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十四娘
【题解】
虽然在故事的前半部分写冯生追求辛十四娘的过程颇为曲折，鬼为人与狐的联姻说媒，展现了冯生粗豪、真挚、才华，辛十四娘的美丽、温婉、教养，但故事的重心和精彩之处是在后半部分。
后半部分写冯生由于轻脱纵酒被官僚子弟陷害，在苦难的历程中，充分展现了辛十四娘识人善谋、勤俭持家、遇事不慌、精明干练的品质。其中有明写、有暗写，结尾辛十四娘所说“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愬。今视尘俗益厌苦”，把这一过程进行了总结。《聊斋志异》中的狐女往往浪漫多情，辛十四娘更多展现的是农家妇女作为贤内助的形象。
冯生被辛十四娘指为“乡曲之儇子”，“轻脱”，“轻薄”，但今天看来，不过是不肯说假话而已。小说深刻揭示了明清时代科场的腐败，司法的黑暗。尤其是冯生被楚银台的公子诬陷，竟然最后靠辛十四娘派狐婢充妓女诱皇帝才得以昭雪，这个过程中让干练多智的辛十四娘“视尘俗益厌苦”，同时表达的也是蒲松龄的“厌苦”。本篇故事讲述说真话带来的灾难，蒲松龄深有感触，说“余尝冒不韪之名，言冤则已迂”。评论者也心有戚戚，说“聊斋才人，于朋辈中出轻薄语或亦有之”，“余亦有鉴于此，故于先生之戒人者，低徊之而不去”。可见是中国社会文化中的痼疾。
【正文】
广平冯生¹，正德间人²，少轻脱，纵酒。昧爽偶行，遇一少女，着红帔³，容色娟好，从小奚奴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心窃好之。
【注释】
¹广平：县名。在今河北南部。明清时属广平府，今归邯郸管辖。
²正德：明武宗朱厚照年号。
³帔：古代披在肩背上的服饰。
⁴奚奴：《周礼·天官·序官》：“奚三百人。”注：“古者从坐男女没入县官为奴，其少才知以为奚。今之侍史官婢。”后泛指奴仆。此指婢女。
【译文】
广平县冯生，是明朝正德年间的人，他年轻时行为轻佻，纵酒无度。一天拂晓，偶然外出，遇到一位少女，穿着红披肩，容貌娟秀，带着一个小丫环，踩着露水辛苦赶路，鞋袜都已湿透。冯生暗自爱上了这位少女。
【正文】
薄暮醉归，道侧故有兰若⁵，久芜废，有女子自内出，则向丽人也。忽见生来，即转身入。阴念：丽者何得在禅院中？絷驴于门，往觇其异。入则断垣零落，阶上细草如毯。彷徨间，一斑白叟出，衣帽整洁，问：“客何来？”生曰：“偶过古刹⁶，欲一瞻仰。翁何至此？”叟曰：“老夫流寓无所，暂借此安顿细小⁷。既承宠降，有山茶可以当酒。”乃肃宾入。见殿后一院，石路光明，无复蓁莽⁸。入其室，则帘幌床幕，香雾喷人。坐展姓字，云：“蒙叟姓辛。”生乘醉遽问曰：“闻有女公子，未遭良匹⁹。窃不自揣，愿以镜台自献¹⁰。”辛笑曰：“容谋之荆人。”生即索笔为诗曰：“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¹¹。”主人笑付左右。少间，有婢与辛耳语，辛起慰客耐坐，牵幕入。隐约三数语，即趋出。生意必有佳报，而辛乃坐与嗢噱¹²，不复有他言。生不能忍，问曰：“未审意旨，幸释疑抱¹³。”辛曰：“君卓荦士¹⁴，倾风已久¹⁵。但有私衷，所不敢言耳。”生固请之，辛曰：“弱息十九人¹⁶，嫁者十有二。醮命任之荆人¹⁷，老夫不与焉。”生曰：“小生只要得今朝领小奚奴带露行者。”辛不应，相对默然。闻房内嘤嘤腻语，生乘醉搴帘曰：“伉俪既不可得，当一见颜色，以消吾憾。”内闻钩动，群立愕顾。果有红衣人，振袖倾鬟¹⁸，亭亭拈带¹⁹。望见生入，遍室张皇。辛怒，命数人摔生出。酒愈涌上，倒蓁芜中²⁰。瓦石乱落如雨，幸不着体。
【注释】
⁵兰若：指寺院。梵语“阿兰若”的省称。意为寂净无苦恼烦乱之处。
⁶刹：梵语“刹多罗”的省称，为佛塔顶部的装饰，亦指寺前的幡杆。因称佛寺为“刹”，或“寺刹”、“梵刹”、“僧刹”。
⁷细小：妻儿的谦称。
⁸蓁莽：杂乱丛生的草木。
⁹未遭良匹：未曾许配人家。遭，遇。匹，配偶。
¹⁰镜台自献：意谓自媒求婚。《世说新语·假谲》载，温峤的堂姑母托他为女儿作媒。一天，温峤告诉姑母说，佳婿已物色到，并送来玉镜台为聘礼。等到举行婚礼，原来新婿就是温峤本人。后遂以“镜台自献”代指亲自求婚。镜台，镜匣。
¹¹“千金觅玉杵”四句：这里是借用裴航的故事表示求婚。唐裴铏《传奇》中载，裴航路过蓝桥驿时，遇见少女云英。裴向其祖母求婚。祖母说，神仙曾给我长生不老的灵丹，但须用玉杵臼去捣一百天，方可服用，你若找到玉杵和臼，我就把云英许给你。后来，裴航果然购得玉杵臼，并亲自捣药百天。两人终成眷属。玉杵，玉杵臼，捣药的用具。将，持奉。元霜，丹药。元，玄。清代避康熙帝玄晔讳，故将“玄”字改为“元”。
¹²嗢噱（wà jué）：谈笑。
¹³幸释疑抱：希望消除我心中的疑虑。幸，希望。
¹⁴卓荦：卓越，特殊。
¹⁵倾风：钦慕别人的风采。南朝宋颜延年《皇太子释奠会作》诗：“庶士倾风，万流仰镜。”
¹⁶弱息：对人称呼自己子女的谦词。后专称女儿。
¹⁷醮命：指许婚之权。醮，旧指女子嫁人。古礼女子出嫁，父母酌酒饮之，叫“醮”。
¹⁸振袖倾鬟：犹言抖袖低头。鬟，古代妇女的环形发髻。
¹⁹亭亭：形容女子站立的优雅姿势，亭亭玉立。拈带：拈着衣带。
²⁰蓁芜：乱草丛。
【译文】
薄暮时分，冯生醉酒回家，路旁原来有一座荒废已久的寺院，有一位女子从中走出，却是先前遇到的那位丽人。她忽然看见冯生前来，立即转身进了寺院。冯生暗想，这位丽人怎么住在寺院里？便把驴拴在门口，前去察看个究竟。进门后，只见断壁残垣，零落不堪，台阶上细草茸茸，宛如地毯。正当冯生徘徊不前之际，走出一位头发斑白、衣帽整洁的老汉，问：“客人从哪里来？”冯生说：“偶然经过这座古寺，打算瞻仰一回。老先生为什么到这里来？”老汉说：“老夫漂泊在外，没有住所，暂时借此处安顿家小。既然蒙你光临，请喝一杯山茶，权当喝酒。”便把客人迎进寺院。冯生看见大殿后面有个院子，石板路又光又平，再没有丛生的杂草。进到屋里，却是帘幕床帐香气袭人。入座后，老汉陈述姓名说：“老汉姓辛。”冯生借着醉意突然问辛老汉说：“听说你有一位女公子，没遇到合适的配偶。敝人不揣冒昧，愿意自媒求婚。”辛老汉面带笑容地说：“容我与老妻商量。”冯生当即要来笔，写了一首诗：“千金觅玉杵，殷勤手自将。云英如有意，亲为捣元霜。”辛老汉笑着交给身边的人。不一会儿，有一个丫环在辛老汉耳边说了些什么，辛老汉站起身来请冯生耐心地坐一会儿，自己掀开帐幕进了里屋。只听得隐隐约约说了几句话，便快步走了出来。冯生心想一定会有佳音，辛老汉却坐下来跟他说说笑笑，不再说别的。冯生忍耐不住，问道：“不知您意思如何，希望能消除我的疑虑。”辛老汉说：“您是卓尔不群的人物，我久已仰慕您的风采。但是我有些心里话，不便说出。”冯生再三请他快说，辛老汉说：“我有十九个女儿，嫁出去十二个，嫁女的事都由老妻管，老夫不参与。”冯生说：“小生只要今天早晨领着小丫环踩着露水赶路的那位。”辛老汉不答腔，两个相对沉默无语。这时冯生听见屋里传来亲昵交谈的细语，借着醉意掀开帘子说：“既然不能成为夫妻，也应看看容貌，以解除我的遗憾。”里屋的人听到帘钩响动，都站在那里惊愕地看着冯生。其中果然有一位红衣女子，抖着衣袖低着头，体态轻盈拈着衣带地站在那里。看见冯生进来，满屋的人都惊惶失措。辛老汉大怒，让几个人把冯生拽了出去。冯生愈发醉意上涌，一头倒在杂草丛中。瓦片石块雨点般打来，幸好没有打在身上。
【正文】
卧移时，听驴子犹龁草路侧，乃起跨驴，踉蹡而行²¹。夜色迷闷，误入涧谷，狼奔鸱叫，竖毛寒心。踟蹰四顾，并不知其何所。遥望苍林中，灯火明灭，疑必村落，竟驰投之。仰见高闳²²，以策挝门²³。内有问者曰：“何处郎君，半夜来此？”生以失路告。问者曰：“待达主人。”生累足鹄俟²⁴。忽闻振管辟扉²⁵，一健仆出，代客捉驴。生入，见室甚华好，堂上张灯火。少坐，有妇人出，问客姓字，生以告。逾刻，青衣数人，扶一老妪出，曰：“郡君至²⁶。”生起立，肃身欲拜²⁷。妪止之坐，谓生曰：“尔非冯云子之孙耶？”曰：“然。”妪曰：“子当是我弥甥²⁸。老身钟漏并歇²⁹，残年向尽，骨肉之间，殊所乖阔³⁰。”生曰：“儿少失怙³¹，与我祖父处者，十不识一焉。素未拜省，乞便指示。”妪曰：“子自知之。”
【注释】
²¹踉蹡：同“踉跄”，走路不稳的样子。
²²高闳（hóng）：高大的门，显贵门第。
²³策：马鞭。
²⁴累足鹄俟：驻足伸颈，站立等候。累足，双足相叠，小心戒惧的样子。鹄，一种长颈鸟，俗称天鹅。俟，等待。
²⁵振管：开锁。管，锁钥。
²⁶郡君：妇人的封号，始于汉代，历代有所变化。明朝亲王之女封郡主、孙女封郡君。清朝和硕亲王庶女封郡君，多罗贝勒嫡女亦封郡君。
²⁷肃身欲拜：欲躬身下拜。肃身，直身肃容。
²⁸弥甥：外甥的儿子。
²⁹钟漏并歇：暗示死亡。南朝陈徐陵《答李之书》：“馀息绵绵，待尽钟漏。”以钟漏待尽喻残年。钟与漏，是古时的报时工具。歇，停止。
³⁰乖阔：远离，疏远。
³¹失怙：丧父。《诗·小雅·蓼莪》：“无父何怙。”后代因称父亲去世曰“失怙”。怙，依靠。
【译文】
躺了一些时候，冯生听见驴还在路边吃草，就起身跨上驴背，踉踉跄跄地上了路。夜色迷蒙，错误地走进一条溪涧山谷中，在那里狼在跑，猫头鹰在叫，吓得他毛发直竖，浑身发抖。他踟蹰不前，茫然四顾，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他远远望见苍茫的树林里灯火掩映，估计一定有一个村落，便赶快前去投宿。冯生抬头看见一户人家高高的大门，便用鞭子敲门。里面有人问冯生说：“你是哪里来的客人，半夜到这里来？”冯生以迷路相告。问话的人说：“等我告知主人。”冯生小心站在那里，翘首等待回音。忽然听见开锁开门的声音，一个健壮的仆人走出来，替客人牵驴。冯生进门后，看见房屋非常华美，堂上点着灯火。刚坐了一会儿，有一位妇女出来问客人的姓名，冯生当即相告。过了一段时间，几名丫环把一位老太太扶出来说：“郡君到。”冯生起身站立，端正容仪就要行礼。老太太连忙阻止，让他坐下，对他说：“你莫不是冯云子的孙子吗？”冯生说：“是。”老太太说：“你应是我的远房外孙。我一生将过，残年将尽，骨肉之间很少见面。”冯生说：“我从小失去父亲，与我祖父相处的人，十人中不认识一人。平常从未能够拜望，请您指示我。”老太太说：“你自己会知道的。”
【正文】
生不敢复问，坐对悬想。妪曰：“甥深夜何得来此？”生以胆力自矜诩，遂一一历陈所遇。妪笑曰：“此大好事。况甥名士，殊不玷于姻娅³²，野狐精何得强自高？甥勿虑，我能为若致之。”生称谢唯唯。妪顾左右曰：“我不知辛家女儿遂如此端好。”青衣人曰：“渠有十九女，都翩翩有风格³³。不知官人所聘行几？”生曰：“年约十五馀矣。”青衣曰：“此是十四娘。三月间，曾从阿母寿郡君，何忘却？”妪笑曰：“是非刻莲瓣为高履³⁴，实以香屑，蒙纱而步者乎？”青衣曰：“是也。”妪曰：“此婢大会作意³⁵，弄媚巧。然果窕窈，阿甥赏鉴不谬。”即谓青衣曰：“可遣小狸奴唤之来³⁶。”青衣应诺去。移时，入白：“呼得辛家十四娘至矣。”旋见红衣女子，望妪俯拜。妪曳之曰：“后为我家甥妇，勿得修婢子礼。”女子起，娉娉而立³⁷，红袖低垂。妪理其鬓发，捻其耳环，曰：“十四娘近在闺中作么生³⁸？”女低应曰：“闲来只挑绣。”回首见生，羞缩不安。妪曰：“此吾甥也。盛意与儿作姻好，何便教迷途，终夜窜溪谷？”女俯首无语。妪曰：“我唤汝，非他，欲为阿甥作伐耳³⁹。”女默默而已。妪命扫榻展裀褥，即为合卺。女觍然曰：“还以告之父母。”妪曰：“我为汝作冰⁴⁰，有何舛谬？”女曰：“郡君之命，父母当不敢违。然如此草草，婢子即死，不敢奉命！”妪笑曰：“小女子志不可夺，真吾甥妇也！”乃拔女头上金花一朵，付生收之，命归家检历⁴¹，以良辰为定。乃使青衣送女去。
【注释】
³²不玷于姻娅：意为门户相当，不辱没。姻娅，也作“姻亚”。亲家和连襟，泛指姻亲。婿父称姻，两婿互称曰娅。
³³风格：这里是风致、风采的意思。
³⁴刻莲瓣为高履：指将鞋的木底镂刻上莲瓣花纹。古代缠足妇女用木制后跟衬于鞋底，这种鞋子称为高履。
³⁵作意：创意，别出心裁。
³⁶狸奴：猫的别名。这里似指精灵之类的仆婢。
³⁷娉娉：犹亭亭，身材美好的样子。
³⁸作么生：干什么。生，山东方言，营生，生活。
³⁹作伐：与下文的“作冰”均为做媒的意思。《诗·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⁴⁰作冰：作媒人。
⁴¹检历：查阅历书。指选择吉日。
【译文】
冯生不敢再问，坐在对面猜来想去。老太太问：“外孙你怎么深夜到这里来？”冯生一向夸耀自己有胆量，便把自己遇到的情景一一讲述出来。老太太笑着说：“这是大好事。何况你是名士，一点儿也不玷污姻亲，野狐狸精怎能硬要自高自大？你别担心，我能为你成就这段姻缘。”冯生连声称是感谢。老太太看着身边的人说：“我没想到辛家的女儿竟长得这么漂亮。”丫环说：“他家有十九个女儿，都风流潇洒，饶有风韵。不知公子要娶的是第几个？”冯生说：“年纪大约十五岁多些的那个。”丫环说：“这是十四娘。三月间她曾跟母亲来给郡君祝寿，怎么忘了？”老太太笑着说：“莫不是鞋的木底镂刻着莲瓣花纹，里面装了香粉，蒙着纱巾走路的那个？”丫环说：“对。”老太太说：“这丫头特别会别出心裁，耍娇媚，弄乖巧。不过的确窕窈多姿，外孙的眼光不差。”便对丫环说：“可以打发小狸奴把她叫来。”丫环答应了一声，便前去叫人。过了一段时间，丫环进来禀告：“辛家十四娘已经叫来了。”旋即看见一位红衣女子向老太太俯身下拜。老太太把她拽起来说：“以后你是我家的外孙媳妇，不必行丫环的礼。”辛十四娘站起身来，体态轻盈优雅地站在那里，红袖低垂。老太太理一理她的鬓发，捻一捻她的耳环，说：“十四娘最近在家做什么活？”辛十四娘低着头回答说：“闲时只是刺绣。”回头看见冯生，羞涩不安。老太太说：“这是我外孙。他满心要跟你结婚，为什么让他迷路，一整夜都在溪谷里乱窜？”十四娘低头无语。老太太说：“我叫你来，没别的，我想为我外孙做媒。”辛十四娘仍然保持沉默。老太太吩咐扫卧榻，铺被褥，当即成亲。辛十四娘腼腆地说：“我要回去告诉父母。”老太太说：“我为你做媒，错得了吗？”辛十四娘说：“郡君的命令，父母当然不敢违抗。但是如此草率，即使我死了，也不敢从命。”老太太笑了笑说：“小女孩志气不可屈，真是我的外孙媳妇！”便在辛十四娘头上拔下一朵金花，交给冯生收藏，命冯生回家查阅历书，找一个吉日良辰作为婚期。随即打发丫环把辛十四娘送回。
【正文】
听远鸡已唱，遣人持驴送生出。数步外，欻一回顾，则村舍已失，但见松楸浓黑⁴²，蓬颗蔽冢而已⁴³。定想移时，乃悟其处为薛尚书墓。薛故生祖母弟，故相呼以甥。心知遇鬼，然亦不知十四娘何人。咨嗟而归，漫检历以待之，而心恐鬼约难恃。再往兰若，则殿宇荒凉。问之居人，则寺中往往见狐狸云。阴念：“若得丽人，狐亦自佳。”
【注释】
⁴²楸：别名萩、金丝楸、梓桐。落叶乔木，干高叶大，木材质地致密，耐湿，可造船，亦可做器具。
⁴³蓬颗：即刺蓬棵，被子植物，是一种当年生、当年死的草本植物，生命力很强，不怕旱、不怕涝、不怕碱。
【译文】
这时，只听见远处的雄鸡已在报晓，老太太派人牵驴送冯生出门。出门几步以外，冯生猛然回头一看，村庄房舍已经消失，只见松树楸树黑鸦鸦的，刺蓬草满满地覆盖着一座坟墓而已。冯生定神默想了一段时间，才想起这里是薛尚书的坟墓。薛尚书是冯生已故的祖母的弟弟，所以薛老太太叫他外孙。冯生心里明白自己遇到了鬼，但仍不知道辛十四娘是什么人。他唉声叹声地回到家里，漫不经心地选了一个吉日，并等待这一天的到来，但心里唯恐与鬼的婚约靠不住。他再去寺院，只见那里殿宇荒凉。向居民打听，说是寺中往往出现狐狸。他暗中想：“如能得到丽人，即使是狐狸也挺好。”
【正文】
至日，除舍扫途⁴⁴，更仆眺望⁴⁵，夜半犹寂，生已无望。顷之，门外哗然。躧屣出窥⁴⁶，则绣幰已驻于庭⁴⁷，双鬟扶女坐青庐中⁴⁸。妆奁亦无长物⁴⁹，惟两长鬣奴扛一扑满⁵⁰，大如瓮，息肩置堂隅。生喜得丽偶，并不疑其异类。问女曰：“一死鬼，卿家何帖服之甚⁵¹？”女曰：“薛尚书，今作五都巡环使，数百里鬼狐皆备扈从⁵²，故归墓时常少。”生不忘蹇修⁵³，翼日，往祭其墓。归见二青衣，持贝锦为贺⁵⁴，竟委几上而去。生以告女，女视之，曰：“此郡君物也。”
【注释】
⁴⁴除舍扫途：打扫房子，洒扫道路。除，清理。
⁴⁵更仆：仆人轮班。更，更换。
⁴⁶躧（xǐ）屣：趿拉着鞋，形容忽促急迫。躧，曳履而行。
⁴⁷绣幰（xiǎn）：绣花车帷，代指花轿或彩车。幰，指车。施有帘幔的车子。
⁴⁸青庐：青布搭成的帐篷，是举行婚礼的地方。东汉至唐有此风俗。北方拜堂有在“青庐”中举行的。所谓“青庐”就是在住宅的西南角“吉地”，露天设一帐幕，新娘从特备的毡席上踏入青庐。
⁴⁹长物：多馀的东西。
⁵⁰长鬣奴：长须的仆人。鬣，胡须。《左传·昭公七年》：“使长鬣者相。”扑满：储蓄钱币用的瓦器，上有小孔，钱币可放入，但不能取出。储满后，打破取出。
⁵¹帖服：顺从。
⁵²备扈从：充当随从。扈从，仆役，随从。
⁵³蹇修：代指媒人。蹇修是传说中伏羲氏的臣子。屈原《离骚》：“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后因以“蹇修”作为媒人的代称。
⁵⁴贝锦：一种像贝的文采花纹样的锦缎。
【译文】
到了结婚那一天，冯生把房屋道路打扫干净，派仆人轮流等候丽人的到来，但直至半夜，仍然声迹杳然，冯生觉得已经没有希望了。不一会儿，门外人声喧哗。冯生趿着鞋出屋一看，只见花轿已经停在院里，丫环已把辛十四娘搀扶到青庐里坐下。嫁妆也没有多馀的东西，只有两个大胡子奴仆扛了一个瓮般大小的存钱罐子，卸下来放在堂屋的角落里。冯生为得到一个漂亮的媳妇而高兴，并没有疑忌辛十四娘不是人类。他问辛十四娘说：“一个死鬼，你家为什么对她那么百般顺从？”辛十四娘说：“薛尚书如今当了五都巡环使，几百里以内的鬼狐都是他的侍从护卫，所以通常回墓的时间很少。”冯生没忘记自己的媒人，第二天便前去祭奠薛尚书的坟墓。回家后看见两个丫环拿着贝锦前来祝贺，把贝锦放在几案上便走了。冯生告知辛十四娘，辛十四娘一看贝锦，说：“这是郡君家的东西。”
【正文】
邑有楚银台之公子⁵⁵，少与生共笔砚，相狎。闻生得狐妇，馈遗为餪⁵⁶，即登堂称觞⁵⁷。越数日，又折简来招饮。女闻，谓生曰：“曩公子来，我穴壁窥之，其人猿睛而鹰准⁵⁸，不可与久居也⁵⁹。宜勿往。”生诺之。翼日，公子造门，问负约之罪，且献新什⁶⁰。生评涉嘲笑，公子大惭，不欢而散。生归，笑述于房。女惨然曰：“公子豺狼，不可狎也！子不听吾言，将及于难！”生笑谢之。后与公子辄相谀噱⁶¹，前隙渐释⁶²。
【注释】
⁵⁵银台：官名。通政使司的别称。清顺治元年（1644）设通政使司，掌管内外章奏和臣民密封申诉的文件。因宋代曾专设接受章疏的机关称“银台司”，所以清代的通政使司也称“银台”。
⁵⁶餪（nuǎn）：旧时嫁女后三日，母家及亲友馈送食物。
⁵⁷称觞：祝贺，举杯祝酒。
⁵⁸鹰准：鹰钩鼻子。准，鼻梁。
⁵⁹居：相处。
⁶⁰新什：新作。什，篇什，指诗篇或文卷。
⁶¹谀噱：阿谀谈笑。噱，大笑。
⁶²隙：嫌隙，隔阂。
【译文】
本县有一位通政使楚某的儿子，小时与冯生是同学，关系亲近。楚公子听说冯生娶的是狐妻，婚后三天送来酒食，随即到冯家举杯祝贺。过了几天，楚公子又送便条叫冯生去喝酒。辛十四娘闻讯对冯生说：“前几天楚公子前来时，我从墙缝中偷看，此人猴眼睛，鹰钩鼻，跟他不能过多往来。最好别去。”冯生同意不去。第二天，楚公子登门来责问失约之罪，并送来新作。冯生评论中含有嘲笑，楚公子大为惭愧，两人不欢而散。冯生回屋后笑着叙述其事。辛十四娘面色凄惨地说：“楚公子狠如豺狼，不可亲近。你不听我的话，将会祸难临头！”冯生只是笑笑，表示感谢。后来，冯生见到楚公子总是恭维地说笑，以前的嫌隙渐渐消除了。
【正文】
会提学试⁶³，公子第一，生第二。公子沾沾自喜，走伻来邀生饮⁶⁴。生辞，频招乃往。至则知为公子初度⁶⁵，客从满堂，列筵甚盛。公子出试卷示生，亲友叠肩叹赏⁶⁶。酒数行，乐奏作于堂，鼓吹伧佇⁶⁷，宾主甚乐。公子忽谓生曰：“谚云：‘场中莫论文⁶⁸。’此言今知其谬。小生所以忝出君上者⁶⁹，以起处数语⁷⁰，略高一筹耳。”公子言已，一座尽赞。生醉不能忍，大笑曰：“君到于今，尚以为文章至是耶？”生言已，一座失色，公子惭忿气结。客渐去，生亦遁。
【注释】
⁶³提学试：清代提督学政主持一省童生院试及生员岁、科两试。这里的“提学试”当指岁试或科试。
⁶⁴走伻（bēng）：派人。伻，仆人。
⁶⁵初度：生日。屈原《离骚》：“皇览揆余于初度兮，肇锡余以嘉名。”王逸注：“言父伯庸观我始生年时，度其日月。”指始生之时、出生之日，所以后世也作“生日”解。
⁶⁶叠肩：肩叠着肩，形容人多拥挤。
⁶⁷伧佇（cāng níng）：形容音调粗浊杂乱。
⁶⁸场中莫论文：意谓在考场中靠命运，不靠文章。场，科举考场。
⁶⁹忝：辱，有愧于。谦词。
⁷⁰起处：八股文每篇由破题、承题、起讲、入手、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八部分组成。起股至中股是正式的议论。起处，指正式议论之前阐明题旨，引起议论的起讲。
【译文】
适值提督学政主持考试，楚公子考了第一，冯生考第二。楚公子沾沾自喜，派人来邀冯生喝酒。冯生表示推辞，经多次相邀才去。到场才知道是楚公子的生日，宾客满堂，宴席非常丰盛。楚公子拿出试卷来给冯生看，亲朋好友肩叠肩地一起凑上来欣赏赞叹。酒过数巡，堂上奏起音乐，吹吹打打，音调粗野，宾主都很高兴。忽然，楚公子对冯生说：“谚语说：‘考场中莫论文。’现在知道这话大错特错。我所以名次忝居于你的前面，是因为起首处的几句话略高一筹。”楚公子说罢，满座宾客啧啧称赞。冯生醉中不能隐忍，放声大笑说：“到现在你还以为是自己的文章让你得了第一吗？”冯生说完，满座宾客都变了脸色，楚公子羞惭愤恨，气得说不出话来。客人渐渐散去，冯生也逃之夭夭。
【正文】
醒而悔之，因以告女。女不乐曰：“君诚乡曲之儇子也⁷¹！轻薄之态，施之君子，则丧吾德；施之小人，则杀吾身。君祸不远矣！我不忍见君流落，请从此辞。”生惧而涕，且告之悔。女曰：“如欲我留，与君约：从今闭户绝交游，勿浪饮⁷²。”生谨受教。十四娘为人勤俭洒脱，日以纴织为事⁷³。时自归宁，未尝逾夜。又时出金帛作生计，日有赢馀，辄投扑满。日杜门户，有造访者，辄嘱苍头谢去。
【注释】
⁷¹乡曲之儇（xuān）子：农村里识见寡陋的轻薄子弟。乡曲，乡里，亦指穷乡僻壤。儇子，轻薄而耍小聪明的人。
⁷²浪饮：过量饮酒。浪，滥，放纵。
⁷³纴（rèn）织：纺纱织布。
【译文】
冯生酒醒后深悔失言，把事情告诉了辛十四娘。辛十四娘不高兴地说：“你真是个乡下没见识的轻薄子弟！用轻薄的态度对待君子，会使自己丧失德行；用来对待小人，就会给自己招惹杀身之祸。你离祸事已经不远了！我不忍心看着你衰落破败，请让我现在就和你告别。”冯生心中害怕，脸上流泪，并把自己的悔意告诉了辛十四娘。辛十四娘说：“如果想让我留下，我与你约定，从今天起你必须闭门不出，杜绝交游，不许随意喝酒。”冯生全听她的。辛十四娘持家勤俭，办事利落，每天纺纱织布度日。也时常自己回娘家，但从不过夜。她又时常拿出钱帛来维持生活，当天有盈馀的钱，就投到大存钱罐子里去。她整天关门闭户，有来访的，就吩咐仆人加以谢绝。
【正文】
一日，楚公子驰函来，女焚爇不以闻⁷⁴。翼日，出吊于城⁷⁵，遇公子于丧者之家，捉臂苦邀。生辞以故，公子使圉人挽辔，拥之以行。至家，立命洗腆⁷⁶。继辞夙退⁷⁷。公子要遮无已⁷⁸，出家姬弹筝为乐。生素不羁，向闭置庭中，颇觉闷损，忽逢剧饮，兴顿豪，无复萦念⁷⁹。因而酣醉，颓卧席间。公子妻阮氏，最悍妒，婢妾不敢施脂泽⁸⁰。日前，婢入斋中，为阮掩执，以杖击首，脑裂立毙。公子以生嘲慢故，衔生，日思所报，遂谋醉以酒而诬之。乘生醉寐，扛尸床间，合扉径去。生五更酲解⁸¹，始觉身卧几上。起寻枕榻，则有物腻然，绁绊步履⁸²，摸之，人也，意主人遣僮伴睡。又蹴之，不动而僵。大骇，出门怪呼。厮役尽起，爇之，见尸，执生怒闹。公子出验之，诬生逼奸杀婢，执送广平。
【注释】
⁷⁴焚爇：焚烧。爇，烧。下文的爇指举火照明。
⁷⁵吊：吊唁。
⁷⁶洗腆：置办洁净丰盛的酒食。多指用来孝敬父母或款待客人。腆，丰厚。《书·酒诰》：“肇牵车牛，远服贾，用孝养厥父母。厥父母庆，自洗腆，致用酒。”蔡沈集传：“洗以致其洁，腆以致其厚也。”
⁷⁷夙退：早一点离开。夙，早。
⁷⁸要（yāo）遮：阻拦。
⁷⁹萦念：牵挂。
⁸⁰施脂泽：指修饰打扮。脂泽，化妆用的脂粉、头油等。
⁸¹酲（chéng）解：酒醒。酲，病酒。酒醉后神志不清。
⁸²绁（xiè）绊：缠绕阻绊。
【译文】
一天，楚公子派人送信来，辛十四娘把信烧了，没告诉冯生。第二天，冯生出门进城吊丧，在死者家里遇到了楚公子，楚公子抓住他的胳膊苦苦相邀。冯生借故推辞，楚公子让马夫给冯生牵马，簇拥着他走。来到楚家，楚公子立即吩咐摆上丰盛的酒食。冯生又说要早点儿回家。楚公子不断地拦阻，又叫家姬出来弹筝作乐。冯生一向放纵不羁，近来被关在家中，觉得非常烦闷，现在忽然遇上痛饮的机会，豪兴顿起，不再把辛十四娘的嘱咐放在心上。于是他喝得大醉，在席间颓然倒下。楚公子的妻子阮氏最为凶悍妒忌，家中的丫环姬妾都不敢修饰打扮。前一天，有一个丫环进了书斋，被阮氏抓住，用木杖打她的头，打得脑浆迸裂，立即毙命。楚公子因受冯生的讥嘲挖苦，怀恨在心，天天都想有所报复，于是图谋用酒把冯生灌醉而加以诬陷。这时，楚公子乘冯生醉倒酣睡，便把丫环的尸体扛到床上，关上屋门，径自离去。五更时分，冯生醒过酒来，才发现自己躺在几案上。他起身去找卧榻和枕头，却觉得有个腻软的东西绊住自己的脚，用手一摸，是一个人，他以为是主人打发来陪他睡觉的小僮。又用脚去踢此人，此人一动不动，身体已经僵硬。他大为恐骇，跑出门就怪声喊叫。奴仆全部出动，点上火一看，看见了尸首，便抓住冯生，愤怒地叫闹。楚公子出来验尸，诬蔑冯生强奸杀了丫环，把他押送到广平县。
【正文】
隔日，十四娘始知，潸然曰⁸³：“早知今日矣！”因按日以金钱遗生。生见府尹，无理可伸，朝夕搒掠，皮肉尽脱。女自诣问，生见之，悲气塞心，不能言说。女知陷阱已深，劝令诬服，以免刑宪⁸⁴。生泣听命。女还往之间，人咫尺不相窥。归家咨惋⁸⁵，遽遣婢子去。独居数日，又托媒媪购良家女，名禄儿，年已及笄，容华颇丽。与同寝食，抚爱异于群小⁸⁶。生认误杀拟绞，苍头得信归，恸述不成声。女闻，坦然若不介意。既而秋决有日⁸⁷，女始皇皇躁动，昼去夕来，无停履，每于寂所，於邑悲哀⁸⁸，至损眠食。一日，日晡⁸⁹，狐婢忽来。女顿起，相引屏语⁹⁰，出则笑色满容，料理门户如平时。翼日，苍头至狱，生寄语娘子一往永诀。苍头复命，女漫应之，亦不怆恻，殊落落置之⁹¹。家人窃议其忍⁹²。忽道路沸传，楚银台革爵，平阳观察奉特旨治冯生案⁹³。苍头闻之喜，告主母。女亦喜，即遣入府探视，则生已出狱，相见悲喜。俄捕公子至，一鞫尽得其情⁹⁴。生立释宁家⁹⁵。
【注释】
⁸³潸然：流泪的样子。
⁸⁴刑宪：刑法。这里指刑讯。
⁸⁵咨惋：叹惜。
⁸⁶群小：指一般婢妾。
⁸⁷秋决有日：临近秋季处决之日。古代行刑多在秋季，称“秋决”。决，处死。有日，确定了日期。
⁸⁸於（wū）邑：同“呜咽”，悲气郁结。
⁸⁹晡：申时，午后三点至五点。
⁹⁰相引屏（bǐng）语：两人到无人处谈话。屏语，避人共语。
⁹¹落落：豁达，安然。
⁹²忍：狠心。
⁹³平阳：府名。辖今山西临汾等十县。观察：明清时对道员的尊称。唐代无节度使的道，设观察使，为州以上的长官。明清时分守、分巡道也管辖府、州有关事宜，因尊称道员为观察，地位在知府以上。
⁹⁴鞫：审问。
⁹⁵宁家：回家。
【译文】
过了一天，辛十四娘才听到消息。她流着泪说：“我早就知道会有今天！”便按日给冯生送些钱去。冯生见了府尹，无理可讲，早晚遭受拷打，被打得皮开肉绽。辛十四娘亲自前去看望，冯生见面后，悲郁的冤气堵在心上，说不出话来。辛十四娘知道设下的陷阱已经很深，劝冯生无辜认罪，以免受刑。冯生流着眼泪表示听命。辛十四娘往来于自家与监牢之间，人们近在咫尺也看不见她。她回到家中，叹惜不止，急忙把丫环打发出去。独自住了几天，她又托媒婆买了一个良家女子，名叫禄儿，已到结发插簪的年龄，容貌颇为漂亮。她与禄儿同寝共食，对禄儿的关怀爱护超过所有的仆从。冯生承认了酒后误杀丫环的罪名，被判为绞刑，仆人把得到的消息带回，边说边哭，泣不成声。辛十四娘听后神色坦然，好像并不介意。不久秋天处决犯人的日子临近，辛十四娘开始惶恐不安，焦急奔走，昼去夜来，脚不停步，每当寂静无人时，就呜呜咽咽，悲切哀痛，以致睡眠与饮食大减。有一天午后申时，原先派出的狐女丫环忽然赶了回来。辛十四娘立即站起身来，领她到没人的屋里交谈，出屋后笑容满面，像平时一样料理家务去了。第二天，仆人前往监牢，冯生捎话要辛十四娘前去作最后的告别。仆人回来复命，辛十四娘随便应了一声，也不悲痛，很冷淡地放在一边。家人都暗中议论她心太狠。忽然，街头沸沸扬扬地传言，通政使楚某革职，平阳观察使奉特旨来办冯生的案件。仆人闻讯大喜，告知辛十四娘。辛十四娘也很高兴，立即差人到府衙去探望冯生，而冯生已经出狱，主仆悲喜交集。不久，官府将楚公子捉拿到案，一经审讯尽得实情。冯生立刻被释放回家。
【正文】
归见闱中人⁹⁶，泫然流涕，女亦相对怆楚，悲已而喜。然终不知何以得达上听。女笑指婢曰：“此君之功臣也。”生愕问故。先是，女遣婢赴燕都⁹⁷，欲达宫闱，为生陈冤。婢至，则宫中有神守护，徘徊御沟间⁹⁸，数月不得入。婢惧误事，方欲归谋，忽闻今上将幸大同⁹⁹，婢乃预往，伪作流妓¹⁰⁰。上至勾阑¹⁰¹，极蒙宠眷。疑婢不似风尘人¹⁰²，婢乃垂泣。上问：“有何冤苦？”婢对：“妾原籍隶广平，生员冯某之女。父以冤狱将死，遂鬻妾勾阑中。”上惨然，赐金百两。临行，细问颠末，以纸笔记姓名，且言欲与共富贵。婢言：“但得父子团聚，不愿华膴也¹⁰³。”上颔之，乃去。婢以此情告生，生急拜，泪眦双荧¹⁰⁴。
【注释】
⁹⁶闱中人：即辛十四娘。
⁹⁷燕都：或称燕京。即今北京。
⁹⁸御沟：环绕宫墙的河沟。
⁹⁹幸：封建时代皇帝至某处叫“幸”或“临幸”。大同：旧府名。治所在今山西大同。
¹⁰⁰流妓：走江湖，跑码头，居无定所的妓女。
¹⁰¹勾（gōu）阑：妓院。宋元时伎乐演剧的场所，明清时指妓院。
¹⁰²风尘人：流落江湖的人。喻指妓女。
¹⁰³华膴（wǔ）：华衣美食，指富贵。膴，鲜美的肉食。
¹⁰⁴泪眦双荧：两眼泪珠闪烁。泪，犹泪眼。眦，眼眶。荧，闪光。
【译文】
冯生回家见到辛十四娘，哭得泪水涟涟，辛十四娘面对冯生也露出悲苦之色，难过完了，又高兴起来。但冯生始终不知道自己的案子是怎么让皇上知道的。辛十四娘笑指丫环说：“这就是你的功臣。”冯生惊愕地问其中的缘由。在此之前，辛十四娘打发丫环赶赴燕京，想直达皇宫，为冯生申冤。丫环赶到后，发现宫中有神守护，只好在御沟间徘徊，好几个月也进不去。丫环害怕误事，正想回来再作计议，忽然听说当今的皇上将要巡幸大同，于是丫环预先赶到大同，扮作流落至此的妓女。皇上来到妓院，丫环极受宠爱眷顾。皇上觉得丫环不像风尘女子，丫环于是低头流泪。皇上问：“你有什么冤枉苦楚？”丫环回答：“我原籍隶属广平县，是生员冯某的女儿。父亲因冤狱将被处死，于是把我卖进妓院。”皇上面色凄惨，赐给黄金百两。临行前，皇上详细询问了案件的始末，拿纸笔记下姓名，并说想与丫环共享富贵。丫环说：“我只求父女团聚，不愿华衣美食。”皇上点头首肯，丫环于是离去。丫环把这些情况告诉冯生，冯生急忙下拜，两眼泪光闪闪。
【正文】
居无几何，女忽谓生曰：“妾不为情缘，何处得烦恼？君被逮时，妾奔走戚眷间，并无一人代一谋者。尔时酸衷，诚不可以告愬¹⁰⁵。今视尘俗益厌苦。我已为君畜良偶，可从此别。”生闻，泣伏不起，女乃止。夜遣禄儿侍生寝，生拒不纳。朝视十四娘，容光顿减。又月馀，渐以衰老，半载，黯黑如村妪，生敬之终不替¹⁰⁶。女忽复言别，且曰：“君自有佳侣，安用此鸠盘为¹⁰⁷？”生哀泣如前日。又逾月，女暴疾，绝食饮，羸卧闺闼。生侍汤药，如奉父母。巫医无灵，竟以溘逝¹⁰⁸，生悲怛欲绝，即以婢赐金，为营斋葬。数日，婢亦去，遂以禄儿为室。
【注释】
¹⁰⁵告愬：即“告诉”。愬，同“诉”。对人说明，告知。
¹⁰⁶替：衰，懈怠。
¹⁰⁷鸠盘：梵语“鸠盘荼”的省称，义译为瓮形鬼、冬瓜鬼。后用以形容极端丑陋的妇人。《太平广记·任瓌》谓任瓌怕妻，曾云：“妇当怕者三：初娶之时，端居若菩萨，岂有人不怕菩萨耶？既长，生男女，如养儿大虫，岂有人不怕大虫耶？年老面皱，如鸠盘荼鬼，岂有人不怕鬼耶？以此怕妇，亦何怪焉。”
¹⁰⁸溘（kè）逝：忽然死去。
【译文】
没过多久，辛十四娘忽然对冯生说：“我若不是为情缘所牵，哪里会招致烦恼？你被逮捕时，我奔走在亲戚间，并没有一个人替我想办法。当时那种酸楚的心情，真是没处去讲。现在我看到尘世越发感到厌烦悲苦。我已为你备好如意的配偶，我们可以从此分别了。”冯生闻言，哭泣不止，伏地不起，辛十四娘这才没走。夜里，辛十四娘打发禄儿陪冯生去睡，冯生拒不接受。第二天清早，冯生见辛十四娘容貌顿时减色。又过了一个多月，她逐渐显得衰老，半年后面色发黑，像一个乡村老太太，但冯生敬重她，始终没有变心。这时她忽然又要告别，并说：“你自有称心的伴侣，为什么还要我这丑老婆？”冯生伤心哭泣，依旧像以前一样对她。又过了一个月，辛十四娘突然生病，不进饮食，虚弱地躺在房中。冯生侍候汤药，像对待父母一般。但是巫术医药全都无效，辛十四娘最终还是溘然长逝，冯生悲痛欲绝，便将皇上赐给丫环的钱，为辛十四娘料理斋祭下葬诸事。过了几天，狐狸丫环也走了，冯生于是以禄儿为妻。
【正文】
逾年举一子。然比岁不登¹⁰⁹，家益落，夫妻无计，对影长愁。忽忆堂陬扑满¹¹⁰，常见十四娘投钱于中，不知尚在否。近临之，则豉具盐盎¹¹¹，罗列殆满。头头置去¹¹²，箸探其中，坚不可入。扑而碎之，金钱溢出，由此顿大充裕。后苍头至太华¹¹³，遇十四娘，乘青骡，婢子跨蹇以从¹¹⁴，问：“冯郎安否？”且言：“致意主人，我已名列仙籍矣。”言讫不见。
【注释】
¹⁰⁹比岁不登：连年收成不好。登，指谷物成熟。
¹¹⁰陬：角落。
¹¹¹豉（chǐ）具盐盎：豆豉盆、盐罐子。豉，豆豉。
¹¹²头头置去：一件一件地移去。
¹¹³太华：即西岳华山。为中国五岳之一，秦岭的一部分，在今陕西渭南。
¹¹⁴蹇：蹇卫，即驴子。
【译文】
一年后生了一个儿子。然而，连年歉收，家境日益破败，夫妻二人没有办法，形影相对，整天发愁。他们忽然想起厅堂角落的大存钱罐子，过去经常看见辛十四娘往里投钱，不知是否还在。走近一看，那里摆满了酱缸盐罈。他们把这些东西一件一件地移开后，用筷子往大存钱罐子里插，里面硬得插不进去。他们把它砸碎，金钱撒了一地，从此顿时大为富裕起来。后来老仆人到了太华山，看见辛十四娘骑着青骡，丫环骑驴跟随其后，辛十四娘问：“冯郎安好吗？”并说：“请告诉你的主人，我已名列仙籍啦。”说罢消失不见。
【正文】
异史氏曰：轻薄之词，多出于士类¹¹⁵，此君子所悼惜也。余尝冒不韪之名¹¹⁶，言冤则已迂，然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附于君子之林，而祸福之说不与焉。若冯生者，一言之微，几至杀身，苟非室有仙人，亦何能解脱囹圄¹¹⁷，以再生于当世耶？可惧哉！
【注释】
¹¹⁵士类：读书的人。
¹¹⁶不韪（wěi）：不是，过错。意思是别人指责他说话轻薄。
¹¹⁷囹圄：牢狱。
【译文】
异史氏说：轻薄的言词，多出于读书人，这是君子所痛心惋惜的。我也曾经落得个说轻薄话的罪名，讲自己冤枉已太迂腐，然而未尝不刻苦自励，以勉励自己跻身于君子的行列，至于说那是祸是福就不管了。像冯生这样的人，一言不慎，几乎招致杀身之祸，如果不是家有仙妻，又怎能从监牢中脱身，在当世重新生存下去？真可怕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