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早晨太阳没有出来,人们都说今天要下雨,雨却在跟太阳赌气,你不出来我也不落下来,太阳和雨水一样占着茅坑不拉屎,结果天空始终阴沉着,便宜了风,风像一个醉汉在香椿树街上跌跌撞撞地走,见到电线杆就靠在上面打几声呼噜。你听着风的呼噜声会心烦意乱,这是我的经验。这种天气我总能窥见阎王爷派出的抓人的队伍,他们穿着灰色的服装在乌云与煤烟后面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的。他们能躲过地上的人们的视线,却躲不过我的眼睛。这种日子不是什么好日子,我总是提醒我的亲人们没事不要出门,出了门就要格外小心。我提醒我的亲人们在哪儿都要安分守己,假如路上有人骑车撞了你,你不要去骂人家,不要发火,别人不说对不起也没关系,你就当别人说过对不起了,你说没关系就行了。假如你的领导批评你了,你也别顶撞,批评错了也没关系,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你说我下次注意就行了。总之这样的日子里,厄运当头的人都要小心,更何况是我华家的人?总之我要我的亲人混在十亿人中间,那些穿灰衣服的大鬼小鬼要监视十亿人呢。只要你小心,只要你不去惹他们,我就不信他们长了孙悟空的火眼金睛,能把华家人从十亿人中间挑出来。我不怕你们骂我阴毒,每逢这种日子我就向上苍祈祷,让恶魔的手伸到别人家里去吧,不要再缠着我们家不放了。让我不安的是我没有听见上苍的许诺,我的要求不算过分,可我就是听不见一声许诺,你让我怎能不心烦意乱呢?
我心烦意乱。我看见我妹妹从病榻上爬起来了,她和新竹像打架似的闹了半天,最后还是爬起来了。大姑的脸上是一种伤心过度的表情,你知道她不为别的,还是为了独虎的事。大姑说,我看透你们了,我不指望你们了,你们不管他的死活,我不能不管呀,你爹妈不跟你们要人,他们跟我要人呀!
你又在说什么胡话?新竹说,是你一直在跟我们要独虎的人,怎么赖到我爹妈头上去了?
你们不长心肝,你们听不见爹妈说话呀。大姑说,去,到你爹妈的遗像前站一会儿,听听他们对你说什么!
新竹才不会上大姑的当,她朝西墙扫了一眼,说,你又拿他们做挡箭牌,我就受不了你这一套。你是越老越糊涂了,我告诉你独虎不会有什么事,你怎么就不信呢。小杭已经走过关系了,人家说独虎是顶风作案才被抓的,不是什么大案,过了风头就放出来了。
信了你们的话盐罐也出蛆。大姑说,作案作案,独虎能作什么案?他是你亲弟弟,你不是不知道他这个人,他敢去嫖女人吗,他是让郁勇坑啦。
好,好,独虎是让郁勇坑了。新竹说,我信,我信有什么用?人家公安局不信呀!
他们不信怪你们没说清楚。大姑说,你们几个在家倒是能说会道,一个比一个嘴凶,这会儿要你们说,你们就连个子丑寅卯也说不上来了!
我们说不清楚,那你去说吧。新竹的臭脾气一下子又犯了,她一犯脾气说的话也就不成体统了。她说,关我屁事,我自己家里的事都焦头烂额的,孩子昨天就发烧了,我都没时间送他去医院,都是让独虎这混蛋害的。他害了自己不算,还要把我们也一起害了,他害了我们不算,我儿子也要跟着遭殃啦!
大姑的袜子穿了一只,另一只后来就一直没穿,另一只袜子被新竹气得跳到了床底下,大姑的手四处搜寻着那只袜子,她的眼光却直直地落在新竹脸上。大姑气坏了,她的眼泪和鼻涕一起喷涌而出,她说,我看透你们了,我总算看透了,我不让独虎来害你们了,从今天起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我不要你们管独虎的事,我豁出这条老命去,我不信有理说不清,我不信独虎放不出来。
就这样我妹妹穿着一只袜子出了门。你知道我妹妹这个人,她是一条道走到黑的人,她不撞南墙心不甘,撞了南墙还以为是北墙,她就是这种人呀。我那该死的女儿后来后悔了,她要把大姑拉回来,哪里拉得住她?大姑像灯蛾扑火一样冲到了街上。她要去说,她以为自己的嘴能把社会主义法制说没了,她以为自己的嘴能把一个犯罪分子说成党的好青年,这不是在做梦吗?她是在做梦,她是在梦游,可她一点也不知道,看她那气壮山河的样子,你还以为她是去捍卫真理呢。
我顾不上骂新竹什么了。我跟着大姑在街上走,我说,好妹妹呀,你病得不轻,走路就别走那么快了,你走得像火车那么快也没用,你救不出独虎来的。大姑对我翻了个白眼,她旁若无人地穿过十字路口,几辆汽车在她周围纷纷来了个急刹车。有个司机把脑袋探出来骂她,你找死呀?你活得不耐烦了?大姑只当没听见,全世界的汽车都停下也不关她的事。我说,好妹妹呀,你听见人家怎么骂你吗?人家骂得对,你这是在找死呢,看看你这把年纪,看看你病成什么样了,你还跑得像田径运动员似的,你不是找死是干什么?我妹妹那天是存心跟我作对呢,你不让她跑她偏偏要跑,好像独虎在狼窝里等着她去把他抱出来呢。我没办法,我就一边跟着她跑,一边偷窥着那些躲在云层里的阎王爷的巡逻队。我在心里说,你们这些好鬼千万别瞄上我的老妹妹,她跑这么快不是去捡钱包,也不是为了去商店买便宜货,她是为了华家那个不成器的儿子呀。我恨不得变成一朵云遮在我妹妹的头上,不让他们发现她的身影。我在心里说,你们这些善良的好鬼呀,那是我的妹妹,看在我的面子上,你们别跟她一般见识,你们就把她当一个疯老婆子吧。
大姑来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正在开会,他们听见会议室门外有个妇女在高声喊着一个人的名字。一个年轻人打开门,恰好看见大姑贴着档案室的门朝里面张望。那个年轻人大喝了一声,干什么的?大姑被他吓了一跳,她摸着胸口隔了好一会儿才镇定下来,她说,你吼什么?我又不是特务,我在找我侄子呢,你们把他关在哪里了?那个年轻人说,什么侄子侄女的,你找人也不能在档案室找,你到底在找谁?大姑说,我侄子,华独虎,你们抓了他,你们抓错人了,你们该抓郁勇的,你们快把我侄子放了,我带你们去抓郁勇。这时候孙所长出来了,孙所长毕竟政策水平高,对群众的态度就很好。他不仅态度好,人也聪明,大姑一提华独虎的名字他就知道她干什么来了。他说,大姑呀,你管不了这件事,我也管不了这件事,你侄子前天转到看守所去了。大姑不懂看守所的意思,她说,什么所?你们把他弄到哪个所去了?孙所长说,大姑你别急,看守所不是监狱,像你侄子这种情况都要移交看守所,这是我们的制度。我妹妹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你越是让她别急她越是急,你说看守所不是监狱她就怀疑看守所是监狱,所以出现后来的情况也不意外。我妹妹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双手拍着水泥地哭喊起来,冤枉,冤枉,冤枉呀,你们怎么把我侄子关进了监狱,你们弄错了,你们该把郁勇关进监狱的呀!她还威胁孙所长说,你这个笑面虎,我不管你什么制度,你少拿制度来吓我,是你把我侄子弄进了监狱,我就找你要人,今天你不把人交出来我就坐在这里不走了!
你也别怪孙所长后来对她不客气了,我妹妹把人家的紧急会议搅黄了,孙所长就对他的部下说,让她在这儿闹好了,我们继续开会。警察们重新回到了会议室,留下大姑一个人在走廊上哭。大姑哭了一会儿,又骂了一会儿,以为骂了人他们会出来还击,可人家随你去骂,人家只管开他们的会,大姑等了半天也不见有人出来和她对骂,她就从地上爬起来了。我看见她的苍黄的脸上升起了两朵鲜艳的红晕,这两朵红晕来得蹊跷,看上去大姑不像一个病中的老妇人,而像一个化了妆在台上扭秧歌的女孩子。我告诉你,正是那两朵红晕使我心慌意乱,我为我妹妹的生命担心起来。据我所知,老人们脸上的红晕其实不是红晕,那是阎王爷用红笔在你脸上做的记号呀。
别闹了,我的好妹妹,我对大姑喊道,你是老糊涂了,你不觉得脸上发烫吗,你这样无理取闹惹怒了阎王爷,他在你脸上做了记号啦。
大姑还在闹,她不敢去拍会议室的门,就用巴掌拍会议室的墙。她说,你们欺负老实人呀,毛主席要你们为人民服务,你们不为人民服务,你们就为郁勇那坏分子服务!
别拍了,我的好妹妹,我对大姑喊,你就是把巴掌拍断了也没用,他们在开会呀,你做了一辈子家庭妇女,你不知道开会的重要性。我的好妹妹,你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回家去吧,回家躺床上去。让我们来给阎王爷说点好话,让他把你脸上的红记号抹掉。
大姑大概是疯了,她是吃了豹子胆了,竟然把我的话当耳旁风,我越是不让她闹她闹得越是厉害。她对着会议室的门说,孙所长你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爹就是从前开油坊的孙大胖子嘛,你爹卖一斤油掺三两水,让人骂得一钱不值呢,怎么让你当了领导?你当了领导就该感谢党的恩情,怎么反过来欺压百姓?你欺压别人我不管,欺压到我家头上我绝不答应!
别闹了,我的糊涂妹妹呀!我说,你把人家祖宗八代的事翻出来有什么意思?你盯着人家孙所长不放也不公平呀,又不是孙所长害了独虎,是独虎自己害了自己。独虎这孩子你就随他去吧,你就信了刘沛良的话,你就把他当是邓天寿的儿子,你别管他的事了,你管管你自己那把老骨头吧。
大姑不听我的话,她还在拍那堵墙,说,孙所长你昧良心啦,你不帮我家办事,为什么要收我侄女的礼?你说他没事没事,没事怎么送他去蹲大牢?我们华家就这么一棵独苗,你就下得了这个手,孙所长你伤天害理呀!
我就猜到大姑会说出这种丑话,只有她这种老糊涂才会当着人把送礼的事兜出来,让她这么一闹送礼的事倒有了个结果。会议室的门开了一条缝,那个年轻人将一只装满东西的塑料袋从门缝里塞了出来,他对大姑说,这是你们家送给孙所长的东西,孙所长让你带回去。大姑一下就傻眼了,我不得不说孙所长是世界上最聪明的人,他这个撒手锏打得正是地方,不费口舌就击退了大姑的疯狂进攻。我看见大姑打开塑料袋看着里面的两瓶酒和一条香烟,不停地眨巴着眼睛,她不再闹了,而且我能看出来她后悔这么闹了,她终于明白自己不该这么闹了。我看见她提起塑料袋准备走了,她的脸上一下子充满了羞愧和自责的表情。看守所在哪儿呀?我听见大姑最后这么问了一声。会议室里传出一个警察不耐烦的声音,五家桥,你去五家桥闹去吧!
大姑走到街上就泪流满面了,我听见她嘴里不停地咕哝着,都是些骂人的话。她骂自己蠢,骂自己是扫帚星,我不反对,可她骂来骂去又骂到了孙所长的头上,骂人家是奸臣,是林彪,是四人帮。她还骂新梅是废物,送礼也不会送,反而让人家出了洋相。我就火了,我说你这个蠢货扫帚星给我住嘴吧,你说一百句也顶不上人家放一个屁,你已经被阎王爷的巡逻队盯上了,你还在神气呢,你还在骂人呢。你要是还想要你的老命就赶紧给我回家去,回家安安分分地躺着,你要是不想活你就去骂吧,你就去五家桥闹吧,你等着大鬼小鬼把你抓住吧,我才不管你!
看来我妹妹是不要她的老命了,她提着那只塑料袋子朝公共汽车站走。你说她哪来的这股劲?她是要去五家桥呀。我听见她在汽车站向人问路,她问去五家桥该坐什么汽车。别人却都朝大姑摇头,你不能怨他们懒得说话,好端端的谁去那种地方呢。好不容易问到了一个老人,他说,你是去探犯人吧?大姑一听这话就给了人家一个白眼,她说,你这把年纪是怎么说话的?谁告诉你我家有犯人的?人家不跟大姑一般见识,虽然挨了抢白还是给她指了路。他让大姑去火车站坐专线车,他还说去五家桥的专线车下午五点钟收班,要赶末班车就得抓紧去火车站了。
那个老人好心办了坏事,大姑后来就一路小跑向火车站方向去了。我看她这么跑心就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我看见云层里的灰衣巡逻队正跟着大姑跑,我想让我妹妹抬头朝天上看看,看看阎王爷的手离她有多近。可是我妹妹眼睛里没有别人,她只顾向火车站跑去,她就穿着一只袜子提着一袋烟酒向火车站跑去,她的心里只有独虎。我知道她为什么把塑料袋抓得那么紧,她想把它送到看守所去走后门呢。
我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黄昏,五家桥的田间小路上出现了我妹妹佝偻的疲惫的身影。五家桥其实是郊区农村,大片的刚刚收割的稻子堆在打谷场上,而水田里的水还没干,稻茬像一只只死去的小鸟浸泡在水中。那天的太阳也怪,该亮的时候不亮,到了黄昏落山的时候反而像个弥留的老人,临死放了个响屁,夕阳刺眼,天地间一片金黄。乡野景色不知怎么唤醒了我的许多记忆,我想起了我老家的水稻,我想起了我妹妹八岁时撅着屁股替奶奶割稻子的情景,我想起我妹妹那年从棚车上下来的时候一只衣袖上还粘着几粒金色的稻谷,我想起我妹妹年轻时候多么健壮多么快乐,多少男人来我家提亲,她为什么一个也看不上,她为什么要给她哥哥做一辈子牛马呢?我突然怀疑我这妹妹是一条牛变的,是一匹马变的。我这么想着就看不见我妹妹了,我看见一头老牛沿着田间小路慢慢地走着,我还看见我们一家人都骑在老牛背上,我们用鞭子抽它。我们说,你这头懒牛怎么走得这么慢,走快一点呀!我看不见我妹妹,还因为泪水已经模糊了我的视线。我想她就是一头牛也该有偷懒的时候,就是一头牛生病了也知道卧槽睡觉,她怎么就不知道呢?
现在大姑终于看见了看守所的围墙和铁丝网,她隐隐听到了从围墙内传出的哨声,正是哨声使大姑慌不择路,她突然跳进水田里抄近路向看守所的大门跑去,我看见她向远处的几个解放军挥手,说,别关门,等等我!只有我知道大姑为什么如此焦急,她听不得哨声,她一听哨声就焦急,她以为那扇大铁门会在哨声吹响以后关拢,独独把她关在门外。
你知道看守所的大门其实总是紧闭着的,我妹妹不懂,她跑到门口就冲着解放军说,怎么把门关上了?我让你们别关门,你们偏偏要关,我这把年纪的人,跑这么多路容易吗?两个解放军都很纳闷,他们说,今天没开门,什么时候开门关门了,大娘你是眼花了。大姑说,你们还在骗我,我明明看着那门,我一来你们就把门关上了,你们的手真快呀。两个解放军都很年轻,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们看着大姑脚上的泥巴和一只脏袜子,他们想忍住不笑,最后却没能忍住,两个人同时扑哧一声笑起来。大姑说,你们是解放军呀,怎么能嬉皮笑脸的?解放军爱人民,你们怎么能笑话我,你们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了。两个解放军毕竟还是孩子,他们笑得浑身颤抖,又不敢笑出声来,就把头扭来扭去的。大姑愤愤地说,你们笑吧,现在的解放军不像话,讥笑起群众来了。我可不是来给你们耍马戏的,你们给我开开门,我要去看我侄子。
你已经猜到大姑的五家桥之行会有什么结果了吧?结果正如我们大家所预料的,那天是星期一,看守所不开放。说不开放就不开放,就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没用,何况是我那个像疯老婆子一样的妹妹?我妹妹不相信解放军说的话,她说,又骗人呢,什么不开放?天天都开放,看见我这个老太婆来了你们就不开放了,你们是存心欺负人呀。我妹妹说完就坐在地上了,不,她不是坐在地上,是跌在地上了。你们千万别以为我妹妹这次是耍赖皮,不是,我替她发誓,她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你想想吧,她明明是一头牛,却像一匹马那样四蹄腾空地跑,她不是故意要把自己累死吗?
我妹妹仰头看了看天空,也许她是看见了那些一路追踪她的大鬼小鬼,她的泪盈盈的眼睛里突然充满了恐惧,她的手终于松开了那只沉重的塑料袋子,我听见她的绝望的声音,该死,天快黑啦,没有汽车了,你让我怎么回去?
我对我妹妹冷笑着,我说,你总算害怕了,你总算知道天会黑下来,总算知道末班车已经没有了,你不是本事大吗,你那么大的本事怎么不让太阳停在半空中,怎么不让末班汽车在车站等着你?你要看独虎,看独虎,你要看那个天字第一号的大孽障,你去呀,你去把解放军的枪夺下来,你冲进去看呀,你现在怎么坐在地上不动了呢?
我妹妹被我骂得低下了头,她说,哥呀,你别整天骂我了,我知道我是扫帚星呀。我一身晦气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我不来这里这里天天开放,我一来他们就关门了,我不出门太阳要到七点钟下山,我一出门六点钟天就黑了。我是扫帚星,老天跟我作对,这些人也跟我作对呀。
我说,你知道你是扫帚星就该老实呆在家里,你怎么还到处乱跑?你乱跑不要紧,全家人跟着你倒霉,三个侄女满世界在找你呢。这个世界本来秩序很好,你到这里闹一下,到那里哭一下,到处妨碍人家的工作,你就像一只臭虫,没个屁用,到处讨人嫌!
我妹妹眨巴着眼睛,撩起衣角抹着眼泪,说,哥呀,别骂了,我知道我错了。可也不能全怪我,也怪我娘,她知道我是扫帚星,为什么还要把我生出来?她为什么不把我带走?哥呀,她不带我你来带我吧。你要是不忍心就让嫂子来带我,带我走了就好了,孩子们就都好了。你们早点带我走,新兰不会死,佩生不会瘫,独虎也不会出事呀。你们带我走吧,扫帚星一走全家就太平啦。
我听我妹妹这么说话心就凉了,我知道这些话都让阎王爷的巡逻队听到了,他们今天抓人的指标还没完成呢,碰到个自觉自愿的正中下怀呢。我想去捂住我妹妹的嘴,我想去捂住巡逻队员的耳朵,可是我什么也来不及做,只听见一种呼呼的风声,穿灰衣服的大鬼小鬼已经排成雁阵从我身边一掠而过,我只来得及叫了这么一声,住手,她是我妹妹啊!
我忘不了我妹妹在人间最后的姿态,她的一只手按着塑料袋,一只手向前伸出去,似乎想要拉住什么东西。只有我知道她想拉的是一条红腰带,华家的孩子们学步走路的时候,腰间都扎着那种红腰带。我知道我妹妹想抓住红腰带,我说妹妹你用力拉,把他们都拉回来,把时光也拉回来!回到过去的年代有多好,孩子们都还小,你也还年轻,那个年代我们家太平无事全家快乐,那个年代有多好啊。拉吧!我为我妹妹鼓劲加油,好妹妹你用力拉吧,用力拉吧,把孩子们腰间的红腰带都拉回来,让我们用红腰带把五个孩子拴在一起,干脆把我们和孩子们也拴在一起,让我们全家人永远守在一起。我说妹妹你用力拉吧,反正是最后一次,你就试一试,你就使出最后的力气用力拉吧。我说要是你用力一拉把过去的日子拉回来多好,那我们就回到光屁股时代了。我说干脆我们连孩子也不做,做个孩子总是要长大,长大了就要受罪,那多不合算,干脆我们就钻回到娘肚子里,躲在那里不出来,谁要让你受苦都办不到,仔细想一想吧,那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