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旋•女房东的秘密
雾中的海岸(三)①
“你今天怎么进进出出这么忙啊?”同事小晴从显示器后面歪过脑袋问。
林楚萍回到自己的座位,弓着背做出虚弱的样子:“肚子有点不舒服。”
“嗯?昨晚不还好好的嘛,那个量大?”
“不是,就是有点着凉,可能半夜踢被子了。”楚萍撒谎说。
小晴“叽叽”地嚼着口香糖,将视线移回手机上。
她比楚萍小五岁,蘑菇头染成暗金色,性格有些过于直爽,倒也容易相处。口无遮拦的人往往不拘小节,而且好骗。这么评价同事兼室友有些过分,但没办法,总不至于对她说出实情。不是说关系不好,小晴这人口风不紧。
那件事发生后,哥哥文昭陪了自己整整一周。嫂嫂那边不知他如何应付,多半是借口在医院值班吧。但这终究不是办法,让哥哥左右为难的处境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搬出去住吧,换个环境。租金我会出。”
尽管知道哥哥就睡在隔壁房间,楚萍每晚仍会从噩梦中惊醒,哥哥提出这个建议之前,她就认真考虑过了。
如果直接把房子卖掉,必须立刻买下新房,否则在房价飞涨的形势下必然损失惨重。新房一时半会儿找不好,手头也没有足够的钱用于装修,另租一套房大概是最合适的选择了。
说来也巧,同一办公室的小晴那时恰好与男友分手,也正在物色新的住处。
“走的人是他。但我一个人留在那间屋子里,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不行!我要换个地方住。”小晴满脸哀愁又忽然打起精神向往新生活的神情让楚萍羡慕不已。
同病相怜的感觉油然而生。也不是,这样形容并不准确。我满脑子的影子究竟是什么呢?
“一起找房子,咱俩合租吧。老先生说我买的房子风水不好,住下去要倒大霉。”
楚萍随口编了个理由,小晴欣然同意。换了环境并且还有人陪伴,这么一来哥哥也可以放心了。
磨砂玻璃对面的身影再次站了起来,阿骏又要出去了,但愿这次能逮到他独自抽烟的机会。
楚萍稍等片刻,起身离座。
“你这也太频了,去弄点止泻药吃呀。”小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办公室外面的走廊很长,阿骏的背影转入中段的楼梯厅内。他身材不胖,步伐却略显笨重。
黑魆魆的楼梯厅长久以来被当作吸烟室。角落里有一个布满铁锈的油漆桶,里面积攒了大量烟头。这会儿除了阿骏好像没有别人。
楚萍蹑足钻进隔壁的女厕所,躲在隔间内凝神静听。
阿骏隶属系统服务部,精通硬件,平日的任务是被各个部门呼来喝去解决电脑故障。这种既无聊又充满突发性的工作,也只有他才会干得自得其乐。
“我觉得系统启动时的那个音乐,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
他怕是除了这个没听过别的音乐吧。
现在刚过上午十一点,他已经跑过四个来回,每趟完成任务后都会光顾楼梯厅,但总有别的同事在。
阿骏陪楚萍吃过几次午饭,有过一次送她回家的经历,但从没在她面前抽过烟。楚萍不知道他抽哪个牌子,就算知道很可能也无济于事。看他一副凡事但求无过的个性,大概也不会抽什么口味独特的烟。如果直接去找,要从一整个油漆桶里分辨出阿骏的烟头是做不到的。
必须在他离开楼梯厅后立即赶过去,刚扔进桶里的烟头不会马上熄灭。
这个家伙,会半夜爬到我床上对我做那种事?楚萍对着隔间门板后的挂钩摇了摇头。
如果将凶手的范围限定在对自己有所企图的男人内,光是公司里就有五六个,但知道自己住在哪里的,只有阿骏。
去年因为穿劣质高跟鞋扭伤了脚,连着几天走路一瘸一拐。下班后阿骏提出送楚萍回家。送到楼下,楚萍道过谢,让他赶紧回去。
那天哥哥正在帮忙调试新买的打印机,恰好在窗口望见阿骏。
“这家伙对你有意思。”
“不会吧,你怎么看出来的?”楚萍自己当然心中有数。
“诺,一直守在楼下呢。”
楚萍小心翼翼地靠近书房窗口,只见阿骏抬着头正吞云吐雾。天已半黑,发出红光的烟头很显眼。
“你一上楼梯他就点烟,可见烟瘾不小,说不定刚才一直憋着,要不是很懂礼貌,就是不想给你留下不好的印象。”
“是嘛,有意思干嘛不说。”楚萍嘟囔着,“男人嘛,被拒绝也不丢人啊。”
“不是每个人都善于表达自己,他这人比较犹豫。”
“这你都知道?”
“你脚都快好了,他才鼓起勇气送你回家,一定是考虑了很久,说不定前几天一直在练习怎么开口。”哥哥一边仔细检查打印纸上的墨迹一边说,“他等在楼下,是想知道你住哪一户。”
“他想干嘛呀!”
“知道心上人住哪儿,心里比较踏实,不代表想干什么。”
如果哥哥现在还记得这句话,会后悔说得过于轻率吧。他一定记得,正是想起了这一幕,才将阿骏锁定为目标。
但在那一天,阿骏并不能通过亮起的窗户判断出楚萍的门牌号,因为哥哥在家,已经把灯打开了。如果真是阿骏,他必然事后跟踪过自己。
皮鞋根挤压大理石地板的声音响起,阿骏走出楼梯厅了。
楚萍连忙摁下冲水按钮,推开门板走出隔间。幸好厕所里没有别人,否则还得装模作样地洗手。
她伸手摸到口袋里的塑料袋和镊子,等着脚步声远去,心里祈祷烟头千万别那么快熄灭。
然而跑进楼梯厅一望油漆桶,却发现里面竟然有水。
整整大半桶水,黑油油的,烟头一个个漂浮在上面,仍在微微移动,哪个是阿骏的已经无从知晓,沾了水也就难以检测出DNA了。
为什么这么规矩啊,丢一个在地上不行吗?楚萍沮丧地走回办公室,看来要另寻他法。
楚萍就职的宣传部正在策划产品推广会,心不在焉地接待了两家设计公司,一个下午终于过去了。
楚萍让小晴先走,说自己要去哥哥家吃饭。
“昨天去了今天还去?你也真忍心,又留我一个人吃外卖。”小晴其实毫不介意,反而会期待楚萍带回嫂嫂准备的饭菜。
隔壁办公室只剩一个黑影,阿骏面前的显示器已经暗了,但他没有起身的意思。楚萍醒悟过来,他是在等她先动身,每天都是这样。此时此刻,两个人正隔着磨砂玻璃彼此对望,真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怕。
楚萍拢了拢头发,背起包走出办公室。阿骏果然跟了上来。
今天比平时晚了五分钟,电梯口没有别人。
“这种天气还真是少见啊。”和往常一样,阿骏故作轻松地说着废话,“听说这次的大雾要持续一个礼拜。”
“听说?听谁说?”
“天气预报啊。”
“天气预报只能信一半。”
“这么说,会持续两个礼拜?”
也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真的楞,楚萍没忍住,抿嘴笑了。
即便心中满是怀疑,阿骏在身旁时也感觉不到任何危险的气息。或者说,是气味。楚萍有时会觉得,自己身上留着那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洗澡、刷牙的时间比从前更长,突然会难以自控地紧紧抱住自己,睡觉时一直盯着被月光照亮的窗帘——那个人就是从窗户进来的。
楚萍确信自己当晚扣上了月牙锁。
要不要现在问问阿骏,是否知道如何从外面打开窗户呢?直接问好像太突兀了。他会怎么回答呢?无论是与否,其实都说不明了什么问题。
阿骏戴着黑框眼镜,自然卷的刘海乱蓬蓬的,着装则是从头黑到脚,完全一副标准的技术男造型。也可以说,楚萍对于技术男的印象正是源于阿骏。
“那些内心扭曲的人,表面看起来大多老实本分,人心是最难以捉摸的东西。”
哥哥的这句话本身就有矛盾。既然清楚内心扭曲和表面本分可以是那些变态的共有特征,难以捉摸的说法就不成立了。况且,阿骏的本分不像流于表面,他内向,但并不阴郁,吃了亏也会抱怨,团建活动照样一次不落。哥哥对他只是一眼间的印象,未必准确。
下了电梯,大厅里空无一人。楚萍停下脚步,转身看着阿骏。
“怎么了?”
“一块儿吃饭去吧。”
“……好、好啊。”他好像进了灰尘似的连连眨眼。
阿骏没车,平时坐公交上班。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停车场,楚萍环视四周,忽然想起来自己的车还停在汽修店。
“那……先去取车吧。”阿骏提议。
他跑到路口拦下一辆出租车,直接坐进了副驾驶,大概表示他会付车钱。
这个笨蛋,竟然不一起坐在后排,真是不懂得把握机会。付钱这种事,我是不会主动的。
但楚萍一转念又觉得,或许不敢轻易靠近异性的男人,才会对摆弄失去知觉的身体存有执念。
路上很堵,到达“明耀”汽修行时快六点了。店里灯火通明,掀开引擎盖的车辆占据了所有修车位。楚萍那辆红色的现代车竟然还没完工。
“昨天傍晚到现在整整一天了,换个灯补点漆而已,怎么会……”
“抱歉抱歉,这两天太忙了,事故车多,麻烦再等一会儿。争取八点前搞定,灯泡免费送你,再给你打个折。”老板按住正在通话的手机,语如连珠,毫无诚意。
还得等上两个小时,先就近找地方解决晚饭吧。
“前面拐个弯有家犇腾,吃得惯吗?”楚萍问阿骏。
“吃得惯,我吃什么都行。犇腾是什么?”
“牛排店呀。”
楚萍叹了口气,沿着人行道向前走。晃眼之间,看到马路对面依稀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想不起来是谁。定睛望去,那道身影已然隐没在浓雾之中。
阿骏吃牛排不会用刀,直接举起钉在叉子上的肉块,以吃棉花糖的姿势咬下第一口。见楚萍切成小块,才依样学了起来,但刀叉还是拿反了。
知道蒜蓉面包和水果都是免费提供后,阿骏往餐台跑了好几趟,大呼实惠,除此之外就没主动说过别的话。楚萍不吱声,他便默默看着窗外。不过,如今能有人共进晚餐而全程不看手机,已经很是难得了。阿骏虽然木讷不合群,但不是以自我为中心的人,从某些角度看,说不定是个合适的伴侣。可惜楚萍对他毫无感觉。
不,现在还不能完全排除他的嫌疑,别胡思乱想。
“要抽烟的话,就抽吧。”往回走的路上,楚萍装出心情畅快的样子摆动双臂,希望能让步履僵硬的阿骏放松下来。
阿骏犹豫了几秒,从口袋里掏出烟盒。
他走在左侧,每次吐烟会把脑袋转到左边。丢下烟头的那一刻,楚萍记住了烟头滚落的位置。
“糟了,我有东西忘在牛排店了!”走出一段距离,楚萍大声惊呼。
“什么东西?”
“你等我一下,别乱走。”
楚萍掉头就跑,听话的阿骏没有跟上来。烟头还在原地,太好了。
雾中的海岸(三)②
白色发光字在红底亚克力材质的衬托下分外醒目,字体边缘的泛光效果穿透雾气,映入袁午眼帘。
“明耀汽修行”其实离青岚园很近。袁午冲出家门,找到这里只花了十几分钟。
女房东发生追尾事故的地点在家乐福超市附近,位于市中心,与坐落在城西的青岚园相距五公里以上,两者之间或许还有别的汽修店。但她既然要上门抄水表,选择距离青岚园最近的这一家较为合理。
拜大雾天所赐,现在店里的生意很好,前台的接待员正与两位顾客核实账单,休息区的沙发上座无虚席,但不见女房东的身影。是已经取走车了还是尚未赶来呢?
穿过前台和休息区中间的走廊,便看到宽敞的工作车间。车间一侧是干净的落地玻璃,维修工们一个个把头塞进打开的引擎盖内,没人注意到袁午。
袁午贴着玻璃走,确认每个工位上的车辆状况,很快注意到了一辆红色的小型轿车。车顶被透明塑料布遮盖,露出的车头被剐蹭得十分严重。暗褐色的划痕像拉直的长发一般延伸到车门附近。大灯的灯罩裂痕遍布,缺口可以伸进一个拳头。一位工人头戴面罩,手持壶状的喷枪仔细喷涂着。看样子刚刚开工不久。
袁午一直悬吊的心慢慢落稳。他长长呼出一口气,在玻璃上留下一片边缘粗糙的圆形白雾。
女房东的车袁午只见过一次,正是鲜艳的大红色,款式也差不多,什么牌子倒是没留意过。如果要进一步确认,最好能问明这辆车是什么时候进店的,但袁午想不到合适的询问切入点,这个工人也未必清楚。算了,没这么多巧合,这毫无疑问就是女房东的车。她下了班会来取车,应该快到了。
袁午跨出店门朝马路对面走去。他为自己的信念暗暗吃惊,回忆往昔,好像从未独自面对过那么棘手的问题,而且制造问题的人是他自己。
令他惶恐的并非信念本身,而是接受信念的意愿。他正在用尽全力试图抵达某个目标。这简直难以想象。
母亲是什么时候离开自己的?快四年了吧。接着是若玫和婷婷,然后是父亲。
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或许是父亲的死太过突然,这个声音不时在心底响起却来不及体会其实际的含义。忽地,小红的身影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人要在这世上活下去,为什么非得有个目标不可呢?这大概就是孤独的感觉,无依无靠,看不清前方是什么却不能停下来。
是的,不能停下来,这道坎非迈过去不可。
马路对面是河岸,袁午反身背靠栏杆,耐心守候女房东的出现。马路很窄,眨眼间就能折回去。等她来了,看准时机假装经过店门口就行了。
袁午在心中演练对白。
真巧。车修好了?对了,那个热水器没问题了。嗯,白天去买了配件,换上就解决了,不用让你哥来修了。已经来过了吗?没人在家?哦,我爸今天回老家去了——这是必须要说明的、最为重要的一点。
时不时有沿岸散步的行人经过,袁午拿出手机使自己的状态看起来自然一些。
感到袖口微微有些潮湿的时候,一辆出租车停在了对面的人行道边。后排座的车门被推开,身穿高领白色毛衣的女房东侧身下车。袁午向前迈开大步,心跳的幅度随之增加。
等一下。车还停在原地没走,车上还有别人!袁午霎时定住脚步。
果然,一个男人钻出副驾席,紧随女房东走进了汽修店。
这该怎么办?袁午感到被人戏耍般的懊恼。
有第三人在场时,偶遇之下的攀谈会变得十分仓促。她不可能撇开同伴一味和自己闲聊。最多能提一句热水器已经修好,如果她应声而过,难道要追着她强调父亲回老家的事吗?
两人只在里面待了一小会儿,和一个经理或是老板模样的人聊了几句便又回到门口,相互交谈片刻后一同移步向左,沿着人行道走开了。
袁午不及多想,借助雾色的掩护在后方远远跟随。
车子一时半会儿修不好,他们准备找个地方打发时间,之后还会再回来。现在跟着他们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
刚想到这一点,就见两人钻进了一家名为“犇腾牛排”的西餐厅,选了靠窗的位子相对而坐。
附近有块不大的草坪,是个公共健身区域。一个浓妆艳抹的矮胖女人坐在秋千上打电话。袁午走到稍远处一个锻炼腰部的器械旁,触摸着上面冰冷的露水。这个位置可以看到正在用餐的女房东和男人。
若玫……
和若玫第一次见面,吃的也是牛排。
母亲事先和女方介绍人打过电话,定下晚餐的时间和地点。
“喏,这个是优惠券,结账的时候别忘了用。”她递过来一张硬纸条,“一次只能用一张,其他的我先帮你保管。”
优惠券下面写着地址,但袁午还是不知道母亲指定的这家西餐厅具体在什么位置。不过这无所谓,反正母亲也会去。
“如果选了套餐,优惠券就不能用了。不过算下来,四人套餐的折扣和这张券的面值差不多。具体怎么点餐由女方定,至少要做做样子,先让她们选。”
“知道了。”
母亲走进房间,打开衣柜挑选晚上要穿的衣服。“吃牛排的话,要九分熟,刀叉千万不要拿反了。”
“不会的。以前在学校旁边吃过的。”
“是吗?和谁?”
“很多人。”
“哦。那里水果和面包是自助的,点完餐你就去拿,别只拿自己那一份,如果一次拿不了很多就先给对方。这件怎么样?”母亲从衣架上扯下一件黑色带亮纹的衣服放在身前。
“挺好的。”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从现在起,你要学会帮女人挑衣服。”母亲又换了一件,“服务生把牛排端过来掀盖前,记得用纸巾挡住。你不做这个动作,有些服务生会傻呆呆地看着你。”
本来觉得相亲也没什么,母亲这么一说,袁午不由得紧张起来。
“我和介绍人呢,吃完就走,不会超过一个小时。之后你们两个自己聊。关于家里的事情,她如果问你就实话实说,不问别主动讲。她要是抢着结账——她很可能会这么做,一定把她拦下来。懂了吗?”
袁午和母亲提前半小时抵达,女方介绍人和若玫则分毫不差。若玫低下头轻声说“阿姨好”,然后对袁午浅浅一笑。她穿得很素淡,全身上下没有一件首饰,但看得出来精心打扮过,垂落的长发在颈部的位置微微收拢。
两位长辈离开后袁午才开始说整句的话。除了工作和兴趣,若玫没有提起别的。尽管事先就知道她不是本地人,那口流利婉转的普通话还是让袁午怀念起了大学旁的快餐厅。
“是从外地过来打工的,不过老家也是住在县城,所以想法品味什么的不会很土。最多是有些习惯不太一样。她嫁过来,自然会适应我们家。人很勤快,也很懂事。父母不在这儿,乱七八糟的事情能免则免,你以后会轻松很多。”
正式相亲之前,母亲已经见过若玫数面。女方介绍人是母亲的一位客户。
不论相貌和性格,若玫都不差。但袁午对她并没有形成明确的感受,满意或失望都没有,也许时日尚短,也许永远都不会形成。某个女人会成为自己的妻子是顺理成章的事,如果把若玫换成别人,是否会有本质区别袁午无从知晓。因为再也没有出现过第二个选择。
母亲问他若玫怎么样,他半天找不出合适的词汇,最终还是用“挺好的”结束淡话,就像母亲选衣服时那样。若玫当然也是母亲选的,母亲的选择不会有问题。
女房东站起来了,男人慌忙擦擦嘴,抢先到柜台结了账。袁午回过神,跟着两人朝返回汽修行的方向走去。
和来时的情形一样,他们非但没有牵手,相互间的距离也很微妙。男人看起来有些紧张,始终落后半个身位,表现得并不主动,而且刚才打车也是独自坐在副驾席。也就是说,两人的关系还处在刚开始约会的阶段。
果真如此的话,约会结束后说不定会各自回家——还有机会。
“依我看,她肯定还没结婚,就算有正在处的对象,也没到谈婚论嫁的地步。”父亲说着举起筷子在空中一点……
这个画面就此定住了。袁午感到一阵猝不及防的心痛,胸中滚烫,却又宛如无法吹燃的火星子一般熄灭了。
男人的左手上出现了一点红光,他点着了烟。大概是烟瘾来势凶猛又怕女房东介意,他吸烟的力度很大,不一会儿功夫便把半截烟头丢在一盏路灯下。
没走出几步,女房东突然驻足,惊慌地说了句什么。袁午预见到了她下一刻的动作,迅速转身走向右侧的店铺。
“你等我一下,别乱走。”她对男人喊,掉头朝袁午的方向疾步跑来。
袁午推开玻璃门,“欢迎光临”,穿着围裙的女店员展露微笑,原来走进了一家蛋糕房。分隔三层的玻璃柜中陈列着各类精致点心。他弯下腰假装挑选,不仅没有激起食欲,甚至连这些东西是食物的概念都没有,他的心思完全在门外。
柜子的内壁是一整面镜子,镜子里有另一排点心,然后是自己的腿,再往里是这家店的玻璃门,最后是门外的路灯,以及在路灯下停住脚步的女房东。
女房东蹲下身,手上拿着一个小小的尖锐物,是镊子。她在做什么?袁午为了看得更仔细,巴不得把脑袋伸进柜子里。
是那个烟头,她拿走了男人丢下的烟头。等女房东慢慢走远,袁午来到路灯下检查地面,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怎么回事?这两人到底什么关系?用镊子取走对方丢下的烟头,这不是警察对嫌犯才会做的事吗?
袁午踱回汽修店门口。女房东和男人坐在休息区的沙发里,各自玩着手机。男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女房东头也不抬。即使只是隔着玻璃看到背影,也能感觉到她的态度和之前判若两人。
终于,男人推了推眼镜向女房东告别,一个人搭上出租车走了。袁午躲在一旁的小巷口,看不到他的表情,应该会很困惑吧。
算了,别琢磨了,这两人在搞什么鬼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局面正在好转,只剩女房东一个人了,不过机会还没到。
从昏睡在红联大厦那会儿开始,腋下一直冒着冷汗,加上长时间暴露在雾气中,阴寒的潮气灌透全身,袁午开始哆嗦起来,咳嗽竟也一点点止不住了。
没有等太久,女房东仓促起身,推开正门走上人行道。机不可失,袁午追了上去。
她的脚步出乎意料地快,竟然夹起肩包一路小跑起来,可又不像是察觉到身后有人追踪的样子。袁午不得不跟着跑,身体一颠簸,咳嗽越发剧烈了。他用力捂住嘴,疼痛的胸腔仿佛要炸裂一般。
女房东再次拐进了刚才那家牛排店。管不了这么多了,就在这里吃晚饭吧,找个靠近她的位子,说完要说的话就行。
袁午跟着她苗条的背影穿过餐桌中间的走道,距离越来越近,他期待对方一转身就能看见自己。
餐厅靠角落有一排相对高端的雅座,由竖立到天花板的装饰木板分成独立的小隔间,女房东径直走到最后一个坐席旁。
就在这一瞬间,袁午清醒地意识到不对劲,她的行动目的性太明确了,这里有另一个人在等她。
袁午一侧身,几乎和女房东同时入座。只不过他所在的隔间是倒数第二个。他面朝餐厅大门,和女房东背靠背,只隔着一块薄薄的木板。
“先喝口水。”一个男人说。
袁午屏住呼吸。身后传来塑料袋折叠或是展开的声音。
“给。”女房东说。
“了不起。”
女房东大概笑了笑,也许没笑。她把刚才的收获转交给这个男人,不用猜,是那个烟头。
“那……明天我让化验科检测一下。”男人带着疑问的口气说。
“嗯。”
“你想清楚了,如果不想查,现在就停下来。当然,化验科的同事很可靠,医院不会知道这件事。我的意思是……”
“我懂的。”女房东顿了顿,声音变得很小,“我也不知道查下去会怎么样,但如果什么都不做,好像也不行,心里不舒服。”
餐厅里很嘈杂,周围的桌子没几个空位,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在一旁连滚带爬。这些白噪音让女房东和她的同伴感觉很安全。但服务生可能就要过来让自己点餐了,只要一开口,女房东马上便知隔壁有人,她会听出自己的声音吗?不要被好奇心干扰了,还是赶紧走吧,去外面再等机会。
“我觉得阿骏……不太可能是他。”女房东再次开口。
“是有什么新的发现吗?”
“也不是。怎么说呢,不仅是性格的问题,就身体的协调性来说,一手攀在窗外,一手还要用精细的工具开窗……阿骏做这件事的样子我怎么都想象不出来。你不知道,他切牛排都不会,拿刀的手只要来回切,叉子也会跟着一起动,牛排在碟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我都忍不住想摁住他的手了。这么笨的人……”
“你暂时不用想太多,先这样吧,是不是阿骏,明天就知道了。”男人发出拿起钥匙的声音,“你的车修好了吧,要我送你过去吗?”
“不用,走几步就到了。”
“那好。走吧,再待下去你嫂子要问个没完了。”
原来如此,男人是女房东的哥哥,也就是傍晚在楼梯上遇到的那个人。
“对了,青岚园的房子我去过了,没人在家,我也就没进去。”
“是嘛?奇怪了,那个老伯伯应该不会出门的。哎呀算了,让他们自己修吧,他儿子不会那么不中用吧。”
“不能这样想,这可是你租给他们的房子。我抽空会再过去。”
兄妹两人并肩走出门。男人钻进一辆黑色轿车,女房东向他挥手告别,然后独自融入苍茫的雾霭之中。
袁午做了个深呼吸,笔直追赶上去,在即将并行的前一刻放慢脚步。
“真巧啊。”
“啊,是你啊,真巧……”女房东向他展开温婉的笑容。
雾中的海岸(三)③
袁午沿着货架寻找想要的东西,他已经辗转了好几家药店,并不抱多大希望。
“感冒药吗?在那边。”穿着白大褂的售货员观察袁午良久,指着远处的货架说。
袁午一直在咳嗽。他趁着咳嗽的空档观察周围,等旁边一个中年妇女走开后,小声问售货员:“福尔马林,有吗?”
“有的。”
售货员泰然自若地领他走到长长的玻璃柜台后面,拿出一个棕色塑料瓶,有些像小时候喝过的咳嗽药水。标签上写着“10%组织固定液”,容量是五百毫升。
“这是福尔马林?”袁午指着瓶子问。
“啊。”
“有没有……大瓶装的?”
售货员摇头:“你以为可乐呀,你要用来做什么?学生做标本实验,用的都是这个量,足够了。”
原来所谓的“组织固定”的用途是这个,看来福尔马林并不是见不得光的东西。
按这个容量,恐怕将店里的库存全部买下也远远不足。
还有另外一个办法,但是否有效,袁午心里没底。他走出药店,伸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花鸟市场。”
斜叼着烟的司机一声不吭,袁午还没关好车门,车子便窜了出去。
今天的天气稍有好转,大雾变得稀薄,空气更为寒冷。咳嗽怎么也忍不住,袁午在后排坐上蜷缩成一团。司机为了排烟,把四扇窗户全打开了。凛冽的寒风灌进来,袁午全身起了鸡皮疙瘩。
“哎呀,生病了,就该待在家里好好休息嘛。”司机一弹指,带着火星的烟头从窗外略过。
那个烟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袁午再次回想起昨晚一波三折的遭遇。
可以明确的是,女房东一直在等待获取烟头的机会。和男人共进晚餐时,看得出来兴致不高,但交流的频率还算正常。而在拿到那个烟头之后,就成了一副巴不得赶男人走的架势,坐在修车行的沙发上没抬过头,完全把同伴当成空气。如果提出晚餐邀请的人是她,那么这件事一开始就是计划好的。
而后,她迫不及待地把烟头交给了她的哥哥。
“让化验科检测一下”,“化验科的同事很可靠”,“医院不会知道这件事”。
这么看来,她哥哥是一名医生,那么得到烟头就是为了提取唾液中的DNA信息。
亲子鉴定?
她偶然间发现自己的孩子和丈夫血型不符,而在怀孕之前曾有出轨行为,于是怀疑她当时的情人,也就是昨晚的男人是孩子的父亲。
袁午很乐意接受这样的解释,这与他毫无关联,对此一笑了之即可。然而,他还听到了别的信息。
“一手攀在窗外,一手还要用精细的工具开窗……”
入室盗窃?
家里东西被偷了,需要谨慎到这种程度吗?没有报警,宁可自己查,难道是被偷了见不得光的东西?
袁午真正感到有所顾虑的是,“这个人”进了谁的房子。是女房东的哥哥,还是她自己?如果是她的,是现在她住的房子,还是……青岚园的这套房子?
也不用太过担心,就算真的进过贼,哪有贼会上同一个地方偷两次呢。
而且,追上女房东后两人的对话很顺畅,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可能说得有点急,但女房东并没有起疑。“好的,我会转告我哥的。”
这样就应该没问题了。
“哎!到了。”
袁午坐起身,脑袋比躺下之前重了一倍。
花鸟市场门口狗吠鸟鸣,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袁午下了车,看着一直铺到路上的盆栽,忽然萌生了买几盆回家的冲动。他对培植观赏毫无兴趣,可是现在看到这些在冬天依然绽放的花草,却莫名的悲哀起来。
父亲为满院的紫丁香浇水的样子浮现在眼前。母亲去世后,原本颓萎荒凉的院子变得绚烂盎然。那时的父亲已然体会过陪伴死亡的滋味。
袁午像要驱赶什么似的用力摇晃脑袋,一阵天旋地转,他蹲了下来。重新抬起头时,他看到了一家仿佛遮蔽在森林中的水族馆的招牌。
店里没有别的客人,上了年纪的老板从鱼缸围成的通道里走出来,他把又稀又长的头发梳到脑后,看起来神采奕奕。
“有鱼病粉吗?”
老板连说了几个“有”,哼着小曲不知从什么地方拿出一个扁圆的塑料罐。
“诺,日本进口黄粉。”
“黄粉……和普通的成分一样吗?”
“这个好,这个纯度高,副作用小,每次只要放一点点。”答非所问的老板把手举到鼻子跟前,拇指和食指捏在一起。
袁午昨晚再次查阅了相关信息,在检索“福尔马林售卖处”的页面下方,出现了“福尔马林精粉”的关联词条。这种提纯物主要用于防治鱼类疾病,融入少量在鱼缸里,即可杀死各类细菌,相当于一种消毒剂。重要的是,这几乎就是固态的福尔马林。
袁午拿起瓶子查看说明,说是日本进口,从头到尾没有一个日文字,但应该就是想要找的东西。他向老板问明价格,觉得比想象中便宜很多。
“你这儿有多少?我全要了。”
老板吞了口唾沫:“你要多少?如果我这儿不够,还可以去隔壁借。”
老板带他走进储藏室,拖出货架最底层的一个纸箱,粗略一看,大概有三四十瓶。
袁午一边握拳放在嘴边抵挡咳嗽,一边在脑中飞快地将所需的剂量重新计算一遍。
尸僵缓解之后,父亲可以侧卧在鱼缸内。鱼缸的长度是一米七,略小于父亲的身高;三十厘米的宽度可以提供让膝盖弯曲的空间;以这样的姿势,水面高度就必须达到肩宽。肩宽按五十厘米算,那么,需要注入大约二百五十升水。
他原本期望多少能从药店买到一些福尔马林溶液,配合精粉一起使用,没想到能买到的溶液份量完全是杯水车薪。干脆全部用精粉吧。
组织固定液的浓度是百分之十,按这个配比,就需要二十五公斤的精粉,如果精粉的纯度不高,那就需要更多。
“就这些吧。”
他不想让老板再去其他店铺,以免牵扯更多的人。目的并不是保存标本,只是一定程度上减缓腐败速度,也不是非要达到标准浓度不可,能撑过三四天就行。
袁午让出租车开到小区附近,从后备箱里捧出纸箱,就像刚刚收到一份快递。
回到家放下纸箱,袁午摔进沙发里,心脏带动额头的神经突突直跳。现在明明是中午,却比夜晚还要安静。外界的杂音听起来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罩子,体内的血液流动声反而隐约可闻。他伸手摸到茶几上的电视机遥控器,按下开启按钮,在纪录片的旁白中沉沉睡去。
雾中的海岸(三)④
阿骏的桌子在楚萍右前方,楚萍可以看到他的显示器,当然,是隔着磨砂玻璃的,越远的位置越朦胧。每当阿骏因为调整坐姿而摇晃身体,他的剪影便会在瞬间清晰起来。显示器则始终是亮乎乎地一片,早上开始到现在,影像变化幅度一直很大。
不会是在偷偷看视频吧?
就阿骏的工作性质而言,在工位上看看视频似乎也无伤大雅。
现在的设备和系统都越来越稳定,面对电脑能解决一些小问题的人也不在少数,原本招了三名员工的系统服务部现在只剩下阿骏一人,被公司塞进隔壁销售部,共用一个办公室。这表示,阿骏是三人中最优秀的那个,但也可以说是最本分的那个。这种没什么技术含量的活,谁干都是一样,当然是留下卖力话少的。
楚萍设身处地地思考阿骏的境地,在一个拥有两百多名员工的企业上班,工作内容与核心业务毫不沾边,并且没有同类——扫地的阿姨还有两个呢。只有他没法和别人聊工作,一开口,说的必然是闲话,偏偏又不擅长说闲话。这样几年下来,变得越来越孤僻自卑,进而扭曲心理,好像很说得通。
显示器上出现一张模糊的脸,看起来是个女性,有什么东西在她张大的嘴巴里活动。
这个家伙,果然是在看那种视频啊!太没出息了。销售部的人都跑业务去了吗?
但似乎又不太像。下个镜头出现一个半身的男人,摆动着上臂像在进行阐述说明。仔细看,屏幕下方还有字幕。
楚萍回头瞥了眼正在打瞌睡的小晴,她倒是经常找这类视频看,以前说是陪男友调节气氛,现在男友跑了自己照看不误。
“哎,你觉得吴骏这个人怎么样?”昨晚回去之后,楚萍想听听小晴的看法。
“吴骏?噢,修电脑那个。”小晴对着镜子不断拍打着抹得油亮亮的脸。
“对啊。”
“怎么着?他对你有所表示?”小晴幡然醒悟般拧过脖子,“这世界太不公平了。”
“没有没有,你回答我的问题。”
在诸多对楚萍表示过好感的男同事中,阿骏是处理得最为低调的,其他几位都有同僚帮忙起哄,阿骏只会一次次地刻意安排偶遇。他的心思,就连楚萍自己也花了一年多时间才隐隐察觉,别人根本无从知晓。
“他呀,总是听人使唤他,吴骏吴骏地叫,我一开始还以为是俊俏的俊,后来一看公司名册才发现,这个‘骏’当真适合他。”
“什么意思?”
“马头马脑的。”
“什、什么叫马头马脑?”
“就是像马呗,叫他干什么都乐意,也没什么要求。”
不得不说,小晴总结的很到位。
“还有呢?有没有感觉……有点不太正常?”
小晴停止了拍脸的动作。“他对你做了什么?他有特殊癖好?!”
不适合再聊下去了,楚萍说了声“什么呀”便走开了。显然阿骏并未给小晴留下特殊印象。
人是否正常取决于“正常”的定义,如果说内向木讷、不求上进、喜欢看色情视频能算不正常,那恐怕世上正常人也不会太多。楚萍觉得自己的问题着实莫名其妙。
检测结果不知出来了没有,哥哥还没来电话。马上十点了,今天还剩一家乙方公司要来投标。楚萍看了一眼对方事先传过来的案例资料,喝下一大口水,起身前往会议室。
阿骏已经排到取餐口了,刷完卡便会回头找座位。楚萍想跟他打个照面,看看他的反应。
楚萍多数在外面的快餐店解决午饭,今天例外。
她自认为对饮食不算挑剔,公司食堂的伙食也没到难以下咽的地步,只是这儿时常让人感到变扭。端着餐盘一坐下来,邻桌的男同事总会不自觉地作出一些小动作,扭扭腰,挪挪屁股,脑袋没动,斜睨的目光却拼命与之抗衡。直接转过脸来给个微笑,又能怎么样呢?如果多人聚餐,甚至会爆发出猥琐的笑声。她知道引发这些笑声的谈话内容也许和自己无关,但那种刻意散发荷尔蒙的浮夸作风,和高中生有什么区别。男人不到结婚生子,看来是长不大的。
经历了那件事的伤痛后,楚萍和两位先前保持若即若离关系的同事摊牌,不准再约她,不准再送礼,所有消息一律不回,最好擦肩而过连招呼都不要打。到不是因为对他们持有怀疑。那段时间,就连看到带有男性气息的物品,比如领带、打火机,都会感到阵阵心悸。
可是阿骏呢,楚萍就拿他没办法。因为他没有任何表示,也就无从招架和回击。
楚萍望着他打饭的背影,心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大智若愚?如果他不是那个禽兽的话……
他转身了,嘴巴和眼睛都张到一半又恢复原状,然后对楚萍露出傻兮兮地笑容,和平时没什么分别。
他昨晚应该很郁闷才对,至少是莫名其妙。
拿到烟头后,楚萍一直在跟哥哥联络,全身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口袋里。还是太紧张了,修车店里那么多人,根本不会出什么意外。直到阿骏突然站起来告别,她才反应过来他刚才一直在说话。
楚萍感到自己陷入了焦虑,她居然开始在意阿骏的感受,这哪里是对待嫌犯的态度。如果他不是,似乎反过来会发生某种奇异的变化。
如果他是呢?不,不可能,千万别是他。一瞬间楚萍有股冲动,打电话给哥哥,让他停手。
“你干嘛呀,菜都凉了。”小晴吮着鸡腿骨,她的餐盘快见底了。
下午没什么要紧事,楚萍将会议纪要录入电脑,便又不自觉地观察起阿骏来。午饭后他的烟瘾陡然增大,大约每隔半小时会出去一趟。有几次是被叫出去解决电脑故障,想必也会顺带去一趟楼梯厅。
将近四点时,哥哥终于打来电话。
“不是他。”
楚萍在走廊里原地转了个圈,太好了。
“你怎么了?”
“啊,没事。那接下来怎么办?”
“你再想想,认识的人当中,还有谁知道你的住址。”
楚萍要好的朋友其实不多,她偶尔会去一位同学家做客。同学结婚生了孩子之后,来往就少了很多。楚萍见过她的丈夫一两次,难道对方因此就见色起意?如果这样判断的话,快递员的嫌疑岂不是更大?
哥哥认为,凶手不会是与楚萍没有生活交集的人。
与异性的生活交集,就只有同事而已。公司的员工信息表上有家庭住址一栏,但楚萍入职时尚未买下青岚园的房子,填的是老家的地址。她也从未接受过那几位追求者送她回家的建议,除了阿骏。
这些情况哥哥都清楚。
“存心跟踪的话,要知道你住哪儿也不难。如果能把你们公司的职工体检放到我们医院,或许还有办法。我再想想吧。”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让你这么为难。”
“这是什么话,不知道那个人是谁,就永远无法忘记这件事。你能忘,我也忘不了。”
“哥……”
楚萍一直没有问哥哥,如果找到那个人要怎么做。她不敢问。哥哥会用自己的方式制裁他吗?也许这半年来,哥哥一直在等自己做出找到凶手的决定,他所受的折磨并不比自己轻。
万幸的是,这个人不是阿骏。
“还不走?”下班时,小晴拎起包凑到楚萍身旁问。
“有个同学今天过来,没办法,我得陪她吃顿饭。”楚萍装出无可奈何的表情。
“带上我不行?”
“嗯——”
“噢——”小晴晃动食指,“是男同学。”
楚萍楞了一下,干脆挤出笑意。小晴像个老先生似的摇着脑袋走了。
和昨天一样,阿骏站到了楚萍身旁,电梯口没有别人。不同的只是他没有就恶劣天气发表意见。
“晚上有安排吗?”楚萍似笑非笑地问。
“……没有。”
“今天吃中餐吧。昨天被你抢先买单了,不算,今天重来。”
如果换了别人大概会说,那只要我每次都抢着买单,就能一直重来了。老实的阿骏只是点了点头。
昨晚真是对不住了,楚萍在心里说,全身上下感到久违的轻松。
“我特别爱吃这个。”楚萍用筷子指着刚端上来的葱油河虾。
“好像不太实惠啊,虾钳子都没剪,看起来很满,实际虾肉的体积大概只占百分之三十五。”阿骏用筷子夹起一只虾,悬在他的黑框眼镜前晃悠。
“你平时都这么精确地说话吗?”
“嗯……我平时不怎么说话。”
“跟家里人也不说话?”
“我一个人住,爸妈在乡下。”
楚萍吃掉一只虾,犹豫片刻问:“哎,你多大来着?”
“你是说年纪吗?”
“对啊,不然是什么?”
“说不定是鞋码。”阿骏表情严肃,回答却突然俏皮起来。
“鞋码?我要知道你的鞋码有什么用啊?我又不给你买鞋。”
“那你知道我的年龄……会有用吗?”
“喂,你会不会聊天啊!”
“对、对不起。”阿骏尴尬地低下头,“我穿四十二,哦不是,我二十九岁。”
巧了,跟自己一样大。接下来,要不要问他是否单身呢?我到底在想什么啊?
二十九岁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大龄剩女了。母亲找媒婆介绍过好几个人,都跟哥哥天差地别。没有达到心理预期固然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自己还没做好成家的准备。独自生活,养鱼赏花,逛街购物,这比起洗衣服带孩子实在舒适太多了,为什么大家都急着结婚呢?
阿骏说不定也是这种心态,他对我的感觉是否真实可靠很难说,性格单纯的人,感情一定单纯吗?还是说,他跟大多数男人一样,只是想着那回事。
“上班那会儿,你都偷偷干啥了?”楚萍决定逗逗他。
阿骏放慢了咀嚼的速度,推了把眼镜说:“看了一部纪录片。”
“关于什么的?”
“保持口腔清洁的重要性。”
居然一下就说道重点了,楚萍微微诧异。“看这个干什么?对了,你一天抽那么多烟,口腔清洁对你来说确实很重要。”
“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当然,不可能有人喜欢的——我可以,可以戒掉。”阿骏看着面前的茶杯满脸通红。
楚萍以为自己会笑出声来,但同时却涌上来一股更为强烈的心酸。又是那样的感觉,这感觉把即将扬起的嘴角用力拉了回来。自己此刻的表情大概谁也看不懂,不会要流眼泪了吧。
“楚萍……”
阿骏从来没有叫过自己的名字。楚萍看着他,他慢慢地鼓足勇气似的与她对视。
“你是不是……受了什么伤害?”
“啊?你说什么?”楚萍大吃一惊。
“不不,没什么,算了。”
“什么算了,你在说什么?!”
阿骏长长叹了口气,把目光移回茶杯上。“我以前看过一个故事,一个女孩儿爱上了住在对门的男人。她喜欢他的一切,甚至会收集他丢掉的烟头。我想我应该没有这么大的魅力。”
楚萍完全怔住了。
“对不起,你、你别紧张。我琢磨了半天才想到该怎么问你这件事,我的表达有点问题,对不起。嗯——”他不断挠着乱蓬蓬的卷发,“对不起,刚才对你撒谎了。我看的纪录片跟口腔清洁压根没有关系。”
“……”
“那个片子讲的,是DNA样本的采集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