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错•手帕和水族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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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的海岸(四)①

路灯下的白雾忽蠕动起来,一辆电动车横窜而至,楚萍迅速把刹车板踏到底。

对方也停住了,是个醉汉,右脚仿佛跳芭蕾一般反复寻找支撑点,他恶毒地骂了一句,扭头驶入黑暗之中。听不到骂声,嘴型却看得分明,楚萍一瞬间甚至有撞上去的冲动。

楚萍把脑袋枕向靠背,让自己冷静一下,忽然发觉鼻翼凉凉的,是眼泪。

半年前的委屈又真切地涌上心头。而且,阿骏居然知道这件事了。

“那个片子讲的,是DNA样本的采集方法。”

这句话慢慢渗进楚萍的耳朵里,把餐厅里噪音都盖住了。楚萍不知道该说什么,连要往哪儿看都难以控制,只好拎起包落荒而逃。

很明显,阿骏看到了她捡起烟头的那一刻。还是太沉不住气了,大晚上的,根本没有清洁工,也许到明天那个烟头还在原地。实在不行可以再等下一次机会,我真是个傻子!

可是光凭一个烟头就能猜到事情的原委吗?这件事只有哥哥知道,哥哥不可能告诉他。而他是凶手的可能性已经被排除了,难道说他是帮凶?玷污了自己还不罢休,又来敲诈?

回到住处,楚萍坐进沙发里却没开电视。小晴一眼就看出不对劲。

“怎么?你那个男同学欺负你了?”她看看手机确认时间,“不对啊,才八点,要欺负也太早了吧。”

小晴想开个玩笑来调节气氛,但这恰好刺到痛处,楚萍干脆在沙发上侧躺下来。

小晴脸色一变,过来摸楚萍的额头。

“没事,只是有点累。”

“下午不还好好的吗?”小晴说着去了厨房,回来时端了一杯热牛奶,“真的累就早点睡。蜂蜜没了,将就着喝吧。”

每晚睡前喝一杯蜂蜜牛奶是楚萍多年来的习惯,小晴看在眼里,觉得大概对美容有帮助,也依样照做。

“喂,你老实说,跟你吃饭的人是不是阿骏?”

楚萍翻身坐起:“别胡说。”为了掩饰仓皇之色,她抓过小晴手里的杯子喝了一大口。

“既然是胡说你激动什么啊,你看你,借奶浇愁啊。”

楚萍给她一个白眼,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

小晴下班时走到电梯口会经过阿骏的办公室,看到只剩他不走,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楚萍发现自己总会低估身边的人,或许正是这种自以为是,把别人当成简单摆设的认知,才让自己的处境那么尴尬。

“想不到啊,这么多追求者你不挑,偏偏挑了阿骏,他这个人啊,犯不着为他想不开,喜欢不喜欢女人还不好说呢。”小晴赶苍蝇似的挥挥手,重新戴上耳机,好像洞悉一切般释然了。

世上大多数人恐怕都是这样的吧,只凭表面现象和自我经验给予别人评价,倘若生活交集没有进一步重叠,这种评价就永远不会改变。

如果阿骏是帮凶,为了敲诈才透露知情,不会等到半年后的今天。阿骏每天在默默地注视着我,要确认我决定隐忍不发不需要这么长时间。何况,约他吃饭的人是我自己。

如果他不是,那他就是想帮我走出困境。

无论那种情况,这件事不能一味回避。刚才羞愤之下一走了之的做法实在太蠢了。

第二天下班,一切照旧。小晴带着一副“你真是无药可救”的表情准点离开。

五分钟后楚萍关灯出门,阿骏默默跟到电梯口,她当没看见。乘下电梯,走出大厅,两人一言不发。楚萍右拐走向停车场,阿骏却笔直朝马路走去。

“喂!你就这么走了?”跟他比耐性看来是以卵击石。

阿骏连忙掉头走回楚萍身旁。“……对不起,今天我请你吃饭吧。”

“你昨天的话是什么意思?”

他支支吾吾半天答不上来。

“你怎么会知道我的事?是你做的吧?”

阿骏吓得倒退一步,双手交替推着眼镜。“不是,不是啊。”

楚萍心中仍有顾虑,不敢再让阿骏上自己的车,举步朝热闹的美食街走去。阿骏紧紧跟随,开始阐述他的推断。

“那时候你请了一周年假,连着周末歇了十来天。听同事说是生病了。我其实……想去看你的。”

阿骏来到青岚园,在楚萍楼下晃了好几圈,最终也没有勇气上楼,不巧看到了楚萍的哥哥。

“看到我哥怎么了?你还指望我生病了一个人在家呀?”

“你哥从外面赶回来,手里拎着菜。”

照顾病人,买菜做饭,应该由退休的妈妈来承担,哥哥买些水果营养品倒是合理。

“所以我猜,你对爸妈隐瞒了病情,嗯,如果是病情的话。我那时以为你得了……重病。”

楚萍的步伐慢下一拍,阿骏也跟着减速。

哥哥陪伴了两周时间后,楚萍尝试继续独自生活,与黑夜的恐惧搏斗了一个月,终告失败。

“没过多久你就搬了,和小晴合租。你说原来的房子风水不好。那个,你连星座都不信,怎么会信风水呢。而且你的性格,是不大愿意跟别人合租的。”阿骏一边结结巴巴地长篇大论,一边摸着额角渗出的汗,“我设想了好几种可能,总觉得你请假和搬家是有关联的。最主要的是,从那以后你变得安静了许多。”

楚萍静静地听着,已经不知道走到哪儿了。

“前天上班的时候,只要我一出办公室,你必定会经过楼梯厅,后来吃完牛排,你说想抽烟就可以抽的时候,我大概就知道你为什么会请我吃饭了。”

楚萍哼了一声:“我真傻,你故意把烟头扔在路灯下,老远就能看清我有没有蹲下来捡。”

“倒不是因为路灯,我站的位置距离太远了,雾那么大,路灯下也是看不清的。是因为路灯旁边有一家蛋糕房,如果你打算修好车送我回去,我可以借口买蛋糕下车,这样就能确认烟头还在不在了。”

楚萍的肩膀耷拉下来,好像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

“我想了想,我在你家楼下看到你哥时,他应该也注意到我了,所以会怀疑我。”

让阿骏进一步确认楚萍的境遇的,是昨晚他提到鞋码时楚萍的反应。

“你吃饭的时候问我多大,我当然知道这是指年龄,但我故意说了鞋码。如果除了DNA之外,你还有凶手的鞋码信息,听到我这么说绝不会无动于衷。你哥哥是医生,可以提取到DNA,但是要得到鞋印只能找警察。采集鞋印比DNA容易得多,你却没有,大概是没有报警吧。”

楚萍走到一颗树旁,双手扶住树干,忍不住大哭起来。

阿骏吓得手足无措。路人频频投来冷峻的目光。

“……太欺负人了。”

“对不起……”阿骏一个劲低头道歉。

平复下来之后,楚萍才意识到自己为什么会哭得如此难堪。她此刻已然赤裸裸地暴露在阿骏面前,从今往后,她和阿骏的关系将彻底改变。可同时,她又感到一阵久违的轻松。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楚萍调整呼吸说,“如果你以为这样就可以绑架我……”

阿骏一时语塞,良久看着树根周围的地面。“这半年,应该很不好过吧。这种事大概谁都没有勇气面对,可你还是决定要为自己讨回公道,我觉得你很了不起。我只是想说,如果找出那个人,不管你决定怎么做,我对你……对你的看法都不会改变。”他说完自己笑了笑,“不过你可能并不在意这点。”

表达有些隐晦,但楚萍听懂了。阿骏正在鼓励她义无反顾地迈出这一步。

气氛越来越沉重了,楚萍故作不屑地别过脸。“说得你好像一定能找出那个人似的。”

“试试看。”阿骏走近一步,“你把事情从头至尾跟我讲一遍。”

雾中的海岸(四)②

雨声不断,黑夜中的水洼宛如淌进了油墨,长街的倒影一片散乱。

“你呀,你别再赌了啊。”若玫披在肩膀的发梢已经湿透了。

袁午诧异地望着她,手里的伞不觉倾斜过来。

这是第几次和她见面呢?她在说什么?这是要去哪儿?

“啊,我的包淋到了……”

袁午用力握紧伞柄,风也很大,虎口渐渐发酸。

“换工作也不行吗?要是做什么都一样,你就在家照顾婷婷吧。”

婷婷?婷婷在哪儿?

袁午回头望去,两旁的店面灯火通明,可是街上空无一人。

一辆车飞驰而过,溅起一股并不大的水花。若玫一声惊呼,向伞下靠过来,顺势挽住了袁午的胳膊,就此不再松开。

她裸露的小臂上沾了雨水,起初冰凉,稍后渐渐传来体温。袁午从未触碰过异性的身体,撑着伞的右臂不敢再动弹。

这究竟要去哪儿?我为什么不开口问一句呢?若玫倚靠的趋势越来越明显,肩旁突然酸胀无比,就快支撑不住了。于是袁午把包换到了左手——五块砖还是太重了。

前方的路灯下站着母亲,她的衣服光鲜亮丽,雨不知何时停了。

“今天感觉怎么样?她有没有什么表示?”母亲笑意盈盈。

袁午低头看着臂弯。

“她可真是个懂事听话的孩子。”

“还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我没办法像你妈那样,把你当成另外一个自己。”若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袁午觉得自己能控制什么时候让梦醒来。梦很浅,浅到像是回忆。

那些乱七八糟的声音又开始有节律地出现,打鼓声,敲门声,木板相互摩擦的声音,还有电视里传来的海浪声。这些声音的频率与心跳产生共振,振幅越来越大,致使身体像在坐船似的摇晃起来。

他睁开眼,天已经黑了,窗帘敞开着,水晶吊灯被对面楼的灯光照出暖黄色。

最后那句话,若玫是什么时候说的呢?

袁午从沙发上站起来,整个屋子开始旋转,瞬间改变的脑压使他一跤摔倒在地。万幸的是没有撞到近在咫尺的玻璃茶几。

他的耳朵贴住了地面,耳朵里的世界正不断吹着一股奇异的风,轰轰作响。视线沿着地砖的拼缝向前延伸,穿过西餐桌抵达水族箱的底座。

那把藤椅,昨天已经拖进了卧室里的衣帽间,连同父亲一起。那里还放着一整箱未开封的福尔马林精粉。

今天必须要做那一步了,令人作呕的气味不再是若有若无。

这三天来,袁午往返于青岚园和红联大厦,瓷砖总算运完,数量较多的水泥砖还剩一大半。

但他发现,与之相比更为艰难的进程是摧毁那面墙。一旦用锤子砸,整栋楼都会为止震动,只好用凿子沿着砖缝磨掉水泥。即便如此,到了晚上还是会感到全世界只有他自己在发出声响。

照目前的进度,凿开可放入尸体的缺口至少还需要三天。从在红联大厦梦到父亲那一刻起,袁午便感到体力日渐消散。

再休息一会儿吧。贴上冰凉的地砖,才意识到自己的脸是那么滚烫。

想起来了。若玫带着女儿离开家是在去年夏天。父亲请中介过来看房子。他让袁午把即将卖掉房子的事提前告诉若玫。但袁午始终难以启齿。

中介对房子相当满意,松了松领带说,一定能卖个好价钱。

若玫一直在水槽前搓袜子,听到中介说出这句话,手上的动作停了下来。

“嗯,是已经整理过了吧。”中介笑嘻嘻看着父亲。

家里的部分电器和家具已经被上门追债的人搬走了,中介以为他们正为搬家做准备。

直到中介离开,若玫也没有关上水龙头。父亲哽咽了。

“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心理准备……”若玫幽幽地叹了口气,恢复搓洗的动作。

“是我们害了你……”

“一起过日子,说不上谁害谁。”若玫的神情平静如水。

父亲走后,袁午默默地拿起堆在水槽边的脏衣服帮忙一块儿洗。若玫没有阻止他,冲干净手上的泡沫,转身走开了。

袁午草草洗完,回到客厅,看到若玫正踩在凳子上擦拭墙壁。靠近天花板的墙角位置有一片霉点。

“怎么突然干这个?”

“收拾得干净些,能多卖些钱。”

袁午无言以对。

“婷婷的房间,墙纸打卷的那个地方,最好也处理一下。能补就补上,不行的话,整张撕下来重新贴过。”

“接下来,我们只能暂时住到乡下了。”

若玫没有马上回应,擦干净墙角跨下凳子,拢了拢头发说:“没有我们,只有你。”

“嗯?”

“还是因为我做得不够好,我没办法像你妈那样……把你当成另外一个自己。”

没错,就是这个时候。若玫的嘴角慢慢挂下来,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着,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若玫的娘家认为,于情于理,她都应该得到均分后的财产。除了女儿,若玫离开时没有带走一分一毫,她知道袁午欠了多少钱,如果拿走一半,父亲只能连老家的房子也一并卖掉。

而事实上,最后的结果也正是这样。恢复单身的袁午变本加厉,不出半年便又欠下巨额赌债。

母亲去世之后,若玫带着婷婷每周去乡下看望父亲,直至与袁午办完离婚手续为止。无论多么亲如父女,毕竟袁午才是这条纽带的灵魂,而他却偏偏失去了灵魂。

说失去还不太准确,灵魂这种东西,我可能从来都没有拥有过吧。

她们母女二人现在住在什么地方,袁午全然不知。父亲却去探望过她们,这是他在喝醉酒后亲口承认的。也许在搬来这里之前,他就一直与她们保持联络。

在某个告别时刻,父亲会不会这样对若玫说:我们现在住在那里,等你空了,可以带着婷婷一起过来。就像以前一样……

她看到开门人的是我,不会进屋来的吧,拉着婷婷掉头就走才对。

但……谁又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

袁午撑起身,不再骤然发力,拉上窗帘后打开灯,慢慢走近父亲的卧室,打开衣帽间的门。

被毛毯罩住的父亲在藤椅上端坐如常,口鼻处的血印已经干结了。

他倒退着把藤椅拖到窗口。父亲的双脚在地面上摩擦,膝关节向外打开一定角度,尸僵已经缓解了。

回到餐厅,袁午卯足力气尝试推动水族箱,合金材质的底面在地砖上吱吱作响。其重量倒没有预想中那么可怕,但就这么直接移动,会把卧室的木地板刮花。

他思考片刻,从阳台上拿来晾衣叉,用螺丝刀卸下金属叉头,使其成为一根细竹棍,再把竹棍折为两段,然后奋力抬起水族箱一端,同时将平放在地上的半根竹棍踢进抬起的间隙中。另一端如法炮制,水族箱就成了一台小车,但还不能拐弯。他又从自己床上扯下绒毯,紧挨着竹棍铺平在地上,借助竹棍的滚动,把水族箱的一部分推到绒毯上,两根竹棍前后交替衔接,反复多次,整个水族箱完全压住了绒毯。

袁午拉起绒毯慢慢倒退,像牵着一头倔犟的黄牛一般将水族箱拖进了衣帽间。

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又马上逼迫自己爬起来。

移动尸体之前,袁午找了根细绳,绕过父亲的颈部,连同盖在上面的毛毯一起扎紧。他害怕毛毯会滑落下来。一旦直视父亲此刻的面容,余生都会在噩梦中度过。

父亲的身体凉的可怕,关节还有些僵硬,脱去外套用了足足十多分钟。剩下的毛衣袁午不敢再脱。整个尸身除了黑紫色的双手,没有其他皮肤暴露出来。

拽进衣帽间,扛上肩膀,搁在水族箱缸沿,调整姿势,轻轻放下,袁午的动作一气呵成。

和预想的一样,父亲侧卧在水族箱内,双腿微曲,几乎没有浪费一点空间。

伴随着剧烈的咳嗽,袁午跪在地板上干呕起来,从胃里涌上来的只有酸水。

再坚持一下,还有最后一步。

没有那么长的管子通到卫生间,水只能一盆一盆地接。午夜时分,水面终于没过了父亲的肩旁,头部的毯子边缘漂浮起来,露出一小片脖子的皮肤。

将一箱黄色的精粉全部倒入之后,袁午从厨房找出一张塑料台布,封住箱口,用绳子扎紧,防止腐气外泄。

在灯光的照射下,水体呈现出金黄的琥珀色。

雾中的海岸(四)③

阿骏下了车,径直绕到楼的南面。

楚萍找不到停车的地方,干脆就近靠在草坪边的空档处。青岚园的车位很紧俏,她搬走之后,原来的车位转租给了别人。

“就是那儿,三楼。”楚萍指向她曾独自居住了两年九个月的套房。此刻光线从客厅和卧室窗帘的缝隙中透出来,照亮崭新的不锈钢窗杆。

防盗窗是那件事发生之后才安装的,楚萍是整栋楼第一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防盗窗就是室外梯,一家带头,剩余几户不得不紧随其后。如今楼体立面上齐刷刷堆叠起了巨大的鸟笼。

“哦?那时一家都没装吗?那这个人是怎么爬上去的?”知晓这一点后阿骏显得很惊讶,夹着烟的手悬在嘴前。

“应该是雨水管。”那是哥哥的推测。

事发当晚,楚萍像平日一样检查完所有窗户的月牙锁才就寝,反锁大门则是每天回家的第一件事。第二天哥哥赶来时,门仍然从里面反锁着,但卧室的窗锁却处于打开状态。

还有,窗沿上留着一块蓝边手帕,是凶手慌忙离开时遗落的,从中检测出了乙醚成分。这正是让楚萍失去意识的作案工具,也是凶手从卧室窗户进出的另一个证明。

楚萍跟着阿骏踏上草坪,走到墙根下,目光沿着雨水管笔直向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道带钉的铁箍将管身固定在外墙上。铁箍锈蚀不堪,发黄的水渍在弱光下也能看清。

环道上有车经过,距离虽远,楚萍还是下意识地侧过身,让车灯打在后背上。

就连检查一下都会心虚,凶手却在那晚怀着执着的欲望一步步爬上去。

阿骏丢掉烟头,双手握住碗口粗的管子用力向外拉扯,重复两三次后,距离最进的铁箍连着钉子被拔出一小段距离,钉子周围的墙砂脱落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

“这,比想象中还不牢靠啊。”阿骏把稍稍外弯的管子往里推了推,“上面的部分应该也是这个状况吧。”

“你是说……”

“嗯,想象一下那个人爬水管的姿势,这跟体育课上爬杆不一样,这么粗的管子,而且贴着墙,脚绕不上去,最合理的做法是蹬在墙上发力。”阿骏半蹲下来,抬起一脚蹬在墙上演示,“像这样,靠摩擦的反作用力产生向上的力,但大部分的力其实是向外的。”

“我懂,如果钉子都松了,管子会倒下来的!”

“对。嗯——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他是个攀爬老手,可能会带着什么我们想象不到的工具,最起码他有拨开窗锁的工具,那是个什么东西我就想象不出来。”

楚萍轻叹一声。

“他究竟怎么上去的,这点先不考虑。可是上去之后,还有奇怪的地方。”

“什么?”楚萍看着阿骏。

“只有卧室窗户的月牙锁打开了对吧?这就很奇怪,你看,”阿骏指了指上方,“雨水管的右边是卧室的窗户,左边是客厅的窗户,两边距离差不多,为什么要从卧室进去呢?哦对了,你平时会锁上卧室门吗?”

楚萍摇头。

“是啊,只要确认大门和窗户都锁上了,一般人是不会再锁房门的。从客厅进去再到卧室不是更稳妥吗?”

楚萍也发觉不对劲了。凶手攀在卧室窗外,用工具开窗,再拨开窗帘站到地板上,自己却浑然不觉,睡得死死的。

阿骏低着头开始在草坪上徘徊,接着又点燃一根烟。这个人的脑袋,天生就喜欢解决疑难杂症吧。自从楚萍答应让他帮忙找出凶手,他便情绪高涨,谈吐之间也不再羞涩木讷。

“你那晚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吗?”阿骏问。

楚萍抱起胳膊点点头。

“看来乙醚的浓度很高,或者是捂了好几次。”阿骏挠挠额头,“你确定留在窗沿上的手帕不是毛巾?这世上居然还有人在用手帕。”

阿骏思考的切入点和哥哥一样。如今手帕在商店里已经很罕见了,但网上有售,连乙醚这种管制化学品也可以买到。如果由警察出面,或许可以从快递公司找到一些线索。

“手帕的吸水性其实很一般,乙醚是很容易挥发的,如果事先在手帕上蘸乙醚,等爬上来可能都干了。”

“这你都知道?”

“啊?那个,电视剧里常用这招,没看过吗?在手帕里倒上半瓶,有时还会在手帕中间垫几层厚纱布。”阿骏做出相应的动作,“然后冷不防从背后偷袭……”

“你成天看的都是些什么啊。”

“反正这东西必须得现倒现用,他肯定还带着一瓶乙醚溶液。”阿骏推了把眼镜,“他做了充分的准备,不会是个临时见色起意的小偷,他的目标就是你。这样的话,希望会大一些。”

“希望?”

“如果这人只是个小偷,搞不好是流窜犯,那上哪儿去找呢,没有警察帮忙不可能找到的。”

楚萍陷入了沉思。当真把找出凶手这件事摆上台面,她又感到有些害怕了。到昨天为止,阿骏和她还只是普通同事关系。他现在的态度着实令楚萍不安,仿佛不久的将来她的遭遇便会人尽皆知。阿骏原本就是一旦确定方向便认真到底的那种人吗?也许是吧。

阿骏似乎没有察觉楚萍的疑虑,自顾自说:“在行动之前,他就知道你的存在。说不定啊,他就躲在对面的猫眼后面成天看着你。”

“胡说,对门是一对老夫妻,都赶上我爷爷的年纪了。”

“是嘛,那……能力上的确是办不到了。”

楚萍不禁蹙眉。

“呃,我是说爬水管的能力。”

楚萍想踢他一脚。“你一会儿说爬水管不可能,一会儿又说什么能力,到底这个人怎么上去的?”

“我也想知道啊,如果能上楼检查一下水管的上部就好了。”

“你说去房子里面看?都租出去了,还怎么进去看?”

“这个确实比较麻烦,租给谁了?”

“一对父子。租给谁不都一样吗?难道你说这里有人爬水管进来过,所以要检查一下。这不是把人吓跑了嘛。”

“理由可以随便编一个,不过万一被对方猜到就麻烦了,那还是算了。”阿骏用牙缝吸了口气,“我总觉得爬水管的可能性很低,但其他窗户都锁上了,大门也一样。话说他为什么不从大门离开呢?”

“楼底下有监控啊。”

“那种探头在晚上根本不顶用的。像素很高,在白天会很清晰,但其实是低档货,感光元件和镜头都很差,到了晚上拍出来就是一片蠕动的麻点,是猫是狗都分不清。换了是我就直接下楼,最多准备个鸭舌帽就行了。”

“你懂这些,他未必懂啊。”

阿骏不置可否地抿住嘴唇。

外套留在车里,在草坪上站久了,寒气渐渐渗透毛衣。

“咦?”楚萍看着楼上透出的灯光心生疑惑。

“怎么了?”阿骏问。

那位姓袁的租客,现在在做什么呢?三天前的晚上偶遇他时,他好像提过父亲回老家了。可现在亮灯的卧室是他父亲的房间,他自己的房间却暗着。

一声刺耳的喇叭声传来,楚萍的车挡住了正要拐进来的另一辆车。

“啊,没什么。”她急忙跑去挪车。

阿骏跟了上来。“我们走吧,今天先这样。”言下之意,明天还要继续?楚萍觉得头疼,同时又为自己的犹豫不决感到烦躁。


“今天约会怎么样?阿骏开窍了?”回到住处,小晴张口便问。她能关注的事情十分有限。

“我提醒你啊,是朋友的话,别把这件事说出去。”

“怎么着?跟阿骏在一起让你觉得丢人啦?”

“没有的事,总之你别到处张扬。”

小晴撇撇嘴,算是答应了。她穿着一套分红色的棉布睡衣,质地很硬,把腰身撑得滚圆,活像一头熊。

“你看!”稍后她从厨房跳出来,手里像摇铃铛似的晃着一瓶蜂蜜,“前些天把你的吃空了,这瓶算我的。”

楚萍笑了笑接过瓶子。看包装是好牌子,旋开盖子一闻,味道确实比自己之前常买的更自然一些。小晴在购物方面向来手松,也不计较和楚萍分享。

她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心里想着要不要把阿骏的事告诉哥哥。哥哥一定会埋怨自己不小心泄露了秘密,而且会对阿骏产生反感甚至是敌意。她有这种预感。

正思索着,手机响了,是阿骏打来的。

“还没睡吧?”

大学时的男友打电话到寝室,第一句话也是这四个字,楚萍隐隐感到不适。

——睡了怎么接你电话呀!她现在对阿骏却不敢这么说。

“嗯。”

“我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性。”

楚萍望了眼卫生间的门,淋浴和哼歌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什么呢?”

“我先问你个事,你当时被送到医院后,有没有做检查,判断是否吸入过乙醚?”

“没有。”楚萍对着手机摇了摇头,“这难道……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嗯,想来也是。”

“怎么回事?”

“是手帕的问题,我觉得那块手帕掉落在窗台上,很刻意。”

“刻意是什么意思?”

“凶手从窗户离开时,必须要在窗台上转身吧,那样才能抓住水管往下爬。一转身不就看到手帕了吗?捡起来不就好了?”

楚萍没有出声。

“手帕是他故意留下来的。”阿骏压低声音。

“……为什么?”

“嗯——这样考虑吧。假设,没有那块手帕,事情会有什么不同?我是说,你所认为的事情是否会不同?”

“我听不懂。”

“当然,你发觉身体异样,就知道自己受了侵犯,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你接着会想,为什么我当时一点感觉都没有呢?然后你看到了那块手帕,就有了答案,对吗?但如果没有手帕呢?你仍然会认为,你是在凶手进屋之后被他迷晕的吗?”阿骏停顿下来,留给楚萍思考的时间,“女孩子在失去意识之后被玷污了身体,这种事情很常见吧。多数是原因是喝醉了酒,或是被人下了药。大家听到这类事件而又不了解实情时,都会这样猜测。”

楚萍下意识地“嗯”了一声。

“我再强调一下,对凶手来说,重要的不是事实,而是你的想法。你是被他用手帕迷晕的,这种可能并没有排除。但凶手不希望你意识不到这一点。如果你意识不到这一点,就会产生其他联想,比如——”听筒里传来阿骏喉结滚动的声音,“你事先被下了药,在凶手入室之前,就已经失去意识了。而这个,或许才是真相。为什么他不担心惊醒你而选择直接从卧室进入,就可以解释了。嗯,有点绕,你听明白了吗?”

“下药?这、这怎么可能呢?”

“每天晚上睡觉前一定要吃什么东西,你有这种习惯吗?”

楚萍的视线霎时像被某种力量吸附一般,锁定在手边的那瓶蜂蜜上。心跳如鼓声雷动。

“有、有的,有的!”

“是什么?”

“牛奶,放了蜂蜜的牛奶!”

“嗯,他对你的生活了如指掌。在那晚之前,他就已经来过了。如果要从每天剩余的牛奶量来判断你的习惯,应该来过很多次,是在你上班的时候。他是从大门进来的。”阿骏做了个深呼吸,“这只是推测,但我们不妨可以往这个方向查。喂?”

楚萍捂住嘴,瞬间感到一阵恶心。

庆幸和恐惧交织袭来。——如果凶手是阿骏,即便有哥哥帮忙,这场角力也毫无胜算。

雾中的海岸(四)④

一条旧棉袄铺在地上,碎砖块沉闷地落在上面。锤子上包了一小块灯芯绒布片,敲击凿子的声响也消去了大半。这样处理效率会降低一些,但安全是第一位的。完工的时间推迟一两天并无大碍。

今天照旧从红联大厦运回三批水泥砖,顺便在小卖部买了一根新的晾衣叉和空气清新剂。

袁午欣喜地意识到,这堵墙其实只需拆除上半部分,下半部分便会形成口袋状的缺口,将尸体竖直插入,再把上部的墙体修砌完整即可。这样看来,目前的砖块已经足够了。

最后还得把瓷砖镶贴到位,这虽然是个技术活,但只要时间充足,慢慢雕琢,袁午觉得自己能完成这项工作。他上网查过胶泥的使用方法,按一定比例兑水即可,确实比掺入石粉搅拌的水泥要方便许多。

每隔一段时间,袁午便走进卧室检查是否有气味散发,鼻尖贴近衣帽间的门缝闻嗅,仅此而已。前一晚完成藏尸后,他再也没有拉开过衣帽间的门。现在整间屋子都弥漫着空气清洗剂的香橙味。

一切都在按计划稳步进行,除了自己的身体状况。

头痛不见好转,咳嗽和呼吸一样停不下来,胸口时而涌上血腥味,久蹲起立后伴有切割金属般的耳鸣。他吃了一些父亲曾用过的缓释胶囊,几乎没有效果。可他现在还无法说服自己去医院。

黄昏已至,楼梯上陆续传来脚步声,在狭小的楼梯间内回荡。袁午每天在这个时间收工,换下夹克衫,洗去头顶的灰尘,坐进沙发里看一部讲述北极生物的纪录片。与此同时,忍耐着前往“大友”冲动。

腹痛感许久没有光顾,大概是高烧暂时改变了体质,这很值得庆幸。

若玫只出现在梦中,小红却常常在白天进入他的脑海。无论何时何地,小红总是知道该做什么,也恰恰总是有事可做,这点和母亲很像。她不会轻易打扰袁午,而在袁午期望听到她的声音时便会开口说话。袁午不太确定自己对她抱有的好感算哪一种情谊。等这件事过去了,约她吃顿饭吧。

袁午醒来时躺在床上,他大概是被自己的体温热醒的。伸手摸摸额头,没有明显的温差,因为手也是热的。他翻开被子,将身体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躺成一个大字,滚烫的皮肤上没有一丝汗。

过了一会儿他爬起来,胡乱找了些饼干,就着昨晚剩下的凉水咽下。颤抖的手握不稳杯子,凉水顺着嘴角流到腮帮,又沿着脖子往下,浸湿胸前的衣襟。

黑夜还剩最后一点全貌,从窗口望出去,远处的雾已微微泛蓝。就在此时,袁午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极其微弱,但在万籁俱寂之下,他确实听到了。

是塑料袋缓缓变形时发出的声音,就像随手放在地上的一袋苹果,由于重心未稳,柔软的塑料薄膜随着苹果的落位“沙沙”作响。

奇怪之处在于声源的位置。他有些难以置信,屏住呼吸等待第二次异响传来,双腿不由自主地朝父亲卧室的方向迈去。

合叶的润滑很好,房门被推开时无声无息。卧室门口是卫生间,突出的墙角挡住了一部分视线,恰好看不到衣帽间。袁午正想开灯,移向开关的手却停在空中。

这是……

他定睛凝望房间深处,一道微弱的荧光宛如一张薄片悬浮在地板上,是透过某个缝隙后才会呈现出的光芒——衣帽间门板下的缝隙。

衣帽间的筒灯亮着?!

袁午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难以遏制的颤抖,全身的每一块肌肉,每一条神经被注入了方向各异的驱动力。他倚住门框,慢慢蹲下来抱住小腿,下巴不断撞击着膝盖。

刚才的声音,是盖住水族箱的塑料布被翻开时发出来的吗?父亲……打开了灯,站在衣帽间内的镜子前……

不可能!没有这种事,一定有解释的方法。

福尔马林精粉的防腐效果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明显,甚至根本没有任何作用,自己瞎琢磨出来的方法怎会可靠?尸体正在腐烂,水族箱内充斥着甲烷,于是塑料布慢慢鼓起来,发出声响。

至于门缝中透出的弱光,白天时察觉不到也不奇怪,第一晚处理尸体时自己就忘了关灯,这样就可以解释了,一定是这样的。

袁午突然笑了起来,他不明白这个反应由何而来。他等待着塑料布膨起后再次发出声响,良久没有动作。

屋外传来的遥远的鸟叫声。天亮了,彻骨的寒冷让他清醒了一些。倏忽间,有某个小点沿着脑部神经游走,不断躲避着他的追捕,随后“嗡”的一声撞散在颅骨内壁,遍布脑海。——他看见了女房和她哥哥坐在牛排餐厅时的画面。

“一手攀在窗外,一手还要用精细的工具开窗……”

对了,这个房子,在女房东居住期间有人进来过!是那个丢掉的烟头的男人吗?

窗外的世界一片青蓝。袁午扶住门框站起来,从卫生间拿起凿墙用的铁锤,走到衣帽间前,鼓足勇气,像警察闯入匪窝一般迅速拉开门把。

水族箱、尸体、盖住缸口的塑料布,一切都原封未动。水族箱沿着衣帽间的深度纵向放置,袁午站在门外,只能看清父亲微蜷的双腿,被毯子包住的头部在更深处。他慢慢走进去,检查每一档柜格,还是那几件衣服,哪儿都藏不下人。地上只有一箱倒空的黄粉盒。父亲浸泡在金色的溶液中,呈现完全放松的侧卧姿势,相比之前略微肿胀,衣服和裤子因此看起来都变小了。

袁午微微屈膝,使视线与水族箱口平齐,塑料布确实鼓起来了。

他退出衣帽间瘫坐在地,长长呼出一口气。既然有人进来过,那就听天由命吧。就算罪行被发现,就算被绳之以法,他也不想刚才那恐怖的幻想成为现实。

稍后,袁午回到自己房间,从外套里取出钱包查看,卡和现金都还在。他握着锤子走遍所有角落,战战兢兢地附身检查床底下,没有发现什么痕迹。

入室者已经离开了。他察觉到袁午睡在房内,没敢进来动他的衣服。随后潜入父亲的卧室,为了搜寻财物钻进衣帽间,打开筒灯后发现尸体,由于惊吓过度直接逃离。

袁午不自觉地为这一结论点点头。

毫无疑问,入室者发现了袁午的秘密,但他在举发袁午罪行的同时,必须合理解释如何发现了尸体。从这个角度考虑,袁午的处境或许没那么糟糕。

这套房子究竟有什么魔力,会两次招惹窃贼呢?是同一个人因为第一次没有得手而再度冒险吗?窗户的月牙锁对惯偷来说真是形同虚设。

不对——袁午立刻发觉自己愚蠢至极——每扇窗户外面都装有防盗窗,这个人无疑是从大门进出的!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门口检查门锁,迟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好不容易探出水面又被拽入恐惧的深渊。

门锁的安全钮落在反锁的档位上。

雾中的海岸(四)⑤

“哟呵,好久不见!”保安连忙站起来,对走进传达室的楚萍点头致意。

“是啊……”楚萍差点脱口而出问对方最近忙不忙,忽然意识到这句客套话没准对工作内容一成不变的小区保安来说是个讽刺。

他大约适逢退休的年龄,雪白的两鬓与黑发界线分明,是几名保安中最为年长的。楚萍曾数次见他在大门口拦下外来人员,是个相当敬业的人。青岚园住户上千,他却能一眼分辨出来者是否业主,楚萍很佩服这项技能。

保安的视线越过楚萍的肩膀,笑容里混入一丝疑惑。

“要麻烦你一下。我朋友那天跟我一起过来,结果钱包丢小区里了。”楚萍堆出笑意,指着跟上来的阿骏,“后来怎么也找不到……”

“噢,要看监控是吧?来。”保安话不多说,带着两人走向角落的一扇防火门。

“谢谢了。”

“嗨呀,客气什么。钱包丢了是麻烦,现金倒无所谓,证件要补,你得掉一层皮。”保安朝阿骏不堪其苦地摆动手掌,表明他对此深有体会。

“唉是是。”面对陌生人,阿骏又恢复呆头呆脑的本色。

门内是一条走廊,左手边是物业办公室,右侧是活动中心,从中传出麻将牌撞击桌面的声音。监控室大概在走廊尽头。

“你是搬走了吧?”保安没等反应慢半拍的楚萍回答,又接着说,“说到底是个安置小区,你们年轻人在这里住不长久的。”

楚萍干脆笑而不语。

“新房子嘛,是该让朋友准备。”他隐蔽地伸出大拇指点向阿骏。

“这个……”

保安爽朗一笑,从腰间摸出钥匙打开监控室的门。

靠墙有一张办公桌,上面只有一台显示器,看起还很新。角落里堆放着不少电子设备相关的杂物,并没有看到存放服务器的机柜。阿骏或许没猜错。

“如果青岚园的监控是最近几年安装的,录像很可能存放在云端,系统默认会开启分辨率自动降级功能。”

云端服务器有更大的存储空间。当视频容量超出限定部分时,会逐级降低分辨率以支持更长时间的回放。这样一来,小区安装一套监控设备只需支付摄像头的费用,储存设备的低廉租金会分摊到每年的物业费中,几乎难以察觉,因此更容易说服业主同意安装。

“总之,监控录像的回放最长能到一年。”阿骏在昨晚在电话中向楚萍说明她一窍不通的网络技术,这是他最后的结论。

如果凶手曾在半年前由大门进入楚萍的房子,就能在监控中发现他。

“明天请个假,早点过去。这很花时间。”

和阿骏同时请假外出,再加上小晴的大嘴巴,这段暧昧的关系势必会成为公司里的新话题。但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楚萍急于验证心中的某个猜测。

“这玩意儿我可弄不来,你们等一下,我去叫物业。”保安说着转身要走。

“不用!”楚萍连忙喝止,“我们自己来就行了,他本来就是做这行的。”

“是嘛。”保安瞪大眼睛走回来,“那么,在哪儿丢的知道吗?”

阿骏交代过,要说想不起钱包遗落的具体位置,这样可以争取更多的时间。楚萍照此回答。

“哎呦,那可费工夫了。”保安颠了颠手里的钥匙,“那行,你们慢慢看,有事叫我。”

阿骏点开日期菜单,月份一栏的备选项有一长条,最下方恰好是去年的十二月,他的估计没错,录像的保存时间足足有一年。楚萍的心跳加快了。

因为不知道具体编号,找到那个摄像头花了点时间。阿骏将监控画面放大:视野正对车行环道,左下角恰好拍摄到了楚萍楼下的单元门。

那一天是六月二十七日,楚萍记得很清楚。天已经热了,但晚上不盖被子还是会着凉。她洗过澡换上睡衣,从微波炉里取出三分热的牛奶,加入一勺蜂蜜搅拌均匀,然后坐在床里边喝边看手机上的新闻。

那晚是怎么睡着的呢?如果牛奶里有安眠药,也许合眼时仍是半躺的姿势,手机也搁在手边。可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第二天早上,伸手关掉闹铃的动作楚萍是记得的,手机确实在床头柜上。但因为凶手来过了,这不能说明什么问题。

还有,当时杯子是空的吗?如果药力很大,在喝完之前就睡着了也很有可能。那么后来洗杯子时,就会把剩余的牛奶先倒掉。但那是从医院回来之后的事了,自己完全是失魂落魄的状态,又怎会注意这些细节。

楚萍昨晚彻夜难眠,除了思考这一系列问题,脑海中出现最多的便是自己的童年——有哥哥陪伴的童年。

录像从事发前一天早上天刚亮开始,起初以正常速度回放。每出现一个人,阿骏便向楚萍确认是否邻居。三楼及以下的住户楚萍都能报出相应的门牌号,上面两层的就有些不太确定。阿骏不以为意,很快记住了所有邻居的身形,随后直接调到四倍速。尽管如此,看到傍晚楚萍下班回家,也花去了三个小时。期间除了清扫楼梯的阿姨,没有看到邻居以外的人,更让楚萍欣慰的是,也没有看到哥哥。

如果是同一个单元的邻居作案,光看这个监控就无法判断了。所有邻居都出过门,老年人买菜或者带着孩子散步,年轻人都和楚萍差不多时间出门上班,但有其中两位在中午回过家。至于别人如何才能得到自己的钥匙,楚萍想破了头也想不出来,丢过钥匙这种事不可能没印象。她坐在一旁支起脑袋默默思索着,却不敢多问一句。

——我要找的不是邻居,是你哥哥。万一阿骏这样回答,那该如何是好?但楚萍心知肚明,阿骏的目标就是哥哥,他在昨晚说出那番话之前就有了结论。

哥哥有钥匙,白天可以随意出入自己家。哥哥是医生,能轻易弄到安眠药。每天睡前喝牛奶的习惯,哥哥也是知道的。

也就是两天的时间,哥哥和阿骏对于自己意义好像就要颠倒过来,缺乏真实感的境遇一时间让楚萍觉得孤独无依。

“你先去吃午饭吧。”阿骏伸了个懒腰说。

“你还要继续?”

“嗯,再往前看看,凶手提前几天下药也有可能。”

楚萍不解,连续几天吃下安眠药自己难道不会察觉吗?

阿骏看懂了楚萍的神情:“不管是牛奶还是蜂蜜,都不可能一天喝完,他大概会做好多次尝试的心理准备。只要药量控制的好,轻易不会察觉。”

药量控制得好……这也是医生的技能。

楚萍全无食欲,两人一直坐到下午三点多。播放速度调到了八倍,楼下的樟树叶痉挛似的抖动不止,人的动作只剩飞速横移。期间保安来过两次,递上烟询问进度,第二次明显面露疑惑,大概以为楚萍丢的是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

连同上午,总共回看了四天,哥哥的身影始终没有出现,楚萍松了口气。是啊,怎么想都不可能嘛。

阿骏走到窗口慢悠悠地抽完一根烟,转身问道:“那天帮你做化验的医生,他的样子你还记得吗?”


收费和取药窗口排起长龙,队伍末端有四排鉄漆椅,坐着几位目光呆滞的老人。一旁的服务台内,护士一边给哭闹的孩子量体温,一边大声回答问题。再往外,靠近大厅正门的地方竖立着一长条告示栏,其中一块区域为医生介绍。

楚萍很快找到了哥哥的照片。

林文昭,消化内科副主任医师,二零零一年毕业于浙大医学院。擅长治疗胃肠道常见病、疑难杂症和重危急症,娴熟掌握消化内镜检查和治疗技术……

这段冠冕堂皇的文字反而让哥哥变得陌生起来。踏上社会之后,他潜移默化地向这一身份靠拢,对待病人和领导的态度会带到家里。那时楚萍在外地上大学,难得回家一趟,偶尔与哥哥产生交流上的隔阂,却未曾深思,深思也不一定会有成型的结论,因为彼此都在改变。楚萍自己工作后又何尝不是如此,人的改变多数还是依赖于自己的意愿。

但若要说哥哥是凶手,那就绝不是某种改变。他经历了什么样的遭遇竟会对自己的亲妹妹产生欲念?这种改变有可能发生吗?难道小就流淌着罪恶的血液?数个青春期的片段在楚萍脑中闪过,找不到哥哥对待自己时异样的姿态。

阿骏一定是搞错了。

“这儿没有吧,化验科的医生贴出来给人看没有意义啊。”阿骏打断了楚萍的胡思乱想。

经过玻璃隔断的化验窗口,楚萍向内扫了一眼,朝阿骏摇摇头。随后两人坐电梯来到三楼,找到挂着“临床检验科”的房间,但门关着。

阿骏推门而入,夸张地把门开到最大,楚萍在稍远处趁机看向内部,在一台设备旁找到了熟悉的身影。头顶微秃,有些像高中的历史课老师,就是他没错。那天他化验完,在病房门外神色凝重地和哥哥聊了十多分钟。

假装找错地方的阿骏被赶了出来。“看到了吗?”

楚萍点点头。

“运气不错。”阿骏因为演戏脸都红了。

两人回到停车场,坐进车里,像警察盯梢一般直直地望着门诊楼大门。

“这个岗位的医生,下班应该会准时。”

果然如阿骏所说,五点半左右,目标走出自动门。他换上了便装,从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楚萍连忙下车迎上,尽可能自然地展露笑容。

“唉?下班了啊。”

【——打个招呼,不管对方反应如何,先表明自己的身份,是林文昭的妹妹,因为他可能对你没有印象。如果直接说出“前几天麻烦你了”这句话,你无法分辨他脸上的疑惑是因何产生,是不知道你是谁,还是根本没有那回事,所以表明身份很重要,把第一层疑惑过滤掉。可别一紧张忘了。】

“啊,你好……”对方的笑容不像是见到了陌生人。

“我是文昭的妹妹。”

“我知道。”他稍显尴尬地低着头,不再说下去。

“前几天,真是麻烦你了。”楚萍说出了关键的话。

【——这时候,他可能会有三种反应。第一,面不改色,然后说句客套话。这说明你哥找他化验我的烟头的事是真的。第二,惊讶。这是因为听到你毫不避讳地谈论这件事。在大多数人看来,遭遇这种事的女孩子巴不得一辈子不要提起任何沾边的话题。第三,困惑,进而反问,完全不知道有这回事。如果是这样,凶手十有八九就是你哥。惊讶和困惑的区别很小,你能分辨吗?】

“别这么说,根本谈不上麻烦,我跟你哥十几年朋友了。”对方的回应毫无停顿。

是第一种!

楚萍呼出的气息在颤抖,手心满是冷汗。放松时的释放比紧张更难伪装。

“……你怎么了?”

“啊没事,我去配点药,谢谢。”楚萍掉头跑向门诊楼,脚步越来越轻快。


“昨晚,全国各地的老百姓们吃上了不尽相同的家乡美食,饺子、汤圆、米酒、羊肉汤、糯米饭。没错,就在七小时十五分钟前,2017年的冬至悄然降临。今天的天气也十分应景,持续一周的大雾终于消散,那种黏糊糊湿漉漉的感觉总算远离了我们,真叫是拨云见日啊。”

纪录片频道也未能免俗。女主持人身着海蓝色的呢大衣,站在一排古建筑前的青石板路上,也不知是真心激动还是气温太低,感觉声带的震动受到了胸腔颤抖的干扰,声音飘忽不定。陈述以下内容时,视线微微偏离镜头,一定是看着提字板。

“《易经》有‘先王以至日闭关,商旅不行’的说法,意思是说这一天黑夜最长,最好是休养生息。古人认为,冬至是计算二十四节气的起点。其后,白天慢慢变长,是阴阳转化的关键节气,也是夏病冬防的最好时机。冬至也喻意为新生的开始……”

袁午拉开合拢多日的窗帘,确认主持人所言非虚。久违的清晨阳光斜照在胸口,暖意使人内心平静。窗玻璃上映出他半透明的身影,仿佛有潮气自肩膀升腾而起。

准备工作终于完成了。此刻卫生间内一片狼藉,砖块和粉末盖住了淋浴房全部的地面,马桶和洗脸台上灰尘遍布。小半面墙的废料竟然如此之多,万一让女房东看到也很难解释,还是要尽早运出去。已经变形的公文包怕是不顶用了,得想别的办法才行。

那堵墙从离地一米的位置往上,开出了一个八十公分高的宽大缺口,再往上直到吊顶的墙体仍然保留。这么大的缺口,应该称之为断面更准确,但没有完全断开,靠角落遮住水管的墙体连接着上下两部分。袁午的工作,相当于在一个竖立的扁盒子上开了一扇窗户。

每天七点左右开始,一直忙到日暮时分,最初一天只能卸下五块砖,慢慢摸到窍门以后速度越来越快。尽管全程带着棉纱手套,掌心还是磨出了好几个血泡。

这段时间吃的东西只有泡面和饼干,毫无营养可言,“大友”的盒饭至少还有荤素搭配。再加上不见好转的高烧,身体状况恐怕已经到达极限。

垮了也好,被人发现也罢,只剩最后一步了。父亲的尸体不能就这样泡着。袁午想要了结这件事的意愿似乎超过了结果带来的意义。

衣帽间里奇怪的声音没有再出现。也许出现过,而麻木的神经已经无法感知。

袁午不信鬼神,世上没有死而复生的事。衣帽间的筒灯到底是不是自己开了忘关,他已无心深究,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也许这一切只是一场梦而已。即便真的有人进来过,难道现在停下来去自首吗?袁午蓦地一转念,仔细想想,只要赌瘾不犯,看守所里衣食无忧,也没那么糟糕吧,反正这辈子好好工作已经没有指望了。

楼下忽然一片嘈杂,好像聚集了不少人。袁午慌忙拉好窗帘,定了定神走回卫生间,最后检查一遍那堵墙开口处的砖块是否牢固,准备实施下一步:将尸体放入墙内。

然而,仿佛被上帝凝视一般,某种力量再次让袁午听到了异响。

“丝……”

因为楼下的人声仍然能传进耳朵,袁午花了几秒钟才确认这个声音确实存在。他的脖子抽搐了一下,耳朵自然而然地转到卧室的方向。

“丝……”

有什么东西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第二次从衣帽间传出来。

又来了,果然又来了!

袁午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内心明明惊恐万分,镜子里的人却露出令人费解的笑容。他伸手摸到脸颊,触感犹如刚刚凝固的蜡。

突然间,他像被唤醒似的,迅速弯腰提起墙根下的锤子。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抓握的力量传过手臂直冲脑门。

来吧,管你是什么东西,大不了同归于尽!

袁午大跨步走到衣帽间跟前,几乎就要用尽全身力气将紧闭的柜门砸烂。

举在半空的铁锤迟迟未能落下。他听见了塑料布被翻动的声音,只隔着一层薄薄的柜门,清晰可辨。

“沙沙……”

紧接着,有什么东西从门缝下流淌出来。袁午低头凝视——是金黄如琥珀一般的液体。


锁定•指纹的推演突破•另一侧的试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