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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悬山时,猛子们赶了羊回圈。牧人们一个个分开了,羊也随牧人分群了。黄二和黑羔子的两群羊费了些事。人换圈了,羊却不知道人的主意,自顾朝以前的老圈而去。猛子说不用换圈了,叫炒面拐棍把黄二的羊赶回猪肚井。自己则赶了黑羔子的羊跟黄二去熊卧沟认圈。黄二却执意不肯,说他跟黑羔子商量好的事,猛子无权变更。猛子知道黄二叫狼吓破了胆,就不再强求,但分群时却不卖力。他想等羊自己分群后各回各圈,黄二也没法子。

哪知,黄二很有办法:他解下腰间的草绳,系到头羊角上,硬拉它出群,叫炒面拐棍牵了去,口中不停地喊“羔!羔!”一群羊就分成两群了。黄二拉了自己的头羊,往熊卧沟而去。

炒面拐棍精细,怕黄二伙了黑羔子的羊去,又数了一遍,才牵了头羊,前往猪肚井。

圈了羊,天已黑了。红脸喊猛子去自己圈里,他放的是骆驼和牛,和炒面拐棍常合群放牧,也好有个照应。猛子看不惯鹞子的嚣张样子,不想去豁子屋里。三人点了灯,切点牛肉,拌了顿牛肉拌面汤。

红脸说:“我就爱吃这‘癞蛤蟆钻紫泥’。”

“我也是。”炒面拐棍接口道,“舒服。穷命耶,大鱼大肉,反而不舒坦。”

这“癞蛤蟆钻紫泥”,是牧人们对拌面汤泡馍馍的戏称。

这圈,也用栅栏圈定,在崖上掏个洞。红脸的洞,比黄二的大些,也高些。红脸在壁上钉个木橛,挂了马灯,洞中就亮堂了。

借了灯光,猛子才发现,红脸的洞,开在一段古城墙上,问:“这庄墙,也是放牲灵打的?”

“啥?”红脸笑了,“这是长城呀,就是秦始皇打的,孟姜女哭的那个。先前,这儿可多啦。后来,叫沙埋的埋了,坼的坼了,就稀罕了。”

“这儿?打长城,有啥用?”猛子问。

“这儿,先前可不是沙漠,是湖,是朝廷的马场,朝廷还驻兵呢。你不听那地方,前营,后营,邓马营……这个营,那个营的。老人们说,沙压了七十二座唐营呢。那马场,是专为朝廷养马的。三国时吕布骑的赤兔马就是凉州产的。那时叫西凉,可厉害呢。凉州大马,横行天下呢。”红脸唾沫乱迸。

猛子吃惊了。看不出,这红脸,侉侉势势,还知道这么多事,就说:“看不出,你学问大着哪。”

“啥学问?”红脸笑了,“磨道里听了个驴叫声。我听黑羔子说的。这些,他的那些破书上有。以前,他有好多书,后来,叫羊偷吃了。嘿,他的头发都可惜没了。谁能想到,羊会偷书呢?”

猛子笑了。他上学时的书也叫羊吃了,不是羊偷的,是他扔出去叫羊吃的,就说:“我一见书,就打呵欠哩。”

忽听到女人声:“咋不吃饭去呀?想叫老娘端来不成?”话音未落,她已进洞了。

“吃了吃了。”猛子道。想到她望鹞子的眼神,他皱皱眉头。

“真吃咧,癞蛤蟆钻紫泥。”红脸道。炒面拐棍却闪出门外,显然,他还没忘叫女人当马骑的耻辱。

“来吧,她吃不了你。”红脸笑道。

女人吃吃笑了:“你们不是常说‘娶来的媳妇买来的驴,任我打来任我骑’吗?你们能骑女人,为啥我不能骑你们呢?”红脸挤眉弄眼地说:“谁说不能?你一骑,叫倒浇羊油,书上叫‘倒淋蜡烛’。”

猛子听不懂红脸的话,却见女人笑了,就装做听懂了,也笑了。

红脸却问猛子:“你叫浇过没?”

猛子自然不甘心叫人轻看,大大咧咧地说:“常浇,常浇。”

女人破口大笑。炒面拐棍的笑声也从洞外传来。红脸却忍了笑,问:“叫谁浇?是贼女人,还是你嫂子?”

女人笑得直不起腰来。猛子这才觉出自己说错话了,却索性一猛性子说下去:“多啦,多啦。”这下,红脸也笑了。三人都笑得喘不过气来。猛子不知他们笑啥,便也笑了,气势却比他们都弱。

女人忍了笑,对猛子说:“今黑里,你和他们窝一夜吧。”

“知道知道。”猛子皱皱眉头。

女人说:“那被子,不够。”猛子想起,昨夜女人抱来的被子还在黄二洞里,就出了洞,脑中却哗哗着那夜的镜头,只是他自己换成鹞子了,心绪大恶。他取了被子,狠狠塞给女人,一语不发,又去了红脸洞里。

“瞧,瞧,小心把腰闪折。”女人笑。

回到灯地里,猛子心里还是疙里疙瘩。红脸笑问:“咋?摸了一把,叫人家臭了一顿?”猛子冷笑道:“那种乱人尿巴子,谁稀罕?”炒面拐棍却说:“可别乱嚼舌头,人家浪是嘴浪,可没见人家做过啥。”红脸说:“就是。没听谁得过手。”猛子心道:“谁说没有,我也得手了呢。”心却因二人的辩护轻松了些,问:“真的”?

红脸笑道:“暗的,不知道。明的,真没有。”

“啥暗的明的?”炒面拐棍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若有暗的,早成明的了。”

“这倒是。”红脸说,“不过,这婆娘,可能看上鹞子了,老望他。”

“真的?”猛子心一抽,想,今夜,叫他得手了。

“不过。”红脸却说,“鹞子看不上她。上回,鹞子来,夜里我去撒尿,见女人在屋外的黑地里缠了他,给他说啥。鹞子说,你把老子看成啥人了?张五爷把豁子当朋友,他也就是老子的朋友。女人还说了些啥,没听清。鹞子喝一声,滚开!女人就哭着跑了。”

炒面拐棍接口道:“别的,不好说。在不贪色这一点上,那鹞子,真是条汉子。”

猛子却急急地问:“张五爷?那老头叫张五爷?”

“不知道。”红脸说,“没听鹞子叫过他,只听鹞子那么说过,张五爷究竟是谁,我也不知道。”

猛子想起,孟八爷说过,“东山的张五,沙窝的孟八。”他怀疑那老头就是张五。这老头虽带着笑,一点儿也不眼飞毛扎,但身上却很怪地有种摄人的威严,叫人轻视不得。不过,老头既不愿暴露身份,自己也不好打听。露了馅儿,怕惹祸上身呢。但听到鹞子曾呵斥过女人,心中的疙瘩倏地没了。

既知道了鹞子不贪女色,猛子便觉得自己待鹞子的态度不够大气,心里有了歉意。但他还是不能接受他那嚣张劲儿。尤其是,他把砂枪叫“烧火棍”,猛子一想,气就不打一处来。

忽然,猛子想到了他打死后埋下的小狼。下午,听鹞子说,小狼皮能做皮大衣领子,他还想回村时剥了它呢。此刻,却有一种冲动:把小狼也给了鹞子,叫他剥皮去。不为别的,只为敬他是条汉子。想到这里,猛子浑身燥热,告辞出去,在阴洼里摸索半天,找到埋狼的地方,手插入沙,揪了毛皮,捞出,嗅嗅;还好,一则时令已到深秋,二则埋在阴洼,倒无臭味。他拎了小狼,到豁子门口,踢开门,见老头和豁子正在灯下喧谈,鹞子则倚在被上,闭目养神。一见鹞子从骨子里渗出的傲气,猛子又有些气他了。他把狼尸扔在地上,说:“烧火棍打的,送给你们。”

“来,来。坐。”老汉招呼道。

猛子不敢对老头无礼,只说:“我也没用,送给你们。”就出来了。

“逞能咧。”身后,传来女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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