促织
【题解】
这是一篇政治色彩相当浓厚的小说，揭示了在威权时代，“天子偶用一物”给百姓带来的家破人亡的痛苦，给各级官僚带来“仙及鸡犬”的闹剧。笔锋还顺带对于当时“报里长”的积弊，科举考试的腐败进行了讽刺。
清代王渔洋对于故事发生在明朝“宣德间”提出异议，说：“宣德治世，宣宗令主，其台阁大臣又三杨、蹇、夏诸老先生也，顾以草虫纤物，殃民至此耶？惜哉！抑传闻异辞耶？”评论家但明伦正确地予以批驳，认为“但论其事，不必求其时代可也”。实际上，在民主时代，总统也好，总理也好，“偶用一物”可以带来时髦新潮，但不会成为考核官僚政绩的内容，因为百姓会用选票评论官员的升迁任用。但在威权的时代里，官僚政绩考核的标准和结果都掌握在上面，“上台喜，便是好官”，为了“上台喜”，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都可以发生，一只小小的蟋蟀演出无数悲喜剧便不足为奇了。
小说写得极其曲折生动，尤其是蟋蟀的形状，捕捉蟋蟀的过程，蟋蟀的争斗，栩栩如生，扣人心弦。《聊斋志异》评论家王金范赞扬说“状小物瑰异如此，是《考工记》之苗裔”。
【正文】
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¹，岁征民间²。此物故非西产³，有华阴令欲媚上官⁴，以一头进⁵，试使斗而才，因责常供。令以责之里正⁶。市中游侠儿得佳者笼养之⁷，昂其直⁸，居为奇货⁹。里胥猾黠¹⁰，假此科敛丁口¹¹，每责一头，辄倾数家之产。
【注释】
¹宣德间，宫中尚促织之戏：明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云：“我朝宣宗最娴此戏，曾密诏苏州知府况钟进千个，一时语云：‘促织瞿瞿叫，宣德皇帝要。’此语至今犹传。”“苏州卫中武弁（旧时低级武职）闻尚有以捕蟋蟀比首虏（斩下俘虏的首级）功得世职（世代承袭的官职）者。”又，明吕毖《明朝小史》记：“宣宗酷爱促织之戏，遣使取之江南，价贵至数十金。枫桥一粮长，以郡督遣，觅得一最良者，用所乘骏马易之。妻谓骏马所易，必有异，窃视之，跃出为鸡啄食。惧，自缢死。夫复伤其妻，亦自经焉。”本篇应该是根据相关传闻创作的。宣德，明宣宗朱瞻基的年号。促织，即蟋蟀。《埤雅》谓“谓其声如急织也”，故称“促织”。中国北方俗名蛐蛐。尚，喜爱，讲究。
²征：征收，勒令交纳。
³西：西部地区。这里指陕西。
⁴华阴：县名。位于关中平原东部，今陕西华阴。媚：献媚，讨好。
⁵进：进奉。
⁶里正：古时有“里正”，明代称“里长”。明代役法规定，各地以邻近的一百一十户为一“里”，从中推丁多粮多的十户，轮流充当里长，故又称“富户役”。里长负责催征粮税及分派徭役。后来赋役日渐繁苛，富户贿赂官府，避免承当，而使中、下户担任。
⁷游侠儿：古称抑强扶弱、具有侠义精神的人为“游侠”。三国魏曹植《白马篇》：“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这里指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青年。
⁸昂其直：抬高价格。
⁹居为奇货：囤积起来当成珍贵的财货。居，居积，囤积。
¹⁰里胥：乡里中的公差。胥，官府中的小吏。猾黠：狡猾奸诈。
¹¹科敛丁口：按人口摊派费用。科敛，摊派，征收。丁口，泛指人口。男子称“丁”，女子称“口”。
【译文】
明朝宣德年间，皇宫中盛行斗蟋蟀的游戏，每年都向民间征收蟋蟀。这东西本来不是陕西的特产，而有位华阴县令想讨好上司，便进献了一头蟋蟀，让它试斗了一回，还真厉害，所以朝廷便责成华阴县年年进贡蟋蟀。县令又把差事责成里正来办。街市上的游手好闲之徒捉到好的蟋蟀便养在竹笼里，抬高价格，当成稀有的东西待价而沽。乡里的差役狡猾奸诈，借此名目按人口加以摊派，每指定交一头蟋蟀，就能使好几家破产。
【正文】
邑有成名者，操童子业¹²，久不售¹³。为人迂讷¹⁴，遂为猾胥报充里正役¹⁵，百计营谋不能脱，不终岁，薄产累尽。会征促织，成不敢敛户口，而又无所赔偿，忧闷欲死。妻曰：“死何裨益¹⁶？不如自行搜觅，冀有万一之得。”成然之。早出暮归，提竹筒铜丝笼，于败堵丛草处，探石发穴，靡计不施，迄无济。即捕得三两头，又劣弱不中于款¹⁷。宰严限追比¹⁸，旬馀，杖至百，两股间脓血流离，并虫亦不能行捉矣。转侧床头，惟思自尽。
【注释】
¹²操童子业：意谓读书欲考秀才。操，从事。童子业，指“童生”。科举时代凡没有考中秀才的人统称“童生”。
¹³不售：志愿未遂，指没有考中。售，达到，实现。
¹⁴迂讷：迂阔而拙于言辞。
¹⁵猾胥：即上文中“里胥猾黠”，狡猾的里胥。报充里正：蒲松龄《循良政要》：“报里长：此役原以慧黠老成，能办公事者充之。近岁里长辄托言退役，而择报里中富厚庸懦者以吓诈之。”
¹⁶裨益：补益。
¹⁷不中（zhòng）于款：不合规格。中，符合。款，款式，规格。
¹⁸严限追比：严定期限，按期查验催逼。旧时地方官府规定限期要求差役或百姓完成任务或交纳赋欠，并按期查验完成情况。逾期不能完成则施杖责。查验有一定期限，每误一期责打一次，叫“追比”。
【译文】
县里有一个叫成名的，是个童生，多年没考中秀才。他为人迂腐，拙于辞令，于是被狡诈的差役上报让他来承担里正的差事，他想尽办法都没推掉这个差事，不到一年，不多的家产都赔光了。这次正赶上征收蟋蟀，成名不敢按户摊派，而自己又无法赔偿，心中愁闷得直想死。妻子说：“死有什么用？不如自己去找找看，也许还有一线希望。”成名认为言之有理。他早出晚归，提着竹筒和铜丝笼子，在败壁残垣、杂草丛生的地方，翻石头，挖洞穴，无计不施，始终一无所获。即使捉到三两头，也是劣等弱小不合规格的家伙。县令定了严格的期限催促追逼责打，在十多天里，他挨了上百板子，两股间脓血直淌，连蟋蟀也捉不成了。成名在床上辗转反侧，唯一的念头就是自杀。
【正文】
时村中来一驼背巫，能以神卜。成妻具赀诣问，见红女白婆¹⁹，填塞门户。入其舍，则密室垂帘，帘外设香几。问者爇香于鼎²⁰，再拜。巫从傍望空代祝，唇吻翕辟²¹，不知何词。各各竦立以听。少间，帘内掷一纸出，即道人意中事，无毫发爽²²。成妻纳钱案上，焚拜如前人。食顷，帘动，片纸抛落。拾视之，非字而画：中绘殿阁，类兰若²³；后小山下，怪石乱卧，针针丛棘，青麻头伏焉²⁴；旁一蟆²⁵，若将跳舞²⁶。展玩不可晓²⁷，然睹促织，隐中胸怀。折藏之，归以示成。
【注释】
¹⁹红女白婆：红妆少女和白发老妇，指各种女人。
²⁰爇香：烧香。鼎：三足香炉。
²¹翕（xī）辟：一合一开。
²²无毫发爽：没有丝毫差错。爽，差错。
²³兰若：梵文“阿兰若”的音译，即佛寺。
²⁴青麻头：一种上等品种蟋蟀的名称。《帝京景物略》谓“凡促织，青为上，黄次之，赤次之，黑又次之，白为下”。后文“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等都是蟋蟀品种名。
²⁵蟆：虾蟆。
²⁶跳舞：跳跃。
²⁷展玩：展视玩味。玩，玩味，思索。
【译文】
当时村里来了一个驼背的巫婆，能通过神灵预卜凶吉。成名的妻子准备好钱财前去问卜，只见红妆少女和白发老妇挤满了门口。进到屋里，一间密室挂着布帘，布帘前面摆着香案。问卜者在香炉里点上香，拜两拜。巫婆在旁边朝天代其祷告，嘴里念念有词，却不知说的什么。每个人都恭敬地站着静听。没多久，帘子后面扔出一张纸，写的便是人们要问的事，丝毫不差。成名的妻子把钱放在案头，也像前面的人一样烧香行礼。过了一顿饭的工夫，帘子掀动，一张纸抛落在地。捡起来一看，不是字而是张画：中间画着殿堂楼阁，类似寺庙的样子；后面小山下，有着各种各样的怪石，丛生的荆棘刺儿尖尖，下面伏着一头青麻头蟋蟀；旁边有一只蛤蟆，像要跳起来似的。她反复玩味，莫明其妙，不过看到画上有蟋蟀，却也隐隐切中心事。于是她把画折好收了起来，拿回家给成名看。
【正文】
成反复自念，得无教我猎虫所耶？细瞻景状，与村东大佛阁真逼似。乃强起扶杖，执图诣寺后。有古陵蔚起²⁸，循陵而走，见蹲石鳞鳞²⁹，俨然类画。遂于蒿莱中，侧听徐行，似寻针芥³⁰，而心目耳力俱穷，绝无踪响。冥搜未已³¹，一癞头蟆猝然跃去³²。成益愕，急逐趁之³³。蟆入草间，蹑迹披求³⁴，见有虫伏棘根。遽扑之，入石穴中。掭以尖草³⁵，不出，以筒水灌之，始出。状极俊健。逐而得之，审视，巨身修尾，青项金翅。大喜，笼归。举家庆贺，虽连城拱璧不啻也³⁶。土于盆而养之³⁷，蟹白栗黄³⁸，备极护爱，留待限期，以塞官责³⁹。
【注释】
²⁸古陵蔚起：古墓隆起。蔚起，此指古墓又多又高。
²⁹蹲石鳞鳞：乱石蹲踞，密集得像鱼鳞。鳞鳞，密集排列的样子。
³⁰针芥：针和芥子，喻非常细小的东西。
³¹冥搜：到处搜索。冥，幽远。
³²癞头蟆：癞蛤蟆。猝然：突然。
³³逐趁：追赶。
³⁴蹑迹披求：拨开丛草，跟踪寻求。蹑，追随。披，分开。
³⁵掭（tiàn）：轻轻拨动。
³⁶虽连城拱璧不啻（chì）也：即使是价值连城的大璧玉，也比不上它。《史记·廉颇蔺相如列传》：战国时，赵国得和氏璧，秦国愿以十五城交换。故称和氏璧为“连城璧”，谓其价值连城。拱璧，大璧。《左传·襄公二十八年》：“与我其拱璧。”疏：“拱谓合两手也。此璧两手拱抱之，故为大璧。”不啻，不止。
³⁷土于盆而养之：《帝京景物略》谓都人繁殖蟋蟀，“其法土于盆而养之，虫生子土中”。此指用装有泥土的盆蓄养促织。
³⁸蟹白粟黄：蟹肉和栗实，指喂养蟋蟀的饲料都很精细奢侈。
³⁹塞：搪塞。
【译文】
成名自己反复琢磨，这莫非是指点我捉蟋蟀的地点吗？细看那些景物，酷似村东的大佛阁。于是他勉强起身，拄着拐杖，拿着图画来到寺院后面。那里古墓又多高又高，沿墓地前行，只见乱石蹲伏，密集如鱼鳞，俨然与图画完全相似。他随即在野草中侧耳细听，缓步徐行，就像在找一根针，找一个芥子，然而，心力、目力、耳力完全用尽，却既没看见蟋蟀的影，也没听见蟋蟀叫。成名仍然不停地尽量寻找，忽然，一只癞蛤蟆猛然一跃而去。他愈加惊愕，急忙追赶过去。这时癞蛤蟆跳进草丛，他紧盯着癞蛤蟆的踪迹，扒开杂草寻找，看见一头蟋蟀伏在草根上。他连忙去扑蟋蟀，蟋蟀钻进了石缝。他用尖细的草叶去拨蟋蟀，蟋蟀不肯出来，他用竹筒往里灌水，蟋蟀才蹦了出来。蟋蟀的外形很是矫健。他追上去捉住了蟋蟀，仔细一看，只见蟋蟀形体很大，双尾很长，青色的颈项，金黄的翅膀。他非常高兴，把蟋蟀放到笼子里带回了家。全家都为此庆贺，比得到价值连城的大璧玉还要高兴。成名把蟋蟀放在土盆喂养，给它吃白白的蟹肉，黄黄的栗实，爱护备至，准备只等限期一到，就拿它应付官差。
【正文】
成有子九岁，窥父不在，窃发盆。虫跃掷径出，迅不可捉。及扑入手，已股落腹裂，斯须就毙⁴⁰。儿惧，啼告母。母闻之，面色灰死，大骂曰：“业根⁴¹！死期至矣！而翁归⁴²，自与汝覆算耳⁴³！”儿涕而出。未几成归，闻妻言，如被冰雪。怒索儿，儿渺然不知所往。既得其尸于井，因而化怒为悲，抢呼欲绝⁴⁴。夫妻向隅⁴⁵，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⁴⁶。日将暮，取儿藁葬⁴⁷。近抚之，气息惙然⁴⁸。喜寘榻上⁴⁹，半夜复甦⁵⁰，夫妻心稍慰。但蟋蟀笼虚，顾之则气断声吞，亦不敢复究儿。自昏达曙，目不交睫。
【注释】
⁴⁰斯须：一会儿，形容时间短暂。
⁴¹业根：犹言孽种。业，佛教名词，指过去所作所为。业有善有恶，此指恶业。
⁴²而翁：你父亲。而，你。
⁴³覆算：算账，核对。
⁴⁴抢（qiāng）呼：即呼天抢地。头碰地，口喊天，形容悲痛已极。抢，碰，撞。
⁴⁵向隅：比喻失意悲伤。《说苑·贵德》：“今有满堂饮酒者，有一人独索然向隅而泣，则一堂之人皆不乐矣。”隅，角落。
⁴⁶不复聊赖：不再有所指望。聊赖，依赖，指生活或感情上的凭借。
⁴⁷藁（gǎo）葬：草草埋葬。藁，草席，草荐。
⁴⁸惙（chuò）然：形容呼吸微弱。
⁴⁹寘：同“置”。
⁵⁰甦（sū）：复活，苏醒。
【译文】
成名有个九岁的儿子，见父亲不在，偷偷把盆打开。蟋蟀一跃跳出盆来，快得来不及去捉。等扑到手里时，蟋蟀已经掉了大腿，破了肚子，一会儿就死了。儿子害怕，哭着告诉了母亲。母亲一听，面如死灰，大骂道：“孽种！你的死期到了！你爹回来，自然会跟你算账！”儿子流着眼泪出门走了。不久，成名回到家里，听妻子一说，就像冰雪浸透了全身。他怒气冲冲地去找儿子，儿子却无影无踪，不知去了哪里。后来，他在井中找到了儿子的尸体，因此愤怒化为悲伤，呼天抢地，几乎晕死过去。夫妻向隅而泣，无心做饭，只面对面地沉默不语，再没有指望了。天快黑时，成名打算把儿子草草埋葬了事。他近前一摸，儿子还有微弱的气息。他高兴地把儿子放到床上，半夜里，儿子苏醒过来，夫妻二人心里稍感宽慰。但是蟋蟀笼还空着，只要往那儿瞅一眼，成名就气上不来，话说不出，但也不敢再去追究儿子。从黄昏到天亮，他始终没合眼。
【正文】
东曦既驾⁵¹，僵卧长愁。忽闻门外虫鸣，惊起觇视⁵²，虫宛然尚在。喜而捕之。一鸣辄跃去，行且速。覆之以掌，虚若无物，手裁举，则又超忽而跃⁵³。急趁之，折过墙隅，迷其所往。徘徊四顾，见虫伏壁上。审谛之，短小，黑赤色，顿非前物。成以其小，劣之⁵⁴，惟彷徨瞻顾，寻所逐者。壁上小虫，忽跃落衿袖间⁵⁵。视之，形若土狗⁵⁶，梅花翅，方首长胫⁵⁷，意似良，喜而收之。将献公堂，惴惴恐不当意，思试之斗以觇之。
【注释】
⁵¹东曦（xī）既驾：东方的太阳已经升起来。曦，阳光。驾，指羲和为太阳赶车。《初学记》引《淮南子·天文训》：“爰止羲和，爰息六螭。”许慎注：“日乘车，驾以六龙，羲和御之。”
⁵²觇（chān）视：窥视，探看。
⁵³超忽：轻飘飘，远远地。
⁵⁴劣之：以之为劣。看不上。
⁵⁵衿：衣襟。
⁵⁶土狗：别名蝼蛄、拉拉蛄，属直翅目，蝼蛄科昆虫。
⁵⁷胫：小腿，从膝盖到脚跟的腿部。
【译文】
太阳从东方升边，成名还呆呆地躺在床上发愁。忽然，他听见门外有蟋蟀在叫，心中一惊，连忙起身察看，却见蟋蟀好像还伏在那里。他欢欢喜喜地去捉蟋蟀。蟋蟀叫了一声就跳走了，跳得还很快。他用手掌把蟋蟀罩住，掌中仿佛空无一物，可是刚把手抬起来，蟋蟀便又迅速跳走。他急忙追赶，刚转过墙角，就不知去向了。成名徘徊不前，四处张望，看见蟋蟀伏在墙壁上。仔细一看，蟋蟀形体短小，黑中带红，根本不是原来那头蟋蟀。他嫌这头蟋蟀太小，没看上眼，只是走来走去，东张西望，找刚才要捉的那头蟋蟀。这时伏在墙壁上的小蟋蟀，忽然跳落在他的衣襟衣袖之间。一看，这蟋蟀形如土狗，梅花翅膀，方头长腿，觉得似乎还挺好，便高兴地捉到笼里。将要把蟋蟀献给官府时，成名惴惴不安，唯恐上面不满意，想试斗一回，看看如何。
【正文】
村中少年好事者，驯养一虫，自名“蟹壳青”，日与子弟角，无不胜。欲居之以为利，而高其直，亦无售者⁵⁸。径造庐访成，视成所蓄，掩口胡卢而笑⁵⁹。因出己虫，纳比笼中。成视之，庞然修伟，自增惭怍，不敢与较。少年固强之。顾念蓄劣物终无所用，不如拼博一笑，因合纳斗盆。小虫伏不动，蠢若木鸡⁶⁰。少年又大笑。试以猪鬣毛，撩拨虫须，仍不动。少年又笑。屡撩之，虫暴怒，直奔，遂相腾击，振奋作声。俄见小虫跃起，张尾伸须，直龁敌领⁶¹。少年大骇，解令休止。虫翘然矜鸣⁶²，似报主知。成大喜。方共瞻玩，一鸡瞥来⁶³，径进以啄。成骇立愕呼。幸啄不中，虫跃去尺有咫⁶⁴，鸡健进，逐逼之，虫已在爪下矣。成仓猝莫知所救，顿足失色。旋见鸡伸颈摆扑，临视，则虫集冠上，力叮不释。成益惊喜，掇置笼中。
【注释】
⁵⁸售：这里作“买”讲。
⁵⁹掩口胡卢而笑：笑不可忍，自掩其口。胡卢，也作“卢胡”，强自忍笑的样子。
⁶⁰蠢：呆蠢。木鸡：木雕的鸡，喻呆板无生气。《庄子·达生》篇记载，古时善斗鸡的，要求把鸡训练得不虚骄，不恃气，安闲镇定，“望之似木鸡”，才能战胜敌鸡。
⁶¹龁：咬。领：脖子。
⁶²翘然：谓两翅振起。矜鸣：骄傲地鸣叫。
⁶³瞥来：突然而来。瞥，眼光一掠，形容迅疾。
⁶⁴咫：古代长度单位，周制八寸，合今制市尺六寸二分二厘。
【译文】
正巧村中有个好事的年轻人，驯养了一头蟋蟀，自己给它取名叫“蟹壳青”，每天与其他年轻人斗蟋蟀，从来都是取胜。他想靠这头蟋蟀发财，但是要价太高，也就没人买他的。他径自登门去找成名，看了成名养的小蟋蟀，掩口哑然失笑。他随即拿出自己的蟋蟀，放到斗蟋蟀用的笼子里。成名一看，那蟋蟀形体既长又大，自然倍感惭愧，不敢较量。那年轻人硬要比试。成名心想养一头下等货终究也没有用，不如拼一拼，以博一笑，因此把蟋蟀倒进了斗盆。小蟋蟀伏着不动，呆若木鸡。年轻人又哈哈大笑。他用猪鬃撩拨小蟋蟀的须子，小蟋蟀仍然不动。年轻人又笑了起来。他多次撩拨，小蟋蟀被激得大怒，直奔向前，于是两只蟋蟀彼此腾跃搏击，振翅长鸣。一会儿，只见小蟋蟀纵身跃起，张尾伸须，径直去咬蟹壳青的颈部。年轻人大吃一惊，忙把双方分开，让它们停止角斗。这时，小蟋蟀张开两翅，骄傲地鸣叫起来，好像在向主人报捷。成名大喜。两人正在观赏这只小蟋蟀，一只公鸡突然跑来，上前便啄。成名吓得站在那里直喊。幸亏公鸡没有啄中，小蟋蟀一下子跳出一尺多远，公鸡健步向前，紧紧追逼，眼看小蟋蟀已落在鸡爪之下了。成名仓促间不知如何去救，急得直跺脚，脸色大变。很快见那公鸡伸长脖子直扑棱，近前一看，原来小蟋蟀落在鸡冠上，用力咬着不放。成名愈加惊喜，便捉住蟋蟀，放进竹笼。
【正文】
翼日进宰，宰见其小，怒诃成。成述其异，宰不信。试与他虫斗，虫尽靡⁶⁵，又试之鸡，果如成言。乃赏成，献诸抚军⁶⁶。抚军大悦，以金笼进上，细疏其能⁶⁷。既入宫中，举天下所贡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一切异状，遍试之，无出其右者⁶⁸。每闻琴瑟之声，则应节而舞，益奇之。上大嘉悦，诏赐抚臣名马衣缎。抚军不忘所自，无何，宰以“卓异”闻⁶⁹。宰悦，免成役⁷⁰，又嘱学使，俾入邑庠⁷¹。后岁馀，成子精神复旧，自言身化促织，轻捷善斗，今始苏耳。抚军亦厚赉成。不数岁，田百顷，楼阁万椽⁷²，牛羊蹄躈各千计⁷³，一出门，裘马过世家焉⁷⁴。
【注释】
⁶⁵靡：披靡，被打败。
⁶⁶抚军：明清时巡抚的别称。
⁶⁷细疏其能：在表章上详细陈述蟋蟀的本领。疏，向皇帝分门别类陈述政事的奏章。
⁶⁸右：上，古时以右为上。
⁶⁹以“卓异”闻：因为考绩“卓异”上报。明清时每三年对官员举行一次考绩，外官的考绩叫“大计”，由州、县官上至府、道、司，层层考察属员，再汇送督、抚作最后考核，然后报呈吏部。“大计”最好的考语为“卓异”，意思是才能卓越优异。闻，上报。
⁷⁰免成役：指免去成名担任里正的差役。
⁷¹俾：使。入邑庠：入县学，即取得生员资格。
⁷²万椽（chuán）：犹言万间。椽，这里是间的意思。
⁷³牛羊蹄躈（jiào）各千计：意思是牛羊各二百头。躈，肛门。牛羊每头四蹄一躈，合以“千计”，则为二百头。
⁷⁴裘马过世家：豪华超过世族大家。裘马，衣裘策马，指豪华生活。
【译文】
第二天，成名把小蟋蟀献给县令，县令嫌蟋蟀太小，怒冲冲地把成名训斥了一顿。成名讲了小蟋蟀奇异不凡的本领，县令不肯相信。试着让它的其他蟋蟀斗，其他蟋蟀个个惨败，又试着让它和公鸡斗，也果然与成名说的一样。于是县令奖赏成名，把小蟋蟀献给巡抚。巡抚非常高兴，又把小蟋蟀盛在金丝笼子里献给皇上，并上表详细陈述小蟋蟀的本领。小蟋蟀进宫后，拿全国各地进献的蝴蝶、螳螂、油利挞、青丝额等所有名贵的蟋蟀与它斗，没有比它厉害的。每当听到琴瑟的声音，小蟋蟀还能按节拍跳舞，越发被人们所赏识。皇上也非常高兴，大加赞许，下诏赐给巡抚名马和锦缎。巡抚也没有忘本，没多久，县令在考核中被评为“政绩卓越优异”上报。县令自然也很高兴，便免去成名的里正差役，还嘱托学使，让成名进了县学。过了一年多，成名的儿子精神复原，他自己说身体化作蟋蟀，轻健敏捷，善于角斗，至今才苏醒过来。巡抚也重赏成名。没几年工夫，成家良田百顷，楼阁万间，牛羊各二百头，每当外出时，穿轻裘，骑肥马，比世家大族还排场。
【正文】
异史氏曰：天子偶用一物，未必不过此已忘，而奉行者即为定例。加以官贪吏虐，民日贴妇卖儿⁷⁵，更无休止。故天子一跬步⁷⁶，皆关民命，不可忽也。独是成氏子以蠹贫⁷⁷，以促织富，裘马扬扬。当其为里正、受扑责时，岂意其至此哉！天将以酬长厚者⁷⁸，遂使抚臣、令尹，并受促织恩荫⁷⁹。闻之：一人飞升，仙及鸡犬⁸⁰。信夫！
【注释】
⁷⁵贴妇卖儿：典妻鬻子。贴，典质。
⁷⁶跬（kuǐ）步：指一举一动。跬，半步，举一足。举两足叫“步”。
⁷⁷蠹：蛀虫。这里指里胥。
⁷⁸长（zhǎng）厚者：忠厚老实的人。
⁷⁹恩荫：封建时代，子孙因父、祖的功劳而得到朝廷恩赐的功名或官爵，叫作“恩荫”。
⁸⁰一人飞升，仙及鸡犬：这里讽刺抚军、县令因促织受宠得益。《列仙传》载汉淮南王刘安学道，服仙药飞升，“馀药器存庭中，鸡犬舐之皆飞升”。
【译文】
异史氏说：天子偶然用过一件东西，未必不是过后就已忘了，而奉行的官员便将进献的物品著为定例。加上官吏贪婪暴虐，百姓为此每天都要典妻卖子，再无终止之日。所以天子的一举一动，都关系到百姓的死活，决不可疏忽。唯独成名因蠹吏敲诈而贫穷，因进献蟋蟀而致富，轻裘肥马，得意扬扬。他担任里正、遭受责打的时候，哪能想到会有今天呢！上天打算让忠厚老实的人得到报偿，于是连带使巡抚县令都受到蟋蟀的庇佑。曾听说：一人得道升天，连他家的鸡犬也会成仙。的确如此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