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運用與濫用:你讀的是真相還是假象?八堂移除理解偏誤的史學課 - 鄭佩嵐译
第一章 歷史的狂熱
第二章 歷史提供安慰
第三章 誰擁有歷史?
第四章 歷史與身分認同
第五章 歷史與國族主義
第六章 歷史的帳單
第七章 歷史戰爭
第八章 歷史作為指引
結論
謝辭
參考書目
【Courant書系總序】
——楊照
進入二十一世紀,「全球化」動能沖激十多年後,我們清楚感受到最快速、最複雜的變化,其實發生在觀念的交流與纏捲上。來自不同區域、不同文化傳統、不同生活樣態的各種觀念,在「全球化」的資訊環境中無遠弗屆到處流竄,而且彼此滲透、交互影響、持續融會混同。面對這些新的、雜混的觀念,每個社會原本視之為理所當然的價值原則,相對顯得如此單純無助,失去了穩固的基礎,變得搖搖欲墜。
我們不得不面對這樣的宿命難題。一方面「全球化」瓦解了每個社會原有的範圍邊界,擴大了社會的互動領域,因而若要維持社會能夠繼續有效運作,就需要尋找共同價值,讓大家能在共同價值的追求下,發揮集體力量。但另一方面,現實中與價值觀念相關的訊息,卻正在急遽碎裂化。不只是觀念本身變得多元複雜,就連傳遞觀念的管道,也變得越來越多元。一種管道聚集一種人群,也就同時形成了一道壁壘,將這群人和其他人在觀念訊息上區隔開來。
過去形塑社會共同價值觀的兩大支柱,最近幾年都明顯失能。一根支柱是教育,共同的教育內容讓大家具備同樣的知識,接受同樣的是非善惡判斷標準。然而在世界快速變化的情況下,臺灣的教育完全跟不上步伐,只維持了表面的權威,孩子還是不能不取得教育體制所頒給的學歷證書,但骨子裡落後僵化的內容則和現實脫節得越來越遠,以至於變成了純粹外在、形式化的過程,無法碰觸到受教育者內在深刻的生命態度與信念。
另一根支柱是媒體。過去有「大眾媒體」,大量比例的人口看同樣的報紙或廣播、電視內容,流行的名人、現象、事件,可以藉由「大眾媒體」的傳播進入每個家戶,也就會從中產生主流的是非善惡判斷標準。現在雖然媒體還在,「大眾」性質卻瓦解了。媒體分眾化,在接收訊息上每個人都多了很大的自由,高度選擇條件下,每個人所選的訊息和別人的交集也就越來越少。於是賴以形成社會共同價值的共同知識都不存在了。
在特別需要冷靜判斷的時代,偏偏到處充斥著更多更強烈的片面煽情刺激。以前所說的「潮流」,一波一波輪流襲來的思想與觀念力量,現在變成了湍急且朝著多個方向前進的奔流、狂流。當下迫切需要的,因而不再只是新鮮新奇的理論或立場,而是要在奔流或狂流中,尋找出一塊可以安穩站立的石頭,讓我們能夠不被眩惑、不被帶入無法自我定位的漩渦中,居高臨下看明白周遭的真切狀況。
這個書系選書的標準,就是要介紹一些在訊息碎裂化時代,仍然堅持致力於有系統地將訊息整合為知識的成果。每一本納入這個書系的書,都必然具備雙重特性:第一是提出一種新的思想見地或主張,第二是援用廣泛的訊息支撐見地或主張,有耐心地要說服讀者接受乍看或許會認為突兀、激進的看法。也就是說,書裡所提出來的意見和書中鋪陳獲致意見的過程,同等重要。因而閱讀這樣的書,付出同樣的時間,就能有雙重的收穫——既吸收了新知,又跟隨作者走了一趟扎實的論理思考旅程。
【導讀】
楊照
二〇一八年九月,台灣爆發了張天欽的「東廠事件」,行政院「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副主委張天欽在單位的會議上,明白表示應該運用侯友宜過去在警政職務上經手處理的政治案件,來影響新北市市長的選情,而且還大剌剌地以「東廠」自比。
這個事件不只有政治層面的爭議,還牽涉到嚴肅的歷史意識問題。表面的問題出在對於「東廠」這個歷史符號的運用。顯然張天欽對於「東廠」並沒有什麼深入的認識,要嘛不了解「東廠」高度權威迫害的政治作用,要嘛不了解「東廠」黑暗邪惡的歷史形象,更有可能是對兩者都無知,才會把「東廠」套到自己頭上。
這反映了當前台灣的荒謬狀態,一方面對中國歷史採取疏離、漠視的立場,但另一方面,卻還有很多如此輕蔑、敵視中國歷史的人,喜歡隨口運用中國歷史的典故。不了解卻又要利用,於是輕則在友朋聊天間鬧笑話,重則像張天欽這樣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了。
不過問題還不只於此。更嚴重的、不會因為張天欽離職就消失的問題,是他所任職的機構與他所負責的工作。這個機構叫做「促進轉型正義委員會」,雖然名稱上沒有「歷史」兩個字,但實質上卻是所有政府單位中與歷史關係最密切的。「促轉會」和歷史的關係,甚至比「國史館」更密切,至少更敏感吧!
「轉型正義」說白了,就是處理威權體制瓦解、政權改變之後的歷史記憶。過去以威權之名從強權者角度所訂定的標準、所律定的政府行為是非規範,現在要重新評估,改從弱勢者——當時被欺負、被壓迫的人——的角度來重新訴說、重新記錄。還不只如此,這樣的訴說與記錄不是為了單純的訴說與記錄,更要進一步以新的訴說與記錄為基礎,安排賠償與追究懲罰。
回到「促轉會」的性質上看,關鍵中的關鍵,就在如何看待記憶與歷史。「促轉會」的正義與否,取決於如何看待歷史,也就取決於這個單位對待歷史、如何決定歷史真相的態度。
過去處理「轉型正義」最有名的例子,是南非在結束種族隔離政策之後,由屠圖主教所主持的「真相與和解委員會」。這個委員會的成功有相當大的程度在於選擇了明確的名稱。推翻了原本極度不公平的白人政權後,南非社會最需要的,不是報復,而是「和解」;但「和解」不可能靠口號或單純的善意獲致,通往「和解」最重要的途徑,甚至是唯一的途徑就是「真相」。
什麼樣的「真相」?在白人統治下不能、不方便公開揭露的「真相」,也就是絕大部分黑人如何被剝奪了各種權利,在一般日常生活中被欺負、被壓迫的事實。
所以這個委員會所做的事,主要就是蒐集聽取原本被欺負、被壓迫的人們,終於可以自由地說出他們的生命故事,並且發洩他們過去壓抑的種種情緒。
為什麼有機會將「真相」說出來,能夠讓累積那麼久、那麼嚴重不公不義的社會得到「和解」?一部分的原因就在於對「真相」的訴說不設限制。被壓迫的弱勢者得到這樣的自由,剛開始的反應常常是恐懼、猶豫的,不敢相信真的能照實全盤托出,然後得到了足夠勇氣之後,接著往往激發高度的憤怒,迸發出對原來強權壓迫者的連串激動指控。在這個階段,有故事要說的許多弱勢者根本找不到有效的表達方式,因為長期以來他們都沒有能夠練習訴說的場合。
需要耐心與自由空間,才能讓受壓迫者的故事真正說出來。慢慢地,激烈情緒在訴說中平緩下來,累積的眾多故事也讓整個社會認知到,在那樣的扭曲結構中,最核心的罪惡是集體的、制度的,而不是任何個人。並不是說個人沒有責任、沒有罪惡,而是在那樣大規模的時代悲劇之後,在權力大逆轉之後,對於這些個人最尖銳也最公平的懲罰,就是「真相」,將他們做過的事如實公諸於世,在新的正義標準之下,他們的行為必然要受到批判評斷。
讓社會能得到和解,還有一部分的原因在於當追求、揭露真相時,不預設賠償目的,並不是為了賠償而彰顯真相。賠償和真相有著內在不能並容的根本矛盾,一旦有賠償的利益考量介入,很多人就無法真切誠實地回憶記錄,很容易將受難、受迫的經驗誇大。
不可能有完美處理「轉型正義」的方法,但南非的經驗至少有著高度深思熟慮的理性考量。最關鍵的,也就是將歷史記憶與真相位階擺得比現實的報復、賠償要來得高,而且是高得多。
和南非的經驗相比,當前台灣「轉型正義」的根本問題很明顯。首先是對於歷史究竟是什麼,如何面對與處理歷史才能符合「正義」的標準,並不關注,更沒有視其為追尋與落實「轉型正義」的必要條件。於是,相應地就忽略了應該要求並檢驗「促轉會」的負責人員,必須證明他們具備合格的歷史知識與求真能力。要求他們具備運用歷史而不濫用歷史的知識與道德資格。
我們的政府沒有用這樣的態度來組織、管理「促轉會」,一部分的原因也在於台灣社會向來對於「歷史的運用與濫用」這樣的問題,缺乏嚴肅、深刻的思考。我們的教育體系中一向將歷史簡單看作就是一連串與過去有關的年代與名詞,要求學生死背,完全沒有對歷史稍微更深入的探索與認識。如此忽視歷史(也是一種對於歷史的誤用、濫用)其實一直讓台灣社會付出很高的集體代價。
Margaret MacMillan在二〇〇八年出版的這本《歷史的運用與濫用》言簡意賅、條理清晰地點出在面對現實需要時,不同社會、不同時代的人如何運用歷史,然後從這些廣泛的例子中推演出一套基本的判準。是的,要用歷史來解釋現在,要因應現在的需要去處理歷史的事件,當然不是想怎麼做就怎麼做,更不可以是誰握有權力就由誰來決定怎麼做。回到歷史知識的本質上,尊重歷史作為人類文明中極為重要、極為高貴的成分,我們可以、也必須找出那條線,在線的一邊,是歷史的正常、合理運用,而在線的那一邊,則是不能被接受、不該被容忍的對於歷史的濫用。
表面上來看,本書晚了十年才有中譯本,然而若是考慮台灣當下種種政治與社會騷動的話,那麼或許這個時間點反而比十年前更適合我們閱讀,並接受書中提出的種種思考刺激與挑戰。到底該如何面對台灣複雜且令人情緒激動的過往,且讓我們聽聽這位歷史學家冷靜且具穿透力的意見。
【推薦文】不合時宜的提問,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歷史感?
陳建守(說書Speaking of Books創辦人)
相較於過去十到二十年,我們身處的時代變動得太快,萬事萬物猶如失去了預測的可能性。過去的經驗似乎無法給予現在的我們任何指引,「以史為鑑」這句話也失去了箴言的力量。那麼,我們這個時代還需要歷史嗎?或者說歷史可以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扮演什麼樣的角色?瑪格蕾特.麥克米蘭(Margaret MacMillan)的大作要告訴我們的就是,歷史在當下逐漸成為一種娛樂的形式而非啟蒙的工具時,我們應當如何看待「歷史的運用與濫用」。我第一次聽聞「歷史的運用與濫用」這項詞條約莫是在十幾年前的夏天,那時候尼采的一篇長文被翻譯成漢語出版,書名就訂為《歷史的用途與濫用》。我趁著假期的空檔匆匆讀過一遍這部輕薄短小的冊子,對於尼采文中所展現的寫作語言感到既親近又迷惑,親近的是尼采娓娓道來的詩性風格,迷惑的則是尼采機鋒盡出的哲思論辯。正因為尼采的這本小書,我對於「歷史的運用與濫用」留下一些印象。就我所知,除了尼采和本書之外,法國年鑑學派健將之一的馬克.費侯(Marc Ferro)在一九八〇年代亦有同名的著作出版。
尼采是在一八七四年以德文Vom Nutzen und Nachteil der Historie für das Leben寫就此文,以英文直譯就是“On the Advantage and Disadvantage of History for Life”(論歷史對於人生之利弊)。尼采寫作此文時年方二十九歲,年屆而立的他執掌瑞士巴塞爾大學古典語言學教席已然五年,是該職位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教授,同時也見證了俾斯麥率領的普魯士大軍如何兵臨巴黎城下的政治力量。尼采此文針對的是新生的德意志民族國家內部歷史和政治文化的危機,以及十九世紀過度強調歷史作為理性的表徵,以至於對人生行動的精神和真實文明的戕害。尼采反思的是人類與歷史知識之間的關係和「歷史感」(historicity)對人類的影響,而「歷史感」的有無正是人類與動物的區別。尼采認為我們仍然需要歷史,但歷史需要跳脫純粹的智識研究範疇,成為服務於人生或生活的工具。尼采將人類區分為:「無歷史者」、「歷史者」和「超歷史者」。其中,「歷史者」是指大多數對過去保有記憶而具歷史感的人們,由於回顧過去而使他們不得不寄情於「未來」(關於尼采此文精要的分析,可見孫雲平,〈歷史與人生——尼采於《不合時宜之觀察》對歷史方法論與目的論之批判〉,《國立臺灣大學哲學論評》,第四十五期(2013.3),頁一—三八)。簡而言之,所謂的「歷史感」是關於人們和事件的歷史真實,關注的是過去知識的真正價值。用弗朗索瓦.阿爾托格(François Hartog)的話來說,「歷史政體」(regimes of historicity)是過去、現在和未來之間的關係在歷史上的決定性時刻,彼此交會的方式。呈現在讀者眼前的這本《歷史的運用與濫用》關注的同樣是「歷史感」的課題,麥克米蘭從時間順序和地理區域切入,帶領讀者感受歷史影響我們生活的諸般方式,透過了解與參與歷史,我們終將更加了解自己與身處的世界。
麥克米蘭以國際關係史的研究蜚聲學林,她的曾外祖父是帶領英國打贏第一次世界大戰的英國首相勞合.喬治(David Lloyd George),同時也是巴黎和會的主導者之一。麥克米蘭的研究多集中在一戰前後的人事,由此可看出家學淵源的影響。她的這本《歷史的運用與濫用》所挑選的人物,從羅伯斯比爾、希特勒、邱吉爾到柯林頓和小布希,皆是引領一時風騷的政治外交鉅子,應當是其浸潤在政治外交領域筆耕多年的心得集成,也正是本書所展現的國際視野。
《歷史的運用與濫用》全書共計八章,麥克米蘭從歷史和集體記憶、個人認同、國族主義、記憶與遺忘、專業史家的職責以及歷史如何給予當下和未來的指引等面向切入,剖析人們如何利用歷史來認識過去、理解現在和想像未來。麥克米蘭告訴讀者,我們的歷史和民族認同經常根植於神話而非現實。舉例來說,在美國的南北戰爭之後,南方使用的歷史教科書對於蓄奴的殘酷現實,有過很長一段時間的刻意遺忘。即便是號稱改革進行式中的中國,對於毛澤東和中國共產黨的批判也是為政府所無法容忍之事。這讓我們很清楚地看到,當政府伸出看不見的手掌握歷史詮釋的權力之時,歷史終將面對被扭曲的危機。麥克米蘭在書中所舉的例證多集中在歷史如何被「濫用」,而非歷史如何被合法地使用這個面向。這與麥克米蘭在書前自述的看法適好成為對比,麥克米蘭是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加拿大是世界史上少數年輕且自由的國度,這讓她傾向用樂觀的角度看待事物,認為事情總會往好的方向邁進。然而,麥克米蘭在《歷史的運用與濫用》中所展現出來的「歷史感」卻是相對負面的。麥克米蘭對歷史的「濫用」所提出的解決之道是反求諸己的辦法,亦即專業史家該如何在「歷史工業」(history industry)中占有一席之地。
麥克米蘭在本書的第三章「誰擁有歷史?」中對於專業史家的角色提出了針砭的看法。麥克米蘭認為專業史家掌握了歷史發展的細節,而這些細節正是業餘史家所無法企及之處。對於麥克米蘭來說,每一位對於歷史感到興趣的人都應該知道,歷史是一門追求真相的學問。闡述不佳的歷史對於真相的追尋有所缺失,這些缺失讓歷史只成為一部好聽的故事,但卻遺漏了歷史本身複雜的面貌。一部缺乏細節的道德寓言充其量只能算是「撫慰人心的歷史」(nursery history)。專業史家對於史實細節的描摹能力,是政治家無法利用的。如果專業史家放棄了自己的領域,就會導致政治領袖或是決策者濫用歷史,進而支持一些虛假的宣稱和錯誤的決策。專業史家應當盡力描繪出歷史的豐富性和複雜性,指出過去的多樣性和挑戰當下的迷思與信念,藉以提升公眾對於歷史的興趣。然而,我也不禁要問,歷史所具備的複雜面向本是我們所習知之事,沒有人會否認歷史的多樣性。但要如何以一個簡單化的故事將這些方方面面講述得宜,或許才是專業史家需要究心之處。特別是在凡事講究簡明快速的本世紀,就以政治或經濟領域為例,人們在乎的可能不再是細節的展現,而是需要一個精簡的解答。我們對於歷史的興趣是來自於當下所關心的話題,因而希望在過去的歷史中尋求經驗,提出不同的問題。就如同馬克思所云:「人們創造自己的歷史,但他們並不是隨心所欲的,也不是在自己選定的環境下創造,而是在被給予的現存環境中,在過去傳承下來的環境中創造歷史。」對於過去的濫用就在於人們按照現在的情境找尋歷史的有用之處,並以此為自身的正當性喉舌辯護。不似尼采對於歷史的批評在於十九世紀的人們是在過去的全盤有用性中埋葬自身,麥克米蘭認為我們濫用歷史的方式在於我們創造關於過去的謊言,以及我們創造僅僅展現單一視角的歷史。
《歷史的運用與濫用》是麥田出版社新近規劃的「Courant」書系的第二本。「Courant」一詞作為形容詞有「當前的、日常的、現時的、流動的」之意,作為名詞則有「潮流、趨勢、思潮」之意。對照《歷史的運用與濫用》一書,「Courant」的歧義性真是勝意迭出。就猶如書系的題詞所言:「一本書,一種思惟,一片視野,思潮湧入,讀者登場。」我由衷盼望喜歡歷史的讀者們,都能從麥克米蘭所營造的歷史池塘中,尋求出隱藏在現實的表面下,默默影響我們現今各種生活方式的過去遺跡。
我們身處在一塊認同駁雜的島嶼,過去一切理所當然的事物,都有可能瞬間瓦解,因為所有的認同都已經被化為符號。尼采的〈論歷史對於人生之利弊〉一文爾後是收入其論文集《不合時宜的冥想》(Untimely Meditation)之中,對於尼采身後一百多年的我們,提出我們需要什麼樣的歷史感這類問題,希望仍不是一個不合時宜的提問。
導論
人類時時刻刻都在創造歷史,即使我們自己本身並沒有察覺(就像那個發現他自己正在寫散文的人一樣)。我們想讓自己的生活變得有意義,也常會思考自己在社會中到底處於什麼樣的地位,以及我們是如何來到目前現況的。所以我們會為自己說些故事(即使它們不一定都是真的),還會問很多關於自己的問題。而這樣的故事和問題,難免會帶我們往回探究過去。我是如何成長而變成現在這樣的?我的父母是誰?祖父母呢?身為一個人,我們大家都是(至少一部分是)過去歷史的產物。這些歷史包括我們所處的地理位置、時間、社會地位和我們的家庭背景。我自己是個加拿大人,生長於加拿大,所以我所經歷的生活背景是非常平安、穩定和繁榮的,這一點在世界歷史上並不多見。這樣的背景一定會影響我看世界的觀點,或許會讓我傾向於用較樂觀的角度看待事情,認為事情總是會變得更好,如果我出生在阿富汗或索馬利亞,情況可能就不同了。此外,我也繼承了父母以及祖父母的歷史。在成長過程中,我得知了一些關於第二次世界大戰的知識(當然是不完整且片段的),因為我父親曾參與其中。而我也對第一次世界大戰的歷史略知一二,因為我的祖父和外公都曾參與其中。
我們會用歷史來了解自己,同樣地,我們也該如此去了解別人。假設我們知道某位熟人曾經歷某些創傷,那麼這樣的歷史就會讓我們知道如何去避免引起他的傷痛回憶。(反之,如果我們得知他們曾發生過很幸運的事,那麼相處的方式又會不同了!)我們不該認為每個人都是相同的,這一點不論在商業界、政治界還是私人關係中,都是不變的真理。如果我們加拿大人不知道過去一七五九年時英國曾占領過魁北克地區,並且此事使他們覺得說法語的人士淪為二等公民地位,我們就無法了解魁北克人民為什麼至今仍常常抱持激烈的法國國族主義情結,也不會了解許多蘇格蘭人為什麼對英格蘭仍抱著不滿與自豪交雜的心情(自豪是因為大多數英國的石油產出都來自蘇格蘭)。如果我們不了解美國內戰和戰後重建的過程為南方人帶來的巨大損失,我們就很難明白他們為什麼至今仍然對北方人懷著怨恨。若不知道黑人被奴隸與歧視的歷史,以及解放奴隸宣言之後仍持續承受的暴力對待,我們就無法了解美國各種族間複雜的關係與問題。在國際局勢中,若不清楚巴勒斯坦與以色列過去的衝突,又如何能了解他們為什麼對彼此懷抱這麼深的敵意呢?
亨利.福特(Henry Ford)曾說:「歷史都是空口說白話。」(History is bunk.)有時候對我們來說(或許對住在北美洲的人而言更是如此),真的很難把歷史當作一門活潑的科目。然而,若我們加入一些情緒去看待它時,歷史就不再只是一堆待人檢視的沉寂資料。歷史可以很有幫助,但也能夠非常危險。我們不該將歷史視為一堆躺在地上的枯葉,或是一些塵封已久的古董收藏,較明智的看法是,應將歷史視為一個池子,偶爾平靜仁慈,但其實經常瀰漫硫磺煙霧。它隱藏在現實的表面之下,默默影響著我們現今的各種習俗制度、思考方式以及我們的喜好。我們經常向它尋求確認,也會請它給予指導和建議,即使是在北美洲也一樣。當人們在為各樣的事件尋求正當理由或辯護時,無論是為了團體身分認同、為了某些需求或是為了尋求正義,幾乎都是往過去的歷史去尋求。當自己隸屬於一個團體時,你會覺得生命比較有意義。而這個團體早於你之前就存在,而且將會比你更長久地存留下去(它或許還會帶著你的一部分特質繼續往前進)。然而,有時候我們會濫用歷史,假造出錯誤的歷史,以便讓自己能合理地錯待他人,例如侵占他們的土地,或甚至殺了他們。歷史也可提供許多教訓和建議,但人們也很容易只從中挑選自己想要的。你幾乎可以利用過去的歷史,在當前的環境中做出各樣的事情。當我們杜撰出一些關於過去的謊言,或是只從某個偏頗的觀點來寫歷史時,就是在誤用歷史。這麼說來,我們確實能向歷史學習教訓,也可能濫用它。但這不表示我們該放棄向歷史尋求知識、支持或幫助。只是我們應當非常小心謹慎為之。
这是第一篇第一章 歷史的狂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