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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想去拘留所,是我的黑天驴自作主张把我驮到了那个鬼地方,这就叫皇帝不急太监急。我不知道这头驴子为什么总要操独虎的心,我都不为他操心了,它一头驴子操的是什么心?我把黑天驴劈头盖脸地训了一顿,我说你是驴子还是人?我说你这么乱管闲事,你比绍兴奶奶管得还宽了。我问它你是独虎的什么人,你是华金斗吗,你是华金斗也管不着他的事,华金斗不是他父亲。你是邓天寿吗,你要是邓天寿我现在就一拳头捶死你,我一刀一刀剐了你。你是余凤凰吗,你要是余凤凰就好了,我有一千个问题要问你,就怕你余凤凰不敢见我,就怕你见了我就像秦桧见岳飞,你的头都抬不起来呀。我的黑天驴不说话,它就会用一双眼泪汪汪的大驴眼哀求我,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我一见它的泪水心就软了。我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就去看看他吧。不过你别指望我心疼他,我不会心疼他的,他是活该。

如今我见到这样的高墙和铁丝网已经不再害怕,何况这不过是个拘留所。我觉得拘留所的条件比监狱好多了,不说别的,就说那围墙和铁丝网看着就不高不密,好像就是意思意思的样子。我想假如当初他们把我关进这里就好了,也许我就不至于怕成那样走了绝路。我不知道这种地方有什么可怕的,他们为什么急成这样?这就像一个招待所嘛,你住招待所还要花钱呢,住在这里人家管吃管住,不收你一分钱。像独虎这种好吃懒做的人,人家把你收进来是在做好事呢。

我不知道独虎为什么怕成这样,他像一只吓破了胆的兔子蹲在角落里。别人跟他说话,他哼哼哈哈的,一句话也说不清楚。你知道那种地方的风气,你做了兔子别人就做狼,你这种熊样就是在求别人来欺负你呢。有一个剃了秃头的家伙就挤到了独虎身边,他一把拧住独虎的耳朵说,我跟你说话你听不见?你犯了什么事?我看你女里女气的,不会是什么好事,你是小偷吧?独虎说,不,我不是小偷。秃头说,那你一定是强奸幼女了,我告诉你,强奸幼女是重罪,你在这里呆不了几天,你会提干的,他们会把你弄到监狱去,你在监狱也呆不了几天,最多一个月他们就送你上西天了。独虎说,你他妈的才强奸幼女呢,我什么也没干,我是冤枉呀。独虎说着就没出息了,他把脑袋埋在膝盖上呜呜地哭起来。他说,我冤枉,我操郁勇的八辈子祖宗,他把我害惨啦。秃头一边看着他哭一边冷笑着,冤枉?谁不说自己冤枉?秃头说着抓住独虎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拉起来,他好奇地打量着独虎说,咦,你怎么像女人一样的哭?既然是冤枉的你哭什么?独虎说,我上了一个妓女的当,你知不知道我会判几年?秃头哈哈地笑起来说,你说你嫖妓女?我看你自己也像个女的,你拿什么去嫖妓女?你朝我翻什么眼睛?想动手?秃头猛地把独虎的脑袋撞在墙上,然后他挥手打了独虎两个耳光。

独虎抱着头看着秃头的那只手,他的眼神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茫然。他说,我操,我没惹你,你为什么打我耳光?秃头义正辞严地回答道,打的就是你,你这种娘娘腔,我见了拳头就发痒。我看见独虎的脸上掠过一道绝望的光,然后他贴着墙壁站了起来,向秃头走近了一步。秃头说,来呀,我就用一只左手,我要是用了右手我就是孙子。秃头卷起了袖子,我清晰地看到他的两条胳膊上刺着青龙的图案。独虎咽了一口唾沫,嘟囔着说,左手,右手,什么左手右手?我知道他是害怕了,他向铁门外面张望了一眼,他想等管教干部来救驾。有一个干部从门外匆匆经过,独虎喂了一声,人家根本没有听见,人家也许没听见,也许听见了不愿意理你,人家不姓那个喂字。这时候屋子里的好几个人同时笑起来,独虎被那阵哄笑声吓了一跳,他就回头瞪着他们,他用一种自以为凶狠的眼光瞪着他们。可是没有一个人被独虎的眼光吓住,他们反而笑得更厉害了。然后我就听见独虎突然大吼了一声,他向其中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扑过去,用双手去掐他的脖子。我知道独虎挑选那个人做对手很聪明,但是他不知道这种地方的规矩,初来乍到的新面孔,别人都把你当出气孔,新面孔来欺负老面孔,所有的老面孔都不答应呀。我就知道大事不妙,我想一把拖住独虎已经来不及了,七八条汉子一拥而上,在秃头的指挥下,他们先用一双袜子堵住了独虎的嘴,然后他们把他按在地上开始拳打脚踢。他们打人打出了经验,不碰独虎的脸,他们就对准独虎的肚子踢,他们把独虎的肚子当一只皮球那样踢。我听见了密集的类似皮球撞墙的声音,我甚至还听见了一声骨头断裂的脆响,噼啪一声,就像你用力折断一根树枝的声音。

来人啊,快来人啊。我向着四面八方狂叫起来,我拼命地摇晃着身子,我想把自己变回去,变成一个活人去救独虎,但是我只能像一只蚊子一样在我儿子身边飞来飞去,我什么也遮挡不住,我看见了独虎向我求助的目光,我听见他在叫我,爹,爹,你救救我。我听见他在向我认错,爹,爹,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惹你生气了。爹,我不是邓天寿的儿子,我是你的儿子呀。你快来帮帮我吧,你怎么看着他们把我打死?我急得满头大汗,这会儿我知道我当年是死错了,这会儿我不计较别人的什么闲言碎语了,我要救我的儿子,可是一切都迟了,我看着儿子的手朝我伸过来,我拼命想去握他的手,可我就是抓不住他的手,怎么也抓不住呀!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秃头他们终于住手了。秃头对他的同伴说,再打就出人命了,看他可怜,就放他一马,以后要是不老实再细细地收拾他。他们把独虎抬到屋子的一个死角,不让管教干部看见他。我听见秃头舒了一口气说,好久没过瘾了,今天总算过了一回瘾。秃头从独虎的嘴里掏出那双袜子,他闻了闻袜子,惊喜地说,咦,袜子不臭了,这家伙把袜子洗干净了!屋子里的人再次爆发出快乐的笑声。我看见独虎在笑声中睁开了眼睛,他不停地呻吟着,他的目光木然地扫过秃头和屋子里的人们,最后落在天花板上。天花板上用红漆写着一排标语,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后来独虎就一边呻吟一边看着那幅标语。秃头俯下身听着独虎的呻吟,他说,你他妈的哼哼到什么时候?这点疼都受不了,你还说你是男人?你还说你不是娘娘腔?独虎摇了摇头,我知道他的意思,他说他不是娘娘腔。他说他不是秃头不答应,秃头瞪圆了眼珠子说,你不是?你他妈不是娘娘腔谁是娘娘腔?秃头冷笑了一声,握紧拳头朝独虎比划了一下,说,你还嘴硬?你还没让我收拾干净?独虎仍然摇着头,秃头说,你还摇头?再摇头我把你脑袋摘下来。独虎不再摇头了,他看着秃头横在他头顶上的那只拳头,过了一会儿他闭上了眼睛。我听见他在咕哝着什么,他的声音那么衰弱,那么含糊不清,但我最后还是听清楚了。他说,我是,我是,我是。娘娘腔。

我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但是当我亲耳听到独虎认罪时,我心如刀绞。你们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都说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不能责怪独虎了,我只能把一腔的悲愤发泄到我的驴子身上。我说,你这头蠢驴,你把我驮到这里来干什么?你让我来受这份罪,不如支一口油锅让我跳呢!你这头蠢驴,表面上装得老实,怀的却是什么歹毒心肠?你让我来看的是什么西洋镜?你以为别人说独虎不是我儿子,我就不认这个儿子了吗?你以为我看着他们打独虎会无动于衷吗?我的五个孩子就是我的五根手指,十指连心你懂不懂?打的是他疼的是我你懂不懂?你这头蠢驴,你让我来受这份罪不如拿把锯子来锯我的手指,不如拿把螺丝刀来刺我的心!你这头蠢驴,你是一头披着驴皮的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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