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迷雾中的海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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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的海岸(五)①

袁午拉开了衣帽间的门。

看到眼前的景象,耳蜗里突然传来没有波动的蝉鸣,振频越来越高,很快变成金属切割声,一直钻到头顶。紧接着,衣帽间往后退去,背部和臀部先后传来猛烈的撞击感。肩胛骨的疼痛让他清醒过来,他退到墙根坐在了地上。

这是什么?这是什么啊!

一双眼睛注视着袁午,无边的恐惧凝成微光,在清澈的黑眸中闪动——一双男孩的眼睛。

男孩坐在衣帽间的门槛处,全身筛糠似的颤抖着。

袁午脑中的信号系统出了问题,他看不明白眼前的画面——衣帽间深处的背板只剩右侧一半,左侧露出了白色的墙体,墙体下方竟然有一个方形缺口!

这些异常信号组合起来形成的影像附着在视网膜上,迟迟没有转化成实际的含义,直到男孩跳起来连滚带爬地退回衣帽间内。

电光火石间,袁午一个鱼跃猛扑上去,右手紧紧钳住了男孩的脚踝。男孩的头肩已经探回缺口另一侧,双手扒住缺口边缘用力拉拽,张大嘴巴惊声尖叫,用另一只脚的后跟奋力蹬踩袁午的虎口。

袁午左肩倚住水族箱借力,全身劲道灌注右臂,奋力往回一拉。男孩支撑不住,指甲刮过墙壁断面,发出让人汗毛直竖的噪音。

别再喊了!袁午想捂住他的嘴巴,却发现左手一直紧握着锤子。

不一会儿,男孩安静下来了。伸在空中的手臂软绵绵地垂落,滑过袁午的脸庞。脑袋歪向一边,双眼平静地闭合着,脸上的恐惧已然消失。

衣帽间亮着灯,地板上出现一块发亮的红色,映出灯的倒影。红色不断变化形状,而后越来越大。袁午茫然看向手中的锤子,好像锤子发出了提示音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自己的喘息声,耳鸣停止了。他慌忙伸手搭在男孩颈部,血管仍在鼓动,还活着!

他跑进厨房找出一卷纱布,跌跌撞撞返回衣帽间,捧起男孩的脑袋检查伤口。鲜血将后脑的头发粘成一片,一时找不到伤口在哪儿,只好胡乱往上缠。纱布上很快渗出一个红点,但扩散速度渐缓,最终停止。

袁午架住男孩的胳膊,把他拖到衣帽间一角,然后跪下来凝视那个的缺口。缺口位于衣帽间背墙的左下方,大约五十公分见方。从房屋结构来看,缺口对面分明是另一户人家。现在里面黑魆魆的,上方有类似布料的东西垂下来,稍稍靠近一些,能看清是衣服的下摆。是了,对面也是一个衣柜。

同时,袁午注意到缺口下方的地面上有细长条的金属物,其上间隔均匀地嵌入滚珠,是一条轨道。而右侧的半块背板,就竖立在轨道上。

他伸手摁住背板向左用力,背板在轨道上悄无声息地滑动过来,直至挡住整面墙体,也挡住了缺口。衣帽间恢复原样。

原来如此……背板还是完整的一块,只是右半部分可以插入右侧柜格的后方。柜格的背板看似和移动背板在同一深度,实际要稍浅一些,正面看根本无法察觉。那么,缺口另一侧的衣柜,应该也是这个结构。

这究竟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这么做啊?袁午穷尽想象,仍然无法得出合理解释。非要有个解释的话,那便是命运注定的惩罚。

失败了,最后还是失败了。说到底,我仍然什么事情都做不好,和从前一样。

真的……无路可退了了吗?袁午看着满脸血污的男孩,这个问题的答案开始有了变化。刚才为男孩包扎伤口的行为有些不可思议,几乎没有经过考虑,仿佛有另一个人在操纵自己。

男孩大概比婷婷小两三岁,从衣着打扮来看,是正常家庭的孩子,这个时间应该去上学才对。衣柜通道是精心设计过的,一个小男孩的恶作剧不可能做到这个份上。

牛仔裤裆部位置颜色很深。他开灯看到尸体,吓得尿裤子了。拉门附近有一片黄色的水渍,刚才流出门缝的只是尿液而已,水族箱的缸口封得好好的。

父亲的尸体开始膨胀了。系住毛毯的细绳深深陷入粗大的脖子里,眼看着就要绷断。

现在已经拿水族箱毫无办法,二百五十升水重达五百斤,外加底座和玻璃的分量,简直跟长在地上没什么区别。

接下来该怎么办啊?帮帮我,妈妈,帮我一把!

再迈进一步似乎就能有所改观的局面袁午很熟悉,但他讨厌这样的局面,因为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迈出下一步。

——你啊,就是犹豫。越是不做选择,两难的境地就越是会频频光顾。

母亲的道理袁午懂,但就是学不会。

——听天由命吧。这样好吗?要不然,还是先钻过去看看,好歹弄清眼下的状况。你觉得呢?

袁午去卫生间冲掉手上的血迹,回来重新打开背板,小心翼翼的探入隔壁的衣柜里,一股阴冷的木漆味围绕周身。

他料想的没错,一条相同的轨道固定在墙体另一侧,背板同样插入右侧的柜格底部,两个衣柜的背部结构以墙体为中心完全对称。这是个普通大小的衣柜,深度不大,袁午下身仍处于自己一侧的衣帽间,伸手就已经能碰到这个衣柜的柜门了。

等了一会儿,确定外面没有动静后,袁午像调节精密仪器般将移门扯开一条缝。卧室里没有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窗帘扎了起来,阳光撒在洁白的床铺上。窗外一只麻雀从树梢间跃起,飞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袁午躬身收腿,整个人完全钻了过来,他把门缝拉大一些,以便看清衣柜的格局。

宽大的挂衣间占去四分之三,横杆上挂着几条款式相近的西装和长款外套,侧旁叠放着四个收纳箱。另外四分之一便同样是一列分成五档的柜格,为背板的平移提供间隙。

随着阳光渗入,他发现缺口的断面上有亮闪闪的东西,凑近一看,是一个金属搭扣,而衣帽间的背板上有个扣眼,把背板移动到关闭位置,搭扣恰好插入扣眼——这是一把简易锁。

也就是说,这个房子里的人可以自由开关这把锁,而女房东却不能。等这边的背板也关闭之后,锁也就看不见了。

这是一个隐蔽的单向通道!

正在此时,外面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袁午浑身一颤,慌忙关好柜门,俯下身倒退着爬回自己的房间。纷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有一大批人朝他直奔而来。

他从缺口缩回脑袋,迅速关闭对面的衣柜背板,自己这一侧的背板还没来得及移回原位,就听到有人拉开了柜门。

袁午屏住呼吸匍匐在原地,丝毫不敢动弹,汗毛竖了起来,胸口只觉一阵针刺般的灼热。

翻箱倒柜的声音持续了好一阵,隔壁房间才安静下来。但凝神静听,还是能听到一些动静,稍后传来遥远的交谈声,难以分辨方位。

这些人……是在找这个男孩?

袁午把额头枕在手背上,感到一片湿漉漉的冰凉。他轻轻移回背板,跪坐在男孩身前。

男孩胸口均匀地起伏着,脸上涂鸦般的血迹是刚才包扎时不小心抹上去的,他的伤口应该只有一处,不知道颅骨有没有碎裂。绷带缠得又多又乱,把左眼完全挡住了。他很瘦,睫毛很长。

蓝灰相间的羽绒服领子里系着红领巾,胸口别着一枚塑料制的卡片,上面印着小字:东源小学三年级五班,41号,杨莫。

是正准备去上学的打扮。

这究竟怎么回事呢?袁午想不明白,当前的状况也不容他多想,男孩醒来势必又会大叫大嚷。

他抱起男孩,走出衣帽间来到客厅,让他坐在父亲的藤椅上。从厨房的杂物柜里找出塑料绳,将其手脚分别绑在椅背和椅脚上,又剪了一段透明胶带封住男孩的嘴巴。

他身形太小,在藤椅上呈半躺的姿势,腰部腾空了。袁午注视片刻,拿过沙发上的靠枕塞入男孩腰下。

事到如今,做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他已经看到了父亲的尸体,难道我还能永远囚禁他吗?

楼下的嘈杂声仍在持续。袁午走近餐厅北窗向下望,只见三五扎堆的住户遍布各处,交头接耳的同时朝楼的东侧指指点点,有些甚至还穿着睡衣和棉拖鞋。环道上的车辆堵在最近的路口,后方传来催促的喇叭声。

一晃眼间,袁午看到了一辆警车,就停在环道对面的车位上。

已经报警了吗?如果刚才那批人之中就有警察,意味着警察暂时没有发现这个通道。

按理说,找他的人里应该有他的父母。能用钥匙开门进来,必然是户主,然而他们却不知道这个通道的存在。除了户主,还有别人能制造出衣柜通道吗?

那么,隔壁并不是男孩自己家?

袁午觉得自己的好奇心很愚蠢,得到这些问题的答案根本于事无补。这个世界真的太可笑了,上帝时刻注视着自己,不断给与干扰,最终彻底抹杀所有希望。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一开始就阻止我呢?

陷入恍惚之际,袁午听到了木板划过滚轮的声音,心脏猛烈地跳动起来,可瞬间又坦然了。

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该来的还是来了,就这样吧……

他等着衣帽间传来惊叫声,但却迟迟未有动静。

过了大约一分钟,有人从卧室里一步一顿地走出来,厚重的胶底鞋触碰到木纹地板,由鞋跟至鞋尖慢慢踩实,发出宛如活物被挤压时的“吱吱”声。

一道暗影落在卧室门口。影子的主人身材高大,穿着淡蓝色的工装服,金框眼镜后的两道浓眉之间聚起了精悍的川字纹。

是他!瓷砖店的老板。

他发出一声叹息,脸上的肌肉放松下来,平静如常地说道:“你看你,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袁午瞪大双眼,那张名片上的字在脑中叠化而出——融合装饰,许安正。

雾中的海岸(五)②

额头上方的神经突突直跳,袁午不知道自己此刻的神情。他的样子大概给了对方毫无威胁的提示,僵持数秒钟之后,许安正眼中的戒备渐渐褪熄。

他站在走廊里,检视废墟遗骸般扫视室内。在这个位置可以同时看到卫生间和茶几旁的藤椅。袁午不敢直视他,只听见沉重的鼻息缓慢起伏。

稍后,他迈开步子走到藤椅边,把杨莫的脑袋推向一侧。

“纱布里面最好衬一些棉花。血倒是止住了。用了什么,嗯?锤子吗?”

这不是他的孩子,袁午确信了。

许安正无疑就是隔壁302室的户主,只有他才知道衣柜通道的存在。他瞒过了警察。

工装服的袖口和肘部粘有石膏粉,翻毛的皮鞋头上也是灰蒙蒙一片。他不久前还在工作,是突然被警察叫回来开门的。杨莫不知怎么的跑进他家里去了。

见袁午不回答,许安正开始摸索杨莫的口袋。“你啊,可惹了大麻烦了呀……”他发出一声哀叹,不知这句话到底是对谁说的,最终找出一把钥匙,端详片刻,放进自己衣袋里了。

随后他走到北窗口,撩开窗帘凝视下方。楼外的喧闹声有增无减。

“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有主意吗?”他对着窗户说,“要继续保守秘密,你得封住两个人的嘴巴。我可以装糊涂,他可是会醒来的。”

袁午没有答案。从许安正进来开始,他没有挪动半步,全身的汗液已经凉了。

时间在沉默中静静流逝,许安正背对袁午头也不回,好像完全不担心袁午会轻举妄动。

一股可怕的气息在他的背影周围聚集。有那么一瞬间,袁午甚至希望警察能找到这里,但这个念头尚未成型便消散不见了。

过了一会儿,许安正转过身,挑了餐桌旁最靠近客厅的椅子,坐下时的姿势像刚刚走下擂台的拳击手,关节有些不适,但并无大碍。他侧身面向袁午,手腕搭在椅背上。“坐会儿吧,警察还得折腾一阵子。”

袁午依言坐进沙发里。三个人的位置构成了一个扁长的三角形。

“里面那个,是你爸?”

“……他,喝了点酒,喝了……很多酒。”袁午费力地咽了口唾沫,喉管内壁好像一点水分也没有。

“就这样而已吗?”

袁午点头。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那样处理?”

是啊,为什么呢?为了活下去吧。这样说,对方能明白吗?还是回答,是为了按自己的意愿完成一件事呢?他一定会觉得荒唐透顶。

“你这里是不是有病啊!”许安正用食指顶住太阳穴。

袁午的身体颤抖起来。

“真有的你。原来如此,买瓷砖是为了这个。”许安正的声调重新降了回来,伸出大拇指朝卫生间的方向晃了晃,“但做工实在太差了。你要是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帮你。”他站起来走到杨莫身后,两手搁在椅背上拍了拍,“不过在那之前,你得把他安顿好。”

袁午揣摩着“安顿”这个词的含义。

“警察一直在隔壁楼道忙活,但不保证他们不会找到这里。你这个烂摊子已经没法收拾了。”他摊开双手耸了耸肩,“尸体损毁加故意伤人,能在里头待好一阵子。”

被捕获刑的觉悟袁午不是没有,但自己想象是一回事,听别人亲口说出来却感到难以承受。

许安正突然像一头猛兽扑上前来,一把抓住袁午的衣领,把他摁在沙发靠背上。

“你清醒一点啊!你知道你干了什么吗?啊?把自己老爹泡在鱼缸里。如果被抓了,你在别人眼里永远是个怪物,比杀人放火的罪犯更加恶心的怪物,还不如死在监狱里好!”他两腮的肌肉几乎扭曲,却只发出嘶哑的气声,仿佛嗓子里灌满了粗糙的沙砾,“你想不想这样?想不想?!回答我!”

“不……不想,不想……”

为了卸去对方的手劲,袁午不得不站起来,不断重复着这两个字。

许安正双手向下一甩,把袁午整个人侧摔在沙发上。袁午蜷缩双腿,用小臂夹住脑袋。

“不想,就起来帮忙!”

袁午不敢违抗,跟着他走进卫生间。

“你挑出一些碎砖块,越碎越好。”许安正说着抱起一叠完整的水泥砖走向卧室。

袁午用锤子将碎砖块砸成粉末状,取来簸箕抄起,按对方的指示堆到衣帽间缺口的另一侧,也就是许安正自己的衣柜内。两人跑了几个来回,直到材料足够。

“可以了。接下来,你听好了。”他忍不住瞥了眼水族箱中的尸体说,“我不能长时间留在这里,否则就太可疑了。孩子是在我家里走丢的,警察迟早会明确这一点,很可能会再找上门。你有在听吗?”

袁午连忙点头。

“我现在从这里回去,然后把这个通道堵上,但不会堵死。等警察转移注意力,我会再过来。在那之前,不要再伤害孩子。你刚才做的很好,这样就可以。如果他醒来,务必控制住他,别让他闹腾。能做到吗?”

“能……”

“很好。振作一点,事情没那么糟,我会帮你度过这一关。”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袁午的肩膀,俯身钻了回去,“我的名片还在吧?有什么变故给我电话。”

背板后很快传来砖块堆叠的声音,那些碎屑粉末,应该是用来填充砖块和木板间的空隙。

“砰砰砰……”气枪钉一个接一个打入木板。随着通道被关闭,暴风雨暂时过去了。

袁午一动不动地躺在沙发里,诧异自己的身体没有旧病复发。迄今为止,他都无法预测那种莫名的腹痛会在什么情况下降临。现在,他只感到沁入骨髓的寒冷。

与此同时,脑袋终于可以正常思考了。尽管高烧未愈,但和刚才的恐惧相比,高烧根本不算什么。

袁午想起了女房东凄婉的笑容。许安正的通道是为她准备的!

——“这款瓷砖是从意大利原厂进货,货源比较少。其他店家都没得卖,你眼光不错。”

融合装饰,主营室内施工,兼售建材。这套房子的设计装修出自许安正之手,这是毫无疑问的。只有同时身为两套房子的装修工,才能制作出通道。

——“一手攀在窗外,一手还要用精细的工具开窗……”

错了,这个贼不是翻窗户进来的,而是从衣帽间里爬出来的。

许安正可以随时出入女房东的卧室,当她不在家或者熟睡时。女房东有许安正的DNA样本,她被偷走的东西是什么,已经不难想象了。

现在的局面清晰明朗:袁午和许安正各自拥有一个秘密之盒,但却存在一把钥匙可以同时打开两个盒子。

有没有办法让钥匙失灵呢?除了毁掉钥匙。

“呜……”

袁午一惊,撑起上身朝藤椅的方向看去。

杨莫的脑袋摇晃了一下,睫毛颤动起来。

雾中的海岸(五)③

别再动了……

“别再动了!”

男孩的反应让人吃惊,只有腰和头可以活动,却像只虾一样不停挣扎。可他的身体太小了,藤椅纹丝不动。嘴巴被胶带封住了,喉咙里挤出的声音不至于惊动邻居,却快让袁午崩溃。

袁午用手按住他的肚子不让他挺起来。杨莫用力反抗,脖子上青筋浮起,扭动手腕试图挣断绳子。

“没用的,没用的。就算你挣脱了,我还是能把你打晕再绑起来。”

这个逻辑陈述起了作用。杨莫停下来,盯着袁午看,露出的右眼睁得滚圆,突然又往下耷拉,呜呜地哭了起来。

袁午明白了。醒来的瞬间,他并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对于眼前的陌生人和自己被帮住手脚之间有何关联完全摸不着头脑,于是凭着本能的反应抗争。等听到袁午说“敲晕再绑起来”才明白自己的处境。

袁午不禁后悔说出这句话,但也不尽然。孩子已经看到了他,看到这个地方,头上还带着伤口,就算全然忘了之前的遭遇,也不能放他回去了。

左眼处的纱布被泪水浸湿,吸附在眼皮上,杨莫觉得难受,不停眨眼。袁午伸出手去帮忙,杨莫以为他要伤害自己,使劲歪倒脖子,直到躲无可躲。袁午将纱布卷边上翻,牵动了后脑的伤口,杨莫痛的鼻梁起皱,眼泪加倍涌了出来。

袁午手足无措,只得退回沙发里抱头不语。他本来就不擅长跟小孩子打交道。如果是许安正,说不定有什么巧妙的办法和杨莫达成共识。他应该会有办法的。

时间一长毕竟也累了,痛哭转变成间歇性的抽噎,杨莫渐渐平静下来。

“你……”袁午咳嗽一声,打算把事情弄弄清楚,“你是怎么跑到那里面去的?”

杨莫连续发出几个字的音调声,听不懂说了什么。

袁午想了想问:“你家住在这栋楼里吗?”

杨莫点头。

“是隔壁的一单元吗?”

杨莫眨眨眼,先摇头,马上又点头。他大概不知道“单元”的概念,或者连通道另一侧是别人家这一点都不清楚。

如果他今天是第一次去302室,有没有可能认为自己现在仍然在那里呢?如果把他蒙上眼睛带出去,能否逃过这一劫?

303和302的格局呈镜像对称,只要稍有方位感,就会察觉出不是同一套房,室内的布置也必然大相径庭。杨莫不是三岁小孩,这是不可能的。

杨莫的鼻涕挂到了嘴唇上,鼻孔里呲溜作响,胶带的褶皱有节律地起伏着。他有点呼吸困难。

“我现在撕掉胶带,你要是敢乱叫,我就……我就把你从三楼扔下去!”

杨莫连连点头。他很守信,呼吸顺畅后小声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啊?”

袁午别过脸不回答。

“我再也不乱跑了,我知道错了,求求你,你让我回去吧,我现在就去上课。”他说着嘴角下挂露出牙龈,又哭了。

袁午摇头叹息,问道:“你本来打算逃课?”

杨莫低下头,肩膀颤抖不止,看得出来是在极力控制哭泣。袁午想起学生时代闯下大祸后用头顶接受老师目光的孩子。

那种情形多半出现在走廊上,袁午坐在教室里隔窗遥望,感到诧异和厌恶,却难以把注意力拉回课堂。他们身上有某种独特的气质在吸引他。那种吸引并没有持续很多年,便被与己无关的冷漠所取代了。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我想……去找莫远。”

“莫远?”

杨莫出神片刻,抬起脸胆怯地问:“现在几点了?”他背对电视墙,看不到上面的挂钟。

“一点半。”

“姐姐找不到我了……”

“你还有个姐姐?”

磕磕绊绊沟通了半个多小时,袁午总算大致明白了起因。莫远是狗的名字,姐姐是许安正的女儿。这男孩逃课居然是为了去乡间看望一条别人家的狗。

袁午再度回忆往昔,自己在他这个年纪是什么模样,又整天在做什么呢?二十多年前的景象一片朦胧,教室、黑板、课本……印在脑中的只是一种状态,确切发生过的事情一件也想不起来了。

“让警察抓到就完蛋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杨莫一脸真诚,他所说的“不是故意的”是什么意思呢?

“我现在,还不能让你回去。我犯了错,被警察知道也会完蛋的。”

杨莫的眼珠转了半圈:“你是说里面那个人吗?”

袁午心一沉——他记得。

他不仅记得,而且懂得。“不是故意的”,指的是钻过通道后发现尸体的行为。出现尸体和有人犯错之间的关联,三年级的小学生也能洞悉一二。

“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真的吗?”

“真的,你也不要告诉我爸妈我要去找小狗。”

袁午只觉一阵酸楚,这就是他保守秘密的条件。

不让父母知道行动意图,是为了将来可以故技重施。他内心的渴望没有因为失败而减弱一丝一毫。“再也不乱跑”是违心之言。

还有“将来”吗?如果这个男孩有,他自己便没有了。

成功掩埋父亲的尸体,是否就能拥有“将来”?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个问题。我究竟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呢?我这样的人,连过去都没有,何谈将来呢?

在时间的长河中,他不过是飞溅到岸边的一颗水珠,而眼前的男孩却宛如洄游的鲟鱼奔涌向前,他是走廊里的坏孩子吧……袁午竟然有一点点嫉妒了。

杨莫又开始苦苦哀求,声音不大,嗡嗡如蜂鸣,一遍又一遍重复。袁午头痛难忍,去厨房喝水,也给杨莫到了一杯。杨莫伸出脖子一口气喝光,继续嗫嚅不止。袁午打开电视转到儿童频道。杨莫看着电视,仍是间歇性地说着“放我回去吧”。

时间已过午后两点,小区里还有几个警察在远处的楼宇间徘徊,不知许安正什么时候返回。袁午从冰箱里取出两个鸡蛋,煮熟了喂给杨莫吃。这一周来他未曾真切地感受到饥饿,连煮鸡蛋也觉得麻烦。此时见杨莫吃得津津有味,竟也感到腹中空落落的。

杨莫吃完提出要上厕所,袁午只解开他的手腕。杨莫跳进卫生间小解,出来后反复抓挠着先前尿湿的裤裆。家里没有小孩的裤子,袁午找出一块干毛巾,打算让他垫在裤裆里,一回头却发现杨莫正低头弯腰,试图解开脚踝上的尼龙绳。

袁午愣愣地看着,并没有阻止。

让他去吧,什么都别管了……

可杨莫怎么也解不开,急得哇哇直哭,泪水倒流下来,把绳子浸湿了。

窗外突然传来呼啸而过的警笛声,紧接着听到车轮碾过路面,袁午顿时清醒,冲上去一把将杨莫推入藤椅,用胶带绕过后颈封住嘴巴,并再次绑紧他的手脚。

一单元楼下停着两辆警车,小区住户们纷纷出动,重演上午的骚乱。

警察已经发现通道了吗?暂时还没有人从这个楼梯上来,可迟早会被发现的。啊不,通道已经被堵上了。但是,孩子在302室凭空消失,逻辑上无从解释,警察会考虑到这一点的。

袁午一惊一乍地喃喃自语,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焦虑渐渐转变为恐惧。与关进监狱相比,更难承受的是被捕的那一刻。

杨莫从胸腔里发出嘶吼,涨得满脸通红。袁午感到窒息的压抑,捡起父亲的空酒瓶奋力朝杨莫砸去。

酒瓶击中电视机,弹落地面摔得粉碎。

——你故意砸歪的吧,靠近一点,别再失手了!

——你要面对这一切,收拾你的烂摊子,然后等着赎罪。

——你现在明白了?没有我,你什么也做不成。

——快逃!

最后两个字恍若晴天霹雳,袁午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外。

雾中的海岸(五)④

龙眼的糖分本就不少,若再掺入两勺白糖,会甜的喉咙发痒。妈妈就是这么做的,外加半碗酒酿和三个鸡蛋,肚子里再难容下别的食物。可解决糯米饭也属于核心任务。每逢冬至,楚萍便对当日的晚餐望而生畏。

嫂嫂端上来的桂圆烧蛋却是赏心悦目。荷叶状的蛋清处于刚刚凝结的状态,勺子一拌,会随着汤汁扭动起来。酒酿和桂圆肉退回辅料本色,零星悬浮在鸡蛋四周,并点缀着金色的桂花粉。

“哇,碗底都看得见呀。”楚萍忍不住双手合十。

“温水的时候就放下鸡蛋,蛋清就不会起沫。”嫂嫂捏着围裙笑逐颜开,“你们先吃着,我去煎糯米饭。”

红豆糯米饭是一大早就煮熟的,连同电饭煲内胆晾在窗口,让水分蒸发掉大部分,煎炸之后就会变得酥脆可口。

楚萍在厨房帮忙的时候听嫂嫂分享烹饪心得,突发奇想道:“嫂嫂这么能干,可以在自媒体上开设美食专栏,一定会火的。”

“好是蛮好,不过我只会生火做饭,拍照写文章,可没这天赋。”

“好的自媒体都是团队经营,一个人哪里做得来这么多事呀。”

嫂嫂停下洗菜的动作,看着楚萍皱眉微笑:“这么说,其他的事交给你?”

两人就筹备自媒体运营合计二三事,八字算是有了一撇。

将来能有一番属于自己的盘算,这是楚萍近些年的心愿。年近而立,她慢慢认识到自己工作能力有限,而岗位的竞争却永不停歇,熬走前辈来了后生,为了保持优势必须时刻打起精神工作。如此经年累月地付出,换来的只是纯粹的物质和流逝的青春。

再者,结婚生子这件事总有一天要面对的。为人妻母,有一份可以自由支配时间的工作至关重要。

时隔半年多,曾经的憧憬重回心田。今天的太阳像是要把缺席一周的光照补回来,世界成了金色。中午吃过饭,楚萍拉着阿骏陪她买衣服,也挑了一件新上市的春装放到他胸前比划。阿骏一看标价吓得掉头就跑。

一会儿吃过晚饭,再去那家店把那件蓝格子衬衫买下来,明天送给他吧,就这么定了。

这个家伙,上进心能再强一点就好了。

“你笑什么?”嫂嫂问。

“哪有啊?”楚萍一扭身,连忙从水槽边离开了。

哥哥一直忙着在医疗平台上回复病人的留言。今年开始,二甲以上医院的影像科都将检查结果以数字胶片的形式保存在服务器上,打开手机随时可以查看。哥哥也设立了自己的网络诊所,不出两个月便流量惊人,发展形势一片大好。

有哥哥做靠山,嫂嫂就算辞掉工作和自己一起投身互联网也说不上有多大风险。吃饭时嫂嫂随口一提,哥哥毫不犹豫地支持。

嫂嫂提供原素材,自己负责文案兼设计,阿骏搞定后台,简直完美呀。楚萍对未来充满向往。

当然,阿骏的事楚萍并没有向哥哥提起。她自己还有些猝不及防,就像一阵风刮得人头晕目眩,自己已经不年轻了,可得慎重考虑。

更让人犹豫的是,楚萍担心阿骏在她心中的优势源于他对那场遭遇的认同。被侵犯后,楚萍考虑最多的是如何面对未来的伴侣。这种事当然不可能主动陈述,无论彼此多么深爱对方,自己这边总是多守了一份秘密,她不喜欢这种感觉。如果是阿骏,就没有这层顾虑了。

但若仅仅是这样的话,那就……仅仅是这样而已吗?

楚萍回到住处,举起喝剩的半杯牛奶,一边对着灯光观察色泽,一边在脑中细数阿骏的种种优缺点。

“你干嘛?有虫啊?”小晴侧身倚着沙发扶手,从手机上抬起视线。

“有毒!”楚萍两眼一翻往沙发上倒去,差点把牛奶洒出来。

“恋爱中的女人是傻子,你这傻的也太离谱了。”

楚萍自己笑了半天,小晴只是挑了挑嘴角。连续几晚和阿骏约会,小晴这边是瞒不过去了,她没准还有些嫉妒呢。

“啧啧,真的假的,太不可思议了吧。”小晴对着手机直摇头。

“什么啊?开个玩笑呀。”

“不是,我是说这新闻。小孩子跑到邻居家里不见了。他爸守在楼下等他上学,没见他出来。”

楚萍把脑袋凑了过去。

“耶?青岚园这名字有点熟啊,是你以前住的小区吧?”

楚萍握住了小晴的手机。

“《消失在楼道中的孩子》。今晨八时许,西城区派出所接到一起儿童走失报警……杨先生守在楼梯口等待却迟迟未见儿子下楼……由此可见,孩子很可能独自下楼期间遭到意外……据杨先生推测,孩子或许曾进入邻居家中……警方正针对该住户进行全屋痕迹鉴定,这在以往的人口失踪调查程序中实属罕见……究竟是否存在绑匪,绑匪与该户邻居有无关联,又如何在父亲眼皮底下劫走孩子?——敬请关注《拾光新媒》后续报道,为您揭开重重迷雾。”

楚萍的目光被文中的配图牢牢吸住了。

这是一张照片,拍下了很多人在室内搜寻孩子的瞬间,其中包含一位女性民警。照片从餐厅最北端向客厅的南窗拍摄,广角很大,厨房的灶台也出现在边缘位置。

根据文章描述,这就应该是那位邻居家了。楚萍将照片放大,又左右移动。很像啊,厨房和餐厅打通了……是那一家吗?

“哎呀,我发你链接你自己看好了。”小晴夺回手机,趿着拖鞋朝自己房间走去,“睡觉啦。”

电视机还开着。楚萍眼神空洞地望着变化的屏幕,脑海中的画面也在不断变化着。

那一天,房产证刚刚拿到手不久,她独自前往青岚园的新房。要去做什么事先并没有明确的主意,只是想多看一眼正式属于自己的家。她面对灰色的毛坯墙幻想着心中的布置,听到隔壁传来装修声响,更是蠢蠢欲动。

何不去串个门,参考一下别人的设计风格?

楚萍下了楼梯,走进隔壁一单元上到三楼,只见302室的门半开着。

地砖已经铺好,客厅的布置初现端倪,半悬空的电视机柜和茶几露出原木纹理,看样子是木匠手工做的,线条简单有力但不失变化,是楚萍喜欢的造型。

她寻声走进卧室,只看到一名站在长凳上打洞的装修工。攀谈之下得知他就是302室的户主,在建材市场经营家装公司。

“好几个单子还没完工,不好意思再叫工人来这里加班了。反正也不着急搬过来,我就抽空自己慢慢弄。”

“从头到尾都是你一个人做的吗?太厉害了!”

离开时楚萍心里已经有了打算。隔天再去,便从对方手里收下了名片。

“你想尽快住的话,这边我可以暂停。”

“那怎么好意思……”楚萍想说她也不着急,但事实并非如此,也就不再客套。

两人商定好价格和装修风格的大致方向,第二天就签了合同。

那个孩子,去了他家里……然后消失了?

楚萍回过神来,已经深夜十一点。茶几上的牛奶仿佛渐渐变得浑浊粘稠。

“喂?睡了吗?”她拨通了阿骏的手机,“我想见你。”


阿骏虽然一个人住,这个时间去他房间还是有些顾虑。楚萍把车开进院子,早已等在楼下的阿骏拉开车门坐上副驾席。

“你看看这个。”楚萍将打开新闻链接的手机递过去,趁他阅读的时间说出了心中的猜测。

“嗯,是有点问题。”阿骏看完抬起头,耸出鼻梁上的褶皱将眼镜顶上去。

“对吧,我不是瞎琢磨吧。”

“这小孩子不知道怎么出去的;而你这边呢,正好相反,有人来过,但不知道怎么进来的。这两套房恰好紧挨着,只隔着一堵墙……”

也可以说,只隔着一个衣柜,只要衣柜后面是空的,那便可穿墙而过,两边都有了答案。如果凶手是那个装修工,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困难。

“那个装修工你之前完全不认识吗?”

“不认识。”

名片上的名字一点也想不起来了,就连对方的样子也只记得戴一副金框眼镜,大概因为只有这个特点和装修工人反差较大。

“装修房子是在三年前,那件事是在半年前,两年半……”阿骏忧愁地转过脸来,马上又把目光移开了。

楚萍先前的猜想尚未具体成形,现在听到这句话,只觉得胳膊上的汗毛竖了起来。

难道这两年半来,他一直这么对待我?最后一次我才察觉吗?

“不,别乱想。”阿骏急忙说,“现在不确定这小孩是不是进了302室,就凭这一张照片也说明不了什么问题,打通餐厅和厨房的做法也很常见啊。”

“茶几的样子我记得的,还有电视机上面那块搁板。”

“你看到那会儿不是还没完工嘛,涂上油漆之后会有很大变化的。”

楚萍痛苦地摇了摇头。

“那这样吧。”阿骏叹了口气,“文章末尾有电话,打过去问问。”


刚过午夜,三三两两的夜宵摊已经收进桌椅准备打烊了,小城市的夜生活毕竟还是保守。

“还有多远?”楚萍心急如焚。如今要找个公用电话真是费劲。

“前面左拐,进元桥路,右手边第二个路口的香烟店就是。保持这个速度大概还需要一分半钟,你再踩油门就超速了。”

“我们这样做真的好吗?”

“不太好,但我想不到别的稳妥的办法了。”

编造捡到学生证的谎言与家属联系,用核对信息的办法从对方口中套出详细地址,如果是十七号楼一单元,那这一猜测就八九不离十。为了隐蔽自己的身份只能使用公用电话。

孩子家属此刻必然心乱如麻,这办法或许行得通。可是,带给人希望转眼又把希望夺走,未免太残酷了。也亏阿骏想得出这种办法。

不得已这么做的原因,只是为了帮我保守秘密。楚萍更用力地握紧方向盘,对自己萌生出一丝厌恶感。

那家烟店缩在一幢民宅的门口,可以说是用露天玄关当铺子,上面撑着帆布雨棚。五十开外的老板背朝门外正在看电视,听到脚步声转头跟阿骏打了声招呼,得知来客只是要用电话,把刚拉出一半的烟柜又推了回去。

楚萍和阿骏交换眼神,深吸一口气拿起话筒拨出号码。铃响一声,对面立刻接通了。

她按照刚才排演的顺序说出事由:看了新闻后担心捡到的学生证是那孩子的,但姓名栏字迹模糊不清,只好对比地址信息。

“青岚园十七栋401室。”孩子的母亲说,“对吗?是这个吗?”

“……对不起。”楚萍对着座机深深低头,“不是。”

阿骏凑上来小声说,问她孩子进了哪户邻居家,怎么进去的,有没有人看到他出来。

楚萍依次重复,对方的回答让她痛苦不堪,没说任何告别的话就生硬地放回话筒。

阿骏丢下零钱,连忙扶住她的肩旁坐回车里。

“真的是302室……”当真到了面对凶手的那一刻,他也拿不定主意了,敏锐的大脑在选择与代价面前不起作用。

“报警吧。”楚萍说。

“你想清楚了吗?怎么解释你的推测?瞒是瞒不住的,警察搞不好还会怀疑我们和孩子失踪有关。坦白说明的话,你的事大家都会知道的。”阿骏满脸忧虑。

“让警察保守秘密不行吗?”

“警察和你非亲非故,没有必要保守秘密,这对他们来说就是案件,是工作。保守秘密怎么走程序呢?抓人,起诉,提供证据,法庭要判,检察院要审,你会被折磨疯的。”

“那怎么办啊!”

“这个推测还有很大的疑问。”阿骏缓了缓说,“你那套房子里,现在可是住了人的啊。那个腿脚不便从来不出门的老人,对吧?有人钻过来了难道不会发现吗?为什么不通报警察呢?”

“他几天前回老家去了。”

就在此时,楚萍回想起和阿骏一起检查雨水管那晚注意到的情形:老人的房间亮着灯,儿子的房间却暗着。

“阿骏,你陪我去看看好吗?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楚萍抓住阿骏的手,“我不想那孩子有事,万一真的是那样……就报警吧。”


青岚园的电动折叠门通常在零点三十分关闭,只留供行人出入的小门。现在早已过了这个时间,楚萍正担心该说什么借口不让保安生疑,却见小区大门敞开,传达室里空无一人。

整栋十七号楼只有一单元401室亮着灯。万籁俱寂之下,自己的房子看起来并无异常。

半夜三更上门,突兀是免不了了。就说明天要急用的签证一时找不到,怀疑搬家时落下了。然后根据对方的反应再判断接下来怎么应对,或许只要一开门就有了答案。

楚萍疾步跑上三楼,阿骏在身后压低嗓音唤了声“慢着”,但为时已晚,她已经顺手把楼道灯摁亮了。

“你不早说呀!”楚萍用气声说。

阿骏急忙跨到门前,伸出食指堵住猫眼,慢慢把耳朵贴了上去,稍后摇了摇头。

“你站我身后,远一点,对。”阿骏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扶正眼镜,“等下开门之后,你就站在原地说话,别上前。现在把手机拿出来,拨好110。如果发觉苗头不对,不管什么情况,直接冲下楼呼救,同时按下拨号键。听明白了吗?”

“……阿骏……”楚萍一瞬间有些后悔了,可一想到失踪的孩子可能就隔着一道门,便郑重地点了点头。

“只是为了以防万一,这种情形出现的概率应该不会很大吧。”口吻像是在安慰自己,阿骏也有些害怕。

他用指关节叩响门板。两人绷紧身体屏住呼吸,良久却没有反应。他加大力度又敲了两次,第二次在楼道里激起了回音,但结果还是一样。

两人对望一眼,楚萍从包里取出钥匙,阿骏并没有制止她。

钥匙只转了半圈就到了受力的角度,继续用力,锁舌滑入榫槽内,门打开了。

玄关地面被楼道灯照亮,与之相连的走廊前端隐没在黑暗中。阿骏跨进门槛,摸到了吊灯开关。青白色的光顿时填满室内,楚萍稍稍松了口气。

“有人在吗?”阿骏连喊两声,回头朝楚萍笨拙地摊手。

莫非儿子也回老家了吗?啊对了,今天是冬至。

一想到父子两人也许正和亲眷们围在酒桌边推杯换盏,楚萍觉得自己是不是过于神经质了。

“我去里面看看。”

里面指的是主卧室,阿骏在客厅走了一圈未见异常,也觉得有些大惊小怪吧。

楚萍站在门槛出探身环视自己曾经的家,忽然察觉到某种变化。

住户换成了别人,家里固然会有变化,但这一变化似乎显而易见却又难以被视线捕捉到。她慢慢迈过玄关,看向宽敞的餐厅。

水族箱?水族箱去哪儿了?!

“阿骏,阿骏?”

卧室里没有回应。卫生间的门却猛然被拉开。

雾中的海岸(五)⑤

跟前的男人一翻底牌,狠狠啐了一口,把牌甩在铺了绿绒布的桌面上。他大概连输了好几把。

势头正旺的庄家手握对子,直接通杀,像拥抱一个大块头那样将筹码捞回跟前。男人把烟头扔到地上退出牌局,立刻又有人凑上来填补空位。

袁午站立的位置,介于参与者和围观者之前,他试图让自己像往常一样投入其中,也进场摸过几次牌,但眼中所见和心中所想难以对应,便退了出来,剩下筹码也拱手让人。

连日沉浸在极端的状态中,几乎难以感知时间的变化。来到“大友”棋牌室发现一切如常,他甚至有些茫然。

大家都好好的,明天也是一样。

他仍坐在藤椅上吗?

男孩的身体那么小,脚踝被绑在椅脚上,往下踮脚尖也碰不到地面,脑袋和竹枕还有一指的距离,无论怎么挣扎都只是徒劳,连翻倒藤椅都做不到。

袁午想象着家里的景象,就像一周前思考父亲的尸体那样。如果杨莫也成为一具尸体,袁午的明天也会一切如常。

他频繁地摸出手机看时间,八个小时了。警察第二次搜查十七号楼到现在过了八个小时,如果找到杨莫,我应该已经被抓起来了吧。女房东那里有一份租房合同,上面写有袁午实名制的电话号码。

要与这世界毫无关联地活着,还真是一件困难的事啊。

由此看来,警察的行动和发现通道并无必然联系,一旦他们的怀疑从青岚园转移,许安正就会对杨莫下手了。

如果发现秘密的是个成年人,与其达成某种约定要方便很多。什么样的筹码会让孩子感兴趣,以及能保持多长时间的吸引力根本说不清楚,况且揭示秘密是孩子的天性。许安正会用什么方法一直掐住这个定时炸弹的引线,袁午无法想象。他是处心积虑性侵女房东的罪犯,这个形象和杀人灭口的野兽——不,凭什么下结论呢?建材商铺的老板和性侵犯难道没有反差吗?他对许安正一无所知。

罢了,怎样都好,只要别让我面对就好。

如果警察救下孩子,袁午将会入狱服刑。能有多糟呢?他对于这个世界原本就是个局外人,母亲带着他生拉硬拽,最终还是撒手了。

袁午已经准备好了从挣扎中解脱出来,什么结果都能接受,让他恐惧的是选择本身,正如他生命旅程中遭遇过的为数不多的分岔路口,如今,没有人再会帮他堵上其中的一条路了。

如果许安正抢到先手……就当没见过这孩子吧。

杨莫嘴角残留蛋黄屑沫的样子浮现在脑海。一瞬间,袁午有些想回去看他一眼。他穿着尿湿的裤子,不吃不喝已经八个多小时了。警察为什么还没有找到我呢?

角落里的排风扇持续发出低频蜂鸣,宛如遥远的海面上驶过游轮。袁午坐到远离牌桌的方凳上,就能听得很清楚。包厢里除了他每个人都在抽烟,白烟被排风扇吸了进去,他良久注视,看到一个倒转的半透明的漩涡。

如果在这里被捕,会给人添麻烦的,还是回去吧,回去看一眼。

“唉,你最近这是怎么了?”经过前台时小红叫住他,她的声音像是划过黑夜的星火。

“有点事。”袁午挤出一丝笑容,“没时间过来。”

“我不是说这个,你的脸色……你不是吸毒被抓进去了吧?”

“……吸毒?”

“不信你自己看。”小红从挂在椅背上的羽绒服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圆盒。

袁午接过亮闪闪的盒子,轻触边缘的突起部分,盒子像海贝一样张开了,一股幽香扑面而来。

若玫也会在镜子前花不少时间,出门倒从来不带这类东西。

“还好吧,就是有点累。”袁午象征性地照了照,他当然知道自己什么样子。

“还好?你是不是已经忘记自己长什么样了?”她一脸不屑地夺过化妆盒,“脸上陷出两个坑,眼睛都突出来了,我看你起码瘦了十斤。”

她说完反抓羽绒服,一个旋转套在身上,拎起桌上的包走出前台。“终于下班咯。”

“下班?”

“我也得睡觉吧。”

袁午没来由地一阵咳嗽,接不上话。

“感冒了?”

咳嗽仍在持续,袁午摆了摆手。

“要不要去吃夜宵?”

“嗯?”袁午喘了口气,“感冒了吃夜宵不太好吧。”

“感不感冒吃夜宵都不好,所以无所谓啦。”

袁午一阵迟疑,没来得及说出拒绝的话,小红已经背向她走向卷闸门。

出门右转,翻过一座桥,马路斜对面是一家烤鱼店,店内灯火通明,靠近窗口的位子都满了。

“青鱼,不要辣。”小红经过服务台,扭过头用一句话点完餐,脚步不停,径直走到一张二人桌旁坐下。袁午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你爸还没回来?”她喝了一口服务员递上来的大麦茶。

“嗯,要待上一阵子。”

“那你估计还得再瘦十斤。”

袁午想说“跟这个没关系”,但又怕她下一句会问“那跟什么有关系”,就没搭话。

服务员动作麻利地端上一个盛着烤鱼的铁盆,用打火机点燃底部的固体酒精,铁盆有小孩的枕头大小,这一份足够四个人吃。烤鱼周身点缀着各种蔬菜和辅料,袁午不适时宜地联想到了母亲的葬礼——棺木内的遗体旁塞满了纸钱和陪葬品。

“真香,这里面的豆豉酱是他们家特制的,别的地方吃不到,快尝尝。”小红脱下外套挂在椅背上,把毛衣的袖子捋到肘部,一副准备大吃一番的架势。

“你常来这里?”

“嗯,我就住在附近。”

因为工作性质的关系,小红想必还是单身,和老板之间的暧昧关系也让追求者望而却步,不知她是否也像自己一样有过婚史。袁午沉默着,没有继续问出口。现在说什么都已经没有意义了,如果可以的话,袁午真想把事情和盘托出,小红会作何反应?

“你怎么不吃?”她好像被烫到了,舍不得把鱼肉吐出来,翻卷着舌头一阵吸溜。

袁午拿起筷子勉强吃了一口。

“看来你病的不轻啊,点份清淡的主食吧。”

“不用了。”

“那总得吃点什么,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好像随时要倒下一样,你忙的那是什么项目啊?”

袁午答不上来,借咳嗽掩饰,谁知一假装,咳嗽真的持续了好一阵。

“吃饱了回家睡一觉,明天去趟医院。没钱的话我借你。”

袁午一脸无奈地摆了摆手。

“这个动作什么意思啊?不想去医院还是不用跟我借钱?”

袁午招架不住了:“行了,我会去的。”

小红叹了口气,然后探过身来小声说:“唉,你是不是偷偷拿了你爸的钱?”

她加了一个“拿”字,听起来就委婉很多,但其实是一个意思。

“……为什么这么说?”袁午坐直了身体。

“你上次从口袋里掉出来的钱,有好几千吧,都是崭新的百元钞,折起来呱呱响。”

“那又怎么了?”

“如果从取款机上提,是不可能一下子出来那么多新钞的。这肯定是去柜台特意要的。”

“好像是这样。”

“你这人是不会提那种要求的,那只能是你爸的钱。”

“那……说不定是我爸给我的。”

“不太可能。”小红用鄙夷的眼神斜看他,“这种钱通常是用来送礼的。”

“送礼?送给谁?”

小红动动眼珠,用筷尖抵住牙齿。“比如……给孙女的压岁钱。”

袁午微微一惊。

“快过年了。新年送钱就得用新钞,老人家如果特别心疼孩子,都会在年关之前去银行换新钞。所以说呀,你拿的其实是你女儿的钱。”小红不由自主地皱起眉毛,似乎为这些钱感到惋惜。

五千元如果全部作为压岁钱给婷婷,确实是太多了。离婚协议书上有袁午支付抚养费的义务条款,若玫当时不假思索,直接放弃了这项权利。父亲会不会是为了补偿抚养费而准备了这笔钱呢?

袁午看着自己的空碗,用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说:“我刚才……去见我女儿了。”

小红没听清楚:“啊?你说什么?”

“……没什么。”

撇下杨莫逃离青岚园后,袁午一路往西走过住宅区和红联大厦,拐向第二个十字路口北侧,抵达公交车站。父亲和他初来这里,就是在那个站台下车的。

他以为自己的徘徊漫无目的,看到站牌上的文字时才慢慢理清意识,他正在朝家的方向靠近。

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得耳根发烫。路面有些刺眼,视觉焦点忽远忽近。坐在方管焊成的长凳上等了一会儿,七十九路车缓缓近站。车里两位老妇人讨论着大雾天出门买菜的神奇经历,为今日的天气感到由衷的喜悦。

大约一个小时后,袁午在终点站下车。这里是他无比熟悉的小镇,他在这里长大,婷婷也一样。

转搭两趟市内公交,总算赶在五点前抵达第二实验小学。袁午远远站在马路对面一家便利店的雨棚下,看到了站在校门左侧的若玫。她和围在一起聊天的家长保持一定距离,独自一人低头看着手机。

长发剪短了,顺着脖子向内弯曲,发梢在锁骨的位置微微翘起。她抬起脸望向排队放学的孩子们,不经意地抖开额前的刘海。那张脸变得更成熟了,更消瘦,却也更漂亮了,仿佛久病初愈后的新生。

是啊,她再也不用为原来的家庭犯愁。离开袁午,重新掌握了自己的人生。父亲说她仍然单身,只是时日尚短罢了。

婷婷出来了。一年多不见,她长高了,可也没到父亲说的大姑娘的程度。她看到若玫,双手搭着书包肩带小跑起来,最后轻轻一跳,在母亲身前站定。

婷婷的性格像若玫,绝不会做出格的事,她和杨莫没有任何相似之处。但在看到杨莫之后,袁午却不知为何想在这一切结束之前见女儿一面。

母女俩手牵手朝便利店走来,大概是要买什么东西。袁午迅速转身,拐入最近的小巷,一路狂奔而逃。

当时的心悸仍在胸口回荡,他感到口干舌燥,喝光了整杯大麦茶。小红拿起玻璃壶帮他倒满。

“今天有个孩子走丢了,看新闻了吗?”

“没、没有。”袁午闭上眼睛,“对不起,我想回去了,不太舒服。”

“道什么歉啊,休息要紧。”她招手叫来服务员,点了份红糖糍粑打包,并从钱包里捏出纸钞递到对方手里,“晚上回去说不定就有胃口了,这个东西耐饿。”

“谢谢。”

小红眯起眼一笑。

“你……叫什么名字?”

“嗯?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袁午用摇头表示“算了”。

“我叫雨燕,熊雨燕。”好像为了掩饰难为情,小红松了松肩,“像我这么小个,却摊上这个姓,是不是反差很大?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袁午轻轻重复了一遍。“我会记住的。”

“干嘛呀,你要表白啊?”小红捂着嘴大笑不止。

“不、不是,真的不是。”袁午慌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

“行啦,你可别告诉别人。”

袁午应声说好。

“不过我得说一句,说起反差,你就太配不上你的名字了,老这么阴郁可不行啊。”

“我的名字?”

“是啊,午就是正的意思,你不知道吗?”看到他一脸茫然,小红又补充道,“午时阳光直射地面,是一天中最温暖时候,你爸妈一定盼着你长大后阳光正直,才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雾中的海岸(五)⑥

传达室里照常亮着灯,这时却没有保安在岗。袁午看手机确认时间,十二点四十分。小区里寂静无声。

走过环道拐弯处,他从树杈间遥望十七号楼,望向客厅的窗户,是暗着的。杨莫被绑在藤椅上,当然不可能开灯。

袁午走上楼梯站在家门前,低头看着手里的塑料餐盒。糍粑表面裹了一层碎末状的甜食,小孩子应该都喜欢吃。可是不管饿到什么程度,杨莫恢复自由行动后第一时间就会跑回家,我拿这个做什么用呢?袁午觉得自己太可笑了。

打开门,他隐约闻到一股刺鼻的气味,但并没有随之联想到尸体。家里什么也没有变,男孩也一样。

杨莫歪着脑袋趟在藤椅上,胸口均匀地起伏着,大概是筋疲力尽睡着了。

袁午关上门,倚在门板上静静出神,然后跨过玄关,准备给杨莫松绑。

“你可回来了。”

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沙发的方向传来。袁午惊得餐盒脱手,一个趔趄跪倒在地。

许安正起身走到跟前,慢慢向袁午伸出手掌,仿佛施授洗礼的主教。

对方给予的压迫感是无法在想象中预演的,虚脱和恐惧将袁午击垮了。他双手撑地不住颤抖,正如早晨打开柜门后看到的孩子。许安正抄起他的腋下一把将他甩进沙发。这一刻,袁午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片。

茶几上很杂乱,却还是能一眼看出多了一样东西,一个棕色玻璃瓶。

开关清脆一响,眼前一片漆黑。许安正关了灯,坐上茶几一角,和袁午面对面。

“警察现在没有头绪,不过稳妥起见,还是关灯比较好。”他好像朝南面指了指,“这个窗帘不遮光的。”

在刚才短暂的接触中,袁午注意到他戴着棉纱手套,头顶、镜框上沿和肩膀都沾上了干燥的胶泥,灰蒙蒙一片。

“嗯,我刚才仔细量了一下那堵墙的尺寸,你可能没有把砖块本身的厚度算进去,里面的空间有些不太够。当然,你可以压断胸骨再把尸体放进去,不过这个做法——”他从牙缝里吸进一口气,“你是打算这样做的吧?是吗?你可以正常说话,他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的。”

“不是的。”袁午感到喉咙发粘。

“好。既然这样,就只能把墙往外再挪一点。外面地上贴了瓷砖,水泥砖直接砌在瓷砖上不太稳当,尸体可能会继续膨胀造成内压。所以地砖也得撬掉,等立好墙在重新铺。我说的意思明白吗?”

袁午点点头,怕对方看不到又说‘明白’。

“至于宽度,放下两个人勉强也可以,幸亏一个是小孩子啊……两个人头脚交错就行了。”

袁午庆幸身处黑暗之中,对方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放心,这些工作我会帮你完成,你到时只要负责盯梢就行。但现在——”

手腕上传来粗糙的抓握感。紧接着,一片清漆木料的冰凉落到掌心。他熟悉这个材质,是锤子的木柄。

“——你得把他处理掉。”许安正的口吻平静如常,就像化学老师在教学生做实验一样。

袁午却像触到滚烫的烙铁,手臂抽了回去。

“怎么了?你已经试过了吧,只是角度有些偏,重来一次。你看他现在的样子,他不会有痛苦的。”

袁午转动眼珠。窗外的路灯散出惨白的弱光,还未照亮茶几便被黑暗吞没。如果刚才接过锤子朝他砸去,有没有机会呢?这个想法让他不由自主地抱住了膝盖。

“你倒是说句话啊,嗯?警察在我家做了两个小时的痕迹鉴定,蟑螂脚印都验出来了,还是没找到孩子。你明白吗?这个通道已经不存在了——不,它从来都没有存在过。全国每年有两千个孩子失踪,警察不会盯着不放的,这对他们来说只是个失败的项目而已。只要这孩子从此消失,一切就会安然无恙,这么简单的道理懂了吗?”

“你让我、让我考虑一下。”

“考虑到什么时候?已经一整天了,再有一整天,尸体的味道就盖不住了。”

许安正拖起袁午,重新把锤子塞给他,帮他合拢僵硬的手指。

“来,肩膀放松,小臂用力,一下子就解决了。”

“我看不到……”

许安正拉过袁午的手放在杨莫头顶。杨莫额头温热,脖子柔弱无骨。

“不行,不行……”袁午丢下锤子退到一旁,抱住脑袋以防他暴怒发作。

许安正却立在原地陷入了长久的沉默。随着沉默持续,未知的险恶在黑暗中弥漫涌动,他的体内好似装着一把紧绷弓弦的巨弩。

他打算自己动手吗?为了掩盖性侵而冒险再搭进一条人命,除非有十足的把握不会暴露。他费劲口舌让我动手,不正说明他没有把握吗?

疑虑间,一道黄色的灯光扫过墙壁,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

许安正冲到窗口,握紧拳头发出一声恼怒的低吼。

“你去卫生间躲起来,关上门。快点!”许安正说着连人带椅托起杨莫,走进向卧室深处,“你敢出声,我就拧断他的脖子。”

袁午摸进卫生间,跨过碎裂的砖块撩开百叶窗帘。下面只有一辆车没有停在车位中,从形状看并不是警车,借着路灯隐隐泛出红色。

是女房东?袁午困惑不已。她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敲门声来的很迟,试探性地间断,由轻渐响。袁午正要祈祷刚才自己进屋后顺手反锁了大门,却已然听到锁芯转动的声音。

客厅的灯打开了,卫生间门缝下透进一线光亮,有黑影在光亮中游移。

“有人在吗?”

出乎意料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起来比女房东的哥哥更加年轻。

“我去里面看看。”黑影划过门缝,朝卧室的方向移动。

不!不要去!

袁午在心中呐喊。他后退到浴室柜旁,担心即将发生的剧烈冲突会一直波及到这个小小的空间。然而几秒钟过去,他只听到极其微弱的布料摩擦声,好像有什么东西被人放到了地板上。

“阿骏,阿骏……”女房东的呼唤就隔着一道门板。

袁午的呼吸已经跟不上胸腔起伏的节奏,他窒息难耐,拉开门冲了出去。

“走、快走,走啊!”

袁午攀住已然惊呆的女房东的肩旁,强行转过她的身体,一直把她推回玄关。

一阵风从身后袭来,脸颊两侧同时掠过一条臂膀,在前方形成包围。电光火石间,许安正的右掌精准地盖住女房东的口鼻,同时左臂就近折弯过来,锁住了袁午的咽喉。

敞开的大门近在咫尺,可还是晚了一步。

女房东发出一声轻微的鼻音,双臂慢慢垂下,全身骨架融化一般瘫倒在地。许安正的掌中拢着一块蓝边手帕。

袁午的喉结正在发出声响,眼球鼓胀外凸,视线变得模糊。

“你看你干的好事!你这样的废物,关几年出来还是一样。冷静下来,我给你指条明路。”许安正贴着袁午的耳朵,“你想想清楚,你把尸体藏起来是为了什么?嗯?你要的我都可以给你。孩子我带走,你把他们两个人的事揽下来,条件由你开……”

后面的话袁午听不清了,他低头蓄势奋力后仰,脑袋猛地撞上许安正的眼镜。

脖子上的力道忽然完全卸去了。许安正接连后退几步,慌忙掸去变形的镜框。一条细血自内侧眼角流出,沿鼻翼淌进法令纹。他的半张脸完全扭曲了,怒过攻心之下抡起右腿踢向袁午。

袁午的呼吸尚未恢复顺畅,半匍匐的姿势致使脆弱的腰间成为受击部位。内嵌在工装鞋头的防护金属片撞上左肋,肋骨的形变突破了临界点,发出不可思议的声响。袁午像虾一样蜷缩起来,张大嘴巴发不出声音。

还没缓过一口气,第二脚再次挥到面前。袁午下意识一侧身,忍着剧痛借肩旁挡住力量,顺手缠住许安正的脚踝。许安正重心不稳,一跤摔倒在地。袁午死死抱紧对方的小腿,许安正无法起身,两人在茶几旁扭作一团。

时间一长,袁午终究敌不过对手势大力沉。许安正抓住他的头发,迅速推向坚硬的地面。

“砰”的一声闷响,整个屋子晃动起来。下一秒,袁午的眼前一片漆黑,耳中除了尖锐的噪音什么也听不见,意识却仍然清醒。

又一次撞击之后,上唇忽觉一阵温热,是鼻血淌出来了。

就在第三次被拉起脑袋的同时,袁午放弃保护动作,一把抓住茶几上的瓶子朝上方挥舞,正中对方额角。

瓶子完全碎裂,大量溶液泼溅到许安正脸上,他发出野兽般的嘶吼,手上的力量却渐渐失去方向。他接连晃动头部,难以置信的眼神转而变得迷离暗淡,终于仰面倒下。

一股刺鼻的气味正在扩散。袁午艰难地爬起来,扶着墙走进卧室。

和女房东一起来的年轻男人侧卧在床边的地板上,已经失去知觉。袁午看了他一眼,有些眼熟,但现在显然无暇顾及他。

杨莫手脚的绑绳都没有打死结,袁午却尝试了很多遍才解开,他的大脑已经不允许手指轻易完成精准的操作了。

“醒醒!”袁午拍打杨莫的脸,“回家了……”

杨莫搭搭嘴巴,脑袋转了个向便又不动了。

袁午用袖口擦掉鼻血,挺直腰杆,使骨折的疼痛达到顶点,正想抱起杨莫带他离开,忽听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位短发女人气喘吁吁闯进卧室,紧锁的细眉中聚集起防备和懊恼,接着视线一转,目光落向藤椅上的杨莫。

“别动!蹲下!”

“他只是睡着了而已。”

看到女人敞开的外套衣襟内是藏青色的警察制服,袁午长长呼出一口气。即使隔着薄纱窗帘,他也依稀能看到大雾散去后的第一抹星光。

消失的孩子安然归来

雾中的海岸依稀可辨

但这个故事还没有结束


突破•另一侧的试探重塑•花朵与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