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武侯
【题解】
小说写了有关阳武侯出生、从军、后代世袭的故事，均荒诞不经，却有着比较广泛的民间基础。在古代，谁家出了大官，往往便要与祖坟风水扯上关系。大官的出生也往往有异兆，像阳武侯出生时“舍上鸦鹊群集，竞以翼覆漏处”，显然与《诗经·生民》中后稷出生时“鸟覆翼之”一脉相承。
阳武侯薛禄的故事，在王渔洋的《池北偶谈·谈”四》中也有简略的记载：“明鄞国忠武公薛禄，胶州人。其父居海岛，为人牧羊，时闻牧处有鼓乐声出地中，心识之。语忠武兄弟曰：‘死即葬我于此。’后如其言葬焉。已而，勾军赴北平，其兄不肯行，忠武年少请往。后从靖难师，累功至大将军，封阳武侯，追封鄞国公。其地至今号薛家岛。”
与王渔洋的记载比较，显然蒲松龄的记叙更具有民间意味和小说色彩，其关注和着眼的是故事的奇异浪漫，而王渔洋的表述则具有史的价值，“谈献”的本色。
【正文】
阳武侯薛公禄¹，胶薛家岛人²。父薛公最贫，牧牛乡先生家³。先生有荒田，公牧其处，辄见蛇兔斗草莱中⁴，以为异，因请于主人为宅兆⁵，构茅而居。后数年，太夫人临蓐⁶，值雨骤至。适二指挥使奉命稽海⁷，出其途，避雨户中，见舍上鸦鹊群集，竞以翼覆漏处，异之。既而翁出，指挥问：“适何作？”因以产告。又询所产，曰：“男也。”指挥又益愕，曰：“是必极贵！不然，何以得我两指挥护守门户也？”咨嗟而去。
【注释】
¹阳武侯薛公禄：薛禄（1371—1430）原名薛六。祖籍陕西韩城，明洪武二年（1369）其父薛遇林迁来薛家岛定居。薛六成年后，代兄从军，随燕王朱棣起兵，累擢至右都督，因贵，更名薛禄。明成祖朱棣定都北京后，封阳武侯，追封三代皆侯爵，赐诰券。仁宗立，累加太保。逝后赠鄞国公，谥忠武。《明史》、光绪《山东通志·人物志》及《增修胶（州）志》有传。
²胶：即今山东胶州，为青岛所辖县级市。薛家岛：又称“凤凰岛”，位于胶州湾西海岸黄岛区境内，与团岛隔海相望。东、南、北三面环海。岛上居民多姓薛。
³乡先生：古时尊称辞官居乡或在乡教学的老人。
⁴草莱：草莽，杂草丛生的地方。
⁵宅兆：房基地。
⁶临蓐：犹临产。蓐，床上草垫。
⁷指挥使：武官名。明初于京师和各地设立卫所，驻军防卫。划数府为一防区设卫，卫的军事长官称指挥使。当时胶州设胶州卫。稽海：考察海防。
【译文】
阳武侯薛禄，是胶州薛家岛人。父亲薛太公在岛上最为贫穷，在一位乡绅家放牛。乡绅有一块荒地，薛公在那里放牛，经常看见蛇兔在杂草中搏斗，认为此地不同寻常，因而请求主人给他做宅基地，在那里盖间茅屋住下。几年后，太夫人临产，正值大雨骤至。恰巧有两位指挥使奉命检察海防，经过这里，在门前避雨，看见屋顶落下成群的乌鸦，争着用翅膀覆盖漏雨的地方，甚感诧异。后来薛太公走出屋来，指挥使问：“刚才屋里在干什么？”薛太公告诉他们在生小孩。指挥使又问生的是男是女，薛太公说：“是男孩。”指挥使更加惊讶，说：“这孩子一定非常尊贵！不然怎会由我们两个指挥使守护大门？”两人叹息着起身离去。
【正文】
侯既长，垢面垂鼻涕，殊不聪颖。岛中薛姓，故隶军籍⁸，是年应翁家出一丁口戍辽阳⁹，翁长子深以为忧。时侯十八岁，人以太憨生¹⁰，无与为婚。忽自谓兄曰：“大哥啾唧¹¹，得无以遣戍无人耶？”曰：“然。”笑曰：“若肯以婢子妻我，我当任此役。”兄喜，即配婢，侯遂携室赴戍所¹²。行方数十里，暴雨忽集。途侧有危崖¹³，夫妻奔避其下。少间，雨止，始复行。才及数武，崖石崩坠。居人遥望两虎跃出，逼附两人而没¹⁴。侯自此勇健非常，丰采顿异。后以军功封阳武侯世爵¹⁵。
【注释】
⁸故隶军籍：原先隶属军户。南北朝时，士兵及其家属的户籍属于军府的，称为军户。军户的子弟世代为兵，地位低于普通民户。明代沿用古制，也有军户。
⁹戍辽阳：戍守辽阳，指到辽阳服役。明初设辽东都司，治所在辽阳，古称襄平、辽东城，为军事重镇，辖区相当今辽宁大部。
¹⁰太憨生：呆蠢。生，语词。
¹¹啾（jiū）唧：形容低声私语，犹言“唧唧咕咕”。
¹²室：妻子。
¹³危崖：高耸的崖壁。危，高耸。
¹⁴逼附：逼近依附。附，附体，合为一体。
¹⁵世爵：世代继承的爵位。
【译文】
薛禄长大后，面带污垢，鼻淌清涕，很不聪明。薛家岛上薛姓本来隶属军籍，这一年应该由薛太公家出一个男丁去戍守辽阳，这可愁坏了薛太公的长子。当时薛禄十八岁，人们认为他太傻，没人跟他结亲。这时薛禄忽然自动对哥哥说：“大哥唧唧咕咕的，莫非由于无人当兵吗？”大哥说：“对。”薛禄一笑，说：“如果大哥肯把丫环嫁给我，我会承担这个差事。”哥哥大喜，立即把丫环许配给薛禄，薛禄于是带着妻子奔赴戍守之地。刚走了几十里，忽然下起了暴雨。路边有块陡立的崖石，薛禄夫妻跑到崖石下避雨。不一会儿，雨停了，才又上路。刚走了几步，崖石崩落。当地居民远远望见有两只虎跃出崖石，近前附到两人身上便无影无踪了。薛禄从此变得非常骁勇矫健，顿时具有不同寻常的丰采。后来因军功被封为阳武侯世爵。
【正文】
至启、祯间¹⁶，袭侯某公薨¹⁷，无子，止有遗腹，因暂以旁支代。凡世封家进御者¹⁸，有娠即以上闻¹⁹，官遣媪伴守之，既产乃已。年馀，夫人生女，产后，腹犹震动，凡十五年，更数媪，又生男。应以嫡派赐爵²⁰，旁支噪之，以为非薛产。官收诸媪²¹，械梏百端²²，皆无异言。爵乃定。
【注释】
¹⁶启、祯间：明天启、崇祯年间。天启，明熹宗朱由校年号。崇祯，明思宗朱由检年号。
¹⁷袭侯：世袭的阳武侯，指薛禄后嗣。薨（hōng）：古代天子死曰崩，诸侯死曰薨；此称袭侯之死。
¹⁸世封家：世袭封爵之家。进御者：进奉给袭爵者的侍寝女子。汉蔡邕《独断》：“御者，进也。凡衣服加于身，饮食入于口，妃妾接于寝，皆曰御。”
¹⁹上闻：奏闻皇帝。
²⁰嫡派：嫡子正支。
²¹收：拘捕。
²²械梏（gù）百端：用遍了各种刑讯。械梏，刑讯。
【译文】
到了天启、崇祯年间，世袭的某位侯爵去世，没有儿子，只有遗腹子，于是暂时让旁支代袭了侯爵。当时的制度规定，凡是世袭封爵之家侍寝的妻妾，怀了身孕应立即奏报皇上知道，由官府指派老妇人与产妇做伴并加以守护，直到生完孩子为止。过了一年多时间，夫人生了一个女孩，产后腹部仍然震动不止，经过十五年，换了几位陪伴守护夫人的老妇人，又生了一个男孩。这个男孩应当以嫡系得赐封爵，旁支哗然反对，认为这男孩不是薛氏的后裔。官府将几位陪伴守护夫人的老妇人加以收捕，百般刑讯，还是全然没有不同的说法。于是这个男孩的爵位才得以确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