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神话与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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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世界秩序常被描述为一个以中国为中心的等级体系。从理论上说,这个体系至少有三方面的层级:中国是内部的、宏大的、高高在上的,而蛮夷是外部的、渺小的和低下的。然而,对整个中国历史加以观察,即可发现这个多面相的以中国为中心的世界秩序,是在不同的时间,由许多真假程度不同,有时甚至子虚乌有的“事实”构建的一个神话。

中国在东亚确实作为一支军民合一的力量扮演着领导角色,但是不能就此认为,中国概不承认世界上的其他文明民族。汉朝史籍对文明的西方民族——大秦(字面上的意思是伟大的中国)就给予了高度评价。在中世纪,许多中国人非常尊重印度,因为那是佛教的发源地。在一些时期,中国在政治上、军事上把邻近的民族当作平等的“敌国”,譬如汉与匈奴,唐与突厥以及后来的吐蕃,宋与辽、金、元之间的关系都是如此。在这些关系中,亲属的称谓经常被使用,如宋帝与辽帝即以兄弟相称。不过,1138年,南宋的创始人为了与金人媾和,即被迫接受“臣”的地位。后来他的继承人把地位改善为“侄”,称金帝为叔,叔即父亲之弟。汉朝和唐朝为了维持边境的和平,常把公主或皇族的女子嫁给蛮族的首领,每年还要送大量值钱的礼物给北方的邻族,名义上是经济援助,事实上就是朝贡。“外国”一词,并不始于19世纪,而可以追溯到汉代。在宋朝,“外国(列)传”已成为史书中的一项。因此,那种认为中国在1800年以前没有国际交往经验的观点是不正确的。

无疑,中国到周朝后期至少有了一些模糊的“国”的观念。近代的一些学者曾将春秋时代(公元前722—前481年)的列国体系与近代的国际关系相比拟。战国后期(公元前403—前221年),强国纷纷独立,不再尊崇周王。当孟子说国君有三宝(土地、人民、政事)时,他实际上是在为“国”下定义。周代末期(公元前221年为止)“天下”和“中国”之间有了区别,后者把边远的诸侯国如秦、楚、吴、越排除在外。

中国人关于内服和外服的观念也是一个值得注意的重要观念。这种观念自古就有。据说夏朝和商朝有五服之分,而周有九服。九服或九极之最外者叫蕃服或蕃极。蕃字是草字头,蕃字另一个写法是草头水旁的“藩”字,意思是“屏藩、藩臣”。后来,草字头的蕃,也用作藩字的意思,指“外国的、蛮夷的”。[2]

虽然这些周密的区分大部分是凭空虚构的,但是似乎也反映了商、周时一个较符合实际的内服(王畿)与外服(诸藩)的区分。[3]当然,“内”、“外”只是比较而言,因此我们可以说内还可以有内,外还可以有外,一直分下去。由于军事、文化扩张的结果,一些外服可以被并入内服,“诸藩”都有变成“外藩”的可能,或者更通俗地说,所有“生蕃”都有可能变成“熟蕃”。

然而,内、外的使用,并不意味着中国和邻邦或藩属之间没有疆界。史书中记载着许多争议和解决疆界问题的例子。有一次汉朝皇帝曾提醒匈奴单于,边塞不仅是为防外患,也是为防止中国罪犯逃逾边界。当然,边界不一定常常是一条界线,它可以是一块双方都不准占领和垦殖的地带,也可以是一块其居民同属两国的地带,即一个缓冲区。中国皇帝也可能单方面宣布封疆划界,例如,据说宋太祖曾以玉斧在地图上沿云南大渡河划一条线,宣称:“自此以外,朕不取。”正如王赓武教授在本书另外一处指出的,明太祖曾将15个或更多的国家,包括朝鲜、日本、安南和爪哇等列为“不征之国”,中国对它们将不加征讨。[4]此外,还有一点必须记住,文化疆界和政治疆界无须一致。

讨论中国的世界秩序,尽可能分清神话与事实是很重要的,两者都可彼此影响。有人也许更愿意把神话视为一个文化或心理问题,但是无论如何要与政治问题区分开来。


从历史看中国的世界秩序郭嵩焘:《绥边征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