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萨与七星诗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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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一股澎湃的诗潮也在法国泛滥。在弗朗西斯及其子的统治期间,约有两百位知名的诗人;他们不是在默默无闻的野地上无病呻吟的人而是文艺战场上的战士——形式与内容交战、龙萨决斗拉伯雷——他们决定了法国文学的性格,一直到大革命时期。

一种复杂的狂喜激荡着他们。他们渴望在风格的纯正与形式的完善方面与希腊人和罗马人一争长短,在措辞和意象的优雅方面与意大利的十四行诗人互相抗衡;然而他们决定,不像教导和激励他们的学者用拉丁文写作,而用他们自己本国的法文;同时他们欲以窃自古典名著的字词、片语、结构和见解来使那仍然粗陋的语言成熟而精练。像拉伯雷的罗曼史那样不拘形式的插曲,在他们的眼光中,使法语成为用手匆促捏成的粗糙器皿,没有上绘,也没有加釉。他们将在他那世俗的活力上,加以精心设计之形式锻炼,和受理性控制的情感的训练。

复古的十字军始于拉伯雷自己的里昂。莫里斯·塞维(Maurice Séve)花费一生中大部分时间去找他自己以为的彼特拉克之罗拉(Laura)的墓,然后写了446首诗给他自己所欲的德利埃(Délie);其诗中所具的忧郁与精致,为龙萨清出了一条路。他在里昂最有力的对手是一个名叫路易丝·拉赫(Louise Lahé)的女人,她像另一个在佩皮南的琼(Joan)般全副武装地斗争,然后由于跟一个制绳者结婚而冷却下来,他以很亲切的高卢式的风尚,对她的附属的恋情眨眼示意。她能读希腊文、拉丁文、意大利文和西班牙文,她的琵琶弹得令人销魂,有个沙龙让她的竞争者和爱人聚会,写了一些最早和最精致的法文十四行诗。有位年谱作家说,我们可以从她的丧礼(1566年),来推判她的名声,她的丧礼表现了她的“功成名就。她的脸没被覆盖,被抬着游遍全市,头上戴有花环。死亡没法破坏她的姿容与尊荣,里昂人用花和泪来掩埋她”。经由这些里昂诗人,彼特拉克的风格和情趣传到巴黎,进入了七星诗社(Pléiade)。

七星诗社这个字是古典的回声,因为公元前3世纪时,亚历山大城有7个诗人组成的星云,同样以星球命名,而该星球是纪念神话里阿特拉斯(Atlas)和普勒俄涅(Pleïone)的女儿的。龙萨是法国七星诗社里最亮的一颗星,但他很少用这个名称,他所向往的典型是阿那克里翁(Anacreon,希腊抒情诗人)和贺拉斯的作风甚于亚历山大城的忒奥克里托斯(Theocritus,希腊诗人)或卡利马科斯(Callimachus,希腊雕刻家)的作风。1548年,在托赖内(Touraine)的一个客栈中,他遇到了约阿希姆·杜贝雷(Joachim du Bellay),与他共谋使法国诗古典化。他们又赢取了另外4个青年诗人——安东尼·德拜弗(Antoine de Baïf)、贝洛(Remi Belleau)、埃提内·约德勒(Étienne Jodelle)和潘图斯·德奇亚德(Ponthus de Thyard)——参加他们的计划;学者让·多莱特(Jean Dorat)也参加了,他在法国学院和科凯雷(Coqueret)学院有关希腊文学的教学煽起他们对古代希腊抒情诗人的热情。他们自称“军旅”(Brigade),并发誓要把法国的诗神(缪斯),从让·德莫格(Jean de Meung)和拉伯雷的粗手中、维庸和麦罗松弛的韵律中解救出来。他们瞧不起《卡冈都亚和庞大固埃》的放纵语言和秘密的智慧;他们在这些混杂的动词和形容词中和喜好色情文学的狂喜中——发现不到古典的约束——也发现不到有对女人、自然或艺术形式美的感情。一个有敌意的批评家,见他们有7人,便起了绰号称他们为七星。他们的胜利把这个字变成其声名的旗帜。

1549年,杜·贝拉伊(Du Bellay)宣布“军旅”语言方面的计划——(Défense et illustration de la langue francoyse[法语之辩护与例证])。“辩护”之意为人能使法语表达所有古典语言所表达的事物;“例证”之意为法文能够承担新的光泽,能使本身更光辉更洗练,只要把流行的法国散文之粗俗措辞和法国诗之民歌、圆舞曲、三韵诗形式搁置一边,而以输入古典术语和研究古典形式,如阿那克里翁、忒奥克里托斯、维吉尔、贺拉斯和彼特拉克等,来使法文纯化并使之丰富。因为对七星社而言,彼特拉克已经是古典,而其十四行诗是所有文学形式中最为完善者。

龙萨在他的诗中实现了杜贝雷以灿烂的散文所发表的理想。他出生于新贵家庭;父亲是弗朗西斯一世的侍臣,有一段时期龙萨住在显赫的宫廷里。后来他接连地成为道芬·弗朗西斯(Dauphin Francis)和马德雷娜(Madeleine)(她后来和苏格兰的詹姆士五世结婚)的侍从,然后成为未来的亨利二世的武士侍从。他期待从事军事探险,但16岁时,耳朵开始变聋。他将剑插入鞘中,而舞动起笔来了。他偶然阅读维吉尔的作品,发现了形式和措辞之完美,此种完善是当时的法国尚不知道的。多莱特引导他从拉丁文到希腊文,并教他读阿那克里翁、埃斯库罗斯、品达、阿里斯托芬的作品。这位青年大喊:“哦,老师啊!为什么你把这些财富藏了这样久?”24岁时,他遇见杜贝雷。此后,他把时间很专心地分散在歌、女人和酒上。

他的赋(1550年)完成了抒情诗的反叛。他坦白地模仿贺拉斯,但其赋却把赋的体裁介绍到法国诗界,而在语言之纯粹、措辞之典雅和形式之精确方面,奠定自己的地位。两年后,在其《恋情》(Amour)的183首十四行诗中,他以彼特拉克为典范,而达到了法文诗所未曾被超越的高雅和精练的境界。他写的诗是要让人家唱的,许多诗在他活着时就已被谱成音乐,有些还是出自名作曲家,如杰尼昆(Jannequin)和戈蒂默(Goudimel)之手呢。他对他所求婚的女人发出了古代的邀请——及时行乐,但即使在这种古代的主题中,他所敲出的调子,仍具有独创性,正如他劝告一谨慎的少女,终有一天她会因失去被著名游吟诗人引诱的机会而后悔的:

当你年老时,傍晚时分,坐在火炉旁,在烛光旁闲谈和缝纫,你将会背诵我的诗,而在惊异中,会说:“当我美貌时,龙萨曾夸示我的名字。”当时你的助手由于织布机的低语声而有一半昏昏欲睡,但她们听到这些话时,没有一个人听到我的名字时会醒来,祝福你有得到如此不朽的称赞的命运。我那时将在地下,成为一个没有骨头的幽灵;我将休息在桃金娘树的树荫下。你,一个弯腰于壁炉前的老妇人,那时将会后悔我的爱和骄傲地轻视我。现在仍活着,且相信我,不要等待明天;采集今天正盛开的生命之玫瑰吧![1]

这种风格之意气扬扬,非常适合美第奇的凯瑟琳的宫廷,她把一个意籍的家仆带回法国,而他们的书里有彼特拉克之名。这位新诗人——听觉困难,举止傲慢,具军人之容貌,有金黄色的头发和胡须,和普拉克西特利斯所雕的赫尔墨斯的脸庞——成为凯瑟琳、亨利二世、玛丽·斯图亚特,甚至英国的伊丽莎白(她是他的十七代表亲,送他一钻戒)之宠物。七星诗社的希罗神话很受欢迎;当此诗人谈到奥林匹斯时,朝廷承认其恭维;亨利成为朱匹特神,凯瑟琳成为朱诺神(Juno),狄安娜成为狄安娜神;而让·古戎(Jean Goujon)的雕刻正好使此比较相符。

当亨利死后,查理九世继与龙萨为友,但结果并非很好,因为此青年君主要人写法国史诗来和阿内德相匹敌。“我能予人死亡,”这位皇家笨蛋说,“但你能予人不朽。”龙萨开始写法国史诗,但发现他的诗才呼吸太短促,不适合作这样长的赛跑;不久他就放弃了他的虚饰,而回到抒情诗和爱。他平和地进入老年,不受世界的纷扰,在政治和宗教上保守而安稳,受到青年游吟诗人的敬重,受到所有的人——除死神外——的尊敬。死神在1585年降临。埋于图尔,但巴黎给他奥林匹克式的丧礼,在丧礼中首都所有显贵人物都来参加游行,并听一主教吟诵一篇丧礼演讲。

以他为首的许多诗人写了很多册的诗,很精巧,却不生动。他们大部分,就像这位大师一样,是异教徒,他们在安逸时承认天主教为正教,而轻视道德的法国新教徒。不管有些诗人的袋里如何穷,他们在傲慢方面却有贵族之风,有的在血统上确是贵族,他们为有闲而喜爱形式的那一圈人士写诗。对于他们所怀的敌意,拉伯雷报之以取笑其卖弄博学,卑屈地模仿希腊、罗马的韵律、措辞和描述词,和他们对古代主题,彼特拉克式的自负和哀悼之脆弱回音。在此自然主义与古典主义的冲突中,法国文学的命运决定了。法国诗人和悲剧作家将选最直接而狭窄的完美结构和凿刻优雅之道路;散文作家,将企图以实质的力量来取悦读者。因此法国诗在大革命之前是不可译的;定型的瓶子不能打破了再用外国的模子来重塑。到了19世纪的法国,两大潮流才遇合,文质并茂方始出现,内容结合形式,法国散文取得至高无上的地位。


[1]译成散文,比起勉强地把韵律和习语译成外文的形式,要好得多。


·国王的弄臣韦艾特与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