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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树的叶子黄了,秋天又深了。有一支工程队在香椿树街上修路,他们把好好的水泥路挖开了一条沟,好好的一条街像个战场。说起来我又在发牢骚,我躲在天上也没用,满天的尘土呛得我不停地咳嗽,掘进机和搅拌机的噪音刺得我头疼欲裂。不是我发牢骚,我确实想不通,好好的一条路他们折腾来折腾去的要干什么。如今的人都忘了艰苦朴素了,都忘了因陋就简了,这我也管不了,可是想想总是很窝火。人们就是这么自私,他们把这个世界弄得乌烟瘴气的,自己的日子是越过越好了,乌烟瘴气都往天上跑,呛得鬼魂们要戴口罩,他们才不管呢,他们修了多少条路了,哪一条也轮不到你鬼魂走。他们是全心全意为自己服务嘛,有谁站出来为天上的亡灵们说一句话呢。
香椿树街已经把华金斗遗忘了,就连李义泰那样的穷贱朋友也装出一副贵人多忘事的模样,我追着他想跟他说说话,他却听不见。他就喜欢跟大姑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有一天他提着一只量米袋子走进我家,我看见他解开绳子,把米袋子翻了个身,一大堆白乎乎的东西立刻像小山一样堆在大姑脚下。你猜猜那是什么东西?是一百多副手套,是各种各样的工作手套,有白色的,有灰色的,有精纺的,也有混纺的。我听见李义泰对大姑说,攒了几十年的手套,全在这儿了,全给你。
李义泰你该死呀。大姑惊叫了一声,她捡起一只手套仔细看着,多好的手套,大姑说,我问你要了多少年你都不肯给我,现在给我还有什么用?这么多手套倒是能拆几斤线,可孩子们现在谁还穿线衫线裤?他们早就不肯穿啦。
他们不肯穿我肯穿。李义泰说。
你肯穿你自己拆去,自己打去,拿来给我干什么?大姑说。
我就猜到你会说这话,我就猜到你要伤我心。李义泰说,那时候多少人跟我要手套我都不给,我给你留着,我干活时候都不舍得戴。
尽挑好听的说,大姑哼了一声,那时候不送,现在送多少也没用,我不要。
那时候不送,我是打自己的算盘呢。李义泰说,我想等着有一天,有一天,我以为会有那么一天呢。
一天什么呀?大姑说,你是在发烧说胡话吧,你说话颠三倒四的,我听不懂。
你听得懂,你装糊涂,你装了一辈子糊涂了。李义泰突然骂了句脏话,他妈个×,你这女人的心肠是石头做的?我明天就卷铺盖回乡下了,你今天还在跟我装糊涂?
大姑好像不是在装糊涂,她好像是听不懂李义泰的话。我看见她呆呆地望着李义泰的脸,她手里的一只手套无声地落到了地上。
什么时候走?大姑怯怯地说。
你是聋子啊?明天就走!李义泰几乎吼了起来,明天,你听明白了吗?
你吼什么?我又不是你媳妇。大姑说。
我不吼你也不是我媳妇,我吼了你也不是我媳妇。李义泰说,反正不是媳妇,吼几声心里畅快一些。
吼吧,你把嗓子吼破了不关我的事。大姑说,你再吼,再吼几声呀,怎么不吼了?
李义泰不吼了,他低下头去,用脚尖轻轻踢着地上的那堆手套。老了,吼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李义泰说,这些手套你就留着吧,我留着它们是等着有一天让你高兴一下的。看来这一天是不会来了,你别怨我给得迟了,你怎么不说话?你还在怨我给迟了?
我不怨你。大姑说,我就怨你走这么急,明天就走,我就是长八只手也来不及。你是回乡下,又不是充军发配,走这么急干什么?
我不急,不急就还守在这里,我能守出个什么名堂吗?
你要是不急着走就好了,大姑说,我拆了手套给你打一件线衫,你要是不走我还能给你打一条线裤,这么多手套足够了。
总算等到你这句话了。李义泰叹了一口气说,可惜你这句话也说迟了,我的火车票已经买好了,我弟弟替我把墓地也买好了,我该回去了,迟早是要回去,不如趁早,我不想像老七一样,老得走不动了才回去,死在路上了。
大姑的眼睛眨巴着,她大概想把眼泪收回去,这不是白费工夫吗,她的眼睛眨得越厉害眼泪就流得越急。这会儿她也顾不上爱惜那些手套了,她抓起一只手套抹眼睛,又抓起另一只擦脸,可是那些眼泪就像屋檐上的雨水滴落下来。
李义泰你该死呀,大姑说,你跟我说这些话,你是存心气我呢。
我气你什么?李义泰说,你把我弄糊涂了,我在说我自己的事,你却在那儿哭起来了。你是在为我哭?你要是为我哭我高兴,可现在别哭,我现在还硬朗着呢,要死也死不了。
谁在为你哭?大姑说,李义泰你不该说这些话呀,我知道我对你不好,不如你对我好,可你不该把我当一条蛇那样打,打蛇才打七寸,你在打我的七寸,你还不让我哭,你就是存心带个大碗来装我的眼泪呀。
我带什么碗了?我就带的手套。李义泰说,我在说老七死在路上了,我没有瞎编半句,他的儿女把他银行里存的钱全部提走了,他还不知道,他还把存折缝在裤衩口袋里,怕人偷怕人抢呢,他不知道存折已经作废了。
你别说老七的事了。大姑说,你不是在说老七,你是在说我呢,我知道你安的是什么心,你说什么我都不听。别人家的儿女偷存折,我们家的没偷,我也没什么存折让他们偷。
那你还不如老七。李义泰说,老七还有几张纸,你什么都没有。哪个小偷偷上你,会让你活活气死。你别朝我翻眼睛,我不说你了,我就说我自己。我也不如老七呀,老七白忙一辈子,总还留下了个血脉,我这辈子留下了什么?就留下几根屌毛在床上,扫一扫那几根屌毛都找不到呀。
你别说了,你别把我跟你扯一起去。大姑说,我们家的孩子不是我生却是我养,养大他们我这辈子就没有白过,我不后悔,我对我哥哥嫂嫂有交代,我对华家的祖宗有交代,我不怕,我死在路上也不怕!
说来说去你还是这句话,听得我耳朵起了老茧。李义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好了,好了,我李义泰这辈子遇见你只能自认倒霉。就是个石头人也有开窍的一天,你还不如一个石头人!
李义泰双手撑腰慢慢地站起来,他眯着眼睛看大姑的脸,似乎等着大姑说什么,大姑却把脸扭了过去。李义泰说,大姑你记住了,你这辈子是白忙一场,到了黄泉路上你就知道了。
我看见李义泰拿着空米袋子走出我家的门,我想这家伙是士别三日刮目相看嘛,他的狗嘴里今天怎么吐了颗象牙出来?那句话应该由我来告诉他们的,李义泰是个狗屁不通的人,他怎么知道大姑这辈子是白忙一场呢?他还口口声声说什么黄泉路红泉路的,好像是个过来人一样,他活得好好的,从来就没有死过,他有什么资格来教训大姑?
李义泰腋下夹着那条米袋子跨过路沟,他抬头看了看天,我以为他是发现我了,朝他嘘了一声。我说,你这狗东西在我面前倚老卖老,我还不知道你李义泰肚子里有几两醋?李义泰不理我,歪着头看着天,嘴里愤愤地嘀咕着什么。我猜他是在跟天斗气,他是在骂天的脏话,这些没用的东西。你看他们有多糊涂,他们骂天以为天听不见,什么时候惹恼了老天,让他落个华金斗一样的下场,后悔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