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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秋天。早晨的雾气从护城河河面上升起来,就像风卷白纱一样铺在河的两岸,香椿树街泡在雾里。这已经不是我所熟悉的香椿树街的早晨了,你吸紧鼻子却闻不到雾气中夹杂的煤烟,你听不见谁在街上挥动蒲扇生煤炉的声音,这算什么早晨?你打开临街的窗户却看不见几个提着篮子的步履匆忙的妇女,就那么几个赶早市的妇女,还都像哑巴似的闭紧了嘴巴,赶早市的妇女不在雾里说话,这算什么秋天的早晨?雾气散了,太阳心急慌忙地跳到东边电视塔的塔顶上,也不睡个回笼觉,这算什么秋天的早晨?太阳出来了,除了我妹妹在门口架起竹竿,抱出一捆捆雪里蕻,街上再也找不到一棵雪里蕻,那么好那么新鲜的太阳,没有人出来晒腌菜,这算什么秋天的早晨?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早晨了,这是孩子们的早晨,是孩子们的孩子的早晨了。我看见我的两个外孙女,大的七岁,是新竹家的,新竹正带着她往小学走。你看看现在的孩子被娇惯成什么样了,才七岁的孩子,脚上就穿了牛皮皮鞋,那么好的毛衣穿在外面让她上学,就不怕弄脏就不怕扎个口子?平时上学穿这么好,过年穿什么呢?我不明白,我看不惯。我还看见新菊在喂她的孩子,新菊的孩子才两岁,你看她怎么喂孩子,她往杯子里倒奶粉,一倒就是小半杯。这还不算,她还在里面加蜂蜜。这不是在喂孩子,这简直是在败家呀!你去商店看看,奶粉多少钱一袋,蜂蜜多少钱一瓶,她这一杯东西就赶上以前我们一家人一天的伙食啦。我知道我不该管这些事,可我就是看不惯,他们以为自己生的是龙子凤胎啊,不就是个女孩儿吗?这么养这么喂也变不出小麻雀来,喂得再好也就喂个杨玉环出来,喂不出李隆基嘛。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世界了,我发牢骚也没用。我想起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诗词,小小寰球,有几只苍蝇嗡嗡叫。他说的不会就是我吧,他的意思是说那几只苍蝇叫死了也没用。说得不错呀,我就是叫死了也没用。幸亏我在人间还有个知音,我的知音就是我妹妹。这么多年只有她没忘本,她穿着我留下来的那件蓝色工作服,两个衣袖上套着凤凰留下的灰色袖套,她一辈子不舍得在自己身上花钱,就拣别人扔下的东西,这才叫勤俭节约,也没人把她当叫花子看嘛。我妹妹晒好了腌菜,就搬了张凳子坐在家门口。她开始给独虎补袜子,补过的袜子独虎从来是不穿的,不穿她还是要补,她还是细针密线地补,补好了她自己穿,反正不会浪费。我妹妹也老了,她的眼神不如以前了,她让独虎替她穿针。独虎说,我才不替你穿,谁让你补那些破袜子了?现在乞丐也不穿补过的袜子!大姑说,你这孩子呀,让你们回到旧社会让你们打赤脚你们才知道袜子的好处,这么好的袜子,就那么一个洞,不补怎么办?扔掉?扔掉了不怕老天罚你,让你下辈子打一辈子赤脚?独虎不理她,独虎油头粉面地出了门,说,晚上别等我吃饭,有人请客,请吃广东菜。大姑说,吃饭就吃饭吧,什么广东菜广西菜的,非要说个花样出来!
大姑老了,可她还记得我怎么说话,她说的还是我的话。盐卤水从腌菜架上滴滴答答地滴落下来,这声音我听着亲呀。秋天的阳光烘烤着架子上的腌菜,那种酸味我闻着香呀。我妹妹白发苍苍,还像从前一样坐在我家门口,她坐在这里我就放心了。我妹妹不像以前那么开朗了,她吃馊菜馊饭吃多了,把胃也吃坏了,没什么事就打嗝。我知道她愁眉苦脸的主要原因是没人听她说话,她不知道我在听着呢,我反正也没什么事干,听她唠叨唠叨总比闲着强。
大姑说,方彩娣不是个东西,她当了居委会主任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还跟我耍官腔呢,还嫌我们家脏,我们家怎么脏了?煤炉碍她什么事了,那些蜂窝煤碍她什么事了?蜂窝煤里爬出一只蟑螂,她就在那儿鬼叫,我不信她家就是皇宫,她就没见过蟑螂!
我没弄明白大姑为什么要骂方彩娣,我附和道,是呀,方彩娣不是东西。
大姑说,他们就是要跟华家过不去嘛,别人家都是文明户,别人家门上都贴红纸头,我家就不给贴,不贴就不贴,我们家不愁吃不愁穿,要文明户有什么用?
我说,对呀,要那个文明户有什么用?
大姑说,隔壁冼铁匠家有多脏,他家倒是个文明户,让人笑掉大牙啦,我还不知道他那红纸头怎么得来的?过年的时候他给方彩娣家送过一条大青鱼嘛。
我说,让他们去送礼走后门好了,我们家不搞那一套。
大姑打了个嗝,她低着头补袜子,眼睛的余光也没有浪费,正好用来监视来往行人的脚,特别是那些女人的高跟鞋休想逃过大姑的眼睛。有一双高跟鞋是白色的,像两只惊慌的鹅企图逃过大姑的视线,但怎么逃得过去呢?大姑及时地抬起头看见了多多,大姑的一口唾沫像子弹一样准确地落在白色高跟鞋后面一尺的地方。多多回头瞪了大姑一眼,但她就是敢怒不敢言,她抬起高跟鞋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就忍辱负重地走了。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多多大概是懂得这个道理的,谁让她在女浴室里说独虎的坏话,说独虎娘娘腔,说独虎不男不女,这些话偏偏又让大姑听见了。
大姑说,不男不女?你才不男不女呢,你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我家独虎怎么看得上你?看不上你你就说他不男不女?你这么贬损他他就看得上你了?不是我气你,你给我家独虎做小的也不配。
大姑这种话我就不能附和她了,我知道她的臭脾气,你不惹她她还能跟人团结友爱,你要惹了她就倒霉了,她最厉害的就是那把唾沫枪呀,也不花钱也不费力的,嘴一张子弹就射出去了。我最讨厌大姑的唾沫枪,我对她说,以后别再朝人家乱吐了,你这把年纪了,怎么还跟个孩子似的惹人厌呢?也不怪居委会不给我们家当文明户,你这种行为怎么能当文明户呢。
大姑说,什么叫娘娘腔?我家独虎斯斯文文,说话声音小就是娘娘腔?你那个郁勇张嘴骂人动手就打人反倒让你舒服了?你不是犯贱吗,没见过你这么贱的贱货呀。
我说妹妹呀你别说了,人家多多说的也不是瞎话,你那个宝贝侄子是有点不男不女是有点娘娘腔嘛。天下哪个小伙子不去追女孩,他就不追,他等着人家女孩来追他呢。你看他穿的衬衫不是红的就是绿的,洗个头还要用那么高级的洗发水,洗了头还要抹上那么厚的一层油,他身上哪儿有一点男人味?二十好几的人了,裤裆里的东西白长了,人家春生东风他们早就抱上了儿子,他的儿子呢?他的儿子在哪里?我说妹妹你就别提那档子事了,那是我的一块心病呀。我担心了好几年了,我担心我这唯一的儿子不是个儿子,我担心我白操了二十多年的心,我担心我竹篮打水一场空,担心我的儿子不续香火,担心我儿子生不出个孙子来呀!我说妹妹呀你知道我在你们头顶上游荡这么多年图个什么?就图个家景兴旺子孙满堂,万一独虎不走正道,万一华家在独虎这一代断了香火,我这么多年的苦就白吃了,我有什么脸去见华家的列祖列宗?
可是大姑还在嘟嘟囔囔地数落多多,我这妹妹是越来越糊涂了,她的脑袋里原来就是一团糨糊,人一老糨糊便发酵了,隔多远我就能闻见她脑袋里的一股酸味。我对她说,你有时间不如去左邻右舍串串门,看看有没有热心人能给独虎介绍个对象,这事由不得他做主,他不要介绍你就不想办法了吗?大姑站起了身,但她是去赶腌菜上的苍蝇,你别指望她能扔掉芝麻捡个西瓜回来。我有时候简直怀疑她是存心扣着独虎,不让他离家,我有时候真的怀疑她想让独虎陪她到老死,否则她怎么就一点不着急呢?我看见大姑挥着手驱赶那些苍蝇,我说,别去管那些苍蝇了,去管管你侄子吧,难道他的婚姻大事还不如你的腌菜重要?大姑只顾挥手赶苍蝇,她嘴里还不三不四地影射现实呢,她说,怎么回事?现在的苍蝇也比从前大,一只一只全是屎苍蝇。
他们都不把独虎的事放在心上。新竹曾经给独虎介绍过几次对象,其中包括那个财政局老金的女儿小燕,独虎是没出息,几个见过面的女孩都让他说得一钱不值,不是胖了就是瘦了。有个女孩耳朵有点招风,也让他贬了一顿,说人家是猪八戒的后裔。独虎是没出息,可新竹一样的没出息。她做姐姐的给弟弟做个媒人有什么了不得的,可她做了几次就一肚子牢骚。她问独虎,要不要我给你介绍刘晓庆?独虎也傻,竟然说,要,她还不错。新竹差点啐了弟弟一脸,她说,你做梦去吧,从此我不管你的闲事,让你自己做梦去吧。新竹心肠硬着呢,从此她真的就不管独虎的事了。我知道新竹她们都瞧不起弟弟,独虎是没出息,可是她们就不懂这不是独虎一个人的事,这是华家的香火之事呀,她们怎么能撒手不管呢?
不是我重男轻女,我常常想要是我的四女一男换成四男一女有多好,我要是有那个福气就用不着在独虎这一棵树上吊死了,要是有四个儿子,华家绝不会像今天这么冷清。四个儿子起码给我生两个孙子嘛,两个孙子以后起码给我生一个重孙,到了重孙那一辈他生个什么出来就不关我的事了。我不是那种死脑筋的人,我还是想得开的。这就像工厂里的流水线,你得拧紧你面前的螺丝,下面的人没拧螺丝是他们的事,出了次品就不是你的责任了。可现在我推卸不了我的责任,每逢阴雨天的时候,我总是听见我祖宗的幽魂集队而来,他们围着我对我进行大批判呀。我的曾祖父一边夸耀他的八个儿子一边用古老的语言羞辱我,我的祖母要用鞋底来打我,她说为了把我这棵独苗养大她把五岁的小姑给人做了童养媳,把十四岁的二姑许配给一个四十岁的屠户做填房,她问我我把华家弄成这样对得起谁?还有的祖宗翻出了陈年旧账,他们骂我鬼迷心窍让凤凰做了绝育手术。我知道你怎么解释计划生育他们也听不懂,我干脆就不解释,让他们骂,让他们批判,反正我这一辈子受惯了委屈,也不计较这一次了。就是一个受气包也有爆炸的时候,何况是我这种性格,我现在对孩子们丧失了耐心,我看着他们怎么看也看不顺眼,我骂他们怎么骂也骂不够。就连新梅,我的最苦命的大女儿,我看见她心里就冒出一股无名之火。新梅的脸就像一只发霉的大苦瓜,照理说新梅的事迹也够在报纸上大力宣传一下了,十年如一日守着瘫痪的佩生是不容易,可是你整天挂着脸就显得你不是心甘情愿嘛,显得你是在受罪嘛。这种样子你不仅当不了三八红旗手,就是我老家的贞节牌坊也不写你的名字。我的小女儿新菊更让我生气,她小时候喜欢蚂蚁青虫,大了却迷上了这个霜那个粉的,全是骗人的东西,她就舍得花大把的钱买,买回来也不知道省着点用,就像偷来的拼命往脸上涂。她丈夫小马开出租车,虽说钱来得容易些,可也是辛苦钱。你把钱存进银行还有利息拿,吃到肚子里也有营养,买个金戒指戴在手上谁都会看它一眼,可你往脸上涂再好的粉,洗把脸就都没有了,这么简单的道理她怎么就不懂?你也别说我耍小孩脾气,只要看见我的小女儿对着镜子化妆,我就破口大骂,美个屁,美个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