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鹞子们一离去,牧人们又望着一地的羊尸发呆。猛子说,快些剥了皮,取了肚肠,把肉运出去,叫黑羔子多少变两个钱。炒面拐棍却说,一剥皮,万一黑羔子不信是狼咬的咋办?“他会不会揢我们呢?”这一说,赞同猛子主意的豁子们也不说话了。

谁都怕被人揢。你弄坏个小东西,人家要大价钱,你不给还不行,这叫“揢”。猛子为黑羔子着想,炒面拐棍们却想明哲保身:是狼咬死的,又不是老子们弄死的。你一开剥,说不清咧。他要是诬赖你杀了他的羊,叫你赔,而且,只叫你赔他原来的羊。你出多少钱,也买不来人家的活羊,就只好由了他揢。

这事,倒发生过,炭毛子就揢过炒面拐棍。这一说,谁也不敢开剥了。豁子取出的剥羊工具,也放回去了。

太阳已经老高了。要不了多久,沙漠就热了。一热,那肚粪味儿进了肉,肉也就臭了。别说吃,闻一下,肠子都能吐出来。

猛子打定主意:开剥。黑羔子既然叫他看羊圈,他就得负责。不知不觉间,他给黑羔子赔的念头没了,心立马松活了。那是红脸的一句话的功劳:“是狼咬死的,又不是你弄死的,叫狼赔去。”

就是。

但不赔,却能叫人家少些损失。那皮肉,总能变几个钱,卖好些,本钱能出来。猛子就请豁子帮忙。豁子却说:“我可不敢。人家要揢我咋办?”炒面拐棍说:“就是。上回,炭毛子那羊,明明是胀死的。他不在,我好心好意替他开剥了,变了几个钱。他回来,倒问我要他原来的羊。原来的羊,皮剥了,肉卖了,哪里找去?给钱也不要,只要原来的羊。赔一只,比他的大,你的母羊,我赔个羯羊,总成吧?可不行。两只?不行。三只?不行。四只?不行。五只?才行了,白溜溜叫他揢了一顿。”红脸笑道:“谁叫你多管闲事来着?臭了叫它臭去。自己勤扫门前雪,不管门外驴踢锅。这年头,谁管谁呀?”

这一说,猛子的屁股松了:就是,狼咬死的,又不是我咬死的。一开剥,你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咧。

炒面拐棍慢溜溜说:“要说,这羊,该鹞子赔,他惹了狼祸,狼才咬羊,他不赔谁赔?这也是老规矩:谁惹了狼,那狼惹的祸,谁赔。”豁子道:“就是。那年,烧白头的儿子捉了狼娃儿,招了狼祸,赔了大半呢。”红脸道:“啥大半?全赔咧。另一半是人工,给人家白放了一年羊。”

猛子这才明白,那老汉为啥那么快地离去,明里说去接骨,暗里,想是怕牧人们拿这老规矩套他哩。

红脸对猛子说:“你不该放他们去。那骨头,根本没断,人家明明想溜,找的借口。惹了狼祸,死了那么多羊,一拍屁股就溜走,世上哪有这种事儿?”炒面拐棍说:“就是。按规矩,你卸他的皮子,扣他的枪,他连个屁都不敢放。那枪,怕也值百十只羊哩。”这一说,猛子又懊恼了,想:真不该放他们走。

女人却噗嗤一笑,说:“架打完了,才出拳。事后的诸葛亮,谁不会当?”猛子心里腾起一股气来:“就是。你们早干啥来?老子咋知道这狗屁规矩?你们咋不挡?”

“我们?”炒面拐棍慢溜溜道,“人家黑羔子又没把权交给我们,狼又没咬我们的牲口。一挡,人家问,你是打哪个裤裆里溜出来的?凭啥挡老子?我们连个屁都不敢放。”红脸说:“就是。我们是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哩。我们一挡,叫人家一顿疯耳光把牙涮掉,我们连口血唾沫都不敢吐。名不正,言不顺,师出无名哩。”

“没那金刚钻,别揽破家伙。连老规矩都不懂,接啥茬儿呢?人家黑羔子要在,那鹞子的枪,不做主哩。”炒面拐棍的声音慢溜溜的,听来却最为刺耳。

“你现在接他的枪,他也没治。”红脸道,“我估摸,那枪,来路不正。为啥?民兵的枪早没了,他哪来的快枪?问他要持枪证,他肯定没有。”

猛子气急,道:“被窝里的屁,你们放啥哩?有本事,当着人家的面说,门背后的飞脚,踢啥?”

女人笑了,腰都笑弯了。

炒面拐棍却慢悠悠说:“要说,也真是屁呢。黑羔子来了,人家自会交待。我们,放我们的牲口去。”

女人笑了好一阵,才说:“好,好。既然人家惹了狼祸,狼又不咬大牲口,当然跟你们无关了。”

“谁说不咬?那年,我一头母驼的峰子都叫狼啃光了。”红脸道。

炒面拐棍这才“乖乖”了一句,说:“就是。人家一去,屁股上的屎可得我们擦。狼可找我们哩。”

“就是。”豁子笑道,“那狼,可找你们算账哩。”

“截去!截去!”红脸道。

“快去呀,人还没走远哩。”女人笑道。

红脸吼得紧,脚却原地不动。炒面拐棍话也没了,显是怕女人点他的将。

猛子哈哈大笑,骂:“一群嘴硬尻子松的货。”

炒面拐棍嘀咕道:“你去呀?”

猛子脖子一梗,声音很大地说:“老子凭啥去?”一屁股坐到沙堆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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