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意外的阻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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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中的海岸(二)①

袁午回过神,已经走到小区门口了。保安趴在靠近窗口的桌子上打瞌睡,后背均匀地起伏着。

大门边立着一根漆成白色的铁柱,袁午知道那上面按了一个摄像头。他不敢仰头看,现在接近午夜,这个动作被拍下来多少会让人觉得可疑吧。

“青岚园”三个漆成墨绿色的大字深深地刻在门后的石碑上。路灯很亮,石碑表面被照得颗粒分明,宛如湿透的沙子。

为了摆脱过去,父亲带他来到这里重新生活。这短短四个月的时间里,有谁会知道一个足不出户的老人的存在呢?

小红算一个。但对她而言,父亲只是袁午口中的一个称呼。这个“称呼”今天回老家去了。

初来这里时,为了租房子不得不找中介,但那不过是一锤子买卖,那个油头粉面的中介拿了提成就再没出现过。

真正与父亲打过交道的人,只有女房东。她今天刚来抄过水电表,距离下一次还有足足一个月,处理的时间足够了。不过,她与父亲的交流不知深入到什么程度,父亲居然会对她抱有期望。如果她知道变卖房产的事,回老家的说辞在她这里就很勉强了。

不会的,父亲连这点城府也没有的话,又怎么摆脱过去呢?父亲真正挂念的人是若玫,女房东只是他喝醉之后的情感投射而已。

剩下的,就只有老家那边的关系了。

父亲排行最小,两个姐姐都已因病去世,只剩一个哥哥。

大伯那一家子,眼里只有钱,因为奶奶那份将资产均分给兄弟两的遗嘱,常年与父亲关系不和。寄宿在大伯家的那段时间,袁午一直很纳闷为何不曾遭受白眼,原来父亲为了躲避追债,将剩余的资产都转移给了大伯。有这一层因素在,大伯绝不会主动联系父亲。

至于母亲娘家那边的关系,早已随着母亲的离世中断多年了。

父亲没有什么朋友,年轻的时候也一样,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母亲做主。父亲的人生,原本就只是一盏微光。若非如此,他也不会产生一切重来的念头。

袁午走到住宅楼下,发现只有自己家窗户亮着。浓雾之下,一片孤零零的方块在高处泛出边界面糊的白光。刚才离开的时候没有关灯吧。

走上三楼,取出钥匙插入锁眼,手腕剧烈地颤抖,门锁像被驱动齿轮一般咔咔作响。

袁午没有换拖鞋,柔软的牛筋底踩在地砖上悄无声息。为什么要这么小心翼翼?明明没有什么需要担心惊动的事物啊。

父亲背对袁午,依旧坐在餐桌的主位上。原本放在下腹的双手垂到了两边,夹在大腿外侧和藤椅扶手之间。椅背的顶部是一个中段凹陷的竹枕,使头部稳当地处于直立状态。透过藤条的间隙可以看到脖子,好像镀上了一层淡紫色的薄蜡。

袁午走近藤椅,蹲下身,把手伸进靠背和座面之间的空隙,撩开父亲的外套下摆,在腰部位置顺着皮带摸索。父亲身上不仅没有一丝余温,甚至还在向外辐射寒气。

指尖传来金属的触感,袁午压下环扣,取出一串钥匙,然后走进卧室,用其中最小的一把成功打开了那个锁住的床头柜抽屉。里面整齐地叠放着各种证件,证件下压着一个印有人参图案的宽扁铁盒。

果然,那张银行卡躺在铁盒中。父亲会在每月十号前后将这张卡交到袁午手中。

“把钱都领出来,别剩。”

他总会这么交代一句,这是父亲对他的防备,只要每次余额清零,袁午就没法浑水摸鱼。

父亲十六岁参加工作,工龄长达四十多年。这张卡上每个月都会自动生成四千五百元的退休金,往后还会增加。现在一旦叫救护车,就什么都没了。

尸体不能留在家里,邻居会闻到气味。

带出去也不行,到处都有监控,就算是在大雾天的晚上,背着一个人形大小的包裹也很显眼。

不过,这只是对于完整的尸体而言。

尸体——可以不完整吗?一阵颤栗从心口传来。

那时候,袁午身披丧服,托着遗照迈进火葬场大门,亲戚们抬着母亲的棺木跟在后面。管理员拿出一张价目表,指着第一个选项问袁午,选哪种炉子。

“有什么区别?”若玫问身旁负责操办丧礼的老婆子。

“平板炉便宜,不过呀——”老婆子压低音声,“烧得粉碎,骨灰是扒拉出来的,会和人家的混在一起。另外那个炉子高档一点,烧完还是一副完整的骨架,你们可以进去看,自己动手把骨头敲碎了装骨灰盒里。不过价格么稍微高一点。”

若玫觉得不可思议,谁会选这么吓人的方式。

“哎呀,有什么吓人的,人死了什么都不是。”老婆子嘿嘿地笑了起来。

尸体是物体,不是父亲。如何对待物体,和如何对待父亲无关,切成碎块与化成灰烬没有本质区别。

尸块要丢弃在哪儿呢?埋起来?上哪儿去找适合的地方?挖掘土坑需要时间,挖得不够深容易暴露——一场大雨,或是好奇的野狗。这不稳妥。

沉入河底吧。找些碎石,和尸块一起封在保鲜膜内,经过河边时随手一扔即可。最好不要找市里的人工河,走远一些,到乡下去。

袁午想到自己那个已然无法对焦,但外壳仍保有八成新的单反相机。带着相机去乡下采风,旁人看来只是在小河边取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可是,沉入河底的保鲜膜时间一长会失去吸附力,然后慢慢散开,脱离了碎石的尸块会浮起来的吧?

不,不会的。人能浮在水上是因为胸腔内存在空气。人体的密度略小于水这个说法,是考虑了所有构成后的平均密度。一条单独的手臂是浮不起来的。

他站起身,一边揉捏着鼻尖,一边在父亲的卧室里来回踱步。

真的要这么做吗?

袁午不断地喃喃自语,他分不清“自语”是确切的说话声还是内心的独白。一直握在手里的银行卡变得又凉又滑,手心里满是冷汗。

他把卡收入钱包,刚要盖好铁盒,却瞥见盒底躺着一个黄色的信封。

信封里有一张对折的彩色打印纸,袁午拿起来,从夹缝里掉落一张扁长的小纸条。纸条上是一个表格,上面一行写着五个科目名称:语文,数学,英语,物理,化学;下面一行是对应各科的分数。

这是袁午的高考成绩单,总分高达六百九十五分。彩色打印纸是当时排名全国第五的Z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抬头写着“袁午同学,Z大学欢迎你”的字样。

如果只用成绩作为衡量标准,袁午的学生生涯完全可以用璀璨来形容。不止如此,这阵耀眼的光芒一直波及到袁午的工作和婚姻,直到母亲去世,便瞬间熄灭。

“填报Z大的信息技术专业吧,你觉得呢?”

高考成绩出来后,母亲替袁午选择方向,她认为那是当时的热门专业。

袁午点头说好。选什么专业都无所谓,信息技术大概就是成天和电脑打交道吧。“你觉得呢”这四个字,袁午会像平常那样自动过滤。

“那么……剩余的志愿,就勾选服从院校分配吧。”母亲拿着笔,在志愿单的某一栏内打上勾。

服从院校分配的意思是,不再选择Z大以外的高校,如果自己的成绩没有达到信息技术专业的录取分数线,则由Z校任意分配其他专业。除非连分数最低的专业都不够格,否则这个方案一定能让袁午成为Z大的学生。

“好啊。”正在看电视的袁午对着突起的玻璃屏幕回答。

母亲的选择一如既往地稳妥,没有意外发生。

开学第一天,母亲拜托熟人开车将一家三口送到学校。在寝室安顿好行李之后,父亲先行离开,母亲留下来等待其他三位室友全部到齐,将买来的水果和零食分给他们,聊了一个多小时后才离去。

第二天去教学楼的路上,袁午诧异地看到母亲的身影。母亲面朝人流相反的方向,宛如伫立在流沙中的石柱。

“你没回去吗?”

“看看你有没有按时起床?”母亲面带微笑。

她在学校对面的招待所住了三个星期。这期间,除了帮助袁午规范大学生活作息之外,还通过袁午对其他三位室友的描述,加上当时的第一印象,分析出三人的性格特征,告诫袁午应该亲近谁,疏远谁,和谁应该聊何种话题,和谁绝不能触及何种底线,诸如此类。并由此及彼,传授袁午分析班上其他同学性格的方法。

“大学生活和中学不一样,不是拿个好成绩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嗯。”

“一半学业,一半社会生活,大学就是一个小世界。要在世界上转得开,一定要学会和人打交道,什么时候都是一样,这个社会说到底,任何规则都是人说了算。”

“这样啊……”袁午不知该说什么。

“你的学习不会有什么问题,这点妈妈有自信。但你也别理解成可以对此不当回事,专业能力是敲门砖,没有这个,你连与人平等交流的机会都没有。”

这番说辞让袁午困惑。母亲似乎将他分别对待成两个人,分界线就在进入大学的这一刻。在这之前,同学的概念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之后则被赋予了更为复杂的含义。

这些含义袁午终究没有弄明白,现在也是一样。他有时候会想,他大概是错过了能明白的年龄。

抽屉里再没有别的东西,父亲的存物和他的生命之旅一样简单。

袁午走进卫生间,拉开淋浴房的玻璃移门,低头凝视着里面的空间。

抱起僵硬的尸身,放平在淋浴房的地砖上——多半已经放不平了,用剪刀剪开衣服,面对全身蓝紫色的皮肤,第一刀应该从哪儿切下去呢?

想象嘎然而止,袁午觉得自己下不了手。他跪坐下来,十指深深插入发际。

不行,果然还是不行。报警吧,然后通知大伯,他愿意怎么处理,愿意花多少钱办丧事随他说了算。自己只要在遗像旁静坐两天,待火化之后,捧着骨灰盒放入安息堂就没事了。

没事了?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呢?

袁午跪在地上无声地嚎叫起来,腰腹间的肌肉极力收缩,额头抵住了面前的墙壁。

墙壁上的瓷砖光滑透亮,成了一面阴暗的镜子。袁午呆呆望着其中反射的景象:一个面如死灰的人,像是被缚住了手脚,正试图以头部破墙而出。

渐渐地,他被“镜子”里的影像震住了。他忽然想到什么,像只受惊的疯狗倒退着爬了一段距离。

没错,这是后来装修时才加砌的墙体,目的是为了包住两根位于墙角的下水管。但是,只是为了包住下水管是不需要这么宽的,砌到现在的距离完全是为了跟齐淋浴房的宽度。

袁午从书房搬来一把椅子,站上去顶开角落的铝扣板,将头探入吊顶上部的空间。不出所料,这堵墙的高度只到吊顶为止,上方裸露出两根白色的圆管。

灯光从方形的缺口投射上来,袁午看得清清楚楚,圆管紧贴着墙角,这堵墙至少还有五十公分的多余宽度。他缩回脑袋弯下腰,张开手指丈量墙体的厚度,超过了二十公分。这里面隐藏着一个半个书柜大小的空间!足够了!

袁午欣喜若狂,从椅子上跳下来,竖起食指在下巴前不停地上下晃动。

太好了,这太好了!我们就静静地躲在这里,谁也发现不了。

雾中的海岸(二)②

“啊?车子被撞了啊?”在厨房准备水果的嫂嫂轻声惊呼。

“是我撞了别人,车头掉了点漆。”林楚萍在沙发上转身回应。

“人没事吧?”

楚萍觉得嫂嫂是出于真切的关心,低头看手机的哥哥却故意说:“人有事,还能来这儿吃饭?”

“那也未必,人家可没你这么娇贵,楚萍你说是哇?”

林楚萍笑了。哥嫂的关系真好,每次来听他们斗嘴也能排遣烦恼。

“叫保险了吗?”哥哥问。

“没有,对方直接放我走啦。他的车一点看不出被撞过,到底是美国车好啊。”

“是他人好。”哥哥郑重其事地看了楚萍一眼,似乎表示要对此心怀感激。

“今天的天气也是活见鬼了,突然那么大雾,事故估计很多吧。”嫂嫂维持着高亢的嗓音,她是个脸庞瘦削身材健硕的女人,“你就把车停这儿,明天让你哥去修。”

“已经放修车行了。灯也撞碎了一个,我不敢开了,人家老远望过来以为是摩托车呢。”

哥哥点点头,对妹妹的谨慎感到满意,忽的又疑惑起来,望着壁钟说:“你撞了车,把车开到修车行,然后呢?打的过来的吧。可是你只迟到了十分钟。”

“说得我好像在做贼似的。”楚萍给了个白眼,“我去了趟青岚园,所以提早下班了。”

“哦——去收水电费?”

“嗯。”

一说起那套房子,气氛便不知不觉凝重起来。

哥哥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声问:“那对父子住着还习惯吧?”

“应该还行。老人家腿不好,年纪跟咱爸差不多,但完全走不了楼梯。要说不习惯的话,可能会觉得三楼太高吧。”

“住了多久了?”

“四个月。”

“时间过得真快啊。”

那位姓袁的老家人已经六十多岁,沉默寡言甚至看起来有些阴郁的儿子年纪也不小了,家里却没有女人,这种租客还真是少见。哥哥顾及到两人来历不明,出租时有些犹豫。但老人家为人和善,礼数周到,不像是混日子的人。

也许是儿子有某种缺陷,迟迟未能成家,可怜的老父亲只好照顾他一辈子。楚萍一开始猜测是自闭症,但几次接触下来发觉并非如此。儿子除了不爱说话,行为举止与常人无异,据说在市中心一家还算不错的私企上班。

“老家的房子嘛,住了快四十年,翻新了几次,一直觉得不满意。这回干脆推倒重来。”老人家如此解释租房的缘由。

也就是说,租房是暂时性的,这点符合楚萍的心意。如果有合适的机会,青岚园这套房子迟早还是要卖掉的。

那种事不可能会发生第二次。

这点楚萍也知道,但心里那道关始终过不了。一想到有人曾在床前凝视自己,像摆弄人偶一般肆意蹂躏自己的身体,她就无法靠近那间独自居住了两年的卧室。

水果端上来了,嘴里还留有豆豉烤鱼的香味。嫂嫂的手艺堪比五星大厨,楚萍很久没在哥哥家吃饭,忍不住来了个大扫荡。这盘玫红色的火龙果肉,实在吃不下了。

“太撑啦。”她摸着肚子说。

“要吃的,这个东西减肥排毒,刚才吃的那些可全是毒。”嫂嫂指了指丈夫,偷偷做了个鬼脸。

哥哥是医生,加上性格本就循规蹈矩,对饮食的要求越发素淡。“煎烤一类的东西尽量少吃”,只要饭桌上出现这类菜肴,这句话就会像基督徒的餐前祷告一样免不了。偏偏烹饪是嫂嫂最大的爱好。

“我每天都深陷在辜负美食的痛苦之中,只有楚萍你来了,我才能痛快地吃一顿呐。”

她不止一次假装要哭了似的这么说,好像是有意无意地以此为理由让自己常来做客。最近半年还打过好几通电话,“一个人老在外面吃也不是办法,想吃什么嫂嫂给你弄”,温柔又真诚的口气,让人感到温暖。

嫂嫂原本就是乐观温柔的女人,只是楚萍一直对嫂嫂见生,这种程度的关心在那件事发生之前从未有过。

楚萍隐隐感到,嫂嫂已经从哥哥口中知道了那件事。当然,这也无可厚非。

厨房传来洗完的声音,楚萍走到水槽旁撸起袖子。

“你赶紧回去坐着。”嫂嫂一扭胯把楚萍顶开了。

哥哥结婚前那段时间,楚萍内心空落落的,却不明白怎么回事,只好整天拿父母撒气。

“不就是帮你们烧了几个菜嘛,头几次来总要表现一下,长得又不怎么样,性格也不知道好不好,你们什么意见也没有呀?”

父母一顿饭的时间都在谈论未来的儿媳,楚萍听不下去,扔下半碗饭气鼓鼓地走回自己房间。

“你哥做事很稳,从小就知道哪种选择最正确。”妈妈走进来坐在床沿说,“他选的姑娘不会错的。至于长相嘛,跟你是没法比。”

“哼,他之前都没谈过恋爱,被人家骗了都不知道。”

“恋爱再多,不比婚姻。反倒是像你哥这样,才会义无反顾,因为他没有其他选择,不会犹豫。”妈妈出神片刻又说,“你呐,马上三十了,你那几个轮子,哪个是全尺寸,哪个是备胎分清了没有呀?”

楚萍被逗乐了。“没一个合适的,按不上。”

“干嘛非要找你哥那样的,真是的。”

“我、谁说我……”

“哎哟……”妈妈挥手打断,“你这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你哥那样的,人是好,可是个木头,跟你爸差不多,凡事四平八稳,要不是你妈我这样的性格,耐不住一辈子的。你呀,你就是没有认认真真跟人家相处,浪费了这么多追求者,真正没谈过恋爱的人是你哟。”

要是当真和谁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妈妈必然会从中干预。她就是那样的性格,整天调侃自己的家庭,在关键时刻却绝不含糊。

嫂嫂也是那样的性格,这是楚萍后来渐渐发现的。所以哥哥在义无反顾之前,必然拿嫂嫂和老妈做过比较。这么说来,自己以哥哥为择偶标准也没错。一家子可都是一根经啊。

哥哥林文昭长楚萍六岁。楚萍刚刚进入青春期,文昭已然玉树临风。再也不能走累了趴在哥哥肩上了,上学路上手牵手也会被人笑话,自己吃剩的包子,哥哥不会怕浪费一口吃光了。童年的感受渐渐远去,但潜意识中的习惯却没有改变。

那天早上醒来,首先感到的是宿醉般的头疼。翻了身,发觉下体湿滑,依稀有肿胀的感觉。脱下底裤一看,不像是白带。可就在低头这一会儿,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栗起来。

扣子!睡衣最上面的扣子竟然扣起来了。

这不是自己的习惯,是别人扣上的,有人来过!

楚萍立刻明白自己遭遇了什么,她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用毯子裹住全身,把脑袋也埋了进去,就这样拨通了哥哥的电话,但一句完整的话也没说出来。

文昭把楚萍送到自己就职的医院。结果很快出来了,下体残留精液,性侵痕迹明显。

“报警吧。”

“不、不要……”楚萍痛苦地抓住了哥哥的衣袖。

那个玷污自己的人,那个禽兽,一定会在半夜笑醒吧。

笑吧,别让我听到就好。

比起接受他人怜悯的目光——以后说话要注意哦,林楚萍可是个被侵犯过的人啊——不如把这件事永远埋在心里吧。

“你考虑清楚了吗?”哥哥的眼里布满血丝。

楚萍点点头,抬眼朝医生离开的方向看去。

“……如果你决定了,我会让化验科的同事保守秘密。”

楚萍趴在哥哥的肩膀上啜泣不止。


电视里一档脱口秀节目结束了,楚萍觉得算是个告辞的时机。

“文昭,你开车送她回去。”嫂嫂朝丈夫挥手,然后把餐盒装进塑料袋递给楚萍。

为了方便直接用微波炉加热,嫂嫂特意购买了玻璃制的分格餐盒,里面的饭菜足够楚萍吃一天。

“对了,再过几天是冬至,我看看,对,就是下个周末,你过来,我做桂圆烧蛋吃。”

“嗯,好。”

哥哥运气真好啊。楚萍有时会拿自己和嫂嫂比较,怎么比都自愧不如。

大雾弥漫的夜晚,街上比平时安静许多。车灯好像顶着两根白亮亮的大圆柱。

“如果跟同事住的不习惯,你干脆住我那里。”文昭向前伸出脖子,仿佛这样能看清道路。

“知道啦,你说了一百遍了。”

嫂嫂并没有跟楚萍这样提议过。再怎么关心一个人,到了与之共同生活的时候,关系就会不自觉地改变。屋檐下的日常琐碎足以击垮姑嫂情谊,楚萍心里很明白。

“你现在还是单身?”

“什么啊,我们上次碰头到现在才半个月吧,哪有这么快啊!”

“这种事说快也很快。你都老姑娘了,还不让你嫂子给你做介绍。”

找个人嫁了,就能快速抹平内心的伤痕吗?

半年多过去了,楚萍发觉自己并没有好转。表现出惯有的开朗必须刻意提起精神,偶尔也会发自内心地笑起来,但完整的愉悦尚未到来,笑容便加速收敛。而且,她不会再向任何人撒娇了,她觉得自己失去了被人宠爱的资本。

楚萍在大学期间交过男友,感情不算深厚,在好奇和迁就之下品尝过性爱的滋味。尽管内心所有不甘,但身体是全然接受的。

可是现在该如何接纳这个现实呢?

对方是无形的,正因为无形,所以无处不在。

“早知道,当初就不该支持你一个人住外面了。一个单身姑娘,急着买房做什么。”

楚萍转头看了眼哥哥。她自己也曾这样后悔过,但后悔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如果这种小概率的意外都需要防备,人生便寸步难行了。哥哥并不是后悔,而是自责。

“哥,你一直在查吧。”

“嗯?”刹车被轻轻点了一下,“什么?”

“没事的,不用瞒着我。我也想找出那个人。”

文昭像遇到大麻烦似的咂了下嘴。

“虽然知道了那个人是谁,也改变不了什么,可能我还是不会报案,但是……”楚萍低下头,“我想看看那张脸。”

文昭面色凝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楚萍目前和一位要好的同事合租一间两室的套房。文昭一直把车开到楼梯口。楚萍下车告别。

“楚萍。”关上车门之前,哥哥叫住她。

“嗯?”

“那个人,是叫阿骏吧。”

“阿骏?他……怎么了?”

“他好像有抽烟的习惯。”

“……”楚萍完全摸不着头脑。

“找个机会,把他丢掉的烟蒂拿回来。”哥哥朝副驾驶附过身,“我留着凶手的DNA样本。”

楚萍内心一阵酸楚,泪水在眼眶里聚集起来,稍稍冷静之后,立刻摇头说:“阿骏,他连表白都不敢,怎么会做这种事?”

阿骏是隔壁办公室的同事,对楚萍很执着,公司里其他的追求者陆续放弃,唯有他,仍然每天透过磨砂窗户透出的身影守着楚萍的下班时间,追到电梯口尴尬地聊上几句。楚萍对他毫无感觉。

“要把那个人找出来,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身边的人要首先排除,人心难测,只要是男人,就有嫌疑。”哥哥的口吻听起来甚至有些可怕,“准备好塑料袋和镊子,不要直接用手抓。”

楚萍点了点头。只在雾中站了一小会儿,发梢竟然有些湿漉漉了。

“上去吧,今天寒气重,洗个热水澡早点休息。”

“啊,差点忘了。”一听到“热水澡”楚萍才想起来,“那个热水器坏了。”

“哪个?青岚园的?”

“对,才用了两年多,质量真差啊。”

“是嘛,是父子俩不会用吧。”

“不是,我傍晚试过,点火的声音也没有。”

“那可能是水气阀坏了。行,明天下了班我过去看看。”

雾中的海岸(二)③

袁午被日常设定的手机闹铃惊醒。

现在是早上七点半。喉咙里涌上来一股苦味,脑袋也阵阵酸疼,但不能再睡了,今天要做的事情很多,父亲的尸体很快会腐烂。

昨晚睡下之前,他找了条毯子,站在父亲的身后,像一个理发师那样,将毯子在空中甩平、落下,罩住尸体的上半身。他始终没有勇气看一眼父亲的脸。

洗漱时他看到镜中的自己,胡茬满腮,头发乱糟糟的,和昨晚打牌的男人竟有几分神似。他走进衣帽间,挑了几件父亲早年的衣服,穿上还算合身。床头柜上有一顶深灰色的鸭舌帽,戴上之后,袁午站在镜子前端详片刻,拎起空空如也的公文包出门了。

大雾并未缓解寒冷,颤抖从胃部扩散开来,已经有十几个小时没吃过东西了。

小区内的摄像头会拍下他的行踪,不过录像只能保存一个月。只要一个月内相安无事,袁午此刻的行动就是安全的。

出了小区往西走,沿着大马路穿过密集的住宅区,眼前出现一栋只有三层高的崭新商务楼,占地面积很大,远端隐没在白雾中。外墙上贴着“红联大厦”四个立体字。初来这里找房子时,父子两人曾路过附近。

从外面透过窗户望进去,可以看到天花板和立柱仍是毛坯。整栋楼只有二层靠东的位置入驻了一家不知什么类型的小公司,现在看起来也还是这个状况。

袁午走进空荡荡的一楼室内,脚步声激起阵阵回音。这么大的面积用来经营商场正合适,可惜无人问津,这里地段实在太偏了。

匆匆转了一圈之后,袁午回到门口,记下门牌号码,转而向北,朝着建材市场的方向走去。

建材市场集中了数百家店面,规整地排列成庞大的方阵,多数店铺门可罗雀,入口处一家饭店的玻璃门上贴着转让告示。袁午径直走到市场最深处,才开始抬头确认各个门头的招牌。

一家店铺吸引了他的注意,店门口堆放着抽屉大小的灰色砖块。

“要啥?”一脸浮肿的老板穿着睡衣从里间走出来。

“想买点砖。”袁午侧过脸,佯装扫视店里的环境。

“哪一种?”

袁午答不上来。

“做什么用?”

“……砌墙。”

“隔断墙呗,现在都用轻质砖。”老板走到门口朝砖块堆一指,“块儿大,轻便,结实。要多厚的?”

“有没有小一点的?”

“嫌大?这个砖都是标准尺寸,再小就是水泥砖了。”

“水泥砖……是怎么样的?”

老板哑然失笑:“就是水泥做的砖头呗。”

“我是说,有多大?”

老板不耐烦地比了个手势。

“你这儿有吗?”

“有啊,没有我跟你费什么劲那,在仓库里。”

“就要这个。”袁午觉得自己很狼狈,这样下去,会给人留下特殊印象的。

“要几片?”老板用了“片”这个量词。

摧毁空墙,直立尸体,然后重新修砌。

从对方比划的形状来看,水泥砖的尺寸应该和常见的红砖一致。卫生间吊顶离地两米五,那堵墙的面积大约是两个平方。以红砖的大小计算,至少需要七十二块。

“八十片。”

“八十片?”老板像被人猛拍了一下后脑似的伸出下巴。

“没、没有吗?”

“不是……你,你买这么点,运费都比砖钱贵啊。”老板看出来袁午是个老实人,口气越发肆意了,“大哥,你随便找个工地,捡几块回去就完事了。”

有着四十多岁面相的老板叫他“大哥”,草率的乔装并不是完全没用。

“连运费,总共要多少钱?”

老板抹了把脸:“送到哪儿?”

“红联大厦,一楼。”

“红联大厦?”老板朝右上角翻了几下白眼,“海西路那个红联大厦?”

“对。”

“还要一代胶泥吧,总共四百。”

“胶泥?”

“没胶泥你拿什么粘啊?犯不着用水泥吧。”

胶泥和水泥的差别袁午一窍不通,他“唔”了一声,不便多问,当即付了款。

“要中午才能送过去,现在这天气,车不好开,送货都来不及。”老板拿出收据,在上面写下砖块数量和配送地址,“留个电话。”

“这两天手机坏了……”

“你说啥?”老板窝起手掌放到耳边示意他大声一点。

“手机坏了!还、还在修。我一直在那儿,你送过来就行。”

袁午打算将红联大厦作为运送材料的中转站。如果直接让货车把砖块送到住处,一定会有邻居猜测其中的原委。从红联大厦走到住处只需十五分钟,自己分批带回即可。八十块砖堆放在空房的角落里,没有任何不自然的地方。

接下来,还有一件更为重要的事情,必须找到镶贴在那堵墙上的瓷砖。

万一女房东下个月过来时察觉到墙面异常,就说自己不小心撞碎瓷砖后进行了修补。但袁午不希望出现万一,即使找不到一摸一样的,至少也要非常接近。

这种瓷砖近乎纯白,抛光的表面下,隐约可见经络般的纹理。他拿出手机仔细对照昨晚拍下的照片,沿着市场内横平竖直的道路挨家寻找。

让人沮丧的是,每家瓷砖店展架上的样品看起来都差不多,不是纹理完全对不上,就是颜色有差异。直接出示照片询问有些冒险,他只好自己默默分辨。

两个小时后,袁午在一家精致整洁的店铺内找到了目标。他一阵头晕目眩,有些难以置信,差点惊呼出声。

老板正坐着打电话,他向袁午微微欠身,示意稍等片刻。

袁午走开几步,拿出手机再次确认照片,其中一块的纹理和照片完全一模一样。

“不好意思。请问需要什么?”老板放下手机走上前来,他身材高大,戴着金框眼镜。

“这款瓷砖多少钱?”

“七块五一片,意大利进口的,价格偏高一些。买得多可以优惠。”

“七块五……”袁午装模作样地盘算着,他其实并不在乎价格。

“嗯,这是三十乘三十的规格,要多少呢?”

两个平方,二十多片就足够了。有了刚才的经验,袁午不想让对方起疑。

“五十片。”

老板的眉毛轻轻上扬,仍然觉得有些意外:“是用在厨房还是卫生间?”

袁午一阵紧张:“……厨房。”

“哦,是要做修补吧,五十片的量大约只能贴四个平方。你要还考虑贴在边角位置的部分需要切割。”

“嗯,应该够了。”

“那行,你有开车吗?五十片放后备厢就行。”

“没有。”

“那么,送到哪儿?”

“红联大厦。”

“是海西路上那个写字楼吧?”

写字楼?对啊,是写字楼。袁午只觉头皮一麻。写字楼需要修补厨房的墙面?哪个写字楼里会有厨房啊!

“是、是的。”

“这样吧,我自己开车帮你送过去。”

袁午仍处在惊恐之中,连拒绝都来不及。

“我正好要赶去宁湾,顺路,省了运费了。你还有别的东西要买吗?坐我车一块儿回去吧。”

老板爽朗地笑了几声,交代正在整理仓库的员工清点货物,自己则步履轻快地走向停车场。

雾中的海岸(二)④

“最近的天气,也真是够呛。”瓷砖店老板从后视镜里望着坐在后排的袁午。

“嗯。”

袁午仔细端详对方的背影,他骨架宽大,比自己厚实了一圈。年纪应该和自己相仿,人生境遇却是天差地别。

如果我也成为这样的人,母亲是否会感到满意呢?

尽管自己的路途一片迷蒙,但在昨晚之前,袁午从未羡慕过别人的人生。

从此以后,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

安分地守着一家店铺,进货出货,没有客人时可以静静地发呆,这种日子似乎也不错。但该从哪里起步呢?需要一大笔钱吧。

他不由自主地隔着裤袋按了按钱包,仿佛能感受到那张银行卡的厚度。

“这款瓷砖是从意大利原厂进货,货源比较少。其他店家都没得卖,你眼光不错。”

“……唔。”

“那边的房租现在多少价格?”

“嗯?”

“红联大厦。”

“我……不知道。”袁午慌张地摁紧帽子。

老板无声的笑了,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他堆起皱纹的眼角。

“是我们领导租的房子,我只是帮忙打打下手。”袁午连忙补充。他早先一直在国企工作,习惯称上级为“领导”。

“原来如此。”

以为对方会就此安静下来,谁知刚转过一条街他又开口了。

“红联大厦建好到现在有四五年了吧。”

“差不多。”

“这么长时间一直租不掉,直到去年才有一家贷款公司搬过去。”看来他对那边的情况很熟悉。

“大概是太偏了吧。”

“确实。你们在那里开饭店,也是有魄力啊。”

饭店?对了,开饭店自然就需要厨房啊!

“也不知道将来生意怎么样。”袁午顺势附和。

“还需要再等几年吧,那边有好几个小区同时在建,周围的配套设施说快也很快。你们领导考虑的是长远利益。”他说完,好像知道袁午不会有所回应似的兀自点了点头。

因为大雾天的关系,车开的很慢。车里强劲的暖风一吹,袁午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租了多大面积?”

真是太煎熬了!早知如此,刚才就应该借口说还有别的事情要办。

“三百多个平方。”他干咳一声,随口说了个数字。

“已经在装修了吗?”

“还没有。”

“那也不算小。可是……”他抬起手用大拇指对准后备厢,“这么点砖真的够吗?”

“这个也是、也是领导的意思。”

把饭店的经营者称为领导实在太变扭了。

几分钟后,车子减速,同时靠向人行道。红联大厦的轮廓在右前方显现。终于到了。

老板打开后备箱,抱起一摞瓷砖往门内走去。

“放门口就行了,我一会儿再整理。”袁午想尽快结束交谈。

两人一起搬运,五十片瓷砖很快卸完。

老板一边拍掸手上的灰尘,一边透过玻璃门望向黑魆魆的室内。随后从口袋里取出银色的名片夹,抽出一张递过来。

“如果还有其他需要,可以随时联系我。”他优雅地托了一下金框眼镜,转身离去。

名片上写着:融合装饰。许安正。

看这个名称,对方的主业应该是室内装修,售卖建材只是顺带生意。难怪一直问房子的事情,应该只是为了拉客户吧。

袁午仔细回想一路上的攀谈内容,连他自己都觉得矛盾重重。在尚未施工的毛坯房内,首先置办用于镶贴厨房的瓷砖,而且数量远远不足,这究竟有何意义?只要对方逻辑正常,必然会这么思考。

所幸没有透露任何与自己有关的信息,也没有留下电话。既然如此,那就随他去吧。

正要把名片丢入垃圾桶,他一转念,又放回口袋。那上面有自己的指纹,难保以后会出什么麻烦,还是带回家处理吧。

路边偶有行人经过,都低着头自顾自赶路。他定了定神,小心翼翼地将瓷砖全部堆放至室内最深处的角落。往返多次后,背上已经渗出些许汗水。

在阴影中蹲坐下来休息片刻,一下子觉得浑身无力,心窝处隐隐阵痛,大概是太久没吃东西的缘故。现在正值中午,他不敢离开,水泥砖可能快会送过来。

袁午把脑袋枕在灰墙上,望着空荡荡的场地呆呆出神。这里如果放上几张桌子,倒是跟“大友”的麻将大厅很像。今天没有过去,不知道小红会怎么想。

不远处的地面上散落着残破的一次性饭盒和几个烟头,这里时而会成为流浪汉的避难所。如果现在选择放弃行动,自己最后是否也会沦落至此呢?

朦胧之间,门口出现了一个仿佛正在融化的身影,袁午定睛望去,视线却怎么也无法聚焦。那身影向他走来,竟穿着和他一摸一样的衣服。啊,是父亲!袁午想爬起来,却感觉身体里灌满了铅。

父亲走到跟前,弯下腰好奇地看着他,好像正在观察一种未知的生物。看了一会儿,轻轻推动他僵硬的肩膀,另一条胳膊伸直了指向门外,开口问道:

“是你的货吗?”

袁午像被电击一般惊醒,把对方吓得后退两步。

“对……对。”

喉咙里填满了粘稠的液体,说出的话自己也听不明白。袁午清清嗓子后重复一遍,扶着墙摇摇晃晃站起身。

“那,就放这旁边呗?”送货的小伙子指着一旁的瓷砖。

袁午点点头。他全身又潮又冷,鼻间呼出的气息却是一股股热流。天色比之前暗淡许多,一看手机,已经三点半了,自己竟然在这里躺了三个多小时。

小伙子一走,袁午立即打开公文包,将水泥砖放进包内排列整齐。最多可以装下八块,但出乎意料地沉重,一只手几乎提不起来,拎环与包身的连接处已经严重变形。

他反复尝试,装五块砖勉强可以接受。

七十二块水泥砖,意味着他必须折返十五个来回。距离倒是不远,可频繁出入小区总会引人注意。按平日的规律,他早出晚归,一天只出入小区一次。如果中午和傍晚各增加一次——回家吃午饭以及晚上出去散步,也属于正常作息——还是需要五天。

五天之后,父亲的尸体会变成什么样呢?真是每一步都困难重重啊……

袁午坐到地上,双手抱膝,前后摇晃着身体。

暮色很快降临,漫长的黑夜即将开始,再过几天就到冬至了吧。

——桂圆煮鸡蛋,红豆糯米饭。冬至肚里藏,来年有吃穿。

袁午想起小时候,父亲说过的家乡谚语。

“不管一年到头日子过的怎么样,冬至这天就得吃这些,吃下去,就能过个好年。”

袁午觉得甜食当饭吃实在难以下咽,父亲便如此解释。

“这么简单就好了,日子好与坏,跟这个有啥关系。”母亲向来对习俗不讲究,“不想想办法找领导沟通,指着老天爷赏饭吃,真是瞎扯。”

当时正值国企改制风潮,父母都面临下岗危机。

之后母亲借助原单位的关系争取到少量的客户资源,风风火火地经营起了一家副食品店。从那时起,母亲每天有做不完的事,时间只能叠起来用。袁午回想起她坐在马桶上洗脸的样子。

尽管忙到这种程度,母亲仍然在每天傍晚准时回家。“吧嗒吧嗒”,袁午一边听着母亲记账时拨动算盘的声响,一边埋头做算术题。

“这个家呀,全靠我。”这成了母亲的口头禅……

街灯不知何时亮了起来。高空出现细长的灯带,一边不停游走一遍切换各种颜色,勾勒出遥远的建筑轮廓。不能再待下去了。袁午把水泥砖取出公文包,放入八片瓷砖,悄悄走出红联大厦。

雾中的海岸(二)⑤

尽管天气不好,小区里的广场舞区还是喧嚣如常。传达室门口熙熙攘攘,老头老太们一惊一乍地闲聊,年轻人忙着取快递,和平日没什么两样。

袁午忍着从右臂扩散到肩旁的酸胀感,若无其事地走进大门,坚持了一段路才把包换到左手。十来分钟的行程,他已经换了不下二十次。

要不然,还是租辆车吧。

租车时可以登记真实信息,然后随便找个附近的旅游景点住上一晚,这样就有了租车的理由和与之相符的行踪记录。等第二天回来,找个空挡一口气把砖块运完。

他边走边留意着小区内的监控探头,从大门口开始到自己住的楼下,一共有六个,楼下那个几乎正对楼梯口。

不行,就算用车运,最后还是得把砖搬上楼。这个过程会被监控拍摄下来并保存一个月。如果被人看见就糟了,人的记忆保存可不止一个月。

袁午拿不定主意了。

他把包放在底层台阶上,站定休息片刻,却听到楼梯上传来脚步声。黄色的楼道灯一盏盏亮起,有人下来了。他只好咬紧牙关,拎起公文包登上台阶。

来人侧过身,与他擦肩而过。

袁午始终低着头,他当然不会跟对方打招呼,平时也不会,现在更是连目光也得收起来。但似乎有某种怪异的感觉在干扰他。跨上半层平台转身之际,他看到了已经位于下层的男人。

他看到的是男人的眼睛——男人转过头来,也在望着他。

眼皮猛地抽搐起来,袁午连忙躲开视线,把拎环抓得更紧了。

不认识,可有些面熟,却又不像是这里的住户。他忽然明白了怪异的感觉从何而来。

没有关门的声音!

男人由轻渐响的脚步声响起之前,袁午并没有听到楼道内响起关门的声音。这个男人不是正要外出的住户,而是一位刚刚吃了闭门羹的访客。

那么,被访者是哪一家呢?袁午不由得心跳加速。

打开家门,门缝间透出一股难以形容的臭味。屋里一片漆黑,楼道灯透过半开的门仅仅照亮了玄关的地面,袁午瘦削的影子被拉长,头部混入黑暗的客厅。

别犹豫了,气味正在散出去。袁午闪进屋里关好门,打开电灯。

被毯子兜住上身的父亲好好地坐着。袁午轻轻放下公文包,伏下身,看到座面下方的网状藤条上粘连着下滴状的半流体。父亲的脸上——准确来说是毯子接触脸部的位置,晕染出一片红黑色。从头部的轮廓判断,是在口鼻处。

袁午没有绕到父亲正面,这片红黑色倒映在那口硕大的水族箱上,和玻璃上的灰尘叠加在一起。

父亲成了一个正在痛苦呐喊的幽灵。

袁午一直捂着鼻子,呼吸穿过指缝,发出刺耳的气流声。家里的布局看起来没什么变化,餐桌上的残羹冷炙还是昨晚的样子,蒸咸肉的汤汁凝成了白玉的颜色。

充斥房间的并非腐烂的气味,藤椅下那堆渐渐干结的东西是因为括约肌失去自然收缩力而排出的秽物。现在是冬天,腐烂没有开始,还有处理的余地。

袁午像在钢丝上慢慢恢复平衡那样一点点安慰自己。他坐进沙发,拿出手机打开搜索应用,输入关键字:尸体防腐。

在跳转后的页面中,除了低温冷藏之外,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福尔马林”。

浸泡在试验瓶中的畸形儿,失重般漂浮旋转着……

哪里可以弄到福尔马林呢?这世上根本就没有这么大的瓶子吧。袁午看着父亲的背影嗫嚅,目光越过铺盖住餐桌的碎花布,停留在墙角那口硕大的水族箱上。

他轻轻走过去,抚摸着结满灰尘的玻璃。玻璃足有一指厚,手掌划过的地方变得清晰起来。

然后,他紧挨着水族箱躺平在地上。头部与底座一端平齐,双脚超过了另一端,但只超出一点,稍稍屈膝就没问题了。父亲的身材比自己矮小,肩宽如果不够的话,侧卧即可。

这分明是一口玻璃做的棺木啊……可以注入福尔马林的玻璃棺木。埋入墙体之前,就在这里过渡一下吧。

袁午走进卫生间洗了把脸,看着镜中布满血丝的双眼,发觉自己体内正在发生某种变化。

走出这一步,就再没有退路了。可是为什么——

破釜沉舟的牌局、淋浴房的空墙、罕见的瓷砖、废弃的水族箱。这些东西像是事先被设计好了一样等着让他去发现。每次走进死胡同,总有一股神奇的力量让他看到另一个方向。

是母亲,仍在冥冥中指引着自己吗?

冰凉的自来水在灼热的脸颊上干的很快,他低头注视着闪着寒光的水龙头,突然全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真的,连点火的声音也没有呀。”

女房东的原本婉转悦耳的声音此时像呼啸而来的火车一般冲入袁午的脑袋。

热水器坏了!为什么完全忘了这个事情?

“——这个我也不太懂,明天让我哥过来看看……”

袁午用掌根使劲按压着太阳穴,听到一阵悠长而尖锐的耳鸣。

楼梯上擦肩而过的男人,他的双眼和女房东一模一样,他是女房东的哥哥!

她哥哥,会有这里的钥匙吗?

袁午咽下一口唾沫,握住冷暖一体的水龙头,抬向左侧的热水位。白色的水柱沙沙作响,不断冲刷着洗脸盆的弧面,他将食指探入水流。一分钟过去了,水仍是冰凉的。

热水器没有修好,他没进来过。

袁午刚缓过一口气,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可笑至极。就算他进来过,难道会在一具尸体旁修理热水器吗?

不过……从他走下楼梯时的步伐节奏来看,并不是惊慌失措的样子。没有人会在见到尸体后如此镇定,是的,他确实没进来。就算有钥匙,租客不在家,房东也不能随便进屋。可他一定会再来,到时该怎么办呢?

必须找立刻到女房东。找到她,告诉她自己已经修好了热水器。

可惜袁午没有她的电话。父亲租房时曾把袁午的手机号码留给女房东,但租房协议当场敲定,双方后来一直没有通过电话。袁午翻看手机上的通话记录,空空如也。若玫走了之后,就再没有人会打他电话了。

她此刻在哪儿呢?怎样才能找到她……袁午攀住洗脸台的边缘,慢慢跪倒在地。

好了,到此为止了,现在报警吧。

“——是啊,车子交给修理店补漆了,一会只好儿打车回去了。”

慢着,女房东昨晚还说过什么?

袁午极力思索着,退出卫生间,来到玄关的鞋柜旁。

当时手里拿着装有芹菜和豆腐的塑料袋,正准备换鞋。再倒回去一点,刚刚推开家门的时候—— “……就在家乐福门口。不过,对方的车尾基本上看不出被撞的痕迹,他心地不错,直接让我走了。”

想起来了,女房东昨晚赶来这里时发生了交通事故,追尾了别人的车辆,并且把车停在汽修店。家乐福,应该是一家超市吧。

袁午打开手机地图,就近搜索“家乐福”,结果显示本市只有一家。就是这里!女房东在这个路口撞了车。从这个位置到青岚园之间的某家汽修店里,就停着她的车。

现在是五点五十分,下班的女房东正赶往那家汽修店取车。

一定是这样的!只能是这样……

袁午夺门而出。


查访•邻居的迟疑追寻•少年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