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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姑病了。独虎出事的那几天里,她提着一只饭盒东奔西走。她跑到这里哭,跑到那里哭,把一个硬朗的身体哭坏了。她去找郁勇要人,郁勇装哑巴,她怎么说怎么骂郁勇也不理她。她一着急就去打人家,你想想她去打郁勇有什么好果子吃?郁勇的手一撂,大姑就跪在地上了。大姑跪在地上哭,郁勇对别人说,操,他们家的人就会往地上躺。说完他就像没事人一样走了,大姑爬起来跟在他身后走,她一边哭一边说,我就知道你会把我家独虎带坏了,你干嘛天天要来勾他的魂?现在好了,你把他的人弄没了,我就找你要人,我就找你要人!郁勇说,操,你侄子又没有嫁给我,找我要什么人?你不是会哭吗,你到派出所门口慢慢地哭,你把他们哭烦了他们就把独虎放出来了。
大姑后来其实是听了郁勇的话,她站在派出所门口哭,把嗓子都哭哑了。人家守门的就是无动于衷,妇女们的这一套他们见多了,人家才不上你的当呢。大姑就像愚公移山那样,一边哭一边向人家诉说我们华家的遭遇。人家的眼睛里是露出了同情的意思,同情归同情,他们才不会因为你的眼泪丧失原则呢。他们劝她回家,他们告诉她事情调查清楚就会放人的。大姑不相信,她说,你们骗我呢,你们以为我不懂,进去了就出不来了,我哥哥就没出来呀。遇到我妹妹这种人,你也没有办法,她能把一切事情都混在一起,你再怎么解释她也不相信,她说她的,她哭她的。她站在那里哭得山崩地裂的,后来新竹和小杭来了,新菊也来了,三张嘴加在一起也敌不过大姑一张嘴,大姑逼着他们去救人。小杭说,这怎么救呀?我要去救我也出不来了。大姑对新竹说,你的嘴不是厉害吗,快去跟他们说呀,你来拉我干什么?是你弟弟让他们关进去了,你去让他们放人,是他们弄错了,该抓的是郁勇,不是独虎呀。新竹说,已经够丢人了,你别再丢人现眼的了!新竹拼命拉大姑,大姑一着急就在新竹的手上咬了一口。大姑说,你们的良心让狗吃了,你们一点也不当回事,他是你们的亲弟弟,你们只有这一个亲弟弟呀。孩子们拿大姑没办法,是新竹先掼了纱帽,她摸着手上的牙痕也哭起来,她说,我们走,让她一个人在这儿闹,看她能不能把他闹出来。
新竹他们刚走新梅就来了,孩子们中间就数新梅聪明,新梅来了没说几句话就把大姑弄走了。新梅说,我已经找过孙所长了,人家孙所长说了,独虎在里面呆几天就放出来,这几天在抓流氓,他是撞在枪口上了。大姑说,你乱嚼什么舌头?你弟弟是流氓?郁勇才是流氓,他们弄错了呀!新梅说,哎呀,我一跟你说话胃就疼,我带你去见孙所长,你去听他怎么说。他说你要再在这儿闹下去,独虎就出不来了,你想让独虎早点出来就趁早回家去吧。大姑似信非信,她打开手里的饭盒,说,你不是认识孙所长吗,跟人家说说好话,把这盒饭送进去让独虎吃了,他晚饭还没吃呢。新梅看着饭盒里的红烧排骨和荷包蛋,看得满腔怒火,她说,你还在把他当老爷伺候?你惯了他二十多年,要不是你他不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你知道不知道?
一句话把大姑说得天昏地转,我看见我妹妹就像中弹的战士一样,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放下了武器,我看见那只饭盒应声落地,大姑的身体开始瑟瑟发颤,她不再哭嚎,她的脸上一直停留着一种受惊的神色。后来我看见她跟在新梅身后往香椿树街的方向走,她的嘴里嘟囔着什么,新梅一回头她就闭上了嘴,她像一头羊那么温驯地跟着新梅,她像一个罪人低下了头跟着新梅走,我从来没见过我妹妹这种可怜巴巴的样子。
大姑病了。她躺在床上呻吟了一天,我听见她嘴里不停地叫着我的名字,她用一种惊惧的声音向我汇报独虎的事情。我说你就给我闭上嘴躺着吧,谁要听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我不听也不行,她还是一五一十地汇报,还是老一套,独虎没有错,都是别人害了他。她说,哥呀,嫂子呀,你们不能把独虎丢给我一个人,该管的时候还得管管,我没用,我的身子骨快散架了,你们想想办法吧,快把孩子弄出来吧。
我知道大姑这回病得不轻,她老是缠着我说话,说得我心慌。我想孩子们这会儿都在哪儿呢,她们怎么把大姑一个人丢在家里不管了?大姑大概觉察到我不爱跟她说话,她就开始对自己大批判,还是老一套,她骂自己是扫帚星。她说,你这个扫帚星怎么不去死?你活得这么好,让孩子们怎么活得好?你昨天梦见独虎让一头狼叼了去,今天他就出了事,你不是扫帚星怎么会做那个梦?你这个扫帚星该死呀,让你死到美帝那儿去,让你死到苏修那里去,让你死到台湾国民党那里去,让你去受苦受难!大姑骂累了就用一块手帕蒙着眼睛睡了。我觉得我这个妹妹太可怜了,我想安慰她几句,可是转念一想她骂自己骂得在理。我要是骗她说她不是扫帚星就拿不出证据,她也不会相信的。我趁她安静的时候,打量着她的脸。我看见的是一张苍老的处在病痛中的妇人的脸,两条稀疏的眉毛快要掉光了,勉勉强强地打了一个结,向人表示她的怨恨,两片嘴唇已经没有了血色,还不依不饶地摆开说话的架势,能说出什么话来呢?都是别人不爱听的话。我看见我妹妹的白发披挂在脖颈之间,就像枯藤缠绕着朽木,每一根白发上都散发出菜籽油在锅里冒烟的气味。这就是我的像观音菩萨一样的妹妹,这就是我的像扫帚星一样的妹妹。我在想她小时候的模样,想她年轻时候的模样,不知怎么就想不起来。我就看见这么一个病中的七十岁的妹妹,我想她这辈子过得可真快,她已经活到了七十岁,可是比起我来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我这个妹妹,她活到七十岁没享过一天福,她哪里比得上我?我还有黑天驴陪着,她病成这样,嘴唇干得起了泡,都没人给她倒一杯水!
我的大女儿离得近,我就先敲她的门。我说,去看看你大姑吧,她把你们拉扯大了,你们不知道她是个人,是人就会老,老了会生病,生了病要你们去倒杯水?新梅阴沉着脸回了家,她坐在大姑的床头说,这下好了,你生病生得痛快了,我倒霉了,我得去找医生了。大姑说,我没病,我是让一口气噎了一下,我有什么病?你是在咒我呀?新梅说,你还说你没病,你在发烧呢。大姑说,我发的什么烧?我一点也不觉得热,我倒是有点冷。新梅说,哎呀,跟你说话累死人啦,你连发烧都不懂,你是从来不生病不知道生病的滋味呀。新梅说着就往门外跑,大姑喊起来,你上哪儿去?新梅说,去叫赵医生来,让她先给你打一针退烧针。大姑说,你想让我死呀?我好好的打什么针?你不是说去孙所长家吗,你还不快去?买两盒点心带着,再买盒好烟,千万记得多说好话,让他明天就放人。他要是不放人你就给他跪下,他不松口你就别起来。新梅说,好主意,他要是不松口我就不起来,我就一直跪上一天一夜。
多亏了新梅,不管有多怨有多恨,她做起事情总是有条理的。她打电话把两个妹妹叫回了家,打完电话顺路去找了赵医生,最后她拐进杂货店,准备挑选给孙所长的礼品。你知道我这个女儿从小是节约惯了的,我看着她打量货架的眼神,看着她把纸做的钱包抓得那么紧,我都不忍心看她的脸。我对她说,别买了,什么也别买,你别去管独虎的事,让他在里面呆着。他在里面你们大家都省心,我也省心。但新梅还是打开了钱包,她先买了一瓶白酒,一盒香烟。营业员多嘴,她说,你是送人的?送人该买双份的。新梅吞吞吐吐地说,现在的东西怎么都这么贵?她犹豫了一会儿,又让营业员再拿一瓶酒一盒烟。我看得出新梅掏钱的时候手指都伸不直了,我就说,嫌贵你就别买了,买了也白搭,这么点东西,人家孙所长根本不入眼。我这句话好像让新梅听见了,新梅走到台阶上,提起那包礼品看着,忽然折回到柜台前,我听见她用一种视死如归的口气对营业员说,干脆给我拿一条红塔山吧。
我跟着我的大女儿往孙所长家走,我说,你给我站住,把那包东西退回去,你花的钱都扔在水里,没有用呀,人家孙所长不入眼的。我看着新梅单薄瘦弱的身影提着那包礼品,她还怕别人看见,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她还怕两瓶酒挤在一起会把酒瓶弄破了,就塞了一块手帕垫在中间,小心翼翼地提着走。我说,新梅你是在白费工夫呢,你看你营养不良的样子,这些钱可以买多少老母鸡给你补充营养呀?你怎么去听大姑那老糊涂的话,你去管独虎的事干什么?我都不认这个儿子了,你还认这个弟弟干什么?
新梅不听我的话,不听我的话有什么好结果?她提着那包东西见了孙所长,人家都没有看它一眼。人家孙所长是很有水平的人,你说什么他都听着。你说的都是关于华独虎的废话,人家说的都是形势和政策。人家不摆架子,听你新梅说那么多废话已经不容易了。你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人家还给你递了热毛巾。你要是骂人家是老狐狸那你就是屎壳郎了,人家孙所长是接了电话才出的门,他不是故意把你晾在一边的,他有公务要忙嘛。话说回来,就算人家是耍滑头又怎么样?人家看出来了,你们华家的人弄到最后都会落地一跪,他没让你跪你就埋怨人家?我告诉你新梅,你就是跪了也是白跪,人家铁面无私,软硬不吃,不让你跪是照顾你有关节炎呢。你要是懂道理就不该血口喷人,你要是个聪明人就听天由命,随独虎去吧。你那一片孝心不如给了大姑,你放在孙家的那包东西不如带回去退了,退了钱给大姑买上十个大烧饼,大姑最喜欢吃三毛钱一块的大烧饼。她平时不舍得买,现在生了病你们做晚辈的也该尽尽孝心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