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同一性与存在的社会自我
一天清晨,当格雷戈尔·萨姆沙从恼人的梦中惊醒时,发现自己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可怕的害虫——“我这是怎么了?”他想。这并不是在做梦。
——弗朗茨·卡夫卡(FranzKafka),
《变形记》(Metamorphosis)
敏思医生继续严正警告我。我必须要学着去爱自己的新身体、新性别、新尾巴……而且我应该为多了一只手感到高兴。
——贾斯丁·利伯(JustinLeiber),
《在拒斥之外》(BeyondRejection)
何谓“认同危机”?从显而易见的事情说起就是,它不是突然察觉到自己所居的身体并非己有。不可否认,这样的情节——比如卡夫卡的经典作品《变形记》或贾斯丁·利伯的哲理小说《在拒斥之外》——引出过各种各样的撩人问题(当这种转换是物种转换或性别转换之时尤其如此),但这些问题所关切的远不是同一性的一般观念,而是面对此种处境的细节。“谁是格雷戈尔·萨姆沙?”这个问题不会以极为哲学的形式出现。格雷戈尔·萨姆沙是这个故事的不幸叙述者,经历了恐怖变形的家中一员,一个还想着今天如何才能出现在办公室的卑微职员。自始至终,人格同一性问题和有节制的恐怖情节都与具体问题——即哪一个可以继续称之为“经验的”自我,而不是“先验的”叙事框架——有关。这么庞大且僵硬的躯体如何翻身?18如何看待有(居于?)一个巨型昆虫身体的自己?如何面对亲姐妹受到惊吓的尖叫声和厌恶感?如何对待因自己造成的家庭不和(尽管不是自己的错19)?长期以来习惯的自我观念,忠实尽职的职员、不错的顾家者、极为寻常且无害的公民,在发现自己变成了一只蟑螂后会怎么办?
所谓认同危机,就是搞不清自己是谁。这多半不是一个自足的问题。尽管它聚焦于存在,却在很大程度上是个社会问题。在一个唯有自己的世界里醒来,发现自己是一只巨大的昆虫,格雷戈尔可能仍不得不处理如何翻身问题,但他变成昆虫一事不会是其困窘的根源,也不会成为社会成功的障碍。实际上,他根本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因为在那里怎么会有“昆虫”这个概念呢?青少年处于“尴尬的年龄”与其说是因为身体不受控制,不如说是因为社会地位——不再是小孩,又不足以作为成人——难以忍受。加缪笔下的默尔索(“局外人”)极其难以适应被称作“罪犯”,倒不是因为这个词的负面含义,而是因为他从未理解名称或分类有什么意义。之所以说他是“局外的”,部分是因为他没有自我认同感。
认同危机是社会危机。萨特在用三百页篇幅论述“自在”存在与“自为”存在、“事实性”与“超越”之间的二元辩证法后,坚持引入“为他人的存在”作为第三个“原初的”、“非衍生的”存在范畴,原因就在于此。20通俗地说,一个人是什么,不只是由这个人所经历的事实和对自己的看法决定,也受制于他人对这个人的看法以及对其所经历事实的理解。实际上,人们可以把《存在与虚无》的第三部分理解为对前两部分所探讨内容的完全撤销。对人格同一性造成限制的事实,并不由主体给定,也不由主体决定。它们是社会解释的问题,取决于所处的社会背景和他人(常常是恶意)的动机。(因此,萨特的戏剧《密室》中的角色加尔辛[Garcin],尽管在最后面对行刑队时像个懦夫,却仍试图把自己塑造成一个英雄,不过他发现自己最终成了两位永恒室友的牺牲品:一点儿不关心他事后认同危机的伊斯特勒[Estelle]和瞧不起他的以内兹[Inez]。)
这幅相互构建的人格图景借自黑格尔(萨特的某些佶屈聱牙的条顿术语也取自于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的“主奴”寓言中,黑格尔暗示(原文过于难懂,只能说是“暗示”)人格本质上依赖于他所谓的他人的“承认”。这一暗示产生了两个哲学命题,一个极为一般,另一个则较为具体,是黑格尔所探究的命题。一般的那个命题是:若没有相互的承认,就根本不会有什么自我,而这一承认显然要把自己体现为公开的自我(与笛卡尔的那种内省式自我认同相对)。由于黑格尔认为所指涉的个人具有“自我意识”,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有某种自我意识感,问题因此变得稍微有些复杂,21但很清楚的是,处于优先地位的是人格(人)承认而非纯粹的心智自我,多年后P.F.斯特劳森和马克·约翰斯顿(MarkJohnston)所持的观点也是如此。
黑格尔在书中实际探讨过的,是他的第二个命题,这个命题随后被用作几次辩证转向的媒介。这个命题是:自我和自我意识首先是一个地位问题,而地位只能通过相互承认获得。在这个寓言简化了的世界里,这些忙于相互承认的原初人没有什么可依靠的,因为他们被假定为没有社会地位、银行账户、着装、良好教养、哲学智慧,以及其他我们用来比较和衡量自己的一般特征。因此,黑格尔说,他们会相互斗争,若有必要,还要“至死方休”,当然,若一方死掉了反而会使另一方达不成目标,使对方得不到认可。接着,黑格尔描述了混淆一切地位问题的奇异倒转,这种倒转会迫使主人和奴隶尝试对自我理解进行更为哲学的尝试。22但是,一般的观点是:人格的自我同一性并不只是“自我意识”这一抽象概念。它是具体的和社会的,哪怕在它拒斥具体和社会之时也是如此(比如黑格尔随后论享乐主义的章节“心的法律”和“世界之道”)。我们的同一性绝不只是人格、人、有机体或某个具体动物种类的成员,而是有着具体特征、德性和恶习的具体的人和社会存在。23缺少任何一点,就只能是“对一种模糊的一般性的枯燥表述”(马克·约翰斯顿),或如黑格尔所言,是“一个空洞的共相”。
因此,认同危机不只是搞不清自己是谁,它还是我们相互构建的人格的必然结果。如果人格同一性永远是(萨特认为的)悬而未决的,如果这种同一性的确定(像黑格尔和萨特共同指出的)总是部分依赖于时而竞争、常常不合作的他人的承认,那么人格同一性就无疑是一个宏伟壮观的动态概念。此外,它也特别易于受到哲学的摆弄。在很大程度上,我们如何看待自己决定了我们实际上是谁。黑格尔宏大的自我概念是Geist(精神),萨特严厉的意识概念是“自为”和不可逃避的世界责任,对于那些奋力寻求一种充足自我概念的人而言,它们是强有力的刺激因素(当然,这些想法更可能来自AA或EST,而不是原典或严肃的哲学家)。因此,我们也会想到许多严肃的哲学家,不只是黑格尔和萨特,也包括霍布斯、卢梭和休谟(尽管他怀疑“自我”),他们贡献了自己关于人格同一性的著作,并且改变了我们思考自我的方式。对于他们而言,同一性不只是一个要解决的困惑,也是需要概念化形塑且被我们共同所有的人格性存在。