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娘
【题解】
《巧娘》和《莲香》好像是姊妹篇。它们都与蒲松龄的南游采风有关。《莲香》篇言:“余庚戌南游至沂,阻雨,休于旅舍。有刘生子敬,其中表亲,出同社王子章所撰桑生传,约万馀言,得卒读。此其崖略耳。”《巧娘》篇则言:“高邮翁紫霞,客于广而闻之。地名遗脱,亦未知所终矣。”在《聊斋志异》中,鬼狐与人的恋爱,或鬼,或狐,很少联袂出现,《巧娘》和《莲香》中的女鬼和狐女则合作登场,先是相妒,后是互怜,最后书生一鬼妻一狐妻,美满生活。
与《莲香》中的书生桑晓不同,《巧娘》中的傅生是一个天阉,也就是性无能者。但性无能者怎么会有此艳遇呢?小说正是从这一疑惑处显示了故事编写的技巧,正如《聊斋志异》评论家但明伦所说:“此篇捻一阉字,巧弄笔墨,措辞雅不伤纤,文势极抑扬顿挫之妙。”
《巧娘》故事虽然荒诞,情节亦涉俗亵,但除去文字技巧可取之外,本篇还有两个不可抹灭处:其一是作品中鬼狐形象极富生活气息,既有合作处,又有钩心斗角处,尤其是华姑作为母亲,掺和了女儿与巧娘之间的利益冲突,写得非常真实生动。第二,也是最重要的,作品反映了社会特定阶层人的心理,无论是对天阉傅生,还是对“生适阉寺,殁奔椓人”的巧娘,都站在人道主义的立场给以同情,细腻地反映了他们的悲剧人生。
【正文】
广东有搢绅傅氏¹,年六十馀生一子,名廉,甚慧,而天阉²,十七岁,阴裁如蚕³。遐迩闻知,无以女女者⁴。自分宗绪已绝⁵,昼夜忧怛,而无如何。
【注释】
¹广东:辖境约略与今广东相同。搢(jìn)绅:也作“荐绅”、“缙绅”。古代仕宦者搢笏垂绅(大带),因以指称仕宦之家。此处指有身份地位的乡绅。
²天阉:指外生殖器发育不全或有缺陷的男子。阉,阉割,割去男性生殖腺。
³阴:这里指外生殖器官。
⁴无以女女者:没有把女儿嫁给他的。前一“女”字,是名词,女儿;后一“女”字,是动词,以女妻人。
⁵宗绪:宗祠的接续。
【译文】
广东有个官绅姓傅,六十多岁时生下一个儿子,取名叫廉,非常聪明,但是天生阳具不全,十七岁了,阳具才有蚕那么大。远近的人都知道,没有人肯把女儿嫁给他。傅廉自己估计宗脉将要断绝,日夜忧心忡忡,但也无可奈何。
【正文】
廉从师读,师偶他出,适门外有猴戏者⁶,廉观之,废学焉。度师将至而惧,遂亡去。离家数里,见一白衣女郎,偕小婢出其前。女一回首,妖丽无比。莲步蹇缓⁷,廉趋过之。女回顾婢曰:“试问郎君,得毋欲如琼乎⁸?”婢果呼问。廉诘其何为,女曰:“倘之琼也,有尺一书⁹,烦便道寄里门¹⁰。老母在家,亦可为东道主¹¹。”廉出本无定向,念浮海亦得,因诺之。女出书付婢,婢转付生。问其姓名居里,云:“华姓,居秦女村,去北郭三四里。”
【注释】
⁶猴戏:耍猴的,民间以猴为角色的杂技表演。
⁷莲步蹇(jiǎn)缓:小脚行走迟缓。莲步,旧指女子的脚步。《南史·齐本纪·废帝东昏侯》:“又凿金为莲华以帖地,令潘妃行其上,曰:此步步生莲华也。”
⁸得毋欲如琼乎:该不是想去琼州吧?得毋,莫非,该不会。如,往。琼,琼州,即今海南琼山。
⁹尺一书:即尺一牍。此处泛指书信。汉代诏书写于一尺一寸长的木版上,故称尺一牍。《汉书·匈奴传》:“汉遗单于书牍,以尺一寸……中行说令单于遗汉书以尺二寸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
¹⁰里门:古时聚族列里而居,门户相连,于里有门,叫里门。此指族居之地。
¹¹东道主:待客之主人。《左传·僖公三十年》:“若舍郑以为东道主,行李之往来,共其乏困,君亦无所害。”
【译文】
傅廉跟着老师读书,有一天老师偶然有事出门,正巧门外有耍猴的,傅廉去看,这样就耽误了学习。傅廉估计老师就要回来了,心里害怕,于是离家出走。在离家几里远的地方,看见一个白衣女郎,旁边跟着个小丫环走在前面。女郎一回头,傅廉见她长得无比妖丽。她小步慢慢移动着,傅廉于是几个快步就赶过去了。女郎回头对丫环说:“试试询问郎君,是否要到海南岛去?”丫环果然招呼傅廉询问。傅廉问有什么事,女郎说:“如果去海南岛,有一封信烦你顺路送到家乡。老母在家,也可以做东道主招待你。”傅廉出门本来就没有一定去处,一想过海就行,也就答应了。女郎拿出书信给了丫环,丫环把书信转给傅廉。傅廉问姓名及地址,女郎说:“姓华,住在秦女村,离城北三四里。”
【正文】
生附舟便去,至琼州北郭,日已曛暮。问秦女村,迄无知者。望北行四五里,星月已灿,芳草迷目,旷无逆旅¹²,窘甚。见道侧墓,思欲傍坟栖止,大惧虎狼,因攀树猱升¹³,蹲踞其上。听松声谡谡¹⁴,宵虫哀奏¹⁵,中心忐忑,悔至如烧。忽闻人声在下,俯瞰之,庭院宛然,一丽人坐石上,双鬟挑画烛¹⁶,分侍左右。丽人左顾曰:“今夜月白星疏,华姑所赠团茶¹⁷,可烹一盏,赏此良夜。”生意其鬼魅,毛发直竖,不敢少息。忽婢子仰视曰:“树上有人!”女惊起曰:“何处大胆儿,暗来窥人!”生大惧,无所逃隐,遂盘旋下,伏地乞宥¹⁸。女近临一睇¹⁹,反恚为喜,曳与并坐。睨之,年可十七八,姿态艳绝。听其言,亦土音。问:“郎何之?”答云:“为人作寄书邮。”女曰:“野多暴客,露宿可虞²⁰。不嫌蓬荜²¹,愿就税驾²²。”邀生入。
【注释】
¹²逆旅:客店。
¹³猱(náo)升:攀缘而上。猱,猿类,善爬树。
¹⁴谡谡(sù):风声。
¹⁵宵虫哀奏:晚上虫声哀怨地鸣叫。
¹⁶双鬟:两个丫环。旧时丫环头结双鬟,因以鬟代指丫环。
¹⁷团茶:圆模制成的一种茶块,始于宋。元末明初陶宗仪《说郛》辑熊蕃《宣和北苑贡茶录》:“太平兴国初,特制龙凤模,遣使臣就北苑造团茶,以别庶饮。”
¹⁸乞宥:请求原谅。宥,宽免,原谅。
¹⁹睇:倾视,俯身而视。
²⁰虞:忧虑。
²¹蓬荜(bì):“蓬门荜户”的略语。指穷人家住的房子。犹言草舍。编蓬草、荆竹为门。
²²税驾:停车。此谓留宿。税,止。
【译文】
傅廉搭船就去了,到了琼州城北,太阳已经下山了。问秦女村,无人知晓。望城北走了四五里,这时星月已经高悬,荒草离离,旷野之中找不到一家客店,真是难堪极了。傅廉看见道边有座墓,打算依傍坟墓休息,但又怕虎狼,于是爬到一棵树上,像猴子一样蹲踞在树杈上。听松树声“刷刷”响动,夜虫“吱吱”哀鸣,心中忐忑不安,后悔的念头如火燃烧。忽然,听见脚下有说话声,俯瞰下面,宛然一个庭院,有个丽人坐在石上,两个丫环打着灯笼站在左右侍候。那个丽人对左边的丫环说:“今夜月明星稀,把华姑赠的团茶去沏一杯,好好欣赏这美好夜色。”傅廉想到这些都是鬼魅,不禁毛发竖立起来,不敢大口出气。忽然有个丫环抬着头说:“树上有人!”丽人惊起,说道:“何处大胆儿,暗中偷看人!”傅廉非常害怕,无法逃避,也只好辗转从树上下来,伏在地上乞求饶恕。丽人近前一看,一下子反怒为喜,拽起傅廉和自己坐在一起。傅廉斜着眼睛看了一下,发现她大约十七八岁,姿态艳丽绝顶。听她说话,也不是本地的口音。丽人问道:“郎君上哪里去?”傅廉说:“替人送书信。”丽人说:“旷野之中多强盗,露宿外面令人担心。不嫌弃草舍简陋的话,希望到我家里歇息。”说着就邀请傅廉进屋。
【正文】
室惟一榻,命婢展两被其上。生自惭形秽,愿在下床。女笑曰:“佳客相逢,女元龙何敢高卧²³?”生不得已,遂与共榻,而惶恐不敢自舒。未几,女暗中以纤手探入,轻捻胫股²⁴,生伪寐,若不觉知。又未几,启衾入,摇生,迄不动。女便下探隐处,乃停手怅然,悄悄出衾去,俄闻哭声。生惶愧无以自容,恨天公之缺陷而已。女呼婢篝灯,婢见啼痕,惊问所苦。女摇首曰:“我叹吾命耳。”婢立榻前,耽望颜色,女曰:“可唤郎醒,遣放去。”生闻之,倍益惭怍,且惧宵半,茫茫无所复之。
【注释】
²³元龙:指陈元龙。名登,三国时人,以豪气著称。《三国志·魏书·吕布臧洪传》载,许汜论及陈登,云:“昔遭乱过下邳,见元龙。元龙无客主之意,久不相与语,自上大床卧,使客卧下床。”巧娘戏谓不敢以女元龙自居,意在暗示傅生上床同卧。
²⁴胫股:指腿。胫,小腿。股,大腿。
【译文】
屋里只有一张床,女郎命令丫环铺上两床被子。傅廉自惭形秽,提出要睡下床。丽人笑着说:“遇上好客人,我怎能像三国时陈元龙那样独自高卧?”傅廉没办法就和女郎同床睡觉,由于惶恐不安,不敢舒展身子。不一会儿,女郎暗中把小手伸进傅廉的被窝里,轻轻抚摸他的腿部,傅廉假装睡着了,好像没有知觉一样。又过了一会儿,她掀起被子钻进来,摇动傅廉,傅廉还是不动。女郎便把手伸到他的隐处,摸到他的下身,手就怅然停住了,悄悄地出了被窝,不一会儿就哭起来。傅廉又急又愧,无地自容,只恨老天爷让自己生理上有缺陷。丽人呼唤丫环点灯,丫环见她脸上有泪痕,惊问受到了什么委屈。丽人摇头说:“我叹自己命不好。”丫环站在床前,观察着她的表情,丽人说:“把他叫醒了,放他走吧。”傅廉听后,更加惭愧内疚,又怕半夜时分,茫茫荒野无处可去。
【正文】
筹念间,一妇人排闼入²⁵。婢白:“华姑来。”微窥之,年约五十馀,犹风格²⁶。见女未睡,便致诘问,女未答。又视榻上有卧者,遂问:“共榻何人?”婢代答:“夜一少年郎,寄此宿。”妇笑曰:“不知巧娘谐花烛。”见女啼泪未干,惊曰:“合卺之夕,悲啼不伦,将勿郎君粗暴也?”女不言,益悲。妇欲捋衣视生,一振衣,书落榻上。妇取视,骇曰:“我女笔意也!”拆读叹咤。女问之,妇云:“是三姐家报,言吴郎已死,茕无所依²⁷,且为奈何!”女曰:“彼固云为人寄书,幸未遣之去。”
【注释】
²⁵排闼(tà)入:推门而入。排,推。闼,小门。
²⁶风格:风韵。
²⁷茕(qióng):孤独。
【译文】
正琢磨中,有个妇人推门而入。丫环喊道:“华姑来了。”傅廉暗中看去,只见她五十多岁光景,风韵犹存。华姑见丽人没有睡,便去盘问,丽人没有答话。又见床上躺着一个人,就问:“同床睡觉的是什么人?”丫环代答说:“夜里有个少年郎来借宿。”华姑笑着说:“不知道巧娘竟然成了亲。”见到巧娘泪水未干,又吃惊地问道:“入洞房的时光,不应当悲伤哭泣,是不是郎君对你太粗暴了?”巧娘不说话,更加伤心。华姑想掀起衣服看看傅廉,一抖衣服,有封信掉落在床上。华姑拿过来一看,吃惊地说:“这是我女儿的笔迹啊!”拆开读信,不住地惊叹。巧娘问她,华姑说:“是三姐的家书,说吴郎已经死了,孤苦伶仃,没依没靠,这可怎么好啊!”巧娘说:“他原本说替人捎信,幸好还没让他走。”
【正文】
妇呼生起,究询书所自来,生备述之。妇曰:“远烦寄书,当何以报?”又熟视生,笑问:“何迕巧娘?”生言:“不自知罪。”又诘女,女叹曰:“自怜生适阉寺²⁸,殁奔椓人²⁹,是以悲耳。”妇顾生曰:“慧黠儿,固雄而雌者耶?是我之客,不可久溷他人³⁰。”遂导生入东厢,探手于袴而验之,笑曰:“无怪巧娘零涕。然幸有根蒂,犹可为力。”挑灯遍翻箱簏,得黑丸,授生,令即吞下,秘嘱勿吪³¹,乃出。生独卧筹思,不知药医何症。将比五更,初醒,觉脐下热气一缕,直冲隐处,蠕蠕然似有物垂股际,自探之,身已伟男。心惊喜,如乍膺九锡³²。
【注释】
²⁸阉寺:宦官。
²⁹殁奔椓(zhuó)人:死后私奔的竟然也是个阉人。椓人,阉人。旧以称宦官。椓,椓刑,即宫刑。《书·吕刑》载,古代酷刑有“劓、刵、椓、黥”。
³⁰溷:肮脏,龌龊。这里是叨扰、添麻烦的意思。
³¹勿吪(é):不要动。吪,动。《诗·王风·兔爰》:“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³²如乍膺九锡:如同刚刚受到九锡的封赠那样高兴。膺,受。九锡,传说为古代帝王赏赐给尊礼大臣的9种器物。九锡的名目及次序,古籍记载大同小异。《公羊传·庄公元年》何休注云:“礼有九锡,一曰车马,二曰衣服,三曰乐则,四曰朱户,五曰纳陛,六曰虎贲,七曰弓矢,八曰鈇钺,九曰秬鬯。”西汉末王莽、东汉末曹操均被加九锡。
【译文】
华姑叫傅廉起床,打听书信从哪里来的,傅廉就全说了一遍。华姑说:“远道麻烦你送书信,应当怎么报答啊?”又细细打量着他,笑着问:“怎么得罪巧娘啦?”傅廉说:“不知道。”华姑又询问巧娘,巧娘叹气说:“我是自己伤心,活着时嫁给了一个像太监一样的人,死后又遇上类似的人,所以悲伤。”华姑瞅着傅廉说:“机灵鬼,竟然真是男人样女人身吗?你是我的客人,不能总打扰人家。”于是领着傅廉进了东厢房,伸手在他的裤裆里摸了摸,笑着说:“不怪巧娘哭泣。不过幸好有根子,还可以下功夫。”她点上灯,翻遍所有箱匣,找到一枚黑丸,交给傅廉,让他吞下,并嘱咐不要乱动,就走了。傅廉独自躺着寻思着,不知药丸治什么病。将近五更天,刚醒过来时,觉得脐下有一缕热气,直冲隐私处,蠕蠕然好像有东西吊在两腿之间,他自己一摸,下身已经是个男子汉了。心里惊喜万分,如同刚刚受到九锡的封赠那样高兴。
【正文】
棂色才分³³,妇入,以炊饼纳生室,叮嘱耐坐,反关其户。出语巧娘曰:“郎有寄书劳,将留招三娘来,与订姊妹交。且复闭置,免人厌恼。”乃出门去。生回旋无聊,时近门隙,如鸟窥笼。望见巧娘,辄欲招呼自呈,惭讷而止。延及夜分,妇始携女归,发扉曰:“闷煞郎君矣!三娘可来拜谢。”途中人逡巡入,向生敛衽。妇命相呼以兄妹。巧娘笑曰:“姊妹亦可。”并出堂中,团坐置饮。饮次,巧娘戏问:“寺人亦动心佳丽否³⁴?”生曰:“跛者不忘履,盲者不忘视。”相与粲然。
【注释】
³³棂色才分:天刚亮。
³⁴寺人:太监。
【译文】
窗纸刚刚发白,华姑进来,拿炊饼给傅廉吃,并叮嘱他耐心坐着,把门反关上就走了。华姑出来对巧娘说:“那小子有送信的功劳,留他等三娘来,让他们订下姐妹交情。我现在先把他关在里面,免得让人讨厌。”说完就走了。傅廉在屋里转悠着,实在无聊,不时走近门缝前,像小鸟从笼里往外看似的。望见巧娘,打算招呼她过来献献殷勤,可是又惭愧地打消了主意。等到夜晚时,华姑这才携带着三娘回来。她打开门,说:“闷死郎君了!三娘过来拜谢。”路上遇到的那个人磨磨蹭蹭地进了屋,向傅廉行礼。华姑叫他们以兄妹相称。巧娘笑着说:“姐妹相称也可以呀。”大家一起到了堂屋,围坐着喝酒。喝酒当中,巧娘开玩笑地问:“太监也对美人动心吗?”傅廉说:“瘸子不忘记鞋,瞎眼的人不忘看。”彼此都会心一笑。
【正文】
巧娘以三娘劳顿,迫令安置。妇顾三娘,俾与生俱,三娘羞晕不行。妇曰:“此丈夫而巾帼者,何畏之?”敦促偕去。私嘱生曰:“阴为吾婿,阳为吾子,可也。”生喜,捉臂登床,发硎新试³⁵,其快可知。既,于枕上问女:“巧娘何人?”曰:“鬼也。才色无匹,而时命蹇落³⁶。适毛家小郎子,病阉,十八岁而不能人,因邑邑不畅³⁷,赍恨如冥³⁸。”生惊,疑三娘亦鬼。女曰:“实告君,妾非鬼,狐耳。巧娘独居无耦,我母子无家,借庐栖止。”生大愕,女云:“无惧,虽故鬼狐,非相祸者。”由此日共谈宴。虽知巧娘非人,而心爱其娟好,独恨自献无隙。生蕴藉³⁹,善谀噱⁴⁰,颇得巧娘怜。
【注释】
³⁵发硎(xíng):谓刚刚磨过的刀刃。硎,磨刀石。《庄子·养生主》:“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
³⁶时命蹇落:犹言命苦无依。时命,命运。蹇,困苦。落,飘泊无依。
³⁷邑邑:心情抑郁。
³⁸赍(jī)恨如冥:抱恨而亡。
³⁹蕴藉:也作“温藉”、“酝藉”。宽和而有教养。
⁴⁰谀噱(jué):以逗乐来讨好别人。噱,逗乐,以趣语使人快乐。
【译文】
巧娘因为三娘路途劳顿,硬叫她去安排休息。华姑瞅瞅三娘,示意让她跟傅廉一起走,三娘羞红了脸,不动弹。华姑说:“这个男人实际上是个女的,有什么可怕的?”说着就催促两人一块儿快走。又私下嘱咐傅廉说:“暗地里你是我的女婿,表面上装成我的儿子,这就行了。”傅廉很高兴,拥着三娘就上了床,就像新磨的刀初试锋芒,其快就可想而知了。完事后,傅廉在枕边问:“巧娘是什么人?”三娘说:“她是鬼。才貌双全,却命运不济。嫁给毛家小儿子,那小子因有缺陷,十八岁了还不能行房事,因此巧娘郁郁不乐,含恨而死。”傅廉吃了一惊,疑心三娘也是鬼。三娘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鬼,是狐狸啊。巧娘独居无伴,我母子又无家,就借她的屋子居住。”傅廉惊诧不已,三娘说:“不用害怕,虽然是鬼狐,并非要祸害你。”从此,每天一起吃喝谈笑。傅廉虽然知道巧娘不是人,但喜欢她娟秀美好,只是遗憾自己没机会讨好她。傅廉宽和而有教养,又善于说笑话,很得巧娘的怜爱。
【正文】
一日,华氏母子将他往,复闭生室中。生闷气,绕屋隔扉呼巧娘。巧娘命婢,历试数钥,乃得启。生附耳请间,巧娘遣婢去。生挽就寝榻,偎向之,女戏掬脐下,曰:“惜可儿此处阙然⁴¹。”语未竟,触手盈握,惊曰:“何前之渺渺,而遽累然!”生笑曰:“前羞见客,故缩,今以诮谤难堪,聊作蛙怒耳。”遂相绸缪。已而恚曰:“今乃知闭户有因。昔母子流荡栖无所,假庐居之;三娘从学刺绣,妾曾不少秘惜,乃妒忌如此!”生劝慰之,且以情告,巧娘终衔之。生曰:“密之,华姑嘱我严。”语未及已,华姑掩入,二人皇遽方起。华姑嗔目,问:“谁启扉?”巧娘笑逆自承。华姑益怒,聒絮不已。巧娘故哂曰:“阿姥亦大笑人!是丈夫而巾帼者,何能为?”三娘见母与巧娘苦相抵⁴²,意不自安,以一身调停两间,始各拗怒为喜⁴³。巧娘言虽愤烈,然自是屈意事三娘。但华姑昼夜闲防⁴⁴,两情不得自展,眉目含情而已。
【注释】
⁴¹可儿:谓称心如意的人。南朝宋刘义庆《世说新语·赏誉》:“桓温行经王敦墓边过,望之云:‘可儿,可儿!’”阙然:空缺。
⁴²苦相抵(zhǐ):苦苦地互相讦难。抵,击。
⁴³拗(yù)怒:抑制愤怒。《后汉书·班彪传》附班固《两都赋》:“蹂躏其十二三,乃拗怒而少息。”注:“拗,犹抑也。”
⁴⁴闲防:即防闲。防,堤,用于制水。闲,圈栏,用于制兽。引申为防备和禁阻。《诗·齐风·敝笱序》:“齐人恶鲁桓公微弱,不能防闲文姜,使至淫乱,为二国患焉。”
【译文】
一天,华家母子外出,把傅廉锁在屋里。傅廉感到烦闷,绕着屋子,隔着门扉,呼叫巧娘。巧娘叫丫环开门,试了好几把钥匙才打开。傅廉靠近巧娘耳边请求单独同她呆一会儿,巧娘就把丫环打发走了。傅廉搂着巧娘就倒在床上,紧紧依偎着她,巧娘戏弄地用手抓他脐下那东西,说:“可惜了你这么个好人缺少个东西呀。”话还没有说完,触到了满把粗的东西,吃惊地说:“为什么从前那么小小一丁点儿,而现在突然间又粗又大呢?”傅廉笑着说:“从前羞见客人,所以抽缩,如今因为被你嘲笑难堪,聊作青蛙生气那样膨胀起来。”于是两人亲亲热热拥在了一起。过了一会儿,巧娘生气地说:“现在才知道把你关在屋子里的原因。从前她们母子俩没有栖身之所,到处流荡,我借房子给她们住;三娘跟我学刺绣,我也从来没有吝惜不教,可她们却如此妒忌!”傅廉劝解安慰她,还把实情告诉了她,但巧娘还是嗔怪她们不好。傅廉说:“别声张,华姑嘱咐我不要说出去。”话犹未了,华姑推门而进,两人慌忙起身。华姑瞪着眼睛,问道:“谁开的门?”巧娘笑着承认是自己干的。华姑更是生气,唠唠叨叨说个没完。巧娘故意讥笑说:“阿婆也太让人笑了!这个男子不过跟个妇女一样,能干什么事呀?”三娘见母亲与巧娘苦苦相争,心里很不安,便一人同时调停两边,最终使双方转怒为喜。巧娘虽然言辞激烈,然而自愿屈意对待三娘。但由于华姑昼夜防闲,巧娘与傅廉两情不能实现,只是眉目含情罢了。
【正文】
一日,华姑谓生曰:“吾儿姊妹皆已奉事君。念居此非计,君宜归告父母,早订永约。”即治装促生行。二女相向,容颜悲恻,而巧娘尤不可堪,泪滚滚如断贯珠,殊无已时。华姑排止之⁴⁵,便曳生出。至门外,则院宇无存,但见荒冢。华姑送至舟上,曰:“君行后,老身携两女僦屋于贵邑⁴⁶。倘不忘夙好,李氏废园中,可待亲迎。”生乃归。
【注释】
⁴⁵排止之:谓分别劝止巧娘与三娘。排,调停,劝解。
⁴⁶僦(jiù):租赁。
【译文】
一天,华姑对傅廉说:“我的三娘她们姐妹都已经事奉你了。考虑长期住在这里不是办法,你应回去告诉父母,早些定下婚约。”然后准备行装,催促傅廉上路。三娘、巧娘面对着傅廉,满脸忧愁,而巧娘更是动情,眼泪如断线珍珠滚滚而下,没个止时。华姑劝解制止她们,拉着傅廉就走。到了门外,院宅房屋顿时都不存在了,只见荒冢。华姑把傅廉送到船上,说:“你走后,老身带着两个女子到你家乡租房住下。如果不忘往日的好处,可到李家废弃园子中迎亲。”傅廉于是回到家里。
【正文】
时傅父觅子不得,正切焦虑,见子归,喜出非望。生略述崖末⁴⁷,兼致华氏之订。父曰:“妖言何足听信?汝尚能生还者,徒以阉废故,不然,死矣!”生曰:“彼虽异物,情亦犹人,况又慧丽,娶之亦不为戚党笑。”父不言,但嗤之。生乃退而技痒,不安其分,辄私婢,渐至白昼宣淫,意欲骇闻翁媪。一日,为小婢所窥,奔告母。母不信,薄观之⁴⁸,始骇。呼婢研究,尽得其状。喜极,逢人宣暴,以示子不阉,将论婚于世族。生私白母:“非华氏不娶。”母曰:“世不乏美妇人,何必鬼物?”生曰:“儿非华姑,无以知人道⁴⁹,背之不祥。”傅父从之,遣一仆一妪往觇之。
【注释】
⁴⁷崖末:本未,首尾。
⁴⁸薄观之:靠近观察。薄,就近。《左传·僖公二十三年》:“(晋公子重耳)及曹,曹共公闻其骈胁,欲观其裸。浴,薄而观之。”
⁴⁹人道:谓男女交合。
【译文】
当时傅廉的父亲寻找儿子找不到,正焦虑不堪,见儿子回来了,喜出望外。傅廉大略讲了讲经过,并把华家的婚事说了说。父亲说:“妖言怎么能听信?你能够活着回来,完全是由于生理有缺陷,不然早就死了!”傅廉说:“她们虽然不是人类,情感同人一样,况且又聪明美丽,娶了也不会被亲戚朋友笑话。”父亲不说话,只是笑他。傅廉从父亲房中退下以后,由于有了那种本事,忍耐不住,便不安分守己,就与丫环私通起来,渐渐发展到大白天就乱搞,意思是要让父母听到后吃一惊。一天,傅廉与丫环干那事,被一个小丫环看见了,就急忙报告了他母亲。他母亲不信,走近观察,这才吃了一惊。她又把丫环叫去研究,知道了全部情状。她高兴极了,逢人便宣扬,显示自己儿子不阉,还要找个大户人家提亲。傅廉私下告诉母亲:“除了华家姑娘都不娶。”母亲说:“世上不缺漂亮女人,何必找个鬼女人?”傅廉说:“儿子若非华姑,无法知道男女人伦,违背约定不吉祥。”傅廉的父亲同意儿子意见,便派了一个男仆、一个老仆妇前往察看。
【正文】
出东郭四五里,寻李氏园。见败垣竹树中,缕缕有炊烟。妪下乘⁵⁰,直造其闼,则母子拭几濯溉,似有所伺。妪拜致主命。见三娘,惊曰:“此即吾家小主妇耶?我见犹怜,何怪公子魂思而梦绕之。”便问阿姊。华姑叹曰:“是我假女⁵¹。三日前,忽殂谢去。”因以酒食饷妪及仆。妪归,备道三娘容止,父母皆喜。末陈巧娘死耗,生恻恻欲涕。至亲迎之夜,见华姑亲问之,答云:“已投生北地矣。”生欷歔久之。迎三娘归,而终不能忘情巧娘,凡有自琼来者,必召见问之。
【注释】
⁵⁰下乘:下车。
⁵¹假女:义女。
【译文】
他们走出东城门四五里,找到了李家花园。只见断墙竹树中,有炊烟缕缕。老仆妇下车,一直走到门前,看见母子俩正在擦桌子,洗碗碟,好像正在等待客人。老仆妇行了拜见礼,传达主人的意思。一见三娘,吃惊地说:“这就是我们家的小主妇吧?我见了都怜爱,难怪公子魂思梦想的!”然后又问她姐姐。华姑叹道:“她是我的干女儿。三天前忽然死去了。”说完,用酒食招待老仆妇和男仆。老仆妇回到家里,极力称赞三娘的容貌举止,傅廉的父母听了都很高兴。后来才说巧娘去世的消息,傅廉难过得要流泪。到娶亲那天夜里,见到华姑后,又亲自询问巧娘的事,华姑答道:“已经投生到北方去了。”傅廉哀叹心碎了很久。傅廉把三娘娶了回来,但始终也忘不了巧娘,凡是有从琼州来的人,必定要召见询问。
【正文】
或言秦女墓夜闻鬼哭。生诧其异,入告三娘,三娘沉吟良久,泣下曰:“妾负姊矣!”诘之,答云:“妾母子来时,实未使闻。兹之怨啼,将无是姊?向欲相告,恐彰母过。”生闻之,悲已而喜。即命舆,宵昼兼程,驰诣其墓,叩墓木而呼曰:“巧娘,巧娘!某在斯⁵²。”俄见女郎绷婴儿⁵³,自穴中出,举首酸嘶⁵⁴,怨望无已,生亦涕下。探怀问谁氏子,巧娘曰:“是君之遗孽也⁵⁵,诞三月矣。”生叹曰:“误听华姑言,使母子埋忧地下,罪将安辞!”乃与同舆,航海而归。抱子告母,母视之,体貌丰伟,不类鬼物,益喜。二女谐和,事姑孝。后傅父病,延医来。巧娘曰:“疾不可为,魂已离舍。”督治冥具⁵⁶,既竣而卒。儿长,绝肖父,尤慧,十四游泮。高邮翁紫霞⁵⁷,客于广而闻之。地名遗脱,亦未知所终矣。
【注释】
⁵²某在斯:我在这里。《论语·卫灵公》:“师冕见,及阶,子曰:‘阶也。’及席,子曰:‘席也。’皆坐,子告之曰:‘某在斯,某在斯。’师冕出,子张问曰:‘与师言之道与?’子曰:‘然,固相师之道也。’”
⁵³绷:婴儿的包被,襁褓。
⁵⁴酸嘶:悲泣。嘶,噎,哽咽。
⁵⁵遗孽(niè):遗留下的孽根。孽,罪咎。此为怨辞。
⁵⁶冥具:丧葬之物。
⁵⁷高邮:今江苏高邮。
【译文】
有人说在夜间听到秦女墓鬼哭的声音。傅廉很是奇怪,进去告诉了三娘。三娘沉吟很久,流着眼泪说:“我对不起姐姐呀!”傅廉追问,答道:“我们母子来时,实际上没有告诉她。在那里怨恨而哭的,莫非是姐姐吗?以前打算告诉你,又怕显出母亲的过错。”傅廉听说后,转悲为喜。马上命令套车,昼夜兼程,飞快赶到秦女墓,敲着坟前树木,大声呼道:“巧娘,巧娘!我在这里。”不一会儿,看见一个女郎抱着个小孩,从坟里走出来,她抬头辛酸地啼哭着,悲怨地望着傅廉,傅廉也流下眼泪。他探望了一下巧娘怀中的婴儿,问是谁的孩子。巧娘说:“这是你留下的孽种啊,生下三个月了。”傅廉叹息道:“误听华姑之言,使得你们母子俩含忧地下,罪责难逃啊!”于是一同坐车离开坟墓,渡海回到家里。傅廉抱着儿子告诉了母亲,母亲打量着孩子,体形壮实,不像是鬼生的,更是欢喜。巧娘与三娘相处和谐,对待老人也很孝顺。后来,傅廉的父亲病了,请来医生诊治。巧娘说:“病没法治了,魂已经离开了身体。”于是催着准备办丧事用的东西,等置办好了,老人也死了。巧娘的儿子长大后,非常像他的父亲,特别聪明,十四岁就中了秀才。高邮的翁紫霞在旅居广东时听到了这件事。地名没记住,也不知道最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