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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5
那白刷刷躺了一地的羊尸,任谁见了,脑中都喀噌噌地响。
太阳出来了,照着大漠,照着牧人,照着羊圈,照着那几十只死羊。炒面拐棍翻了瓷白的眼珠望天。红脸的脸白戕戕的。那女人,知道自己做错了事,洋娃娃似的乖。鹞子的脸很冷。老汉的笑很假。豁子打发了一群羊后,蹲在井台上,举了烟锅,许久,却不去咂,就这样凝着。
猛子对鹞子充满了仇恨,时不时瞪他一眼。
东沙丘上,有一堆白色的狼粪。南沙坡上,也有。这是狼要疯狂报复的信号。
狼若要报复,目的便仅仅是报复:不为吃肉,不为饮血,只为咬死牲灵。那时的狼,叫饿狼。为了灵活地行动,它不会饱食,也不会像往常那样,让自己的肚子装满肉,到某个地点,吐下,埋了,再在日后的许多天里,按土地爷给定的量,去吃。
复仇的狼最有智慧,它可以躲过枪口,避开陷阱,跟你斗智。在夜色的掩护下,你连它的影子也可能看不到。它那双蓝幽幽的眸子却冷冷地瞅定了你,找机会。这猪肚井,怕是没个安宁了。
鹞子却说:“没啥,来一个,打一个,省得我找它。”
“放屁!”猛子低哮一声。他奇怪地不怕鹞子了,只想把腹里的那股气,朝鹞子身上泼。按妈的说法,猛子的横气上来了。
“你再说!”鹞子早就发现了猛子对他的敌意,早想教训他了,就把枪扔给老头。
“别胡来!”老头斥道。
鹞子笑道:“我不会伤他。”又对猛子冷笑道,“你的皮胀了?”
“我日你妈,老子怕了你?”猛子端了砂枪,对准鹞子。
老头笑道:“别动枪,玩个玩意儿,摔个跤,成哩,别使家伙。”看来,他是赞同叫鹞子教训猛子的。他发现,牧人们都对他们侧目了,不敲敲山,猫都成虎了。
“老子怕了你?”猛子取下火炮子,随手一抛,把枪扔给红脸,扑向鹞子。
一交手,猛子才明白对方为啥叫鹞子。那身手,真是惊人的敏捷。在村里摔跤,猛子也是把好手,可在鹞子面前,却老虎吃天,无处下口了,使了几招,不见那鹞子咋动,自己却已飞起,远远地落到沙上。
猛子觉得血都涌上头了。他不顾一切地扑上,倒下;扑上,倒下……他甚至看不出鹞子咋动作,就觉得沙子打脸了。
摔了几跤,猛子才清醒了些,发现这猛扑,反叫对方借了力,就叉个骑马蹲裆势。小时候,孟八爷老叫他蹲这个。后来,他蹲了,叫人拔腰,谁也拔不起。这一来,鹞子吃力了。
鹞子手劲很大,指头钢筋似的,但猛子胳膊上犟子肉多,一鼓劲,就不太疼了。鹞子扭了几扭,脸都憋红了,猛子却纹丝不动。听得老头说:“这娃儿,下盘倒稳。”
“猛子,加油!”女人喊。
鹞子虽赢了几跤,这下却失面子了。他左右扭了几下,扭不动,就前后使力了。这马步,左右摇,似撼山,前后却易破。猛子忽地想起了放鹰时老见的兔儿蹬鹰,趁鹞子用力前推时,借了力,用力一拉,身子后仰,躺在地上,同时右脚蹬鹞子裆部,把他揣出老远。
鹞子显然没提防这一手。他的力,猛子的力,二力相合,劲道奇大。等他明白过来,肩部已着地。
“好个兔儿蹬鹰。”老头说。
红脸们鼓掌喝彩。女人脸上也鲜活出笑意。
鹞子显然摔得很重,好一阵才爬起。他脸色惨白,牙缝里抽气,解了衣服,手伸进去,一下下按。
“这骨头怕是断了。”他说。
人们围了上去,倒也没发现啥异样。老头拧眉一阵,对猛子说:“你可好,把人家的琵琶骨掼断了。《封神榜》上,捉了那会邪法的,就用铁丝穿这骨头,天大的本事也使不出了。”
鹞子一身冷汗,却对白了脸的猛子说:“放心,不怪你。老子伤了,老子治,不叫你花钱。”
猛子正盘算得出多少药费呢,听他这话,放心了;又觉得自己不够男儿气,说:“疼叫你挨了,药钱我出。”回头望女人。女人明白他的意思,摸出那一百元钱,笑道:“物归原主。”猛子接了,递给鹞子。
“算了。”鹞子笑道,“你都掐算命哩。再说,这是我自己寻的,不怪你。”
猛子很是过意不去。这时,他眼里的鹞子,又是条好汉了,就把钱又给了女人。女人说:“见钱不抓是傻瓜。”又拿了,见豁子怪怪地望她,解释道:“就是夜里那狼皮的,他不要,我要。”豁子才笑了。
老头说:“这伤,耽搁不得,接得早,好得快。不然,一肿,也不好接骨……还不知咋个麻烦呢。”猛子说:“就是。早些进城,早些接去。”
老头和鹞子去豁子屋里收拾了一下。红脸要牵驼送一截,鹞子没反对,老头却执意不肯。他一人背了皮子,背了枪。鹞子空着身子,出了猪肚井。
望着斜了肩膀,远远而去的鹞子背影,猛子很是内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