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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剥了几只,夜深了,手抓羊肉也熟了,男人们便洗了手,抓起羊肉疙瘩,吭哧吭哧地啃。因为煮的时间短,肉不太烂。豁子边啃边怨女人捞得早了,红脸们却说正好。猛子也觉正好,有啃头。太烂了,一入口,绵绵的,不过瘾。但女人还是把大部分肉又拣进锅里,入了火重煮。

沙漠里没煤,柴却多,不远处的沙洼里就有陈年老黄毛柴,有的都长成树了,那枝丫,东扭西扭,刺向天空,拿把开山斧劈半天,就能用好些日子。还有牛粪啥的,都是好烧的。豁子就用灶火,盘个土台,中空,上安锅,下入火,烟洞从炕里旋了几圈才出去。所以,一烧火做饭,炕也就烫了。有了烫炕,就有家的味道了;再有了女人,就是地道的家了。凉州人对家的概念是:“三亩薄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豁子没牛,却有骆驼;没田,却有井;老婆热炕头也有,只差孩子了。不知为啥,这女人却不开怀。豁子每夜都要勤奋地下种,可就是没收获。这是他的心病。孩子是女人的绊,一有了,她想飞,都飞不了。豁子把拴住女人的希望,寄托在将来出生的娃儿身上。

这些,是吃完羊肉回羊圈的路上,红脸告诉猛子的。猛子这才明白,豁子为啥有人没人夜里都要弄出响动。

“你问过女人没?她图豁子的啥?”猛子问。

“问过。”红脸打个嗝,“她说啥也不图,只图个清静。”

“她说她吃饱喝足,啥也不想,也不争,也不斗,活一天是两半日子,舒坦。”红脸道。

就这样。

倒也是。外面的世界啥也不缺,就缺清静。相较于外面的争呀,斗呀,嚷呀,闹呀,费呀,税呀……这儿真成世外桃源了。春天里,黄的是沙,绿的是草,白的是羊群。到秋天,色彩单调了,黄毛柴呀,梭梭呀,驼驼刺呀,沙米呀,都成沙的颜色了。连那狼,也灰楚楚了,丢到沙上,不仔细分辨,还当成沙旋儿了。白天是太阳,夜里是星星。常拜访的客人,便是风了。这客人,亲热得紧,一来,就弄出满天的叫,扬起满天的沙子染你,恨不得把你也变成沙子。初来时,不甚习惯。久了,没它,反倒寂寞。在这儿,只要心不贪,不清静也由不了你。

那舒坦,比清静更受用了:吃块黄羊肉,舒坦;睡个懒觉,舒坦;叫热沙熨熨脊背,舒坦;看那骚胡牴仗,自个儿嘿儿呵儿笑,舒坦;晒在热太阳下,翻开皮袄,捉里面叫虱子的小动物,它跑你追,东躲西藏,狐子再狡猾也逃不过好猎手,终究叫你逮个正着,两指甲一合,啪的一声,毙了它,舒坦;帮虱子计划生育,二齿相合,咬那衣缝,叫“虮子”的虱卵便吧唧吧唧了,好不快哉,舒坦;用土块垒了垒子,捡来黄毛柴,烧出袅袅腾空的烟来,把垒子熏成个红灯笼,丢进几个山芋,不一会,再取出来,敲时嘣嘣响,看时黄灿灿,吃时喷鼻香,也舒坦……这舒坦,多着呢。若是去了贪心,来这儿随遇而安,倒真是舒坦哩。黑羔子你个苕包,还颠个脸,图啥哩?人本来就是混世虫,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一天是两半日子,你还要个啥“盼头”呢?

猛子的“盼头”是有个快枪。没快枪,砂枪也行;没砂枪,夹脑也行;没夹脑,弹弓也行……有枪了,枪打个黄羊;没枪了,夹脑夹个兔子;没兔子了,弹弓打个麻雀儿。把麻雀儿连毛丢进火里,不一会,就成个黑蛋儿了,那黑的是毛,剥去,就是个精了身子的黄灿灿香喷喷的麻雀儿。小心些,取出肠肚儿,扔了;把肉放嘴里嚼,再嚼,嚼。对,有一点燎毛味儿,但只是一点儿,多的是那香。再嚼,嚼,越嚼越香,香就钻进脑子里了……也舒坦。

除了枪,猛子还“盼”个女人,这概念更模糊了。当然,不能像爹说的那样,揭起尾巴是个母的就成。最好能胖些儿,浪些儿,奶子翘些儿,屁股肥些儿,身子骨结实些儿,脑子简单些儿,脸蛋平顺些儿,就成。双福女人那样的,脑子太好,怕降不住。月儿那样的,行是行,可那丫头心比天高,嫁过来老是怨天尤人,把老公贬得连驴粪蛋儿也不如了,也累。这豁子女人,浪也浪,那些“些儿”也有,可懒散。女人一懒散,地里活老公干。女人,还是勤快些儿好。对了,谝子那家伙,说啥来着?炕上的荡妇,炕下的贞妇,厨房的佣妇,地里的农妇。好像,就是这。

不过,少一个“些儿”成不?成。少两个呢?成。全没有成不?也成。实在没有珊瑚树,就来一棵红柳墩。吃不上蟠桃,来一捧烂杏子也成。没啥,女人嘛,生个儿,养个女,做个饭,缝个衣。接下来,就是松个腰节骨,等啥时腰节骨胀唤了,解开裤带,在女人身上松活一下。就这样。

猛子胡乱想一阵,便不去想了。……怪,咋破天荒地想了这么多?女人一个“清静”,一个“舒坦”,倒惹出他一大堆胡思乱想来了。

那黑,漆成一团了,摸摸门,皮条仍在。这是他从柱子上挂的羊鞭上解的。昨夜用的皮条,不知弄哪儿去了,也许叫狼当“干肉”嚼了。难说。那皮条,本是牛身上的一部分,嚼嚼,也能往肚里吞。红军过草地时,不也煮了皮带吃吗?却又想起,这皮条,是拴不住栅栏门的。这门,挡君子不挡小人,一脚,就能踏开。这皮条,也拴人不拴狼,人狼和平共处了,你尊我,我敬你,你疼我,我爱你,不拴皮条儿,人家也不望你的羊。但你要是惹了它,它要是泼上命跟你闹,这皮条儿,连个屁用也不顶。还是到豁子屋子找根铁丝吧,虽说“三六九,狼封口”,但还是小心些好。

推开门,见女人正铺炕。猛子说明来意,豁子下炕,从柱子上取下一盘铁丝,三扭两扭,弄下一截,给了猛子。女人却问:“习惯不?那圈里冷。不习惯的话,屋里睡来。”豁子也说:“就是。今日个狼封口,没事。我在沙窝里待二十年了,没听过封了口的狼咬羊的。”屋里暖烘烘的,猛子差点要留下了,但一想昨夜的事,心又怵了,说:“还是到羊圈里睡吧,睡人和不睡人,总不一样。”豁子说这倒是。猛子就回去了,用铁丝扎了栅栏,进了洞,装了火药和钢珠,压了火炮子。他打定主意:今夜,狼要是来,先要了它的命再说。进了洞,也懒得再想啥,肚里填了肉,身子骨就乏,不觉间迷糊过去。

一匹狼款款而来,肥大的肚子快捞地上了。那涎液,吊了一尺。狼嘴一咧,嘴角就到耳门了,突地一张口,便能塞进个篮球。猛子想:不是说狼封口吗,那嘴,咋张成灶火门了?正疑惑间,那狼打个滚,变成女人,推那栅栏,咣!咣!

那声音,一声比一声大,猛子就醒了。第一个念头是:“狼来了。”一骨碌翻起身,摸了枪,正要扑去,却多了个心眼,怕狼守在洞口,一口咬断他喉咙,就枪杆前探,手扣扳机,慢慢前去。

栅栏仍在响,一个黑影搭在上面,使劲摇栅门。猛子可不管“保”不“保”了,都欺到门上来了,还了得。正要扣扳机,却听到女人声:“你死了吗?”

猛子吓一跳,那扳机,差一点扣动呢。“你是谁?”他问。

女人吃吃笑道:“是你妈。”猛子想到了梦:“你是狼变的?”“你妈才变狼呢。”猛子不觉笑了,三扭两扭,解开绾门的铁丝,一把搂了女人,那两团肉一下溻胸上了,火忽地腾起,把枪倚了,搂了女人,进洞,摁在铺上,扯下裤子。

女人由了他折腾,渐渐被荡出呻吟。

忽听到,豁子远远吼道:“死了吗?”

猛子凝了。女人先屏息,声音远远传了去:“死猪一样哩。”猛子一急,草草了事。

“你个挨枪货。”女人低声道。

猛子笑道:“你才是挨枪货呢,差点叫当狼崩了,刚躲了火枪,又挨了老枪。”

女人吃吃低笑几声,说:“快去,黑羔子们来了。”

猛子快快地收拾一下,搂女人出栅门,再胡乱绾几下门。女人大声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呢。”“也就呀,睡得尻子里没脉了,叫老狼叼了,也不知道。”“老狼咋会叼你这号货色?”两人大声表演着,进了豁子屋门。

豁子显然把发生的一切都介绍了。孟八爷阴沉着脸。黑羔子反倒安慰:“没事,正好,我早不想放呢,可爹硬叫放。这骚羊,成黑色咒子了,捆了几辈子了。跟劳改,有啥两样?”屋里还有三人,一副收羊皮的回民打扮,猛子估计是警察装的。

豁子狠狠白女人一眼:“我还以为叫狼叼了呢。”

女人嗔道:“叫你去,你四个蹄儿蹬住不动弹。人家睡成个死猪,差点把老娘当狼给崩掉。”

“枪都举了,刚要扣扳机,她说话了。哎呀,惊出一身冷汗。”猛子道。忽然,他发现女人头发上有根麦草,这是躺在地铺上沾的。又看看身上,倒没异样,心里仍不由得慌了。

“你还打狼?”孟八爷冷冷问道。那三人,也扫了猛子一眼。“没,没。”猛子觉得那三人的目光很冷,不由慌张了,说,“吓唬一下,吓唬一下。”孟八爷口气很硬地说:“娃子,话给你说到头里。糊涂时吃屎,还说得过去。明白了再吃屎,就不是人了。”“知道,知道。”猛子心虚地望望女人头上的草。豁子也脸色大恶,恶狠狠望女人。猛子想,幸好有人哩,不然,豁子要扯下女人裤子检查哩,一检查,人赃俱在,你有一百张嘴,也支吾不出个道道来。

黑羔子叹了口气,恍惚了眼,不一会,就溢出泪了。孟八爷劝道:“这事儿,谁遇上,也倒霉,想开些。”

黑羔子带了哭声,道:“我不是难过这个……早想杀了,可爹不让。真有些恨他,叫我坐五年牢了。这沙窝,是个天大地大的牢房哩……还剩多少?”这一问,才把豁子的目光从女人头发上拉回了。“多呢。咬了四十九只。”豁子道。

“为啥不全咬死?全咬死,倒便当。”黑羔子眼里冒出了火,那蓄满的水渐渐被火烧了。他又恢复了以前的冷漠。

在猛子目光的提示下,女人发现了头上的麦草。她大方地取下麦草,对豁子说:“看看,我衣服脏了没?我不去,你硬叫去。一进圈里,就是一跤,差点连腰都闪折了。”

那老成的“回民”笑了一下。豁子眼里的恶才没了,笑道:“是一个狗吃屎吧?”女人笑道:“你才吃呢。我是先跌屁股后跌腰,最后跌的头发梢。”她把那根麦草扔到豁子脸上。

那“回民”又一声笑。猛子想,这“回民”,好利的眼睛。

“我估摸,他们有窝铺,不然,伤了锁子骨,走不出去。”孟八爷说。

黑羔子叫女人煮羊肉。猛子忽然想到那老头说的一些话,便把孟八爷叫到门外。

天已麻亮了,能隐隐幻幻地看到不远处的沙丘。早晨的风格外清冽,像溅了水的芨芨往脸上抽。离豁子家有段距离后,猛子问:“你和张五关系咋样?”“哪儿的?有好几个哩,高沟,龙王庙……都认识。”“东山。”“那张五呀,炒面捏的熟人呢。你忘了?东山的张五,沙窝的孟八,南山的瘸阿卡,内蒙的黄毛,这是前些年公认的‘三个半猎人’——那黄毛道尔吉,用药‘闹’,只给算半个猎人。咋?”

猛子吞吞吐吐地说:“我估摸,那老头,是张五。”

“啥样儿?”

猛子说了老头形貌,孟八爷沉吟道:“有点像。”又问,“他吸不吸鼻烟?”“吸呀。他有个鼻烟葫芦儿,墨绿色的。”

“那就是了。”孟八爷道,“那还是我送他的呢。他脖子里是不是挂一串珠子?玛瑙呀,珊瑚呀之类?”

“这倒没见。他们一来,我就到羊圈里睡了,没见他脱过衣服。”

“这儿,”孟八爷指指腮部,“是不是有个痣,有几根毛?”

“有。”猛子说,“我还专门留意了呢。”

“那就是了。”孟八爷取出烟锅,蹲在地上,手抖着,装了烟,打了几次火,都叫风吹灭了。许久,才说:“瘸阿卡也说过,我还不信……这可麻烦了……我也正思谋呢。几十几十打狐子的,得会辨踪呀。……这就对了,人家张五,当然……怪不得。”

“你放心,我不乱说。”猛子说。

孟八爷自言自语道:“那老崽,还迷着哩……也难怪,我也才醒呢。”

“放心,我不乱说。”猛子道。

“屁话。”孟八爷忽地起身,“两码事,知道不?朋友是朋友,可你犯罪哩。对得起你,我就对不起狐子哩。对不起狐子,就对不起子孙哩。我的朋友也打,张五的朋友也打,朋友串朋友,天下人全成朋友了。都来打,过不了多久,沙窝里连狐毛狼毛也没啦。他张五坐了班房子,老子给他送饭。”就撇下猛子,进了屋,说:“老栋,你出来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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