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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下了场太阳雨,我给自己好好洗了个澡。你不会相信今天的雨水有多好,你不会相信我用阳光做了香皂抹在身上。我自己洗完了又给我的黑天驴洗,雨停了我们也洗好了,我们的身上散发出了一丝太阳的香味。今天我心情很好,我心情很好的时候,就特别疼爱我的驴子,我让驴子骑到我的背上来。我说,好驴儿,今天让我做你的驴子吧,今天不去香椿树街,你想去哪儿我就带你去哪儿。黑天驴不听我的话,它就是不愿做人,它不愿把我当驴子骑,它比人还聪明呢,知道自己是驴子,我是人,这种事情不能颠倒。你就是走遍世界也找不到比它更懂事更孝顺的驴子了。我看着黑天驴在我的溺爱下不骄不躁的样子,心里突然就冒出一个念头,我想要是我的儿女都像它一样该多好。你们会笑话我这念头荒唐,我可不觉得有什么荒唐的。你想想我华金斗辛辛苦苦养大一堆儿女,养大了有什么用,谁来孝顺我了?我洗澡的时候,谁来给我擦背了?我洗脚的时候,谁来给我倒洗脚水了?没有人来呀,只有这头驴子像孝子贤孙一样伺候着我呀!你们会笑话我的,有一天我对黑天驴说出了一句心里话,我说驴儿呀,我看你很羡慕世上那些人,下辈子我们换一下吧,你来做人,我来做驴,做一个人我已经受够了。我这不是气话,我确实是受够啦。我的驴子不懂事,它以为做一个人很快活呢。世上是有那么些快活的人,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他们吹一口气就把孩子吹大了,他们能吃到美国进口的长生不老药,活一百岁不容易,活个九十九岁却不成问题。可那样的人不是你做的呀,别跟我说轮回转世那些骗人的鬼话。我就相信华金斗是天下最苦命的人,上辈子我钻进了我娘的肚子,她老人家用野菜树皮喂了我九个月,下辈子我就能钻进哪个皇后娘娘的肚子里去吗?钻不进去呀,我最多也就能钻到绍兴奶奶肚子里去,她倒是能喂我几口稀饭菜汤。她老是跟别人说她怎么精心喂养她的宝贝儿子,可她的宝贝儿子怎么样了呢?八岁得了伤寒,没钱治病,最后还不是死在她怀里了?我不说气话,我华金斗受够了做人的苦,下辈子我情愿做驴也不要做人。

你们会笑话我的,你们会说所有的鬼魂尽说这种酸溜溜的气话。可是你们说句良心话,我跟那些阴阳怪气躲躲藏藏的鬼魂一样吗?我跟他们不一样,那些鬼魂是因为杀父之仇未报做了鬼魂,因为蒙冤受屈做了鬼魂,他们嘴里骂骂咧咧的,他们骂的话跟我一样吗?不一样嘛。他们在活人头顶上来来往往的是要找谁算账,我在找谁算账吗?我没有嘛。我华金斗做人是个苦命人,做鬼是个苦命鬼,我怨过别人吗?没有呀,我从来不做拉不出屎怪茅坑的事,我要是拉不出来就系上裤子不拉了,我就是憋死也不会去怪茅坑的。我就是这个脾气,就是这个脾气我才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们会笑话我的,多少年来我追着儿女们的脚步,好像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就不长了,儿女们过了二十就奔三十去了,你看不看他们他们都一样地过,他们想在八点起床你在七点五十五分也不能把他们从床上拉起来,你知道你自己没有一点屁用,可是你像个傻瓜一样还在追着他们,我就是这么一个傻瓜鬼魂。你们当然会笑话我的,这么多年我还把香椿树街上的那间房子当成我的家。可是那个家里没有我的床铺没有我的碗筷,儿女们每年大扫除的时候,总是会扔掉几件我的遗物,他们就像对待细菌一样对待我的东西,大姑抢也抢不下来。我亲眼看见我儿子把我唯一的一双皮鞋扔到了垃圾堆里,为了防止大姑发现,他用几片白菜帮子盖住了那双皮鞋。你们笑话我吧,尽管笑话吧,我是天底下最大的笑料,不笑我笑谁?你们别听我为自己开脱,说什么我已经无处可去,说什么第八区合并到地狱去了,说什么我不愿意去地狱就只能守着我的儿女,我说这些话也是在骗自己呀,说来说去,我还是扔不下我的儿女。

时光像流水一样流走了,你把家里的锅碗瓢盆全部用上也舀不起一勺时光的水。这些年来,我守望在香椿树街的上空,电线杆上的鸟雀已经把我当成了它们的同类。它们以为我是一种不合群的小鸟,否则我怎么总是独自一人飞来飞去呢?天边的云彩也把我当成了另一朵雨云,雨云总是湿漉漉的心事重重的嘛。我告诉你们一件事,你们不必为我伤心。有一天我突然想知道自己老成什么样子了,我用我的小女儿新菊的镜子把自己打量了一番,可是不管我怎么摆弄镜子,我始终看不见自己的脸。然后我又换了镜子,是我们家的那口大衣橱上的镜子,那么大的一面镜子,却照不出我的模样,就连一丝头发都没有呀。我站在镜子前急坏了,我知道那不是镜子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我知道作为一个鬼魂我也已经太老了,我没有了,我已经没有了,我只能猜测我是什么。我想我连一只小鸟都不是啦,连一朵云都不是啦,我最多也就是一粒灰尘。也许连灰尘都不是,我什么都不是,屁还有臭味,我连臭味都没有,我还不如一个屁呢。

天上人间串通一气伤透了我的心。我还是一心一意地守在这里,你说我像阎王的密探也好,你说我像香椿树街的业余户籍警也好,随你们怎么说,我只能站在这里。这些年来,多少熟悉的老街坊老邻居像烟花爆竹一样升上天界,我站在这里不管亲疏远近一律拍手欢迎。我还是老脑筋,他们不仁我不能不义,即使是像五癞子那样的人,他来的时候我也尽了地主之谊。我警告他不要在这里骂那些脏话,我让他不要冒冒失失地闯到地狱去,至于他那年在我家鸡窝里偷去的几个鸡蛋,我一字未提。还有绍兴奶奶,她这辈子不知说了我们家多少闲话,我也不记她的仇。说起来也怪,街坊邻居在这里见面就忘了对方的不是,尽想他的好处了。我看见绍兴奶奶晃着一双小脚战战兢兢升上来的时候,突然就想起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她曾经给凤凰吃过一只红薯,我就赶紧上去安慰她说,别怕,别怕,虽说你的嘴很讨厌,但你是个好人,你不会进地狱,你肯定是上天堂的。我还扶了她一把。她大概不知道这事,她看不见我,不知道也没关系,反正我做这些事也不是图表扬。

我孤零零地守在这里,没有人来妨碍我。你知道我已经被遗忘了,天庭的台阶上没有我的名字,地狱的黑墙上也没有我的名字。我家里的户口本现在是蓝色塑料封皮的,原来好好的八个名字,现在就剩下两个,三个死人的名字一笔勾销了,三个女儿嫁出去了,户口迁到了夫家。可怜我们家的户口本啊,那么高级的套着蓝色塑料封皮的户口本,里面就装了两个名字,华金枝和华独虎,想不到我妹妹摇身一变成了华家的户主了。不是我小心眼,看见大姑的名字威风凛凛地站在户主一栏里,我就想起古代宫廷里那些阴谋篡权的皇亲国戚。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这样想对不起大姑,可是我忍不住就会这样想。我看着大姑的头发一年年地花白了,我就说,头发白怕什么,你是户主了嘛。我看着大姑的腰背一年年像柳树枝似的弯了下来,我就说,背弯了怕什么?反正你是户主了嘛。好在大姑这两年耳朵也背了,我说什么她也听不见,听不见最好,省得天上人间的拌起嘴来,多不方便呀。


第三章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