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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看独虎,你看看他唱歌时那种摇头晃脑的样子,你看看他去的是什么地方?什么歌厅,什么卡拉老K,我看那地方就像旧社会的妓院嘛,男男女女挤在一起,打打闹闹,动手动脚的,没个正经,不是妓院是什么?我看见独虎唱歌时那种大便干燥的表情,听见他的哭丧似的歌声,浑身就起鸡皮疙瘩。我想别人没有说错,这孩子确实不像是我的儿子呀。梨树上结不出苹果,麦地里长不出棉花。别人没有造谣,这华独虎确实不像是华金斗的儿子。

你看看独虎又跟谁混在一起。他跟劳改犯郁勇在一起,跟狐狸精多多在一起。他们的小桌子上放着外国的酒、外国的花生、外国的瓜子,那要花多少钱呀!你以为那些东西是谁买的?你以为是郁勇买的,是多多买的?屁,都是独虎那傻瓜买的呀!你以为他们在一起鬼混是谁邀请谁请客?屁,告诉你你要笑掉大牙,是郁勇邀请独虎来的。郁勇让他来他就来了,郁勇说我没钱你付钱他就付了。这就是华独虎,郁勇让他来他不敢不来,郁勇让他付钱他不敢不付,这就是天底下最胆小最窝囊最没出息的华独虎。他们说得不错,他不是华金斗的儿子,他是邓天寿的儿子。随便他是谁的儿子,反正他不是华金斗的儿子。

独虎唱歌的时候多多就一直在笑,独虎唱完了坐下来了多多还在笑。独虎说,你他妈的笑什么?多多说,笑你的小拇指,哎哟,你唱起歌来像毛阿敏的姐姐,你还跷着个兰花指呢。独虎说,我什么时候跷兰花指的?郁勇,我跷兰花指了吗?郁勇说,跷了,你跷着兰花指自己不知道?独虎看着郁勇的脸,他好像是在判断郁勇有没有说谎。郁勇嘿嘿一笑,说,你这种人我见过不少了,你们都跷兰花指,跷跷兰花指怕什么?你他妈这么紧张干什么?独虎说,我没跷!没跷就是没跷!你们他妈的到底是什么意思?郁勇的表情显得越来越狡黠了,他揽过独虎的肩膀,眯着眼睛逼视着独虎,突然格格狂笑起来。独虎甩掉了郁勇的手,他说,你他妈的也笑,你们都疯了?郁勇竖起自己的小拇指看着,说,咦,我怎么不会跷兰花指?独虎你教教我。独虎说,滚你妈的蛋!郁勇说,开开玩笑,你他妈生什么气?郁勇说着突然扳过独虎的脑袋,他对着独虎的耳朵吹了一口气,然后他说,我在山上遇到一个人,就是你那种人,我看见他就想起你来。有一次洗澡时,他从我身边走过,你猜他干什么了?独虎很警惕地看了郁勇一眼,反问了一句,他干什么了?郁勇又嘿嘿笑了一阵,接着他用一阵接近于喜悦的声音说,他妈的,他摸了我的鸡巴!独虎发出的笑声很短促,他的头扭来扭去地躲避着郁勇猥亵的眼神。他说,怎么啦,他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郁勇仍然嬉笑着说,你他妈的装什么蒜?我问你,你想不想摸我的鸡巴?你想摸尽管开口,想摸就给我买一盒万宝路来。

独虎的眼睛里掠过一道炽烈的光焰,他终于发怒了。独虎站了起来,端起盛满烟蒂的烟灰缸朝郁勇泼去,郁勇敏捷地闪开了。我说,把烟灰缸砸到他头上去!他好像听见了,他举着烟缸就像举着一颗手榴弹,可他敢举着它却不敢扔出去。郁勇说,你砸呀,砸过来,你要不砸就是我孙子。独虎举着烟缸说,操你妈的,你欺人太甚了!郁勇说,我不是故意欺负你,我是忍不住,跟你在一起就忍不住,我有什么办法?多多在一边帮腔说,他也没说你什么嘛,世界上娘娘腔多着呢,又不是你一个,你怕什么?独虎转过脸去,对着多多说,婊子货,给我闭上你的臭嘴。多多冷笑了一声说,你就会对女的耍威风,欺软怕硬,你不是娘娘腔是什么?你拿着烟灰缸砸谁呀?砸我?你要不砸你就是娘娘腔!

我听见砰的一声脆响,你猜烟灰缸砸哪儿了?砸地上了!你还说独虎是华金斗的儿子吗?你要这么说就是往我脸上抹黑呢,他不是我的儿子,郁勇没有说错,多多也没有说错,他是世界上最娘娘腔的娘娘腔。他没有血性,他没有胆量,他让别人骑在他头上拉屎,还捂着鼻子嫌人家的屎臭。你要把他当男子汉你就是瞎了眼了,你要再说他是我华金斗的儿子我就对你不客气。告诉你,他不是华金斗的儿子!

一个女人不知躲在哪里唱着靡靡之音,我的耳朵里像是钻进了几只虫子,我的心里钻进了一条大狼狗,大狼狗大口大口地咬着我的心,它快把我的心咬成一堆碎渣了。你说我在为我儿子伤心,不,我才不为他伤心呢。我是不知道为谁伤心才这么伤心的。伤心不一定就流泪,我是在笑。我站在郁勇和多多一边尽情地讥笑着这个无用的东西,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喘不上气来,心情就好一点了。

独虎被我们笑得无地自容,他看了看地板,地板上没有洞,他钻不进去,他看了看屋顶,屋顶被水泥和石膏糊得严严实实,他飞不出去。他丢尽了脸还要打肿脸充胖子,他对郁勇说,你以为我不会钓女孩,我钓一个漂亮的给你看看。他对多多说,我搞过的女孩不知比你漂亮多少倍。郁勇就笑了,他说,好呀,你钓一个给我看看,就钓那边长头发的,快去,快去钓。独虎说,她?脸像一只大冬瓜,我没有兴趣。多多说,那边还有一个,穿黑裙子的那个,她够漂亮的了。独虎就侧过脸打量那个女孩,说,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就是她了,我钓给你们看。

是有一个女孩独自坐在角落里嗑着瓜子,我看她也不会是什么良家妇女,她的目光像手电筒一样在四周扫来扫去的,我看她也正瞄准了独虎呢。独虎走近她的时候,她突然把裙子掀起来抖了抖,然后小心地压在屁股下面,我觉得这个多余的动作使她显得更加可疑。她还朝独虎莞尔一笑,笑得也不怎么正经。所以独虎走过去的时候,我的心就提在喉咙里了。

给我一点瓜子。独虎一边说着一边就动手在小桌上抓了一把瓜子,他嬉皮笑脸的,但我知道他是故作轻松,他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瞄着郁勇和多多他们。他说,你喜欢嗑瓜子啊,我也喜欢嗑瓜子。

我不喜欢嗑瓜子。女孩说。

你不喜欢嗑瓜子为什么嗑瓜子?独虎说。

没事做嘛。女孩拉长了声调说,没事做就嗑瓜子,瓜子最便宜嘛。

这么好的音乐,为什么不跳舞呢?独虎说,我们跳支舞吧,我会跳三步四步,探戈也会,我们跳探戈吧。

老头老太才跳探戈呢。女孩说,我只跳两步,别的不跳。

那就跳两步。独虎说,我什么舞都会,什么舞都难不倒我。

独虎和女孩搂在一起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种胜利的表情。他观察着郁勇他们的反应,郁勇他们却没有丝毫反应。这对狗男女,你都想不到他们有多下流,他们趁着这机会在桌子底下又是摸又是掐的,他们顾不上笑话独虎了。跳完了一支曲子,独虎回到他的座位,郁勇就赶他走,郁勇说,怎么下来了?接着跳,那女孩骚着呢,跳到天亮也没问题。独虎得意地压低声音说,我操,她贴得好紧,快把我贴成烧饼了。郁勇说,我没看见你们贴,你他妈的少跟我吹牛。多多说,独虎哎,你跳舞好恶心,扭来扭去的干什么?你还说你不是娘娘腔,哪个男人跳舞跟你一样扭屁股的?独虎一下子又急眼了,他说,你是对眼呀?什么时候看见我扭屁股的?我什么时候扭屁股的?多多说,你是扭惯了,自己不知道。郁勇把多多推到一边,对独虎说,你他妈的没出息,跳个舞算什么?贴一贴算什么?你要有种今天动真格给我们看,你要把她带出去我就服了你。独虎犹豫了一下,问,我要把她带出去了怎么说?带出去的意思你不懂?郁勇说,你别想耍滑头,我们会在后面跟着你,你要有那个胆量我就服了你,我明天请你去小洞天玩。

你想不出世界上有比独虎更傻的人了,别人拿了圈套出来他呼地一下就钻进去了,就是一条狗见到骨头还要先嗅一嗅,他还不如一条狗聪明呢。我看见他再次向那个女孩走去,面带微笑,迈着英雄就义的步子。他那模样把女孩也吓坏了,女孩慌忙掖好她的裙子,说,我不跳了,你这个人有点怪。独虎说,我有什么怪的?娘娘腔?你也觉得我娘娘腔?女孩说,说不上来,我就觉得你跟一般的男人不一样。独虎说,怎么不一样?他站在女孩面前等着她的回答,但她不说话了,她低着头拨弄自己的指甲。独虎又追问了一句,怎么不一样?女孩突然嗤地一笑,说,不过你长得不错,你的眼睛比我还水灵呢。

你知道独虎这个人,你一夸他他的骨头就比羽毛还轻了。他倒也会趁热打铁,一下子狗胆包天。我亲耳听见他用一种流氓腔调对女孩说了那句话,我们出去玩玩。我敢发誓独虎不会说这种话,他是从郁勇那里学的这种腔调,但我觉得他的腔调比郁勇还要下流还要无耻。我以为那个女孩会给他一个耳光,她若是给他一个耳光我就会喊,打得好,再打一个,打得太轻了。奇怪的是女孩一点也不生气,她朝左右两边看了看,说,去哪儿?说着她叹了口气站起来,她说,你在前面走。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不敢相信如今的女孩这么自轻自贱。你别笑话我,我真的没有想到她是干那一行的,我没想到如今的女孩有干这一行的。我看见独虎从郁勇他们身边走过,他骄傲地向他们挤着眼睛,他的骨头轻得快像羽毛一样飘起来了。我看见独虎和那个女孩先后走出去,我也看见门后的角落里有两条人影在灯光下闪了闪,尾随着他们出了门。我当时就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我看着那两条背影就像是抓人去的,我能看见他们的背上有一道冷光,可是独虎看不见,他看见了那两个人,他看不见他们后背上的冷光,你能相信吗,他还朝那两个人挤眼睛呢!你能相信那个糊涂虫有多糊涂吗,他以为郁勇他们真会跟着他呢,他以为跟着他的是郁勇和多多呢!

这天夜里我儿子在人民公园的小树林里被人抓住了,不,我要重申一遍,他不是我儿子,他是邓天寿的儿子。别人反剪着他的双手把他推出树林的时候,他还嚷嚷着,别开玩笑,别开玩笑。当他弄清楚自己灾祸临头时,他不喊爹不叫娘,只叫了一声,郁勇,你他妈的在哪儿?你们别这么看着我,不关我的事,那不是我儿子,我说过了,那是邓天寿的儿子,让邓天寿来呼天抢地吧,我不管他的闲事。

他们把独虎带到了派出所,独虎的表现还不如那个女孩,人家女孩不哭不闹,独虎却吓得快尿裤子了。他说,我没干,不信你们问她,我什么也没干。女孩轻蔑地冷笑一声,什么也不说。独虎就去抓她的手,说,你不说话不行,你得给我证明呀,我们就是装装样子,我没有嫖妓。公安员上来把独虎拉走了,一个公安员怒斥独虎道,你还在狡辩,你这样的人我们见多了,人赃俱在,狡辩有什么用?独虎突然就蹲下来了,他快哭出来了。我听见他在骂郁勇,他说,郁勇我操你八辈子祖宗,多多你这个烂婊子,你们把我坑了,你们把我坑苦了。公安员没听清独虎在骂谁,他们围上来说,这嫖客不老实,嘴里叽叽咕咕的在骂谁?独虎说,不是骂你们,我在骂郁勇,还有他的女朋友,我是让他们坑了。公安员警觉地追问道,还有拉皮条的?你说那两个人在哪里,叫什么名字?独虎说,不,不对,他们不是拉皮条,我说不清楚。他们说我娘娘腔,他们老是说我娘娘腔,我是被他们逼得没办法了,我是在跟他们打赌呀。

他们盘问了很久才弄清楚独虎的意思,有个公安员就忍俊不禁地笑起来。他一笑独虎以为自己没事了,他对人家点头哈腰地想往门边溜。他哪里溜得掉呢,人家笑归笑,党性原则还是坚持的,结果独虎的膝盖就挨了一脚,他们让他面向墙壁站在那里。有个公安员始终就不相信独虎说的是真话,他对同事们说,现在的犯罪分子越来越狡猾了,你听听他们怎么交代问题,简直是花样百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死不认罪!

我认识那个年纪大的公安员老王,当年他曾经参加了对我的审讯。不知道是不是做贼心虚,他们在审问独虎时,我的心一直悬在那儿,我怕老王想起我来。他们问独虎,你父亲叫什么名字?我几乎尖叫起来,他父亲是邓天寿,他父亲不是华金斗!可是独虎偏偏不提邓天寿,他说,我父亲?他早就死了,他好像是叫华金斗。我看见老王皱着眉头回想那个熟悉的名字,他果然想起来了,老王说,好呀,原来你是华金斗的儿子,怪不得你会装疯卖傻,当年提审华金斗时,他也是来这一套,交代半天没一句老实话,看来你们是子承父业嘛。我大叫道,老王你放屁,他不是我儿子,我华金斗不认这个儿子,我华金斗再孬也不生这种儿子。无论我怎么抗议,那个官僚主义的老王也不听,他还是把我的名字记录在纸上了。

我没有办法呀,他们硬是要我当华独虎的爹,怎么推也推不掉。你们想想我有多冤枉,世上那么多当父亲的人,谁会当得像我这样冤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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