓缓流出白烟,白烟融作一片,成了一条蠕动的棉被。
冷气柜放置在丧礼大厅的角落,就像一件普通的家具,没有人关注。客人跪拜的对象是烛台中间的黑白遗照。
尸体和照片,哪一个才是母亲呢?一旦失去生命体征,反而是一张硬纸来的更实用啊。
照片忽地晕染上色彩,母亲的嘴动了起来。说的是什么?完全听不见啊,太吵了。音箱里播放的诵经声在脑中无限循环起来,还有若玫的哭声,木鱼敲打声……
小腹间一阵绞痛袭来——不能留在这里。去找小红吧,现在就去!
袁午推门而出,想起身上的钱包几乎已经空了。
父亲的口袋里有钱吗?要把手伸进父亲胸前的口袋?没有这个必要。这么长时间没出过家门,钱放身上没有意义。
餐厅与厨房的隔柜上只有几枚硬币。他走进父亲的卧室,拉开床头柜的抽屉,里面放着几盒药和一副老花镜。另一个床头柜的抽屉被锁住了。
环顾四壁,最显眼的就是那个衣帽间了。刚来看房时,袁午就对衣帽间心生好感,原木色的柜格大小独具,三面环抱,让人感到安心。如果能当成房间住在里面就好了。
拉开柜门,摁亮筒灯,父亲洗干净的几件外套和裤子挂在一侧,袁午掏遍所有的口袋,什么也没找到。
退出衣帽间,看到床上高高蓬起的枕头,剥下枕套,里面却只有一个枕芯。袁午失望地坐在床沿上,马上意识到了什么,抬起床垫一角,终于发现一叠现金。粗略一数,大约有五千元,是平整的新钞。
袁午在通往“大友”的浓雾中疾走。刚刚走出小区时,还有三三两两的汽车出现。其中一辆贴着他的身体掠过,像瞬间遭遇横风似的扭动了一下。隔着紧闭的车窗,还是能听见司机尖叫了一声。走到半道,这个世界就只剩下路灯了。
路灯成了悬空的光晕小球,连灯罩和灯杆都难以分辨。灯光的投射距离明变短了,留在地面的光圈比平时小,边界也更模糊,相邻的路灯之间出现了完全的黑暗。
是不是走错方向了?他有点想回去,然而回头一望,前后的景象毫无分别。还能回去吗?现在回去,回到一个小时以前,抢下父亲手里的酒杯……
不能再喝了。
或许只要说这么一句,父亲就会放下酒杯。为什么一直沉默呢?
前方的上空总算出现了红绿交替的弱光,是交通信号灯,已经到路口了,两旁的樟树枝杈呈现出袁午熟悉的形态。穿过路口再走一段,拐进一旁的小巷,“大友”的入口就在那里。
卷帘门拉上了三分之二,白光从下面撒出来,在水泥地上铺了一层银粉。袁午猫腰钻进去,感到通体温暖。里面是七八平米大的小隔间,作为接待使用。小红正挂着耳塞面对电脑屏幕。
“唉?怎么这会儿过来?真是难得。”她拔掉一个耳塞,从前台后面探出脸。
袁午觉得回到了真实的世界,一看墙上的钟,居然已经九点多了。除去吃饭和路上的时间,自己在父亲的尸体旁至少站了一个小时,那时却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怎么了?”小红皱着眉笑起来,“被人追杀呀?”
袁午惊觉自己呼吸急促,他精神一凛,马上摇头。
“打牌吗?”小红拔掉另一个耳塞。
袁午点点头,摸索上衣内袋。刚才走的仓促,一大叠现金卷成一团放在一起。他只想抽出五张,颤抖的手指却难以拿捏,纸币像撒落花瓣一样漏出来。
小红连忙绕过柜台,蹲下身帮他把纸币拢在一起,幸好没有别人在场。
“哪来的钱呀?老实交代。”等袁午把钱重新收好,小红故意贼声贼气地问。
袁午低下头,答不上来。
小红叹了口气:“去吧。”
掀开角落的门帘,里面就是麻将大厅,骨牌碰撞的声音和人群的嘈杂声让他松了一口气。此时的“大友”,就像风雪漫天的荒野中一家孤立的客栈。
烟雾缭绕的包厢里共有六张牌桌,两张空着,排风扇在天花板上嗡嗡作响。袁午独自坐到空桌旁,一个五十来岁的秃顶男人马上兴冲冲地坐到对面。
“玩梭哈对吧?”男人把自己的塑料水杯放在桌上,里面的茶叶和水面一样高。
袁午认得他,但不知道名字。牛仔夹克褪成了浅灰色,领子像薯片一样翻卷着,夹烟的手指满是污垢,让袁午想起小时候路边的修车师傅。
玩了几把,袁午始终无法像平时那样集中精神。他连牌面也记不住,输赢都是对面说了算。手边的筹码忽高忽低,对方大概也没有做手脚。
父亲仍然坐在那里吧……一定是的。
围观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也可能一直就是那几个人在牌桌之间游荡。男人不时抓挠着自己鸟窝似的头发,但无论怎么挠,杂乱的形态始终保持一致,他的头发摸起来应该和棕绷差不多。
“要夜宵吗?”
耳畔传来小红的声音,袁午努力将视觉焦点落在她脸上,周围的声音清亮起来。
他摇摇头,看着桌上排成一条线的纸牌,感觉像突然从水里探出脑袋。
当前这一局已经进入最后一轮投注,十张牌都发完了。袁午的牌面上有一个七对,他记得底牌是也是一张七点,而对面全是单牌,最大一张是九。
男人试探性加了一注,正蜷着一条膝盖等待袁午回应。
袁午慢条斯理地将所有筹码推到桌面中央。对方大不了是个九对,这局必胜。
男人看傻了眼,支在椅子上的脚后跟向前一滑,整条腿弹了出去。
筹码片倒塌的声音吸引了邻桌的看客。
“跟啊,别怂!”
“眼睛一闭冲了,又没多少钱。”
这些人都熟悉袁午的牌风,没有十足的把握他绝不会孤注一掷。他们围成一圈,探头弯腰,在牌桌上方形成一个半球,都等着看那男人的好戏。
男人放弃了,他大骂一声,抄起杯子从人缝中挤了出去。围观者们嘘声四起,水花一样散开了。
袁午默默捞回筹码,顺手翻开自己的底牌。
不是七点!
记错了,七点是上一局的底牌,也许是再上一局。如果男人跟注,自己就输了。
一阵燥热涌上脸颊,就像刚刚撒了个弥天大谎。他看向四周,人们纷纷沉浸在自己的或是别人的希望之中,已经没有人关注他了,没有人知道这张底牌不是七点。
这种程度的心理战,在牌局中是司空见惯的小伎俩。但打牌的人是袁午,袁午不会耍这种伎俩,所有人都知道这一点。若非如此,对手也不会果断投降。
那么,只要永远不翻开那张底牌就行了。这样真的可以吗?
“今天运气不错呀。”小红收回筹码,从前台下的抽屉里取出现金递给袁午,看起来是真心为他高兴。
袁午接过纸币塞进口袋,也没看多少钱。
“我爸他,今天回老家去了。”
“嗯?”
“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晚上还过来嘛。”
“哦——”小红作出恍然大悟的表情,“这么说,以后晚上也会常来?”
“到时候看吧。”袁午盘算着接下来的行动。
“你今天脸色不大好。”
“有吗?”
“也对,整天泡在这儿,脸色能好才怪。”小红为自己的结论点了点头。
刚才输掉对局的男人撩开门帘走过来,手肘支着前台。
“我说你么,还是把头发放下来好看,有女人味。”他笑嘻嘻地掏出一叠对折的纸币,抽出十五元放在桌上。
“关你什么事?”小红白了他一眼,从抽屉里拿出两包廉价烟,“我剃光头也跟你没关系。”
“那是,老板喜欢就好。”
“去去。”小红赶鸡似的把他轰了回去。
顾忌到老板的威慑力,这里的熟客对小红有所垂涎的虽不在少数,可大多也只能像这个男人一样,止于口舌之快。
“大友”的老板是镇上的头脸人物,据说本行是经营贷款公司,开设“大友”是为了孕育市场,类似的网点在全市还有好几家。在这里,除了小红之外,还有一批人只看不玩。他们是老板手下的放贷人,同时也负责维持现场秩序,是“大友”真正意义上的掌控者。他们终日在数十张赌桌之间游荡,发现有人输净口袋,便上前兜售月息惊人的贷款。袁午败光家产之后一直囊中羞涩,也就没有受到过这批人的照顾。而小红,实际上只是个兼顾端茶倒水的收银员。
老板似乎从来没有出现过。关于小红和他的关系,这里的人整天在念叨,但谁也说不清楚,于是化繁为简,归结为“情人”了事。小红由此获得了一道屏障,她自己也就懒得解释。
——既然大家都这么想,也没什么不好。
小红曾对袁午这么说过。言下之意,她和老板并不是那种关系。
“你……有话要跟我说吗?”小红赶走男人,看袁午仍站着不动。
“没有。”袁午慌忙收回眼神,“也不是……”
“什么呀?”
“最近可能要忙一阵子。”
“有项目做?”
“嗯,挺棘手的。”
“那就好。”小红凑上来小声说,“在这里呆久了,人会烂掉的。”
“你说这样的话好像很奇怪。”
“奇怪的是你吧,来的比谁都勤快,偏偏从头到脚都不像个赌鬼。”
“怎么样才像赌鬼呢?”
“就像刚刚那家伙。”
这时连续有四个人走出来,大声讨论着惊心动魄的牌局。其中两人找小红退筹码,粗暴而又不自知地将袁午隔开了。
见小红忙于应付,袁午便转身离去。
雾气丝毫没有消散,袁午低着头,步履迟缓地朝住处走去。这条路他已经走过上百遍,闭着眼睛也不会迷路。
接下来,要无声无息地处理掉父亲的尸体。
——父亲已经离开人世。这条信息写在牌面上,但只有袁午一个人看见,他现在要做的,就是把这张牌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